作为学科的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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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虚文”之不可或缺

晚清之提倡“新教育”者,一开始并未将“新文学”作为相关诉求。当务之急是富国强兵,新旧文学之得失,并不在改革者的视野内。相反,在改革者眼中,“新教育”之所以必要,正是为了改变中国人“重虚文”而“轻实学”的毛病。因而,关于新学制的设计,文学课程往往被有意无意地“遗漏”了。

甲午战败,改革教育制度的呼声日高。1896年6月,刑部左侍郎李端棻奏请广开学校;同年7月,山西巡抚胡聘之要求变通书院。一反省新式学堂之得失,一提倡旧式书院的改造,共同目的是培养具备“真才实学”、能够“共济时艰”的“有用之才”。具体策略则是,加强“天算格致农务兵事”等西学课程。胡巡抚建议大量裁汰“或空谈讲学,或溺志词章,既皆无裨实用”的原有书院;即便保留,“每月诗文等课”,亦应“酌量并减”胡聘之等:《请变通书院章程折》,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上册70页,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61年。。李侍郎眼界更高,对已有三十多年历史的新式学堂大不以为然,称其或只讲西语、西文,或不重专门、术业不精:夫二十年来,都中设同文馆,各省立实学馆、广方言馆、水师武备学堂、自强学堂,皆合中外学术相与讲习,所在而有。而臣顾谓教之之道未尽,何也?诸馆皆徒习西语西文,而于治国之道,富强之原,一切要书,多未肄及,其未尽一也。格致制造诸学,非终身执业,聚众讲求,不能致精。今除湖北学堂外,其余诸馆,学业不分斋院,生徒不重专门,其未尽二也。李端棻:《请推广学校折》,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上册144页。前者将“溺志词章”作为中国旧式教育的通病,后者谈论西学时不及“词章之学”,这在晚清,几乎已成所有“有识之士”的“共识”。

传教士也不例外。先是李佳白(Gilbert Reid)“拟请京师创设大学堂”,以符“首1善之区”高名。至于大学堂的课程,李君也有所设计:总学堂应有之各等学问,如中西文法文理、中西史鉴、政事学、律法学、富国策、地理学、地势学、算学、格致学、化学、天文学以及机器学、矿学、金石学、工程学、农政学、身体学、医学,并中西各等性理学、性灵学,必须并蓄兼收。李佳白:《拟请京师创设大学堂议》,北京大学校史研究室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一卷1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如此“并蓄兼收”的课程表里,找不到今日看来不可或缺的文学与艺术。约略与此同时,另一位传教士、创办中国最早的教会大学登州文会馆的狄考文(Calvin W。Mateer),代表泰西各国寓华教士组织的“文学会”,也有“上译署拟请创设总学堂议”。是书再次建议设立总学堂,其课程设计似乎更趋合理:今建立总学堂,则凡中西文字、经史、政事、律例、公法、兵戎之学,天算、地舆、测绘、航海、光、电、声、化、汽机之学,身体、心灵、医理、药法、动植物之学,农政、商务、制造、工程之学皆入之。狄考文等:《上译署拟请创设总学堂议》,北京大学校史研究室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一卷16页。有趣的是,“文学会”开出的课程表,也与中国固有的“词章之学”根本无涉。“文学会之设”,据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为这一奏折所加的跋语称,“专以振兴中国文学为己任”。照林教士的说法,“欲造就人才,必先振兴文学;欲振兴文学,必先广设学堂”参见林乐知为狄考文等《上译署拟请创设总学堂议》所作跋语,北京大学校史研究室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一卷17页。。如此关系重大的“文学”,并非今人熟悉的汉译literature,而是广义的文化教育。这一点,有此前林译森有礼的《文学兴国策》为证——该书以及花之安(Ernst Faber)的《德国学校》、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的《七国新学备要》等,在晚清影响极大,梁启超等新学之士正是从中获悉“西人学校之等差、之名号、之章程、之功课”,并开始“采西人之意,行中国之法”的梁启超:《变法通议·学校总论》,《时务报》第5—6册,1896年9月。。

经由热心教育的大臣及教士奔走呼吁,朝廷终于决心在京师开办大学堂。主持其事的孙家鼐,对文学课程的有无似乎拿不定主意。1896年《议覆开办京师大学堂折》称“学问宜分科也”,所拟十科中,“五曰文学科,各国语言文字附焉”孙家鼐:《议覆开办京师大学堂折》,北京大学校史研究室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一卷24页。。两年后,大学堂即将正式开办,孙大臣改变了主意:“查原奏普通学凡十门,按日分课。然门类太多,中材以下断难兼顾。拟每门各立子目,仿专经之例,多寡听人自认。至理学,可并入经学为一门。诸子、文学皆不必专立一门。”孙家鼐:《奏覆筹办大学堂情形折》,北京大学校史研究室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一卷47页。百日维新失败,大学堂的事业虽勉力维持,策略又有所调整,被任命为管学大臣的孙家鼐,转而强调尊亲之义与礼教之防:先课之以经史义理,使晓然于尊亲之义,名教之防,为儒生立身之本;而后博之以兵农工商之学,以及格致测算语言文字各门,务使学堂所成就者,皆明体达用,以仰副我国家振兴人才之至意。孙家鼐:《奏大学堂开办情形折》,北京大学校史研究室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一卷49页。这与光绪皇帝开办大学堂之上谕所强调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可谓丝丝入扣《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为举办京师大学堂上谕》,《德宗景皇帝实录》卷四一八,见北京大学校史研究室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一卷43页。

既然时人普遍贬考据、辞章、帖括为“旧学”,尊格致、制造、政法为“新学”,教育改革的重点定在“废虚文”而“兴实学”,文学教育又如何才能进入改革者的视野?说来有点不可思议,“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文学在课程表中之重新浮现,依然得益于时人之“醉心欧化”。不管是举人梁启超,还是大臣张百熙、张之洞,一旦需要为新式学堂(包括大学堂)立章程,都只能依据其时的译介略加增删。而西人之学堂章程,即便千差万别,不可能没有“文学”一科。于是,不被时贤看好的文学教育,由于学堂章程的制定,又悄然复归——虽然只是在字面上。

对比晚清三部大学堂章程,不难感觉到文学教育之逐渐浮出。1898年的《总理衙门奏拟京师大学堂章程》,明白无误地表明朝廷独尊“泰西各种实学”之旨意——尽管此章程据说出自梁启超之手。这部章程开列十种“溥通学”,十种“专门学”。前者“凡学生皆当通习者也”,故有“文学第九”之列;后者培养朝廷亟须的专门名家,则只有算学、格致学、政治学(法律学归此门)、地理学(测绘学归此门)、农学、矿学、工程学、商学、兵学、卫生学(医学归此门)《总理衙门奏拟京师大学堂章程》,北京大学校史研究室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一卷82页。。也就是说,“文学”可以作为个人修养,但不可能成为“专门学”。

1902年,张百熙奉旨复办因庚子事变毁坏的大学堂,并“上溯古制,参考列邦”,拟定《京师大学堂章程》,皇上批示“尚属详备,即着照所拟办理”张百熙:《奏筹拟学堂章程折》,北京大学校史研究室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一卷56页。。此章程对“功课”的设计,比戊戌年间梁氏所代拟的详备多了,分政治、文学、格致、农学、工艺、商务、医术七科;文学科又有经学、史学、理学、诸子学、掌故学、词章学、外国语言文字学七目。将“辞章”列为大学堂的重要课程,不再将其排除在“专门学”之外,总算是一大进步。鉴于其时学生水平,张大臣主张先办政、艺两“豫备科”。对于“卒业后升入政治、文学、商务分科”的政科,章程规定周二学时的词章课,任务是讲述“中国词章流别”。至于“词章流别”如何讲授,与章学诚、姚鼐、康有为之讲学书院有无差别,章程并无明确指示。

1903年,晚清最为重视教育的大臣张之洞奉旨参与重订学堂章程,据张自述:“数月以来,臣等互相讨论,虚衷商榷,并博考外国各项学堂课程门目,参酌变通,择其宜者用之,其于中国不相宜者缺之,科目名称之不可解者改之,其有过涉繁重者减之。”张百熙、荣庆、张之洞:《重订学堂章程折》,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上册197页。“参酌变通”的指导思想,在同时上呈的《学务纲要》中有详细解释。其中重要的一条,便是强调“学堂不得废弃中国文辞”:中国各体文辞,各有所用。古文所以阐理纪事,述德达情,最为可贵。骈文则遇国家典礼制诰,需用之处甚多,亦不可废。古今体诗辞赋,所以涵养性情,发抒怀抱。中国乐学久微,借此亦可稍存古人乐教遗意。中国各种文体,历代相承,实为五大洲文化之精华。……惟近代文人,往往专习文藻,不讲实学,以致辞章之外,于时势经济,茫无所知。宋儒所谓一为文人,便不足观,诚痛乎其言之也!盖黜华崇实则可,因噎废食则不可。今拟除大学堂设有文学专科,听好此者研究外,至各学堂中国文学一科,则明定日课时刻,并不妨碍他项科学。兼令诵读有益德性风化之古诗歌,以代外国学堂之唱歌音乐,各省学堂均不得抛荒此事。张百熙、荣庆、张之洞:《学务纲要》,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上册204页。以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著称的张之洞,其强调“中国文辞”之不可废弃,与其说是出于对文学的兴趣,不如说是担心“西学东渐”大潮之过于凶猛导致传统中国文化价值的失落。这就不难理解,主张设立“中国文学”科目的张之洞,谈及文学时,与历来皇上对科考文章的要求毫无二致:“但取理明词达”,“不以雕琢藻丽为工”,“以清真雅正为宗”。除此之外,还“戒袭用外国无谓名词,以存国文,端士风”。当然,章程也规定“中学堂以上各学堂必勤习洋文”,可理由是“今日时势,不通洋文者,于交涉、游历、游学,无不窒碍”张百熙、荣庆、张之洞:《学务纲要》,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上册205—206页。。至于“西洋文学”是否也属于“五大洲文化之精华”,也值得设专科“听好此者研究”,上述奏章、纲要及章程,均无明确说明。

虽无说明,1903年的《大学堂章程》里却已有此“摆设”。章程规定,文学科大学分九门:中国史学、万国史学、中外地理、中国文学、英国文学、法国文学、俄国文学、德国文学、日本国文学等《大学堂章程》,北京大学校史研究室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一卷103页。。不用说,后五者纯属虚拟。与中国文学门从课程安排、参考书目到“文学研究法”都有详尽的提示截然相反,英、法、德、俄、日这五个文学专门,均只有不着边际的寥寥数语。须知,京师大学堂的各分科大学,正式成立的时间迟至1910年;而且,文科大学中真正开设的,也只有中国文学和中国史学两门。

虽说西洋文学课程的设计在很长时间里只是“虚位以待”,但1903年的《奏定大学堂章程》依然大有新意,其中尤以对文学课程的构想最值得重视。兴办西式学堂的直接目标,乃通过传授“西学”与“西艺”,培养治国安邦的“有用之才”。这点,朝野间认识并无差别。在晚清人眼中,“西艺”局限于声光化电,“西学”也不包括文学艺术。张之洞《劝学篇·设学》称:“学校地理、度支赋税、武备律例、劝工通商,西政也;算绘矿医、声光化电,西艺也。”见《劝学篇》41页,上海:上海书店,2002年。机器不如人,制度不如人,教育不如人,难道连原先自诩“天下第一”的“道德文章”也都不如人?时人对连“文学”都必须“进口”,感到不可思议。即便以介绍西方文化为己任的梁启超,1903年畅游美国,也谆谆告诫留学生们:“宜学实业,若工程矿务农商机器之类。勿专骛哲学文学政治。”梁启超:《新大陆游记》,《饮冰室合集·专集》第五册130页,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一直到1930年代初,老诗人陈衍仍对钱锺书到国外学文学大惑不解:“文学又何必向外国去学呢!我们中国文学不就很好吗?”钱锺书:《林纾的翻译》,《旧文四篇》90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可是,借助于“大学堂章程”的不断修订,“文学教育”的重要性日渐得到承认;另外,新式学堂里的“文学”,与传统书院的“辞章之学”,也日渐拉开了距离。即便暂时无法开设正规的“西洋文学”课程,单是“中国文学”的科目设置及“研究法”,也让中国读书人耳目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