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秋时节,马三翔收到了第一份进贡来的阳澄湖大闸蟹,二话没说,立即打电话给大哥。最鲜最美的第一份送给大哥品尝,这已成了马三翔的惯例。
可大哥在那边说,他正要出门。这意味着,送东西的人只能是晓华了。历来如此,大哥那里,由马三翔出面,大嫂那里,由晓华出面。
“你看我们两个忙得!幸亏有时候在一起开会,要不然真连面都见不着了。”
晓华没理他的嘀咕,除了螃蟹,晓华还附上了一罐自己厂里出产的桂花酱,马三翔说:“快别丢人了,这东西你也拿得出手?!”
晓华轻描淡写地说:“他喜欢吃。”
马三翔一笑。“你好像比我还了解他。”
晓华装桂花酱的手停顿了一下。“不是你派我去了解他的么?”说完,飞快地瞄了一眼马三翔,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挫指甲,自从当上信贷科长后,他最大的转变是开始留意指甲,说是签字的机会多,握手的机会多,碰杯的机会多,一双手拿出来不好看,很丢面子。
廖家在三楼,晓华在一楼停下来,放下东西,嘘了一口气,不是重得提不动,而是在调整情绪。她惧怕敲这扇门已经很久了,又不得不来敲这扇门。
她总觉得武姐——她不叫她大嫂,而叫她武姐——不欢迎她来这个家,可又碍于种种原因,不肯明着说出来。当她敲门的时候,武姐表面上热情寒暄,手却扶在门框上,身子也斜着堵在门口,似乎忘了请她进来,好几次,都是廖明远循着声音走过来说:“晓华来了?”武姐才放开扶着门的手,大声说:“他们真是的,又拿来这么多东西,以后千万别再带东西来了,不然我就不给你开门。”武姐说不给你开门几个字的时候,眼睛里寒光闪闪。
这话,别人听不出什么不对劲,晓华听了,心里却一阵阵发冷。
有段时间,武姐生病了,廖明远工作忙,请不出假来陪老婆,马三翔就对晓华说:“你去厂里请个假,过去照顾武姐几天。”晓华说:“太过分了吧,我也是有工作的人,要不我们给她请个护工?”
“叫你去你就去,难道人家请不起护工?”
武姐的病不太好治,病名一大串,晓华从没记住过,她只记得有结缔组织几个字,是免疫系统方面的毛病。晓华刚去的时候吓得不轻,武姐体温高达41度,出气不匀,神智不清,守在一旁的廖明远面色苍黄,声音嘶哑,见到她就像见到自家人。“你来得正好,我已经两个晚上没合眼了。”
晓华换下他,让他赶紧回去补觉。
“哪有时间睡,单位里还有好多事呢。”
从此他们轮换着照顾病人,白天晓华负责,晚上廖明远负责。可病情还在继续发展,医院下了转院通知,他们很快从东浦转到了春江。
医院的条件是好多了,看护的人却艰难了许多,病房管理严格,病人身边只允许有一个看护,也不能在病房做简餐,长期吃食堂又受不了,于是廖明远在医院附近租了间房,解决吃睡问题。只有一张床,晚上廖明远在那里睡,白天换成晓华,顺带着做饭,两人配合医院的作息时间换岗,准确得像流水线上的工人,他们只有一把钥匙,每次都是在病床边交接班,下班回去的人要从武姐的头边探身过去,取下挂在点滴架上的钥匙。因为从来没有同时在小屋里出现过,所以谁也没觉得同睡一张床有什么不妥,大家的注意力都只在病人上,一天当中要那么多检查要做,要关注那么多数据,要时刻留意头顶上的点滴瓶,要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意外,还不算伺候病人吃喝拉撒,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思去想别的东西。
马三翔到医院来看过一次,他告诉晓华,不要急着回去,他已经替她向厂里续了假,家里也不用他操心,他把家里那对老人接来了,既可以照顾他们的儿子,也可以照顾儿子的儿子。他又去看了看租来的房间,觉得有点简陋,就上了趟街,添了个折叠靠椅,还添了个微波炉,又塞给晓华一些钱,嘱咐她把伙食开好一点,不要把两个看护拖垮了。晓华直摇头:“对你父母也没这么好过。”
他突然想起来少买了一样东西,又上了一趟街,体贴地给晓华买了个睡袋。“病房里冷气开得足,当心感冒,晚上穿上这个睡。”
晓华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他想当然地以为,她晚上睡在医院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接下睡袋,没有更正他的想当然,没有告诉他她其实是在白天睡觉,就睡在出租屋里,睡在廖明远晚上睡过的床上。
有天深夜,武姐结束了十几个小时的输液,终于安睡了,廖明远轻轻拍了拍晓华:“走,我们出去透口气。”两个来到住院部楼顶平台,外面朗月清风,静谧安详,廖明远大幅度活动着酸乏的身体,直喊人快要散架了。晓华看了他一会,突然说:“武姐真是好福气呀,如果我病成这样,马三翔是不会放下工作来照顾我的,工作是他的命,是他的一切。”
“对一个男人来讲,这是好品格呀,我最欣赏的就是他这一点。你要这样想,他这么拼命,也是为了你,为了那个家。”
“得了吧,他的功名是他自己的,荣耀也好,享受也好,都是他自己的,跟我一点都不相干,我不但没跟着沾光,反把自己的工作都给牺牲掉了,我那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会答应他,真是鬼迷心窍。”提起工作,晓华仍然一副耿耿于怀的样子。
“别怪他,要怪就怪我吧,对调的点子是我最先提出来的。”
“我知道是你先提出来的,可他要是肯替我着想,可以不采纳呀。马三翔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没良心,这种事也做得出来。说真的,我现在很怀疑,我的牺牲到底值不值得。我现在很怀念在财政局当打字员的日子,真不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要急着出来。”
“是啊,去第一银行本来没你的份,好多人都想去呢,都是业务部门的人,个个都比你有竞争力。”长时间的近距离接触,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拿掉了客气和矜持,越来越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廖明远很自然地开起了玩笑:“谁让她们都没你长得好看呢。”
她缠着他问,当时要去的人还有哪些。廖明远一一告诉她了,她也开起玩笑来。“你说得没错,这几个同志是不大好看。”
“那当然,我从来不说假话。”
难得轻松一下,她索性把玩笑开到底。“那我问你,当年你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要给我带些小东小西,也是因为我好看吗?”
他嘿嘿笑。“反正,如果你是个男的,我肯定不会那么做。”
她望着月亮说:“有时我在想,如果我不从财政局出来,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不吱声,她接下去说:“你信不信,很可能会有关于我们的传闻,你可能不知道吧,当时就有人开过我们的玩笑。”
“我当然知道,所以才便宜了那个门房大爷。”
两人笑起来。突然,晓华脸色一变。“对了,你该不是为了反击那个玩笑,才把我介绍给马三翔的吧。”
他隔了一会才说:“这种事能开玩笑吗?”
他下去了。她继续坐在那里,像一块石头。她觉得她刚才的想法是有道理的,他完全有可能那么做,可又一想,他并没有强迫她,最终,马三翔这个人还是她自己点头认可的,可毕竟……她心里有点不舒服,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武姐的病情渐渐有了起色,出院在即,恰在这时,武姐一个表妹来了,武姐提议,晓华可以先回去,她辛苦了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家里了,廖明远迟两天也可以回去一趟,到时来办出院手续就可以了。
晓华同意了,但她说难得有机会出来,想到外面玩一天,晚上再回去。出于感激,武姐让廖明远陪她一起去,还悄悄嘱咐他给晓华买几件漂亮衣服。
晓华果然得到了廖明远遵嘱买下的衣服,她原以为跟他一起逛街,当着他的面试穿,她会难为情的,没想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们肩并肩,不慌不忙地往前走,她感到惬意得很,他也一副轻松自如的模样。他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这件肯定适合你,不信我们赌。”她试穿时,他帮她提包,帮她拎着商标吊牌,免得硬纸片刮伤她的皮肤。她反过来也给他看衣服,鼓励他去试穿。累了,他们就找个地方坐下来吃东西,一边打量行人,一边回头相视而笑。她在心里想,别人肯定以为他们是一对。
晓华要去坐车了,廖明远说:“要不,你住一晚,明天再回去吧,明天我们再去北京路逛逛,听说那边的商店也很不错。”她无所谓,迟一天回去,还是早一天回去,没有谁过问,全由她自己高兴。
晚饭后,他在大宾馆里给她要了个房间。“这段时间让你受累了,没吃好,也没睡好,所以特地给你要了个好房间,你好好修整一下。”
他送她进房。一直在乱糟糟的医院和出租屋里打滚,乍一见到温馨整洁的客房,如同到了天堂。他说:“真想在这里好好洗个澡再回去。”她说:“你洗呀,快去洗,不洗白不洗。”
“就是。”他推门就往里走。“谁不洗白洗。”
他出来时,如同经历了脱胎换骨,他一屁股坐到床上,“真舒服呀。”就势一歪,躺了下来。好长时间没看电视了,他找到遥控器,打开电视,一看就无法收拾。中间,他猛地想起来,催她:“还坐着干嘛?你不困吗?快去洗吧。”
她在心里说,我当然困,可你不走,我怎么洗,难道要我当着你的面去洗澡?
他换到了体育频道。“哎呀,球赛,有球赛。”他像个孩子似的叫起来,原来他还是个足球迷。
见他专心看起了球赛,她只好悄悄进了卫生间,她决定多泡一泡,等他球赛看完了、人走了再出来。
她泡了很久,又把换下来的脏衣服也洗了,头发也弄干了,实在不能再磨蹭了,才轻轻推开卫生间的门。球赛已经结束,换成了体育新闻。再走一步,只见他赫然横陈在床,理直气壮地打着呼噜。
她看了他一阵,想叫醒他,却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了另一床被子,有了前段时间的接触打基础,她已经很自然地将他们之间的社交距离缩到最短。她把被子铺在地上,“希望他不要打鼾。”她模模糊糊想了一下,马上就睡着了。
当他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时,她吓了一跳。屋里十分昏暗,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脸,这让她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你该走了。”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我本来是要走的,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了。看来是老天安排我留下来的。”
他钻进她的被子。“不要。”她说。“这样不好。”
“我知道,但我没办法,我不管了。”
她说:“开灯,我去开灯。”
“不要。”
她在一团漆黑中反抗着他的手,动作不大,没有恶意。
“你不知道我想了多少年!”
她突然很受用他这句话,因为这句话,她依了他。
“我还想睡。”他搂了她一会,松开了她。他要她也再睡一会。她却睡不着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难免浮想连翩,明天会怎么样?以后会怎么样?她的生活会有变化吗?
他们很晚才从宾馆出来,省掉了早饭,直接去吃了午饭。她说:“我吃过饭就回去了。”
他没吱声,若有所思,一脸严肃,从未见过的严肃。他的样子让她不太高兴,就说:“你赶快去医院吧,不然她要担心的。”到底心虚,她突然连武姐两个字都说不出口了,“你放心,我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我会当是做了一个梦。”她昨晚就仔细想过,这是最周全的处理办法。
“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保密,永远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她相信他最容易做到的就是这一点。
他总算开口了,一副破釜沉舟下定决心的样子。“你明天再回去吧,我再陪你一天。”
她无力拒绝,默许了。
这天他们去了很多地方,他们拿着旅游手册,叫了出租车,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马不停蹄,像两只蝴蝶,在春江的街道上欢快地贴地翩飞。他不停地问她,还想去哪里,还想吃什么,还想买什么,可她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说不出来,像个从没见过的世面的傻丫头。
傍晚,他们拖着疲倦的身体走进宾馆,关上每一块窗帘,捻熄每一只灯,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他们一起沐浴,一起在黑暗中上床。他感叹:“原来放肆一下并不难哪。”
她提醒他:“她见不到你人,肯定急了。”他说:“没事,我就说我回单位了。”
第二天早上,他起床穿衣服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口袋里还装着武姐的一张CT单子,没有它,她们将拿不到CT结果。他紧张得变了脸,连再见都没说一声,匆匆跑出了宾馆。
一个星期后,武姐出院了,马三翔带着晓华去看她,开门时,廖明远飞快地瞄了晓华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从此再也没有看过她。她几次试图跟他说话,都被他有意躲开了,他去厨房冲开水,她拿起水壶,抓住机会跟了过去。她说:“你不敢见我?”
他不吱声,认真地擦着台面上的水渍。
她一边倒水,一边轻声嘀咕:“你变了个人。”
他蹲下来拣拾地上一小片菜叶。“那时人在半天云里,不真实,现在回来了。”
她明白了,与此同时,怨恨也升了上来。
没想到,紧张感也接踵而至。吃饭的时候,马三翔夸武姐有福气,大哥放下一切,把她照顾得这么好。武姐说:“你们不知道,他早就不耐烦了,最后这段时间,对了,”她突然转向晓华:“就是从你回家那天开始的,他居然跑了,足足有两三天,不知他人在哪里,在干些什么。”
晓华说:“他应该在单位吧。”
“咦,你们俩商量过的?居然说得一样。我给他单位打了几次电话,人家说他根本就没回来。”
武姐的眼睛像刀子似的,在晓华脸上剜来剜去,晓华借故躲开了。
从他们家出来,晓华心情复杂地想,这个家,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要来了。
可总是会有不得不来的时候,每来一次,她就心惊肉跳一次,又不能把这样的差事转交给马三翔,一来他没时间,二来她担心武姐会绷不住向他暗示些什么,对她来说,那无疑是灭顶之灾。
武姐收下了螃蟹,却把一小坛桂花酱拿在手里。晓华就知道,心惊肉跳的时刻又要到了。
武姐不紧不慢地说:“上次你送的桂花酱,我们一直没吃,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那东西了,他的的口味是经常变的,你留着和马三翔吃吧。”
武姐是笑着说的,晓华也只好傻呵呵地笑着,顺从地接过了桂花酱。“那好,我们正在研制新的酱品,等出来了,我再拿来给你们尝尝鲜。”
回来的路上,晓华一扬手,把桂花酱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