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倩:淡然,也有滋有味
我的笔记本上第一面有句英文,每个人都问我这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是说:“人们之所以愿意跟你共事,就是他们感觉到你的投入。”这件事情是我喜欢做的,我就全身心去做,自然能和周围的人友好相处,快乐平和地在一起,因为他们也是全身心地投入。
——董倩
一、新闻之外
也许,重新认识一个人,你需要闭上眼睛,把耳朵叫醒。
那是电视纪录片《梁思成与林徽因》中,董倩轻缓的解说和旁白。配合着委婉悠扬的钢琴声,绿意和红晕的时光印迹,她的声音,像是千年古城里的清脆钟表。“人们传说着他们不寻常的家世学识,传说着她的美丽、才华、爱情,传说着他半个世纪前对一座古城的痴迷与眷恋。众多记述和传奇,让他们离我们更近,而有时,又仿佛更远……”
声音也是可以泄露人生秘密的,林徽因的人生画卷,熨帖黏合着董倩的声音,两个女人生命的菁华,突然重叠了。是互相仰慕,怜惜,还是互相打量,探问?是的,你听到的董倩,温婉水灵,与电视中谈论国家大事,辨析事理,那肃然冷静的董倩,判若两人。而我坚持认可前者,因为纯粹,更直抵灵魂。
电视盒子,光怪陆离,有时是变形器,你看到是一个平面的人像,你听到不接上下的某段词,或者不遂你愿的某种观点,可以揣测挑剔,自我发挥,臆造出想象的那个人。但是,那不是真实。
让外界真正抵达其内心,她们这些名人,其实挺缺乏被清澈映照的机会。
容许我讲些碎片的小故事吧,那是不一样的她。
2009年11月,我和董倩一行人,去新加坡采访报道APEC会议。她穿一条米色的裤子,直挺素净,我很喜欢,就打探,这是很贵的牌子吧。她说,你猜,多少钱?我说,你们这些大腕的东西,我不敢猜。她笑了,这是我们家附近市场买的,50元。裤子这种东西,不用买贵的。央视女主播,在新加坡都有中国粉丝找她签名,穿50元的裤子,是不是颠覆你的想象呢?
新加坡饭店早上有两种自助餐,免费送的和自费昂贵的,在不同的大厅。我们采访团队,按“章程”是吃免费送的。第一次出国的我,还迷糊着找不着北,第一天就摸到了自费早餐的大厅,登记了房间号,像模像样地吃了一个面包,突然发现不对劲。打电话给她,她大笑,招呼我换到免费大厅去。见面时,她饱餐完毕,盘子只剩碎屑,安慰我:“没事,不会让你自己掏钱的”。然后,坐陪着,等我吃完。
其实,她早就来进餐了,甚至,她是采访团队里起得最早的。她说,她早七点就在饭店附近慢跑一圈了,早上散步锻炼是她的习惯。在这里,还可以顺便熟悉一下地形。本还惺忪状的我,听得目瞪口呆,端详她健康白皙的肤色,“英姿飒爽”的体型,一直以为是造物主恩赐,浑然天成,原来人家是不懈锻炼出来的。
她也很馋,跟我说,咱们多买点这个热带水果吃,国内买不到。临走在免税店,看我垂涎又囊中羞涩的样子,她怂恿我:你27岁了,该给自己买个像样的包吧。
在新加坡10天,她忙中偷闲,跟儿子通话时,俏皮而童真,会说各种暗号,夸张的语气,好像两个小朋友耳语,这一刻外界喧嚣都静止,只剩下这天籁般的声音。老实说,还没有当过母亲的我,看到她跟儿子的亲昵,有点被镇住,觉得她有一种深入儿童世界的魔力,或者说天分,让我很向往。她儿子名“丁丁”,取自她喜欢看的《丁丁历险记》。她说,每次她陪儿子去练钢琴,就几个小时地守候着,可怜天下父母心啊!难怪办公室,她的椅子上,总挂着卡通图案的长袖T恤,那是和儿子的亲子套服。
当然,做电视节目,她对服饰要求极高,这不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观众负责。她身材挺拔,喜欢长长的职业裙,有专门的裁缝量身定做。她还有各种款型花纹的衬衣,我总在想,她家的衣柜得有多大啊!《新闻1+1》刚开播时,一大特色,就是她的丝巾秀。颜色、花型、戴法天天更新,这也成为别具一格的节目特色。
她不爱在公共场合发表观点,没有公开的博客和微博。但是她有私密的微博,注视着我们的同事,有时拿我们微博的话调侃我们,也颇八卦。
她来办公室,喜欢坐在女同事堆里,谈谈大家的小生活,聊聊你的小恋爱。同事结婚的喜宴,她也给面子,带着儿子来参加。
人与人之间,宽松、畅快呼吸的感觉,都是点滴碰撞出来的。新闻之外,除非你去山野辟谷,我们都饱食人间烟火的喜怒哀乐,浸润在世俗人情的冷暖自知中,所有的人,名不名,都不例外,不是吗?
二、慎独
做节目,有时不追求临时的效率,反而是一种高瞻远瞩。
新加坡APEC报道节目,有一个小环节,是董倩看新加坡的民生。虽然一个小片子只有三五分钟,片子多了,任务量还挺大,董倩每天要赶场两个片子。她能用流利的英语采访,没有任何语言障碍。
她尽量让采访紧凑而提纲挈领,但是关于“新加坡组屋”一题,她破例了。她觉得,新加坡成熟的组屋模式,对国内的住房政策很有启示。她去采访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郑永年教授,这一采访就入了迷,一下接近2个小时,采访到晚上9点。没有速记,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听,节目最后剪成5分钟的片子,虽然费了老大工夫,但也是他山之玉的学习。董倩说,咱这个采访不是做功利小片,你把带子收好,回国后做节目说不定能派上用场。果真,那年,中国保障房问题的新闻频频,政府也大刀阔斧地颁布政策,我俩收藏的新加坡组屋资料,很快就用到了《新闻1+1》节目中。
在新加坡报道,所有的串场,董倩要求一遍过,她说:“没办法,《新闻1+1》是直播,不允许重复再来,一个口误大家会听得很清楚,要不出错就得训练”。
直播节目有很多突发状况,变数很多。作为《新闻1+1》的策划,董倩是每天来得最早的主持人。按照工作流程,我们当天的选题,中午才能最后敲定,有时稍稍延迟,她就催着问内容,好在下午充分准备。她心中装着一面小鼓,有时,鼓点会被外界的杂音,甚至否定声淹没,她不停歇,听听最初的自己心中鼓点的召唤,同时,调整节奏,敲打得更有序、更有章法。“进每一个栏目刚做的时候,我都是以一种达不到基础水平的状态进去的,要踮着脚尖才能够摸到基础水平线,甚至这样还摸不到。后来我才知道,在电视台是没有人主动辅导一个新人的,不懂的就要勤问,赔着笑脸勤问。当我每天看着办公室里的同事出出进进忙这忙那,自己却像个木头一样傻呆呆地坐在分给我的办公桌前不知所措时,北大的四年养出来的清高,还有比别人多上几倍的自尊,甚至是傲慢便轰然倒塌了,取代它们的是自卑。”推荐董倩的时候人家曾对她说:“我看人还没有走眼的时候,挑主持人向来一挑一个准儿。可是现在你的同事,还有我的上级,都反映你不行,我不能不想是不是我走眼了。你可别成为我的第一个败笔。”
那时,她采访民主党派领导人,特别严肃地质问人家。北京广播学院一个老师特地写了一篇内参,3页纸,全是写她问的如何如何不好。她把批评她的文章贴在家的墙上,警醒自己。
她在《新闻调查》做过关于一个中国电信双向收费的节目,去采访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市场经济所副所长陈怀,问问题大而空。直率的陈怀不客气地对她说:“我建议你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再来问我,好吧?”之后,她采访前的准备工作,不容含糊。
30岁的时候,她采访阶下囚慕绥新,“对自己没信心,采访的前一天晚上,竟没睡好觉,梦里全是我问他不答,惊醒了好几次”。结果,慕绥新没有抵触她,每一个问题都坦诚回答。董倩了解到,慕的妻子是海城电视台主持人,“他以一种平和宽容、不急不慌的心态跟我交流,恐怕一定程度上是想到了他电视台的年轻妻子。”最讽刺的是,董倩问慕绥新,搜刮的钱为什么一分没花,慕绥新答:“因为我根本用不着钱。”
她承认自己的劣势,从蹲马步开始,就像评论部大师陈虻教导的“只问耕耘”,她记得山东农民出身的老爸,教她的农谚:“稻子熟了才弯腰”。
曾国藩曾用“日课四条”总结自己一生的经验:慎独、主敬、求仁、习劳。这四条,慎独是根本,是“体”;其他三条是枝叶,是“用”。
董倩,也把“慎独”放在第一位。
有人说,董倩外表知性,透着“学生气”的儒雅。她说:“仿佛总有一种力量在把我往学生时代拉,要我远离电视圈的一些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习惯,要保持朴实,低调。”就像她第一天到中央台上班穿的衣服,一身学生气的清爽,细格布衬衫,灰色套头毛衣,牛仔背带裤,为了上班新买的锐步运动鞋,妈妈织的蓝白花毛线帽子。那天,竟然还飘着雪花,好似韩国电视剧的经典一幕。一双锐步运动鞋,开启了电视台的“而今迈步从头越”,那个生涩的女学生,穿越红尘滚滚、惊涛巨浪的电视改革岁月,多年后稳坐在了主播台上。
复杂的岔路,不同的诱惑,她的阶段选择,就像是跨栏。要把握的,是方向、方式、还有力度。
三、跨栏
在《新闻调查》十年特别纪念节目中,白岩松是这样介绍董倩的:“她的名字不尖锐,长得也不尖锐,眼神也不尖锐,甚至尖锐的时候都不够尖锐,但是她用她的提问和她耐心的倾听,却让很多的被采访者放心地叙述,而恰恰在这放心的叙述当中,很多事实尖锐地刺痛了我们的心。”
董倩常说:让对方觉得你配坐在他面前。“不管什么人,部长也好,普通老百姓也好,所谓 ‘配’,就是让对方感到‘你懂我说的话’。”不因为他是高官就仰视他,也不因为他是普通人就俯视他,心态要平和。
当我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就盯上了在《新闻调查》采访的董倩。我至今对她的一些节目记忆深刻,准确说,是她采访时的眼神、眉头的忧虑、身体的姿态,散发的某种人性芬芳,有种磁力。尤其是,她那双藏在眼镜背后弯弯的眼睛,有一种炯炯的穿透力。
她采访绝症患者陆幼青、家有聋儿的母亲、历经苦难的中国慰安妇等节目,静谧安详地探寻,都牵引你往下看,拒绝换台。
《左肾未探及》节目中,打工夫妇的孩子左肾被医生误诊切除。董倩采访时,靠近孩子的病榻,轻轻掀开被子,小心抚摸孩子,清澈的注视,母性跃然镜头。
采访艾滋病人黎家明,她设身处地地叩问对方心灵:“你一个人却要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一种是为人所知的,一种是隐秘的。我想知道你每天带着你的真名回家,到家就变成黎家明的时候那种心情是什么样的?”
我喜欢她写的《婚礼后的诉讼》采访手记,结尾的段落文字很美:“吉开桃,脸上灰突突的,身上穿的是农村常见的郑重其事又不合时宜的色彩,只是她的脚上,踩了一双绛红色的皮鞋,提醒着周围,关键是提醒着自己,曾经与大城市有过那么一段关联。但愿,这一次的出走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遥远地祝福她——这个心比天高的小姑娘。”这段文字,是一面镜子,一潭湖水,只有心细如发、柔软静宜、观察洞彻的女子,才能描摹出来。“但愿这一次的出走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写的这句话,后来也用在了自己身上。
鲜活的新闻现场最容易出彩,2003年,她却执意离开《新闻调查》。
“我干了三年半的《新闻调查》之后,我觉得自己原地踏步,我接触的都是点,整个行业整个系统是怎么回事,系统之间是怎么经纬纵横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我接触的都是个案。我得金话筒奖的时候,要不是编导耿志民在后台做缜密的思考,根本没有我什么事,我实际上就是完成了他的意思。所以我离开了《新闻调查》。”
2003年5月,她去了《央视论坛》。
“《央视论坛》每天都在演播室,每天就是眼前那两个专家,进行枯燥的探讨。而且每天光资料就有两指头厚,A4纸,密密麻麻的,谈税收,谈财政政策,谈货币从紧,要不然就谈我们国家的整个养老体系、卫生保健体系、教育体系。你要把自己变成每个领域的专家,然后你才能懂。看材料!一宿一宿地看,我当时住在台里的宿舍,每天晚上看着天黑,然后又看着天亮,我觉得在《央视论坛》做陌生的话题太艰难了,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艰难,但是艰难往往是人成长最快的时候。”
2007年,她再次出走,去耶鲁大学进修。
“到了2007年我终于可以走了。内心经历过一个从喧嚣归于平静,从虚幻到理智的过程。一开始我周围的同事都走,全都是去美国,人都是要比的,你走我也走。我觉得工作和人之间就跟男女婚姻一样,你开始觉得对方还不错,慢慢接触以后觉得越来越有可取的地方,越来越离不开他。但是你心里面还有对其他美好事物的追求,你要压抑着它,就像井喷一样,你越压它,它蓄势的能量就越大。”
2008年,美国归来,口里不时冒出几句英语,洋派地焕然一新。
迎接她的,是一档刚开播的时评节目《新闻1+1》。
那时,她是主持人,白岩松是评论员,她说:“岩松你想说什么话,我要通过我的一切准备,把你说的这个观点给烘托出来,给你添柴点火。”面对演播室的专家嘉宾,她认为“你没问清楚,人家就会跑题。他跑了以后,你得给他拉回来。所以为什么说要学会倾听,不听根本就不行,你想走神都走不了。所以说掌控能力特别重要。”
这些年,她的跨栏,是自己与自己的抗战。“小时候我爸去五七干校,我妈上班,从3岁开始我就被锁在家里,自己管自己,我就喜欢一个人在家的感觉,想很多东西,好多话愿意写下来跟自己聊天。”就像电视人,她要把天生的内敛性格,尽量去舒展。她华丽转身,留下一个个倩影。
电影《暴雨将至》、《低俗小说》、《太阳照常升起》,都不动声色地用“圆形叙事”提示着人生的奇妙勾连,九九归一,一个圆圈,纲举目张。
现在的董倩,人生也如“圆形叙事”。
在《新闻1+1》外,她又回归了《新闻调查》任出镜记者,演播室与现场、感性与理性、此岸与彼岸,她用时间来软着陆,用经验和感悟做新超越。
董倩对我们这些电视晚辈说:“你是一个小萝卜,没有你的坑,你就得去努力寻找你的坑,找不到,你就变成了萝卜干。”
好吧,董姐,虽然北京风大天干,我还是吸取养分,拒绝成为干瘪的萝卜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