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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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果真是她写的!我撕开信封,抽出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一封小点的信掉出来——那是写给斯蒂芬森先生的信,信封是打开的。这样的坦白让我吃惊,可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的预兆。刚开始,我自然没有去细读它。

这是一封带着女性特征的信,信上没有写明日期,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芬格尔先生——我在想,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尽管我确定你也不知道该怎样去想我。我清楚地知道你之所以没有把这封信寄出去不是因为地址被雨水淋湿了,而是因为你想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想你有权要求这样的解释,或者说,不管怎样都希望听到个解释。就算没发生这件事,我也早该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你,或者无论如何让你知道这信中的大部分内容。我一直在想,当面跟你讲也许不大好——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很多,而且还可以兼顾小孩子——可最终,我想最好还是写信,因为我真的有些事要向你坦白。看完这封信后,你就会发现我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好。可也正是因为那样,我才有必要让你了解我,不管破坏你美好的幻想多么令人伤心。

因机缘巧合我曾详细地跟你介绍过我的家庭和我的成长经历。其实也并非完全巧合,因为之前我就决定让你知道我的那些经历,而我之前所讲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因此,请你尽力回想一下我跟你讲过的事情,我想其中的一些关键点足以让你对我的经历有一个明晰的印象——即便我讲得非常模糊,可要是没有这些,你也许会更加苛刻地评判我,哪怕不是我应得的。

可我仍然要讲。噢!我多希望你现在正坐在我对面,要写下这些真不容易。

我不知是否告诉过你我母亲有六个姐妹。她们的父亲是一个有钱的小旅馆老板,旅馆里接待的主要是当地人。她们都得帮家里分担些家务,所以没受过什么教育。一家人几乎没有什么家庭娱乐活动,因为母亲忙着料理家务,而父亲忙于生意。他有时用棍子棒打自己的女儿,这就是她们所受的全部教育,可教育成果却不怎么好。(而我现在还会书写,真是谢天谢地。)她们七姐妹中有五个都是未婚生子,只有我母亲和她妹妹认为任何事都可以做,唯独这样的错误不能犯。

我就是由这样的母亲带大的,而且我和她十分亲近。我自小便是她的知己,分享着她的欢乐和痛苦,可父亲却从不理会我。我还是个小女孩时,她就开始给我讲她的爱情故事,于是从小我都有这样一个观念——一个人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取决于他倾慕者的多少。

在我接受了坚信礼后不久,重识了之前的一位校友,她比我大几岁。我们两家的花园只有一墙之隔,她就经常叫我去她家。很快我就察觉到,每当我们出去散步时,艾米丽的眼睛都会偷偷看向旁边花园里的房子,不久她便向我吐露了“她的爱人”住在那里,她还叫我不要告诉她妈妈。一天,两个年轻男子正在窗户边上往外看,那是“她的爱人”和他的朋友,他朋友对我点头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母亲,她非常开心。我已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是母亲陪我一起去赴的约,我仍能清晰地记起和那个陌生人走在一起时那种既厌恶又骄傲的复杂感觉。从那以后,他就常来看我们。那时我才不过十四岁。他坐在我旁边,亲了我,我们还一起散步。噢,亲爱的朋友,多可怕啊!你想象一下,我相信这并没有错,可这个人却对我如此无情。他走了,我们偶尔通信——天知道都写了些什么!我总隐约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尤其是这次与男生的初次接触完全欺瞒着我的父亲。

在这以后不久,来了一位年轻的音乐家,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不得不像服侍其他客人那样服侍他。与其他客人相比,他和我们的关系要亲密得多,不幸的是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他,但这只是一种——亲爱的芬格尔先生,请绝对相信我——单纯的喜欢而已。每当听到他准备出门时,我便会迅速戴上帽子,穿上外套,假装母亲让我出门办事,实则希望和他一起上街。一天,我的堂姊妹们安排了一次野餐,我问她们是否可以让那个音乐家参加,可她们不同意外人加入,所以我也没有去。于是他邀请我单独和他一起去洛施维茨,母亲并不反对,和往常一样,也瞒着父亲。

此后有一天晚上,我们在玩处罚游戏,他被指定吻我,而我断然拒绝了。他回到屋里,不知是故意还是怎么,母亲叫我去他房间。他再次要求吻我,而且真的吻了我,从那天起,我就深陷进了这种爱恋——以我十五岁的想法看来,我再也不会像爱他那样爱别人了。之前的那段暧昧在此刻极为困扰,可我却无法摆脱它。然而我们不久后就断绝了通信。

那位年轻音乐家请求母亲让我们订婚,可母亲告诉他订婚之事非同小可,而我还太小,无法思考这么严肃的问题。不久后,我听说他和别人订婚了——不过,最后得知这消息是假的——我感到无比绝望。可他还是离开了我们,两星期后,斯蒂芬森先生住进了那间屋子。那个音乐家走的那晚,我跪在地板上撕扯着一个花环,那是他在一次射击比赛中赢得的,他将它留着作为纪念。

然后,斯蒂芬森先生来了。后来,他告诉我他是因为我才租的那间屋,事实上他并不喜欢它。他说他已被我深深吸引,后来他告诉我,他视我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为了这几位先生的名誉,我得申明,他们从未冒昧地亲近我。因此,我后来得以理解蜜妮安的激情——它同样如此纯洁。

斯蒂芬森和我们一起住了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晚上,那位音乐家回来道别。我送他到门口。他要我吻他,以示告别,我照做了,斯蒂芬森——

此处本来要写“亚克瑟尔”,却又画掉了——

出于嫉妒,在门后偷听。他告诉我从那以后他就认为我与其他人并无两样,并想要我按照他自己的“观点”成为他的。

噢,亲爱的朋友,一时间听到这样的话真不好受,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我失去了一个人的爱与尊重,在他眼里,我降到一个毫无价值的女人的层次。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种感觉——当我意识到我在一个知我甚少却视我尤高的人眼里竟被贬低到如此程度——而后来我甚至还爱上了他!我曾千百次流下苦涩而绝望的泪水。我知道自己是清白的,而我也只能以此安慰自己。每当我认真思考这件事,便会想到当一个男人根据直觉对一个女人形成如此纯洁而美丽的印象之后,他就不该因为某个偶然状况就改变看法,并使之完全颠倒,而应该等到冷静下来后再作出理智的判断。我认为一个真正的爱人不应该推开我,而应该包容我孩子式的不慎重,并考虑到我会犯错是因为我的成长经历和周遭环境,进而保护我不受伤害并且把我提升到他业已形成的完美形象。也许是我的期望过高,而我之所以这样想,只因我对情感一无所知。读到这里,你也许会更加理解斯蒂芬森先生,而不是我,你或许会觉得要是你站在他的角度,你也会那样想。

那次,让你亲了我后,这些回忆便猛烈地涌上来。如果你知道你所亲吻的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如果你知道那不是——噢,远远不是——我的初吻!甚至是不是这个吻也证明了他把我看成一个轻浮的女人是对的?或许你也发现了,因此利用了这一点。可经过我们清白的交往后,我认为你不是那样的。这样的吻与之前大不相同。或许这是一个童真的吻,一个随性而发的吻,一个戏谑的吻,而并不是一个犹大的爱吻。然而,我并不了解你,也不了解我自己,我为我们两人担心。回到家里,我哭得撕心裂肺,却不知为何而哭。

我又要讲到我的过去。关于我之前对你所讲的内容,斯蒂芬森先生说了很多,他指出这一切错得多么离谱儿,他纠正了我跟随母亲长大所形成的不当观点,他使我对之前闻所未闻之事大开眼界。他还同我探讨他的艺术,并且发现我对于艺术有着与生俱来的鉴赏力(魏玛时代的画家雅格曼——席勒的朋友,你也许见过他的作品——是我的祖先之一,我父亲年轻时也偶尔画些画)。我常与斯蒂芬森先生一道出没于我们漂亮的画廊,那时他在临摹里面的两幅画。那段时间,我一直强烈抗议着他对我越发明显地流露出来的爱意,而我只能容忍,因为我如此喜欢他。此外,我期待着他能娶我,可他总不愿与我谈起这个。他说他没钱,还说家事会拖累他的艺术。可当我承诺会做一个好妻子、不会让他比单身时花费更多时,他回答说艺术家要四处旅行、要全身心投入作品和灵感中,不能受这样的约束。他不断努力说服我,想让我明白我的这个想让关系更进一步的想法既庸俗又自私,而在这种情况下,男女自由交往,是很有价值的,甚至是一种理想的关系。对此,我绝不苟同,可他总有一些好的托词,他总说我缺乏道德教育,可我最终发现他的道德观是如此松懈——或许我是出于偏见,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接受他的观点。我也知道,我毫无心计,也不世故聪明,只怀着一种难以克服的情感,还明白这个痛苦的事实——他爱我远不如我爱他深沉。当然,他还有他的艺术,而我却只有我的爱。

他的莱森之旅一结束,我们就分开了,我们也都知道彼此还会是好朋友、还会互通书信。我试着好好嫁人并告诉他我的经历,以致我不再走错路。

这就是我的情况,你能想象我多么孤独吗?对于母亲,我产生了厌恶。世上最亲的人、我唯一能谈心的人,离开了我,而我甚至无权期盼他回来。我试着再去弹钢琴,可每一曲美妙的旋律都会让我感到无法言喻的悲伤,于是我不得不放弃了。

也就在这时,父亲去世了(我想我告诉过你),而我认识了赫兹夫妇,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一种与我家里完全不同的气氛——另一方面——也别于和你的同胞在一起时那种艺术氛围,而这带给我一种说不出的平静。可我永远不会忘记是斯蒂芬森先生——出于同情和对我的兴趣——最早唤起了我的骄傲感,同时使我不至于被不良氛围毁掉——而它很可能会毁了我。

我们一直保持着通信,中间或有间断,一年半载写上一封。他总是很快回复我的信并要我尽快回信给他;他有时会寄一幅素描画,上个圣诞节则寄了一幅漂亮的油画。为了让你了解这种通信,我想请你看看这曾经过你手且未封好的信。我并非因你产生了怀疑,而以这样的方式澄清自己,而是为了使你即便不懂也不致误解我的意图。也许我自己都不明白是出于什么意图,只觉该让你知道,我感到目前的状况使你有权知道,而如若我撕掉这封信,就会剥夺你的权利。我也不会将其寄出,因为看日期就知道,它已经写了快两星期了;我也希望我已经把信寄出去,最好事情逆转,邮差带来一封他的回信。

到此为止吧,再见!我已经写了大半夜了,不甚疲惫。只是希望此番交流后,你不至于太过苛刻地评判我,可不管怎样,你必须坦白告诉我这封信给你留下什么印象,别太仁慈。除非你坦白地回复我,不然我写它有什么用呢?你知道的,我是如此在意你的评价,你还可以在我写给斯蒂芬森先生的信里看出。

——你的朋友,明娜·雅格曼

尽管看了这封信后,其中矛盾的情感让我有些混乱,可我并不急于进一步理清它,而是立刻打开那封两天前就让我手痒的信。我毫不怀疑信中会有对我的描述。

我迅速浏览了开头几句,都是些关于久未写信的托词和对天气与乡村的描述。信中稍微多描述了一番这家德高望重的人,却并无恭维之意,我发现她并不像在扮演小说家——年轻的女子写信时都喜欢扮演小说家的角色,尤其是女教师之流,容易沉迷于这样的情境。之后,我开始读接下来几行,心怦怦直跳——

我认识了一位叫芬格尔的学生,他是你祖国的同胞。也就是这个、一点——你也能理解——最初使我们相识,并让我们快速熟络起来。我经常在赫兹夫妇家碰到他。他算不上英俊,可长着一张明朗的脸,招人喜欢,尤其是他笑的时候。他很高,但稍微有点驼背,有时我感觉他的胸膛不是很强壮。如果真是这样,我会非常难过。他对我十分关注,我明显察觉到他很欣赏我。然而,时间会证明这是否只是暑假转瞬而逝的幻想。他还很年轻,才二十四岁,可看起来还要更年轻一些,似乎还未经历过生活的磨炼。在我看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万一事情大扭转我将处于什么境地,我无法准确应对并为自己找寻一个相应的位置,这与我性格不符。当然,当某个人因为“鼓舞”了一个年轻男子——我想就是这样表达的——甚至是和他“调情”而受到指责,这通常只意味着放荡、出于天性,或者情绪使然,而若是与之保持距离,就意味着不愿随他到天涯海角。当然,这个人就会是一个遭人厌恶,或至少受人鄙视的人。就我而言,若两个熟识的人因为最终会相爱而连互相看一眼都不敢,就是愚蠢至极,毕竟这个结果不一定不愉快。再者,男女之间存在纯粹的友谊,这种友谊能起到最大的作用。不,我不会想得如此深远,那样只会让我感到自负且愚蠢。总之,我非常喜欢这位芬格尔先生,和他说话既愉快又受益匪浅。可或许你认为我虽不算走错了路,却也踏出了危险的一步吧?

接下来是一些结语,和署名“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