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天喝过咖啡后,我们坐在凉亭里,明娜递给我一本笔记本,她让我画出一些重要城市,并且标注它们的名字。那些城市的建筑有着多利安式风格和艾奥尼亚式风格的柱子,柱子上还附着楣构,她对这些都万分新奇。我削铅笔时,风一吹,笔记本翻了一页,我看见她在这一页上试着画过那些东西,但并未成功。
“不,你不要看,”她红着脸恳求道,同时把笔记本从我手里夺回,“你只会笑话我!如果画得好的话我会看我自己画的,可是画得不好,而且我也根本记不住那些名字。”
我保证不看她的画稿,而着手自己画起来,我跟她说,以建筑家的眼光看来,我画得也非常糟糕。没过多久我就糊涂了,要知道柱顶过梁、三联浅槽饰和三槽板间的平面再简单不过,可是初次尝试把自己知道的画在纸上,许多不易克服的难题就涌现出来了。因此赫兹太太叫明娜过去帮她清洗杯子,我也就松了口气。她坐在我身旁,看得很认真,很显然没料到她会在我画完之前被叫开。她踟蹰地回应了赫兹太太的传唤,走之前,几度想说些什么,却终没说出口;她担心的神情向我透露出:不要翻动这个神秘的本子。那简单的亚麻布封面上印着几个笨拙的金色字母“Poesy(诗歌)”,而我报之一笑,暗示她我不会乱翻。
我独自坐在那儿,咬着铅笔,我在想多利安式建筑的柱上横梁是不是分开排列的,这时风又把本子翻开了,这次本子退回去了很多页。一些诗歌和散文自顾地呈现在我眼前。一瞬间我竟没想到这些都是明娜的原创,所以我也就只是想看看她喜欢什么样的美句和摘抄,这样的话我就可以了解她的性格和学识。我两度抵制了诱惑;可一首长诗仍然在我的眼前展开,最终我还是半推半就地看了上面那引起我强烈好奇心的几行文字。
我确定没人看到后,用德文读出了这几句摘抄,它们是用优美的、斜体的哥特式手写体写的——
对于两个天生一对的夫妇来说,能为他们愉快的交流增添色彩的只有这种情况,那就是——女士急切地想要学习,而年轻的先生也愿意教她。这使得他们之间建立了愉快而深厚的关系。她把他视为她精神生活的创造者,而他把她看成一幅完美的作品,这种完美不是源于性格,也绝非偶然,更不是单一的意志,而是多种意志的结合;这种思想的交流如此美妙,两种个性相遇,迸发了最强烈的激情,这激情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灾难,而我们并不为之感到惊奇。因此,这种激情从新旧阿伯拉尔时代起就一直存在。
读到最后几个字时,我听到楼上传来关门声和迅速下楼的脚步声。于是仓促地翻过本子,毅然地画着一个柱顶过梁,线条并不清晰,因为我的手还在颤抖,而雨珠饰的样子我也完全忘记了。但是,到底是因为还没有从我所看到的内容中解脱出来,还是因为害怕被发现,我就不得而知了。
明娜手里拿着针线活儿坐在我旁边,她见我正专注地画着,似乎很满意。一整天都很闷热,浓云密布。两张示意图还没完成,就听到剧烈的雷声,紧接着大颗大颗的雨滴打在石阶上。我帮着收拾了桌布,就上楼去找两个老人。我们很少在下午茶前进入他们的客厅,因为客厅在角落里,两扇窗分别朝向西边和南边,所以一到晴朗的午后,屋里就会变得闷热不堪。
两扇窗之间放着一张小小的装有软垫的硬沙发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方挂着一幅常见的石印油画,画着凯泽皇帝和他的皇储,赫兹先生在画下面挂着他特别的珍品,这幅珍品自家邦守护神盛行后就一直伴随着他。那是一幅康德的肖像,是一种柯尼斯堡式图案,着色很浅,是他那个时代的画作。那位哲学家的整体形象:他站在一张长腿书桌旁,弯着腰驼着背,看到这幅画的人会觉得是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的脸推向桌上的纸页,而他浅灰色的假发编成辫子搭在咖啡色的外衣领上。这幅古韵犹存的画作由于年代久远而长出了霉斑,其扁平的桃木框架,让这件小屋更显闲适。而屋内的小玻璃窗以及那在我看来占了小屋八分之一的燃烧着的黏土火炉,也为这种闲适添色了不少。
明娜快速坐在火炉旁,背对着窗口,这样她就可以不用看到闪电。窗外的闪电不停,将河湾点亮成红棕色。每当闪电袭来或是雷声咆哮,使得屋子开始颤动、窗户也咯吱作响,她都会被吓到,有时还会轻声尖叫出来,尽管她一直极力地控制着自己。赫兹太太从沙发上站起来,像母亲一样哄着她,明娜勉强地笑笑,不过,接下来的雷声仍然会把她吓得脸色发白。赫兹先生手里拿着报纸,抬起头心疼地看着她,而闪电不断,几乎阻断了他的阅读。
我坐在小窗户旁,雨水像淋浴喷头一样冲刷着窗玻璃。我心里不断地想起我从那本叫“Poesy”的笔记本上看到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谁写的,但那风格使我想到了歌德。近来,我读歌德的自传——《诗与真》,而我在他与格雷琴的一段美妙的插曲中读到了这些有名的句子,我顿感灵魂上刮起一阵感官风暴!我并没有读下去,而是通过写下这些记忆,让我痛苦而甜蜜的情绪冷却下来,这些记忆也只是符合“诗与真”中的第二个字而已。
那些天关于作者的问题没怎么困扰我。但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明娜为什么会引用这些句子。在我们的谈话中,我注意到,明娜有时候会展露一些艺术方面的知识,而这些知识是无法通过学校或者自学获得的。除此之外,她还清楚地知道我对她这些知识的来源感到困惑。这些句子是最近抄的还是以前抄的呢?句子后面没有日期,而且它们与我画画的那张纸相隔甚远,但我还是注意到这几句散文的墨迹比之前摘抄的墨迹更新。我想,这对我来说也许是好事,可从另一方面来讲,我的这些希冀又好似空中楼阁。
风暴将停时已接近下午茶时间。明娜从紧张中缓过神来,这时她变得非常欢快。她拿出一个灰色的石罐要下去取水,我则跟在她后面。在这个地方打水的方式非常有趣。这里既没有井也没有抽水机,所有的用水都是取自房屋下方临近易北河河岸的泉水。就在草地的尽头,与易北河的急流处只隔了三四码宽的地方有一个沙石带,沙石带上有一个清水池,水池里不断有水从沙石间汩汩冒出,冲着细沙向前漂移,就好像细沙里充满了会动的微生物。我们根据老赫兹先生某晚给我们讲的一个故事,戏谑地把这泉叫做青年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