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同陌路的时刻(2019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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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理性的人终将消亡(5)

“是呀,你不知道,也不会知道。当人们还年轻的时候,生命是那么的漫长,无法度量。人们总认为面前有太多的东西,而自己才走了一小段旅程。所以,他们把这个或那个推到一旁,打算以后再重新捡起。可是当人们把它捡起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老去。从起点眺望,生活是一片未知的田野;从终点回望,生活竟然不如两个脚背宽广。它是个熠熠发光的东西,它如此美丽,让人情愿跌落进去,永永远远。而衰老是一只傍晚的蝴蝶,恼人地在我们耳边搅扰。人们想撒开双手,止步不前,因为他们错过了太多东西。一位老人站在由许多经历构建的小山上,可是这些对他有什么用?我做过许多事,却也没留下什么。如果生前的所作所为不能在盖棺后继续流传,所有的一切便会瞬间崩落。一个人老去之时,还有儿子、孙子、重孙围在身边,他往往就会存在一千年。同一种生活多姿多彩,人们前行,而生活仍然一如既往,人们不会意识到,生命的一小部分已经离去,不会回来。我之所以成为我的一切,随我的逝去而崩塌。”说完这些话,老人沉默了。他和往常一样,把餐巾折好,卷成一卷,放在专门箍餐巾的银环里。他又把各种瓶子整理好,把奶酪和糕饼放在盘子上,盖上各自的玻璃罩。可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把东西从桌子上收拾下去,而是就那么摆着,自己坐在它们面前。其间,暴风雨已经过去,它带着温和的闪电和几番虚弱的雷鸣落到东边山巅的背面。太阳挣扎着升起来,逐渐把山上的城堡染得火红。第二天拂晓,维克多拿起手杖,手臂上挂着背包一头的肩带。绒毛狗好像什么都明白,高兴地在一旁跳来跳去。早餐在无关紧要的谈话中结束。维克多起身,背起背包,脸上带着准备启程的表情。“我送你到围栏那儿。”叔叔说。老人走到隔壁房间,他一定是按下了弹簧装置或者什么仪器,因为维克多马上就听到了围栏的叮当声。窗子也慢慢地自动打开,维克多看着窗外。“好了,”叔叔边说边走出来,“准备好了。”维克多拿起手杖,戴好帽子。老人和他一起走下台阶,穿过花园,来到围栏前。两人一言不发。在门口,老人停下。维克多凝视着他,明亮的眼睛里泪光闪闪——这是情感至深的见证。他忽然俯下身,用情地亲吻那满是皱纹的手。老人发出低沉而又难以言明的声音,就像一声啜泣,他把少年推出了围栏。两小时后,少年来到阿特马宁。他从昏暗的树林中走出来,偶然间听到了一阵钟声,钟声丝丝滑入耳间,没有什么音调能比它更加甜美,因为维克多已经好久没听到过钟声了。市政厅前,牲畜贩子驱赶着身披棕色皮毛的漂亮的山区动物,他们把动物从山区赶到了平原这里。小酒馆挤满了人,因为今天正好有周末市集。维克多似乎对此期待已久,今天他终于回到了尘世。当他再次从人群、马路和有趣的活动中走出来时;当他发现平原上点缀的那些线条柔和的小丘在自己面前无限伸长、延展时;当他看到远处的山峰像一顶蓝色的桂冠飘浮于身后时,他的心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狂跳不止,催促着自己越过天边那条遥远而模糊的地平线前行,前行。

[停顿。

奎特 真棒,这把沙发椅还有个垫子。

[停顿。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过去,在19世纪,即便人们毫无探索精神,但至少还有对它的记忆和渴望。这样人们就可以装模作样地表演给别人看,正如故事里讲的那样。因为人们如此严肃、耐心而又认真地模仿,就像一名饭店老板——斯蒂夫特本人就是一名饭店老板,也许就真的产生了这种感情。毕竟人们相信所表演出来的东西是存在的,或是可能的。我只是映射过去的事,把严肃的正经事立刻当作笑话来讲,玩笑当中最多也只是把我个人的消息说漏了。不过,只有在说漏嘴的时候才知道还有我个人的信息存在。自此之后,关于我个人的信息就产生了。以前人们想要看到全局,现在我却只想看到细节。“呵!你这个长着大耳垂的家伙!”我忽然脱口而出,我本该与这个引起我注意的人谈话,而我却从后面踩他的脚后跟,以致他的鞋都掉了。我是多么想充满激情啊!冯·武尔瑙和几个女人在拂晓时分赤裸着泡澡,并在水里一直吼着大学生歌曲。这是有关他的个人信息。我还会一不留神把过去几百年的龌龊事说漏了。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才开始从商。听到电话的第一声铃响我就去接;当身后的车门打开的时候,我说话会更快。我们制定共同的价格并忠实地遵守。我忽然想到,我在玩一些不曾有过的东西,这就是区别。这也是绝望!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我将违背承诺。我会把他们的价格连同他们一起毁掉。我会把我已经过时了的自我感觉当做生产工具。汉斯,我从自己这里还没有得到过什么。他们会用冰冷的手冷却发热的头脑,接下来头脑也会冷却。这将是一场悲剧,一场商战悲剧。我会是这场悲剧中的幸存者,还有我在这笔买卖中的资本,这只会是我,我自己。我会不小心说漏嘴,这些信息会淹没在百年的龌龊之中。有闪电,看来我的设想将会成为现实。

[雷鸣。

汉斯 这一切我无法理解。

奎特 晚安。

[汉斯下。

[奎特捶打自己的胸膛并发出人猿泰山般的怒吼声。

[停顿。

[他的妻子进来,走到他面前。

奎特妻 我有话想跟你说。

奎特 不要跟我说话。我还不想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现在我就是我自己,只能和自己对话。

奎特妻 可是我有话想跟你说,求你了。

[停顿。

奎特 (忽然很温柔地)那就说给我听听。(搂住她的腰,她在他的怀里扭动着)跟我说说吧。

奎特妻 我……这个……因为……嗯……(轻咳)……你……不是真的……(犹豫地笑)……这个,那个……这个秋天……像一块石头……那个沙沙作响……这些菊石……还有鞋底的黄泥。

[她双手掩面,舞台渐暗。

第二幕

城市的轮廓。上一幕放沙袋的地方现在吊着一个大气球,慢慢地漏气,起初并不引人注意。曾经放着一排座椅的地方换成了一个闪着亮光并慢慢融化的大冰块。旁边有一个玻璃面盆,里面装着一块正在发酵的面团,灯光照亮了面盆。一架钢琴。背景中是一块深色的长方形岩石,上面刻着几行字,字迹慢慢地褪去:“我们最大的罪恶——缺少耐心”、“最糟糕的东西存留了下来——最后的希望。”旁边是儿童画。舞台灯光同前一幕。

汉斯躺在一把旧躺椅上,身穿和之前一样的衣服睡着了。睡梦中还嘟哝着,笑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奎特从幕后走来,边走边搓着手。不时地跳起舞步来。吹着口哨。

奎特 我有多长时间不吹口哨了!(哼唱着。哼着哼着,便产生了说话的欲望)嗨,汉斯!

[汉斯从睡梦中跳起,伸手要帮奎特脱掉外衣,尽管奎特并没有穿外衣。

你睡觉也忘不了为主人服务。刚刚我在独自哼唱的时候,忽然感觉到难以忍受的孤独。(端详着汉斯)现在你又来打扰我了。你梦到我了吗?噢,还是算了吧!我对此没有兴趣。(继续吹口哨。汉斯也一同吹起来)别吹了。你跟着一块儿吹让我很扫兴。

汉斯 我做梦了!真的,我做梦了!我梦到了一本袖珍日历,日历纸分为毛糙页和光滑页两种。毛糙页上是我的工作日,光滑页上是我休息日。我成天在日历页上滑行。

奎特 做梦吧,你这个梦想家,做你的梦吧——只要你解不了自己的梦,你就做吧。

汉斯 如果这梦本身就有解呢?就像刚才的梦中日历那样。

奎特 你在说你自己。怎么会这样?

汉斯 您传染我的。

奎特 我如何传染你的?

汉斯 通过您个人的表现以及您因此所取得的成功。我忽然发觉我缺了些什么。当我考虑这个问题时,我意识到我缺少一切东西。我头一回觉得我存在的意义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而且是为了和别人比,比如说跟您比。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比较,于是就开始做梦,分析自己。您刚才正好打断了我的梦,这个梦很重要。(又坐下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可惜啊!结束了。在做梦的时候,我感受到与万物产生了新的联系。(对着奎特)我早就不想再被迫摇头了。

奎特 我似乎应该早些把你唤醒。那样的话,你就不会有这些想法了。你想离开我吗?

汉斯 正相反,我想永远待在这儿。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向您学习呢。

奎特 你想和我一样吗?

汉斯 必须的。最近我强迫自己学您写字。我不再斜着写字,而是正着写。这就像是让一个弯了一辈子腰的人站直一样。但是也很痛苦。另外,当我叉腰的时候,再也不会这样(大拇指朝前,其他手指朝后)而是像您那样,(其他手指朝前,大拇指朝后)这会给人更多的自信。最近我也学您站立的样子,(站起来)一条腿直立,另一条腿稍息。感觉很不一样,很放松!只有当我购物时,比如去肉店买肉,我的两条腿会紧紧有力地并在一起,丝毫不挪动。这会给人留下绅士般的印象,于是我总能买到最好的里脊肉和最新鲜的牛肝。(打了个哈欠)您注意到没,我连打哈欠也不像从前那样不拘礼节了,而是像您那样尽量合上嘴。

奎特 也就是说,你会继续为我工作?

汉斯 因为有一种力量驱使着我,要像您那样自由。您拥有一切,只为自己生活,不必拿自己与别人作比较。您的生活充满诗意,奎特先生。众所周知,诗意树立权威,这份权威不会压迫任何人——更多时候是自由压迫着我们。从前我喜欢用舌头舔邮票,再把它贴在信封上,如果旁边有人在看着我,我会感觉就像当众被抓住一样。现在,要是有人喊我男仆,我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我可以镇定自若地抬着垃圾桶走在人行道上;我还能够旁若无人地挽着相貌极其丑陋的女人,与她并排行走;做分外的工作时,我可以毫无怨言——这是我的自由,这一点是我跟您学到的。从前我很羡慕您有能力买得起很多东西,我觉得自己不是汉斯,而是被当成小厮——您注意到我的自由了吗?我已经会玩文字游戏了!我曾经斥责您是吸血鬼,不把您视为人,而把您看成资本家。那时我是如此不自由。现在我一想起您的样子,首先就想到您的表链悬在肚皮上方,就像一条弯弯的曲线,充满了自信,我已深深为之所动。

奎特 听起来很熟悉。

[汉斯笑。

奎特 你是在嘲笑我吧。我本以为有你这样经历的人肯定会一成不变,但是你却不是这样。不会变的是别人,你还是变了。

汉斯 您是在蔑视自己吗?奎特先生。现在您已经把所有的产品都倒手卖出去了。

奎特 蔑视我自己?不。我也许会蔑视像我这样的人。

[长时间的停顿。

你倒是有点反应啊!刚刚你什么都不说的时候,我忽然想收回我所说的话。并且我的身体深处有一股劲在用力吸着,像是也要把我收回去似的。

[长时间的停顿。

你嘲笑我的语言。我倒是宁愿像新近戏剧中那些普通人一样,用沉默来表达自己,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你至少会同情我。说话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我必须得忍受这种折磨。在你们看来,只有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痛苦的人才是值得同情的。

汉斯 您究竟想怎样被同情呢?即使您在痛苦时说不出话来,您的钱也会为您说话,钱就是事实。而您,您只是一种意识。

奎特 (讽刺地)我之所以会提到同情,是因为那部剧中的人物感动了我。并非因为他们无言,而是因为他们原本希望以这种似乎非人性的无语方式善待彼此,正如我们这些观众,虽然生活在更加人性的环境中,但我们与他们并无二致。他们也想要温柔,也想要二人世界等等。只是他们不能言说,所以相互施以暴力和谋杀。这些在非人环境中生活的人在舞台上表现的是终极的人。我喜欢这种矛盾。我想在舞台上看到人——蜷缩着的、有灵性的、将痛苦和快乐统统流露出来的人,而不是一群怪物。这些生命吸引着我——手无寸铁的人、身份低下和被侮辱的人。人,你理解吗?那是真正的人,是我能感受到的活生生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人!就是……人!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不是纸风筝,而是(考虑良久)人。你明白吗?人!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所说的话。

汉斯 我刚睡醒,还不明白您讲的这个笑话。不过,假设您真的以为必须有另外一种可能,要么是纸怪物,要么是人,那就太可笑了。

奎特 什么?

汉斯 我不知道。

奎特 为什么不知道?

汉斯 正是我的不知道才是希望所在。另外,作为局内人,我可以说:每当舞台上帷幕升起时,我就没有勇气去思考,因为这又要触及到人性的问题。让我们接着假设:您是认真的,也许舞台上的人感动了您,并不是因为他们是人,而是因为他们展现了真实的事物。打个比方,如果我们从某人的画像中能够认出原型,一般来说,我们会对画中的人物产生少有的同情心,而不会对现实中的原型有任何同情。这跟您看的戏剧不是一回事吗?您同情剧中那些无言之人,又在现实中瞧不起他们?那么您又为什么要去看这些对您来说已经逝去了的、陌生的舞台形象呢?

奎特 因为我想回忆过去的那段时光,那时我过得还不好,而且也无法表达自己。最主要的是,我这张被伪装的脸已经坐在了观众席中。我期望在舞台上看到其他毫无伪装的脸。还有,我去剧院是为了放松自己。

汉斯(笑)您可真能开玩笑。

奎特 是真的。(笑。两人都笑了)

汉斯 您瞧,真实的人来了。

奎特妻 你们是在笑我吗?

奎特 还能有谁?

奎特妻 你们在说我什么?

汉斯 没什么。我们只是在笑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