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瞥集:港澳文学杂谈(煮雨文丛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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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吴其敏释“毛边本”说起

新正三日,闭门读闲书,检出一本吴其敏著《书边掇拾》(一九九二年二月香港上海书局初版),竟不能释手。书中《留边书和书衣》一文,尤其注意。

吴其敏(一九〇九至一九九九)其人,内地读者恐感陌生。他是广东澄海人,抗战爆发后迁居香港,是香港有名的电影编剧、影评家、散文家、古典文学研究家和编辑出版家。吴其敏著述甚丰,单是散文小品、文史札记就有十多种,我就藏有《山城小记》《园边叶》和《书边掇拾》等,均清新可诵。近年《吴其敏文集》文学编和电影戏剧编已先后问世(二〇〇一年四月、十二月香港文坛出版社),都是研究香港文学史和电影史有价值的资料。

《留边书和书衣》为《吴其敏文集》文学编所未收。所谓“留边书”,其实就是“毛边书”,现在通称毛边本,为“五四”以来新文学史上一个极为重要的版本称谓,就像“初版本”、“创刊号”、“土纸本”等一样。当年鲁迅倡导毛边本。自封“毛边党”,一时形成风尚,影响所及,连非文学类书刊,也有印制毛边本的,如马克思著、杜竹君译《哲学的贫困》(一九二九年十月水沫书店初版,次年十月再版),我也藏有朱维之编《李卓吾论》毛边本(一九三五年四月福建协和大学初版发行)。

吴其敏早年投身新文学运动,追随太阳社的林伯修(杜国庠)和柯柏年,参与汕头彩虹社的新文学活动,编辑出版《彩虹》半月刊和丛书,著有中篇小说《永伤》、新诗集《绮梦的碑文》《阑夜》等,少年风发,文采绮丽。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新文学家中,出书时印制毛边本的大有人在,撰文讨论毛边本的却寥寥无几。吴其敏作为亲历者,晚年在《留边书和书衣》中对毛边本作了如下的解释:

 

本世纪二十年代末叶,中国书坛上出版的新书,特别是属于文艺性质的,都流行着一种不切书边的本子,时称“毛边本”或“留边本”。这种本子也没有什么特别,除了装订要用线贯穿册页,及印制时版次须相应调度之外,和通常书籍并无二致,只是免去最后把三面书边切齐的一道工序,留待读书的人自己去处理而已。这个做法,当时所持理由:一是可以尽快一步提供先睹;二是待翻读完毕之后再行切边,庋藏起来就更加清洁完美,不至书边留下由手指翻动带来的垢痕油污;再就是,读到哪里,裁到哪里,可以备查读完了没有。

当年始终没有这样做的,有商务、中华等书局;而做得最热心的,当以北新书局为首。鲁迅先生的著作,除初版的《呐喊》和《坟》等几册之外,几乎十之八九是不切边的。大抵鲁迅先生个人对此做法颇表赞同。

 

时隔多年,吴其敏的回忆不可能没有一点出入。商务、中华等大牌出版社固然老气横秋,对毛边本不屑一顾,但偶尔也有例外。夏丏尊译日本田山花袋的长篇《棉被》一九二七年一月商务印书馆初版本,就是毛边本,据说还是商务版唯一的毛边本。鲁迅的杂文集《坟》的初版本也是毛边本。除此之外,吴其敏所述大抵符合史实,对毛边本的性质、特色和作用作了简要的概括,还是很难得的。

不过,新文学版本学家唐弢对吴其敏的解释有所保留,虽然他未必读过吴其敏此文。唐弢在《“毛边党”与“社会贤达”》(收入一九八〇年九月北京三联书店初版《晦庵书话》)一文中就质疑为“毛边党”辩护的一种看法,即吴其敏也认同的毛边本读完之后可以切去毛边,“保持一副簇新的面目”。唐弢认为“这个解释实在大杀风景,我之爱毛边书,只为它美——一种参差的美,错综的美”。

我当然赞成唐弢的观点。毛边本之所以别有佳趣,惹过去的和现在的读书人喜爱,不能单从实用的角度去评估,更因为它体现了一种追求,对书籍形式美的追求;一种情调,迷醉书籍文化的情调;甚至是一种境界,类似“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的境界。难怪最近有好事者编选追寻毛边本文化的专集,书名就叫《毛边书情调》(沈文冲编,二〇〇六年十二月河北教育出版社初版)。只是毛边本必须用纸精良厚实,版式天地疏朗,而今一些所谓“特制”的毛边本,大都并不讲究用纸和制作,仅仅不切边而已,参差固然参差矣,错综固然错综矣,却是韵味大失,并没有多少美感可言了。

二〇〇七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