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税从来不意味着单纯的税本身，税法也注定不可能仅仅是税法本身，它们总是承载着比税与税法要多得多的其他东西。一国的税制，往往在相当程度上折射出该国政治、经济、文化与社会发展的水准。透过税法，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窥探出该国民主化的总体进程，国家经济发展的健康与成熟程度，以及该国文化教育与社会福利的大致状况。

如果一定要对税法做某种程度的说明与描述，笔者以为选择“公平”作为关键词是一个适当的方案。一直以来，我们的教科书都是将“满足国家机器正常运作”作为税收存在的核心基础。毋庸置疑，国家机器要有序地运作，必须依靠持续稳定的物质供给予以支持，而税收便是该物质供给稳定而可靠的来源。不过，得益于人类文明的进步与发展，税收已不再仅仅是维持国家机器运作的手段，它在维护社会公平，实现政府的方针政策如保护环境、促进产业发展等不同层面均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税是联系公权力与私权利，尤其是连接公共财产与私人财产的重要纽带。政府库房借征税行为将私人财产源源不断地吸收过来。一国政府如果未能妥善处理好公权力与私权利之间的关系，不能有效制约公权力以保障私权利，那么民众的生存状况便堪忧了。白居易所描述的那位“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卖炭老人所遭遇的不幸，虽然不完全是税收引起的，但却真实地描绘出不受约束的公权力对私权利侵害与践踏的粗暴、冷酷与肆无忌惮。从这个意义上说，税法的存在及其实际状况，也是评估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基本指标之一。

历史上，税务争端可能导致社会发展进程出现重大改变，对世界文明进程具有标杆意义的英国《大宪章》的诞生，便与税收有着密切的联系。而在税法制度的发展史上，它甚至为当代的公法制度确立了核心的原则。现代行政法的基石——“依法行政”原则便是由最初的“租税法定”原则演变而来的。

13世纪早期的英国，国王的收入主要源于王室不动产的收入、王室的法庭收入以及封建领主与市民支付的贡金等。在和平时期此等收入基本上能满足英国王室日常的运作需求。然而，一旦王室预备与他国开战，这些收入就难以维持王室额外的财政支出。为此，英国王室便企图在上述收入之外采取诸如借款、出卖官职、征税等手段来增加自己的收入。王室的相关举措显然侵害了该国封建领主与市民阶层的利益，从而引来后者的激烈抗争。后者所持有的基本理由是，王室如果要采取一些新的手段以增加财政，则必须首先征得议会的同意。在这场抗争中，王室明显处于弱势，被迫于1215年签署了自我限权的《大宪章》。《大宪章》对国王征税的权力做出了明确的限制，并强调：国王的所有行为包括征税行为均必须受法律的约束。

税务争端本身甚至也可以成为战争之导火线。历史上著名的美国独立战争，便是因为当时的大英帝国执意要向北美洲殖民地居民征收印花税。1765年英国政府为了确保北美驻军的经济来源，在面对该地居民强烈的反对声音下，执意通过了《印花税法》（Stamp Act）。该法要求所有殖民地的印刷品如法律文件、许可证、商业契约、报章、小册子和纸牌等都要缴纳数额不等的印花税。该税法自颁布之日起，便遭到当时北美殖民地居民的普遍抵制。这些殖民地居民坚持：大英帝国所颁布的《印花税法》并不具有法律上的正当性。他们的理由是，只有他们自己的殖民地议会才有权决定是否向他们课税。大英帝国的议会不是由北美殖民地居民选举产生，自然无权代表殖民地居民，更无权立法向殖民地居民征税。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国独立战争的历史，即北美洲殖民地居民为捍卫自己的财产权，手执武器对未获授权而随意征税之统治者坚决说不的历史。

税法本身也是一个充满着矛盾的混合体。如果我们愿意短暂地忽略税收令人不快的一面时，便会理性地看到，税收之所以可以长久存在至今，正在于它和整个社会的运作机制，包括福利政策是息息相关的。随着税种的增加，纳入税网人口的增多，人们因此而享受的社会福利亦越来越充分。广为流传的税收谚语是：“这个世界只有两件事无可避免——一个是死亡，另一个则是税。”这句谚语将人们对税的无奈生动地揭示出来了。所幸的是，税收虽然不能直接地延缓死亡本身的发生，但却可在一定程度上改善民众的医疗保障水准，从而间接地提高人民的生活质素与寿命。美国前第一夫人，也是美国前国务卿的希拉里，在其回忆录Living History中便用了大量的篇幅，讲述自己曾试图通过增加税收的方法以完善民众的医疗保障水准的努力。事实上，税收显示给我们的另一面是：其制度的完善，与民主的发展进程密切相关。税收体系愈健全的国家，人民享受的权利也愈充分。在这些国家，由于税网广阔，税基覆盖面大，人民在缴纳了税款之后，自然会要求更多的权利。与此同时，这些国家由于对出入境的管制宽松，一旦国家的税收制度出现反常变化时，人民可能就会用脚提出抗议——他们会离开本国而去其他国家居住与生活。最新的例子出现在法国。该国政府决定向年薪超过100万欧元的雇员征收75% 的收入税。为抗议政府“歧视”富人的税收制度，该国著名影星杰拉尔·德帕迪约便不惜高调移民俄罗斯，以示不满。

澳门税制一直被人们以“简单”二字予以标签，但“简单”绝不代表它无懈可击，不存在问题。恰恰相反，正是基于澳门社会的历史传统与政治经济之特殊生态环境，本地税制的弊端相当明显。过度倚重博彩业，使政府的库房高度依赖博彩税收入。当作为龙头的博彩业不断侵蚀与挤占其他产业的生存空间时，民众多元的生活诉求自然也难以得到充分有效的回应。如果政府整体的运作本身又缺乏有效的监管与制衡时，这种弊端便会愈趋严重。

发现病症是有效治疗的先决条件。本书从介绍本地税法入手，以期为读者提供一个了解澳门税制的方法与途径。不过，本书内容是否客观、论点是否持平，则需要读者的自行判断与点评。至于如何能逐步优化与完善本地的税制，有赖于我们的政府、立法机关、司法机关，以及全体市民的共同努力。如果每个人都愿意建言献策，社会可以在公平、法治与效率的基础上展开深入、广泛且客观理性的讨论，则澳门税制不仅可以完善自身，而且还可以反过来进一步促进与推动本地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制度的发展、优化与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