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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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诗论究

一、有意创造的诗体

李商隐的《无题诗》,共十八首。迷离恍怳,久成聚讼。这其中,“万里风波一叶舟”七律一首,与集中其他各篇无题均不相同,著语质实,故纪昀说:“此是佚去本题,而编录者署曰无题者。”其次,则是“幽人不倦赏”一首,朱鹤龄、程梦星、姚培谦均依宋本旧次,与“八岁偷照镜”合为《无题二首》。冯浩、叶葱奇则都认为这只是原题失去的作品。还有,《留赠畏之三首》,据冯舒说:“俗本改作《无题》”,可见清初所见《才调集》所选第二首是作无题。《唐人万首绝句选》也把第二第三首(“待得郎来月已低”及“户外重阴黯不开”)合称《无题二首》。冯浩引杨曰:“此二首当更有题”,似主张这两首是本题失去之作,但又说:“题既当作无题,则并非为畏之发也”、“原注:‘时将赴职梓潼,遇韩朝回’,必有误。第一首第三首并非朝回,第一首并非将赴梓潼作也。第二首似遇韩朝回,而以艳情寄意。原注中为后人妄添上六字,又移于首章题下耳。”换言之,他是把这三首诗拆散来看,第一首是东归以后寄韩瞻之作,第二首是遇韩朝回,第三首则系往谒令狐绹。叶葱奇也是把三首拆开,但只拆成两组,即第一首为《留赠畏之》,后二首为《无题二首》。

除了这几首,可能如纪昀所说“有失去本题者,有与无题相连,误合为一者”(《四库提要》)之外,“无题”似乎是李商隐有意创造一种诗体。

什么叫做有意创造的诗体呢?

中国本来没有无题诗,古之诗歌或无题目,但其意义与无题诗截然不同(详后文)。唐人诗,在李商隐以前,只有张籍的一首七绝:“桃溪柳陌好经过,灯下妆成月下歌。为是襄王故宫地,至今犹有细腰多。”题为《无题》。然此诗或云刘禹锡作,题名《踏歌词》。所以算不得是真正的无题。其次,则是与贾岛同时的李溟,其《无题》曰:“乔木挂斗邑,水驿坏门开。向月片帆去,背云行雁来。晚来名利迹,宁免路歧哀。前计不能息,若为玄鬓回。”李溟诗甚罕见,《全唐诗》只收此一首,想是题目散佚,故名无题,非真是创作时即以无题为名的。且诗意明白,亦不必为无题。李商隐跟他们不同的地方,在于以无题为名,创作了一堆色泽辞气都很统一的作品,其题材皆近于闺情,主题皆若有艳思,而艺术成就又特别突出。例如其《无题》七律共七首,除上引“万里风波一叶舟”被认为只是失题外,六首全被选入《唐诗三百首》,可见它在诗歌史上的地位,或被后人喜爱的程度。

而这样以“无题”为名的创作,应该是有意为之。——固然李商隐本人没有言论资料可以证明他创作无题诗的意图为何,但这里不妨用一个旁证来说明。那就是韩偓。李商隐与韩瞻同娶王茂元家女;而韩偓就是韩瞻畏之的儿子,是李商隐的外甥。李商隐留赠畏之,既可能有无题之作;而两家交好,他对韩偓又特别钟爱,所谓“雏凤清于老凤声”,二人关系自然非比寻常。可是恰好韩偓就也有《无题》。其诗序文云:


余辛酉年戏作无题十四韵,故奉常王公相国首于继和,故内翰吴侍郎融、令狐舍人涣、阁下刘舍人崇誉、吏部王员外涣相次属和。余因作第二首,却寄诸公。二内翰及小天亦再和。余再作第三首,二内翰亦三和。王公一首、刘紫薇一首、王小天二首,二学士各三首。余又倒押前韵成第四首。二学士笑谓余曰:“谨竖降旗,何朱研如是也?”遂绝笔。是岁十月末,余在内直,一旦兵起,随驾西狩。文稿咸弃,更无孑遗。丙寅年九月,在福建寓止,有前东都度支院苏端公,挈余沦落诗稿见援,中得《无题》一首。因追味旧作,缺忘甚多。唯第二、第四首仿髣髴可记;其第三首才得数句而已。今亦依次编之,以俟他时偶获全本。余五人所和,不复忆省矣。


其诗曰:


小槛移灯灺,空房锁隙尘。额波风尽日,帘影月侵晨。

香辣更衣后,钗梁拢鬓新。吉音闻诡计,醉语近天真。

妆好方长叹,欢余却浅颦。绣屏金作屋,丝幰玉为轮。

致意通绵竹,精诚托锦鳞。歌凝眉际恨,酒发脸边春。

溪纻殊倾越,楼箫岂羡秦。柳虚禳沴气,梅实引芳津。

乐府降清唱,宫厨减食珍。防闲襟并敛,忍妒泪休匀。

宿饮愁萦梦,春寒瘦着人。手持双豆蔻,的的为东邻。


碧瓦偏光日,红帘不受尘。柳昏连绿野,花烂灿清晨。

书密倘看数,情通破体新。明言终未实,暗祝始应真。

枉道嫌偷药,推诚鄙效颦。合成云五色,宜作日中轮。

照兽金涂爪,钗鱼玉镂鳞。渺弥三岛浪,平远一楼春。

堕髻还名寿,修蛾本姓秦。棹寻闻犬洞,槎入饮牛津。

鳞脯随重酿,霜华间八珍。锦囊霞彩烂,罗袜砑先匀。

羞涩佯牵伴,娇饶欲泥人。偷儿难捉搦,慎莫共比邻。


紫蜡融花蒂,红绵拭镜尘。梦狂翻惜夜,妆懒厌凌晨。

茜袖啼痕数,香笺墨色新。(原注:从此不记。)


又,倒押前韵:


白下同归路,乌衣枉作邻。佩声犹隔箔,香气已迎人。

酒劝杯须满,书羞字不匀。歌怜黄竹怨,味实碧桃珍。

剪烛非良策,当关是要津。东阿初度洛,杨恽旧家秦。

粉化横波溢,衫轻晓雾春。鸦黄双凤翅,麝月半鱼鳞。

别袂翻如浪,回肠转似轮。后期才注脚,前事又含颦。

纵有才难咏,宁无画逼真。天香闻更有,琼树见长新。

斗草常更仆,迷阄误达晨。齅花判不得,檀注惹风尘。


这几首诗,跟李商隐风调极为相近。而且更有趣的是,义山除题目明标为无题者外,还有许多是摘诗篇开头二字或篇中二字为题的,如“为有云屏无限娇”,题即为《为有》;“锦瑟无端五十弦”,题即为《锦瑟》;“玉山高与阆峰齐”,题即为《玉山》之类,事实上亦等于无题田同之《西圃诗说》:“义山《锦瑟》诗,拈首二字为题,即无题义。”。韩偓亦颇有此习惯,如“袅娜腰肢淡薄妆”,题为《袅娜》;“倚醉无端寻旧约”,题为《倚醉》;“人许风流自负才”,题为《自负》;“格卑尝恨足牵仍”,题为《格卑》等,与李商隐作风也很相似。且这类诗出语旖旎,惆怅多情,亦辄与无题相同。韩偓的诗风,本来就接近李商隐(有些诗题,如《北齐二首》之类,亦与商隐同),这些制题特征,尤其让人很清楚地觉得他是有意在学李商隐。这几首无题,大概就是他继承李氏创格后的拟作。

他在序中说是“戏为无题”,这个戏为,正如杜甫之“戏为六绝句”,点明了无题诗在当时乃是创格。诸公迭和赓唱、韩偓一作再作,都有点尝试新体的好奇与争胜心理。但从另外一方面说,正如李商隐诸无题诗都可能有其寄托寓意一样,韩偓及其友人创作这批无题诗,也可能别有义涵。因为此诗表面上写的是艳情闺思,但作于辛酉,重录于丙寅。辛酉,是唐昭宗天复元年(901),时朱全忠为东平王,韩偓年57,拜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日协调于恶竖强藩之中,是否有闲情逸致去刻画浅颦好妆、豆蔻春瘦?况且该年兵起,帝出奔凤翔。天复三年(903),又因朱全忠之逼而外贬濮州司马,再贬荣懿尉,徙邓州司马。遂由邓州转汉口、湖南、江西,而避难于福建。但因受福建藩主王审知的猜疑,生活并不惬意。丙寅,是唐昭宗天祐三年(906),也是唐代最末的一年,次年朱全忠即废唐帝自立。韩偓在序中不但点出时间,且明叙乱离。则这所谓“宿饮愁萦梦,春寒瘦着人”、“偷儿难捉搦,慎莫共比邻”云云,到底是承平游燕的酬唱征歌,还有唐帝国灭亡前夕的哀吟呢?是否诸执宰大臣相互唱和的只是一段闺情艳思?当与李商隐无题之是否为有寄托一样,令人煞费思量吴乔《围炉诗话》卷一:“余读韩致尧《惜花》诗结联,知其为朱温将篡而作。……《香奁集》有《无题诗》序云云……余考昭宗天复元年辛酉正月元日斩王仲先等,复位,进孙德昭等为三使相。十一月,韩全诲劫帝幸凤翔,韩偓扈跸。三年十月,帝召韩偓、姚洎于土门外,执手涕泣。甲子闰四月,朱温迁帝于洛阳。八月被弒,立昭宣帝。丁卯四月,温篡位。则余所说此二诗意,非傅会也。”

由此可见,韩偓的无题,确实与李商隐的无题性质相同。无题诗也就是在他们一再的尝试创造下,才能形成一个新的写作传统,成为诗中一体。

宋严羽《沧浪诗话》论诗体,曾以时、人、句法字数及声律关系等来分体。这些分体标准当然并不一致,因为句法声律只涉及语言形构问题,时代与作者则纯然显示了超越某篇或某一特殊句式的风格区分。如李商隐体,即指李商隐诗所给予人的整体审美感受和其诗的风格特征,这里就可能包含了他所惯有的用语、构句方式、命意、题材及生命形态等。这样的诗体,虽然创自某人,如李商隐体,即李商隐所创,却不妨成为具有普遍意义的风格判断语。凡近于此一风格者,都可名为此体。如西昆体,严羽就说:“即李商隐体,然兼温庭筠及本朝杨刘诸公而名之也。”

而这所谓西昆体或李商隐体,所指的是什么样的诗呢?那当然不会是指李商隐学杜似杜,如《有感》、《重有感》、《筹笔驿》、《蜀中离席》之类的诗,而是指《锦瑟》、《无题》那样的诗。元遗山所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论诗绝句》),可为佐证。因为古人虽推崇唐代学杜得髓者只一李商隐,但学杜学李贺,毕竟都不免依傍门户,唯有无题一项,自辟户牖,确可作为他诗歌的代表最早指出义山学杜成功者,为王安石。《蔡宽夫诗话》说:“王荆公晚年亦喜称义山诗,以为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唯义山一人而已。”其后如朱弁《风月堂诗话》等,便一面告诫学诗人:须由昆体功夫得老杜浑成之地,一方面在义山集中寻找“真是老杜语”、“置杜集中亦无愧”的部分。但由于义山在新旧《唐书》中已有了一个诡激无行的形象,所以这种说法大抵都是作为辩护资料出现的,用来证明义山人是心存忠爱,诗则不仅丽辞艳语而已。至于义山学李贺的部分,论者较少,评价也不太高,如《兰丛诗话》云:“学长吉而不得其幽深孤秀者,所为遂堕恶道,义山多学之,亦皆恶。宋元学者,又无不恶。”

因此,总括来说,无题诗的出现,显示了一个新的写作传统业已开展,如阮籍之咏怀、郭璞之游仙,后人要写一迷离恍怳之情,往往即以无题出之,形成如阮籍咏怀或郭璞游仙、杜甫论诗绝句之“体”(近人王昭田曾辑历代无题诗为《无题诗钞》)。而李商隐本人,也因无题诗而成就了他个人特殊的诗体。

无题诗的重要性,须由此来了解清周寿昌《思益堂日札》卷七:“少时爱读义山无题诗,喜其寄托遥深,辞旨清丽,非但缘情绮靡也。咸丰己未、庚申年间,朋友遇合之交,忽来谗构,致生乖阻。欲言不忍、欲默不宜,乃仿义山无题,前后凡得十二,知我罪我,听诸后世可耳。”可见义山无题诗在这时已是用来写一欲言难言情事的最佳媒介了,其诗如“雾锁云迷六曲屏,恼公唱罢惜娉婷。江枫削几抽心赤,湘竹栽帘渍泪青。密密似云偏不雨,明明如月却无星。可怜绝世珠喉妙,争得萧郎着意听。”亦纯是闺阁语。此非周氏一人独然,盖无题诗,在义山与韩偓创体之后,另有钱珝的《江行无题一百首》,这是钱珝自中书谪抚州时,泛江往行途中所作的杂诗(《唐音统签》作钱起。然起无谪迁事,故应为珝诗。详《全唐诗》卷七一二)。其后宋人之为无题,亦多为杂诗,如谢翱:“天风下黄叶,山树挂绿蓑。世情逐流水,东去无回波。可与语人少,不成眠夜多。湿云粘短发,漂泊奈愁何。”秦观:“扫地烧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客来梦觉知何处,挂起西窗浪接天。”宛丘:“风槐已疏遽如许,夜蛩虽怨可若何?出门蹄道苔痕满,隐几书尘鼠迹多。”“晓起清秋一枕凉,四檐鸣雨下淋浪。竹笼焙药时漆火,书榻焚香却闭房。”薛浪语:“朦胧夜色暗浮云,咫尺氛埃怯战尘。深夜鸣桹到庭户,江潮知有钓鱼人。”陈简斋:“五经在天如日月,万事随时更故新。江南丞相浮云坏,洛下先生宰木春。孟嘉何妨改师法,京房底处有门人?旧喜读书今懒读,焚香阅世了闲身。”江湖长翁:“薄宦受风梗,还家归岫云。行人与乔木,老色竟平分。末路惭周朴,穷交有墨君。看渠绶若若,千骑诧乡枌。”都是杂诗,名为无题,并无深意,亦不似义山风格,只有玉楮的“秋水芙蓉试早妆,车轩微雨洒鸳鸯。细腰正欠酬金饼,奋翼何堪卸玉梁?发鬓钗横人在牗,绳低斗转月侵床。无情花影云来去,都做一天风露凉。”为绮罗香泽之词。其后随着义山诗的流行,无题诗才逐渐定型成为周寿昌这类作品,在清朝尤盛。换言之,宋人并未注意到无题作为一种诗体创造上的意义;明清之际,无题诗才被特别提出来讨论,无题的写作传统也随此而展开。。昔人之重视无题,或由于好奇,基于猜谜的乐趣,或以为无题诸诗是掌握李商隐生平身世与心境的关键,对此则尚欠理会也。

二、无题诗在批评观念史上的意义

事实上,一个新诗体的出现,必然带来新的问题。旧有的美学设计、观念和理解的方式,都可能因而改变。以杜甫《戏为六绝句》为例,依绝句的美学要求及写作传统说,杜甫此种以议论抒胸臆,且风格牙杈瘦硬者,自属别调,故《兰丛诗话》谓其“变巧而为拙,变俊而为伧”,《诗薮》则讥其“断锦裂缯”、“殊寡入彀”。以传统的审美要求求之,不唯难以欣赏,亦且难以理解,因绝句“本”不长于说理议论也。但此体下开宋金元明清《论诗绝句》之体,又为绝句诗开辟了另一种美学典范,以致“宋人绝句,大约学杜者十之六七”(《原诗》),杨廉夫更主张学杜须从绝句入。正可见一新诗体的出现,会造成传统美学观念和理解方式的冲击。

不过,诗体不同,对诗歌传统的冲击,自然也各有所偏重。如《论诗绝句》是开拓了新的审美趣味与绝句风格,并刺激了诗歌创作自身的反省。《无题》则直接逼出一个新的诠释困境,造成瑰丽而难以捉摸的审美趣味。

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二・诗题》条说:


三百篇之诗人,大率诗成取其中一字二字三四字以名篇,故十五国风,并无一题。唯颂中间一有之。……五言之兴,始自汉魏,而《十九首》并无题。郊祀歌、铙歌曲各以篇首字为题。又如王曹皆有《七哀》,而不必同其情;六子皆有《杂诗》,而不必同其义,则亦犹之《十九首》也。唐人以诗取士,始有命题分韵之法,而诗学衰矣!……古人之诗,有诗而后有题;今人之诗,有题而后有诗。


汉魏诗不尽如顾炎武说,并属无题。但确实制题甚泛,如杂诗或咏怀、游仙、咏史之类,不必确然紧扣每一首诗意立题《载酒园诗话》卷一“袁石公论诗”条引袁中郎说:“古之为诗者,有泛寄之情,无直书之事。其为文也,有直书之事,无泛寄之情。晋唐以后,为诗者有赠别有叙事;为文者有辩说有论叙,架空而言,不必有其事与其人。是诗之体已不虚,文之体已不能实矣。”贺裳虽驳此说,以为信如其所云,则《诗经》只有比兴而无赋,故其说亦不尽然。但与顾炎武说合观,我们可以发现明代末期某些论者似乎特意凸显了诗的比兴义,不仅以为诗应泛寄其情、不能直书专指一事,且更主张诗之寄托不必实有其人与其事。后来吴乔《围炉诗话》卷一云:“温飞卿《过陈琳墓诗》,意有望于君相也。……托之陈琳,以便于措辞,亦未必真过其墓也。”即是如此。诗既为泛寄、为起兴,则无题自较有题之黏着一事者为佳。。自谢灵运以后,诗人制题逐渐讲究,《石遗室诗话》卷六说“康乐制题极见用意”,甚是《剑溪说诗》卷下:“论诗当论题,魏晋以前,先有诗后有题,为情造文也。宋齐以后,先有题后有诗,为文造情也。”“谢康乐制题,辄多佳境”、“长题亦权舆于谢,艺苑宗之”、“唐人间作长题,细玩其诗,如题安放,极见章法”云云,可与石遗之说合观。。到了唐代,一方面是以诗取士,命题分韵,诗人因题做诗,对于诗与题的关联性,日益考究。一方面诗人做诗,也特意结构,在题上作各种限定。例如李白《送友人》这样的诗,题意甚泛,凡别友人之情之境皆可作此语。但若题为《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那就困难多了:友非他人,乃孟浩然;送至何地?往广陵;于何处送之?黄鹤楼。于是写景写情写境,皆须“庶几移不动”,才算合作。唐人诗中,顾炎武特别指出杜甫某些诗只取篇首二字为题,尚存古意。其实唐人制题,在初盛唐间倒还不太严格,杜甫出,始刻意为之,《石遗室诗话》卷六尝举数十例,说明他与唐人寻常诗题迥不相同。卷二十四又谈到杜甫除这种明确点明写作情境、创作背景与因缘的制题法外,又有题下有小序及长题多至数十字而非序者,尤其是这种不用序的长题,都用在近体诗(长题如小序,始于谢灵运)。可见杜甫在制题方面,实在是匠心独运,有意为之。中唐以后诗人在题目的设计上显然受到这两种情况的影响,且越来越明确,如柳宗元、韩愈、杜牧,甚至李商隐,制题皆不苟且,长题亦不少。

这也就是说,汉魏六朝时,诗与题的关系较松;唐宋以后,诗与题则结合成一紧密的有机体。不仅诗须将题目字字写到,认为:“命题而赋诗,不必此诗,果为何语?”且诗意的理解往往须仰赖题目提供线索于此又有相题之说,《说诗晬语》卷下:“毛稚黄云:‘诗必相题,猥琐、尖新、淫亵等题,可无作也。’……昏昏长夜,得此豁然。”相题说,即是对题的尊重与考究。相题是决定要不要作;相题后,就要用上切题的功夫,故《一瓢诗话》:“诗有从题中写出,有从题外写入,有从虚处实写,实处虚写;有从此写彼,有从彼写此;有从题前摇曳而来,题后迤逦而去;风云变幻,不一其态。要将通身解数,踢弄此题,方得如是。”。例如朱庆余的《闺意献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读者之所以能确知其为比体诗,除闺意外尚有问文章是否中式之旨,全靠题目的点明注1。而张水部籍的《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非咏节妇而是自道心迹,也是由题目上就可知道的。反过来说,由于后世制题多半明确,于是题目空泛者,往往即暗示了该诗诗意反而可能别有所指,如《落花》,大概都不只是咏落花而已;《感事》亦必有所指寓。总之,诗与题乃是竟体为一的。由此观点来看六朝诗,自然就要觉得:“六朝中有不可学者四,不细意贴题而模棱成章者一也。”(《野鸿诗的》)

注1:《全唐诗话》:“庆余遇水部郎中张籍,知音,索庆余新旧篇二十六章,置之怀袖而推赞之。时人以籍重名,皆缮录讽咏,遂登科。庆余作《闺意》一篇以献,籍酬之云云。由是朱之诗名流于海内矣。”据此,朱庆余此诗,题实为《闺意》,比兴寄于言外,当境者自能莫逆于心。今题为《闺意近试上张水部》,当系后人惧读者不知而加注者。梁章钜《退庵随笔》引毛奇龄曰:“风人之旨,意在言外,必考时论事,而后知之。此‘青青子衿’之篇,朱子以为刺淫奔,不知小序以为刺学校也。朱子之意,亦不过以为辞意儇薄,施之于学校不相似耳。阎百诗尝言:唐人朱庆余作《闺情》一篇献水部郎中张籍云云,向使无献水部一题,则儇儇数言,特闺阁语耳,有能解其生平就正贤达之意乎?又窦梁宾以才藻见赏于进士卢东表,适东表及第,梁宾喜而为诗曰:‘晓妆初罢眼初,小玉惊人踏破裙。手把红笺书一纸,上头名字有郎君。’若掩其题,则靡丽轻薄,与妻喜夫及第何异?盖风人寓言,往往不可猝辨如此。”题目自是解诗的关键。

李商隐在这题义日渐严谨之际,反而创作出了无题之题,当然值得深思。他是复古吗?他其他的诗,与题目贴扣得很紧,何以无题独弄此狡狯?是不是他想用无题来暗示诗意有不可明言者,教人注意呢《癸巳存稿》卷十二:“古诗缺题,盖集录时失之。其曰无题,则寄怀遥曲,难为造题目也。”(“诗词题目”条)《雨村诗话》卷上:“凡诗有有题者,有无题者。有题是诗之正面,无题是诗之反面。如乐府《陇西行》,何篇中无陇西之意?为尊者讳也,立是名,补诗之不足也。”他对乐府诗的理解,其实正是从对无题诗的阅读经验来。

这些问题,虽然都无定论,但顾炎武说得好:“有诗而后有题者,其诗本乎情;有题而后有诗者,其诗徇乎物。”创作者任情而动,感物吟志,自然成章;成章之后,即以其情动之故名其诗,曰咏怀、曰咏史、曰闺怨,不必定指何人何事,跟作者针对某一特定情境物事,务蕲曲尽其情状,根本就代表了两种创作态度与美学要求。前者较着重于作者的性情与兴发;后者则不管情真不真、厚不厚的问题,只问诗与题称不称、切不切,要求做诗者领会题旨,将题之真意真神发挥出来,“一题在手,先安排法局,然后下笔”。后世强调作者性灵的论者较喜欢前者、强调诗篇本身结构的论者较喜欢后者,原因亦在于此。

其次,有题,是赋诗写题中之事;无题,是兴感。作者任其情,有所兴发,读者也得因之随人感兴。前者务须明晰准确,后者不妨模棱糊涂。例如庞垲《诗义固说》卷上云:


诗有题,所以标明本意,使读者知其为此事而作也。古人立一题于此,因意标题,以词达意,后人读之,虽世代悬隔,以意逆志,皆可知其所感,诗依题行故也。若诗不依题,前言不顾后语,南辕转赴北辙,非病则狂,听者奚取?自宋以还,诗家每每……藉口云寄慨在无伦次处。呜呼!无伦次可以为诗耶?


其说如此,当然会宣称:“诗以赋为主。兴者,兴起其所赋也。比者,此其所赋也。”(卷下)但反过来,重视比兴的吴乔就认为:“唐诗读之往往不知其意何在,宋诗开卷了然”(《围炉诗话》卷三),“西昆诗尚有仿佛唐人者,如晏殊之‘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遥处处同。’题曰《寓意》,而诗全不说明,尚有义山《无题》之体。欧、梅变体之后,此种不失唐人意者遂绝。”(卷五)庞吴二家之说,恰可谓针锋相对。

由前一说,“诗至义山为一厄”;由后一说,则义山不妨为风雅之继声,甚且可称为诗圣,“佳处不可思议”田雯《古欢堂集》杂著卷一“王溪生诗中之圣”、卷二“义山佳处不可思议,实为唐人之冠”。。而读者面对这种寓意不知何在的作品,也无须执意求解,因为诗意无定,触类可通,读诗者不难各以其情起兴:


△ 诗句无定体,情能移境,境亦能移情。叶文敏公骤卒于京师,门下士皆辞馆去。余偶诵右丞“秋风正萧索,客散孟尝门”,不胜悲感。此是送别,然移作哀挽尤妙。(吴乔《围炉诗话》卷三)

△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可以云者,随所以而皆可也。……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故《关雎》兴也,康王晏朝而即为冰鉴;“吁谟定命,远猷辰告”观也,谢安欣赏而增其遐心。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贵于有诗。(王夫之《诗绎》)

△ 美谓之美,刺谓之刺,拘执绳墨,不可为诗。意尽于此,不通于彼,胶柱则合,触类则滞,不可为诗。(田同之《西圃诗说》)

△ 古圣贤立言,未有不取资于诗者也。……如《孝经》之所述,《礼记》、《大学》之所称,《坊记》、《表记》、《缁衣》之所引,无不取征于诗。何者?理无尽藏,非触类旁通则无以见。夫诗者,触类可通者也。(刘开《刘孟涂集・卷一・读诗说下》)


诗意有本意,但也有读者触类旁通之意。这种触,就是读者各以其情会与诗相遭的兴发。所谓“《十九首》万愁万苦,古今读者万辈,各有愁苦处,恰好触着”(《小澥草堂杂论诗》),作者未必然,而读者何必不然。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解而又不可解吴乔《答万季野诗问》:“诗不同于文章,皆有一定之意,显然可见。”薛雪《一瓢诗话》:“杜少陵诗,只可读,不可解,何也?公诗如溟渤,无流不纳;如日月,无幽不烛;如大圆镜,无物不现,如何可解?小而言之,如《阴符》、《道德》,兵家读之为兵,道家读之为道,治天下国家者读之为政,无往不可,所以解之者不下数百余家,总无全璧”,均以为诗无定解,亦无穷尽之解,读者各以其所触见之,故亦各有不同。

换言之,诗意是不定的。诗的好处,不在于说了什么,而是在于它的迷离,可让人于恍惚中得其神理,玩其意味薛雪又说:“杨诚斋云:‘可以意解,而不可以辞解;必不得已而解之,可以一句一首解,而不可全帙解。’余谓读之既熟,思之既久,神将通之,不落言诠,自明妙理。”即与此处所说相同。事实上,读者在此时所获得的神理意味,并不是明确的诗意,而是一种朦胧的美感,知其大体为何,而不能细辨其旨,梁启超:“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觉得它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到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神秘性的。”(《中国韵文内所表现的情感》)指的就是这种阅读时所获得的恍怳而彬蔚之美。。“后人拟骚,多失之明白条易,望溪方公曰:骚之辞惝恍而彬蔚”(《剑溪说诗》上),义山颇有得于《骚》,亦是惝恍而彬蔚。寄慨无端,不知其意,但自有一种迷离模棱的趣味。唐朝中叶以后,由杜甫、白居易、韩愈所开启的诗风,无论从制题、命意、叙述方式或诗篇所隐含的美学态度、世界观看,都有偏于赋物写事的写实性倾向。李商隐一方面继承并发展了这一倾向;一方面却与李贺一样,恢诡博丽,上溯齐梁与骚体,开出了《无题》这类诗风。这种诗风,宋元以来多病其隐僻晦涩。然而,也正是这种隐僻晦涩,让人逐渐反省到诗的特质,重新发掘比兴的意义,并考虑到读者阅读的问题。所以,无题与有题,不仅是一种对照,无题所提供给文学批评观念史的,可能也较有题者丰富有趣。

三、以无题为赋事的解释路向

循着有题与无题的区分,无题诗的解释,基本上便可以有两大倾向,一是以无题为赋,一是以无题为寓意比兴。

以无题为赋,那就是认为凡无题诗中所描述的闺帏情事,在题中虽未明确指述,诗意却很清晰:俱属艳情。而这些艳情,可能也是李商隐实际的经历。不过,倘若李商隐真有这些艳情,题中又不便明白揭出,那么很可能这些艳情确实有些难言之隐在。他恋爱的对象,若非旁人姬妾,即为宫观女冠、戚谊亲友或宫中女子。

这种看法,当系义山生前即已有之。义山上柳仲郢的《上河东公启》,力辞柳氏赠送歌妓张懿仙时,曾云:“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伎,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大概这时已经有人以其诗中的艳语为口实了,故义山趁机作此辩白,而以“使国人尽保展禽,酒肆不疑阮籍”自喻。可是怀疑义山颇涉绮行者,并不因此而解。后世许多论者仍然认为无题诸诗是专写艳情,故朱长孺笺注义山诗时曾慨叹:“学者不察本末,类以才人浪子目义山。即爱其诗者,亦不过以为帷房暱媒之词而已。”但自朱长孺以后,虽然如程梦星、冯浩等,皆努力发展出与这种看法对反的诠释,但仍不能不局部地承认义山诗中确有一部分是属艳情。而在诗歌史上,义山之艳语绮情,似乎也是他最受人注意的地方。贺裳《载酒园诗话》卷一说:


元白温李皆称艳手,然乐天唯“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一篇为难堪,余犹国风之好色。飞卿“曲巷斜临”、“翠羽花冠”、“微风和暖”等篇,俱无刻画。杜紫薇极为狼藉,然……大抵纵恣于旗亭北里间,自云“青楼薄幸”,不虚耳。元微之“频频开动中门锁,犹带春酲懒相送”,李义山“书被催成墨未浓”、“车走雷声语未真”,始真是浪子宰相、清狂从事。


把李商隐无题和杜牧薄幸、元稹会真并论,显然就是认为义山实有艳迹,而且行径不堪。黄白山在这段文字底下有批语说“李为幕客,而其诗多牵情寄恨之语,虽不明所指,大要是主人姬妾之类。文人无行,至此极矣。而后人于其所作犹慕而好之,真风雅罪人”,尤能显示这种观点。

所谓主人姬妾,传统的解释,是指王茂元和令狐家。例如《锦瑟》,自《唐诗纪事》以来,就有许多人认为是写一令狐楚或令狐绹的侍妾。《湘素杂记》虽托名苏黄问答,提出中四句是适、怨、清、和的新解释,《许彦周诗话》却仍将之与旧解混合,云令狐楚侍人能弹此四曲。而《无题》:“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赵臣瑗《山满楼唐诗七律笺注》等则谓其为“在王茂元家,窃窥其闺人而为之”。

这一派的势力最大,看法也最传统,即使像冯浩这样力反此说者,亦不能不承认李商隐这些可能与主人姬侍有染的作品,是“大伤轻薄”。又说:“《无题二首》定属艳情,因窥见后房姬妾而作,得毋其中有吴人耶?赵笺大意良是。他人苦将上首穿凿,不知下首明明道破矣。”

所谓轻薄,不只是偷窥旁人姬侍的问题而已。王茂元与令狐楚父子,跟义山的关系非比寻常,偷窥他人姬妾尚且不可,这两家的姬侍又怎能偷窥偷情?若义山这些诗真是写他和两家姬妾的艳情,“风雅罪人”之说,自是难以洗刷。因此,解释者便不得不另辟蹊径,重作解说了。

这些解说,大抵上有三种路子。一是完全放弃直赋艳情之说,转到寄托兴比的解释上去,如朱长孺、冯浩、张尔田等,皆是如此。二是仍然主张《无题》诸诗系为艳情,但与义山相恋者非令狐家青衣,亦非王茂元侍妾,而是另有其人。三则以为此固赋写艳情,然非义山实际身经,仅是“戏为”或描绘时事而已。

第二种观点也有很多不同的讲法,例如高阳(许晏骈)先生创为义山小姨说,云《无题》诸诗是写义山与他小姨相恋及分别之事,却遭旁人谗谤,谓为与令狐绹之侍妾有染。而朱偰、苏雪林先生,则主张李商隐是和宫女及女道士谈恋爱高阳说,见《凤尾香罗》,联经。朱偰说,见《李商隐诗新诠》(武汉《文哲季刊》六卷三号)。苏雪林说,见《玉溪诗谜》(商务印书馆)。

义山小姨的姓字行履,史无明文;其与义山的关系,亦无显证,故此事犹如冯浩之论义山游江乡,纯从集中“参悟”而得,很难讨论,是以至今附和者尚少。女冠与宫嫔之说,则甚嚣尘上,尤其受女性读者欢迎,甚至有人赞美他“追求爱情”的崇高伟大。

到底义山是否有这些艳情呢?他自己固然说“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但他要结婚,谈恋爱必然是有的,如《柳枝五首》、《燕台四首》之类,或可视为少年求偶时期的作品。而结婚之前或之后,依唐朝一般社会规范及状况来看,进士出入北里风流泽薮的机会,应当也不会少,如《曲池》、《公子》、《赠歌妓二首》、《偶题》、《和友人戏赠二首》、《题二首后重有戏任秀才》、《饮席代官妓赠两从事》之类,大抵即为北里旗亭之间所作。这两种,乃唐代人的通例,虽老杜、韩愈亦不免,义山若只有这些行为,何至于拼命辩白?

但这是否就显示了李义山确实曾与宫女、女冠、小姨、主人姬妾有瓜葛吗?

关于宫女说,许多人都持反对态度,最近周振甫在《李商隐选集》中,更引《唐会要》卷二十五《亲王及朝臣行立位》,证明义山官位低微,平日并不常朝参,难以会见宫女;又举《新唐书・百官志》,证明宫中纠察管理宫女之官甚多,可见管理严密,李义山不可能入宫与宫女幽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21130页。。这样的驳论,并没有效力,因为清周寿昌《思益堂日札》卷二曾谈到:“唐人阁图有昭容位。唐人诗:户外昭容翠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又,宫娥不识中书令,笑问谁家美少年。诗中屡见,唐昭宗天祐二年(905)敕:‘宫嫔女职,本备内任,近年以来,稍失礼仪。今后每周延英坐朝日,只令小黄门祇侯引从,宫人不得擅出内。’盖宫禁之疏,唐末益甚耳。”唐代宫禁的实际情况,并不如官制所规定之严,义山职位虽卑,未必就不能与宫娥幽会。

然而,可以与宫娥幽会,未必即曾与宫娥幽会。正如理论上每个人都能谈恋爱,但不见得每个人都曾谈过恋爱。要证明李商隐曾与宫嫔或女冠相恋,须有证据。但凡主张李商隐曾与道姑宫娥相恋者,举证皆薄弱。如朱偰以“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证说义山授官秘书,偶识宫娥;又说义山与宫女是“朝去暮来,情好弥笃”。姑不论义山能不能随意出入宫掖,暮去朝来。偷看苑花这一首无题,不正是古人所说窃窥王茂元姬人的诗吗?说这诗是偷窥王氏姬妾,固然颇有问题。但古人之所以会如此作解,实是因为诗中有“秦楼”字样;倘依朱偰所解,这两个字反而没有了着落,未必即胜于旧解也。

同理,说义山与女冠相恋,以《碧城三首》等诗为证,似乎也不能比古人说《碧城》是讥刺女道士更有力。说义山为永道士携入宫中,与文宗宠妃飞鸾、轻凤相识,好像也不晓得飞鸾与轻凤二女乃敬宗时浙东所贡舞女,非文宗宠妃。诸如此类,显示他与宫娥或女冠相恋,虽非理之所必无,却实难证明其为事之所必有。至于令狐家青衣,乃宋人小说的附会,本无证据;王茂元家姬妾说,则又与他的踪迹不合,所以也不太可能成立张尔田说:“自赵臣瑗谓此义山在茂元家窃窥其闺人而作,于是解者纷纷。不知是年茂元方镇陈许。即开成四年义山释褐秘书,茂元亦在泾州。踪迹皆不合。冯氏亦知其不通,则又创为茂元有家在京之说,更引《街西池馆》等篇实之。义山不但无特操,且从此为名教罪人矣,何厚诬古人如是哉?”。倒是“戏为艳体”及记述时事的说法很值得注意。

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自释道源以后,注其诗者凡数家,大抵刻意推求,务为深解,以为一字一句皆属寓言,而《无题》诸篇穿凿尤甚。然《无题》中,有确有寄托者,有戏为艳体者,有实狎邪者。”所谓戏为艳体,就是羌无本事,只是构作一侧艳之辞,聊以为文字娱戏而已。所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

杭世骏《李义山诗注・序》说“诗人之旨……抽青媲白,俪叶骈花,眩转幻惑以自适其意”云云,即指出了诗人创作有此一格。非关事实,但幻设文字以为神奇而已。此即假拟的创作形态。犹如演戏的人,扮演编构一戏,假设其情景心境,演来便宛然如真有其事其情。这种艳诗,在义山之前,自有宫体诗所发展来的闺怨诗传统。那些宫闺情怨,何尝为诗人身经之恋爱事迹、目见之痴怨风光?不过曲写心境,揣摩体贴闺中女郎的体态情怀罢了。《载酒园诗话》卷一:“唐人艳诗,妙于如或见之。如崔颢‘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俨然一闺秀。王维‘散黛恨犹轻,插钗嫌未正。同心勿遽游,幸待春妆竟。’俨然一宫嫔。韩致尧‘隔帘窥绿齿,映柱送微波’,直画出一手语之红绡矣。”写女子心情事态,妙如目见,但不能说崔颢、王维等即曾与一闺秀或宫嫔谈恋爱吧假拟借代的创作形态,请参看龚鹏程《论李商隐的樱桃诗——假拟、代言、戏谑诗体与抒情传统间的纠葛》(《书目季刊》二十二卷四期,1988),收入本书。

同样地,周振甫说《燕台》诗是写一女子有所恋,其人无力,女方为府主取去,其人不胜怨恨,故用东风也不胜怨恨来陪衬;其人在石城与女方相会,其时女方已被府主遗弃云云;也是从“实不接于风流”体会出来的解释,谓其诗乃写他人事。清朝王船山曾批评代拟的创作形态是“妄想揣摩,如说他人梦”,写他人心事情境的作品,确实与拟构悬想一境而揣摩体贴之相似。——这当然也是赋,只不过所赋者,非自己的遭遇,而是别人或想象中别人的情事而已。

四、以无题为比兴的解释路向

在以无题为赋的文学批评传统中,要么显示义山为一与主人姬妾偷情的小人,要么就是与宫娥道姑厮混,或狎邪青楼的浪子,再不然则为“如说他人梦,纵令形容酷似,何尝毫发关心”,属于游戏笔墨,价值不高。因此乃逼出另外一种诠释路向:寄托说,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事。

认为义山诗多比兴、含有寄托之意,其实是个相当迟起的解释,也是对旧有诠释的反抗。这种反抗,是明朝中叶以后,经由重新反省诗的本质、探索比兴的意义而展开的。

在谢榛时,已以“做诗譬如江南诸郡造酒,皆以曲米为料”来譬说诗的特性了。其后诗如酒、文如饭之喻,渐成常语。诗与文的不同,越来越被重视,公安派抨击七子,往往从这个地方着手。如江进之《雪涛小书》中有“诗文才别”条,说:“从古以来,诗有诗人、文有文人,譬如断琴者不能制笛、刻玉者不能镂金。……以议论典故为诗,所谓文人之诗,非诗人之诗也。……诗有诗体、文有文体,两不相入。中晚之诗,穷工极变,自非后世可及。”大骂七子皆文人,只有谢榛才是诗人。这样的议论有极可注意处,因为这是从诗与文的对比中,去发现诗的特质,讨论诗料与文料之殊、诗之表达方式与文之表达方式的不同。这种讨论,虽因公安派主张口语明畅,亦有“凡诗欲雅不欲文,文则为文章矣。凡诗欲畅于众耳众目,若费解费想,便是哑谜”(同上“诗忌”条)之说;但诗与文的不同,赋与比兴必然是最值得关切的特点,而中晚唐诗似乎也最能帮助他们解说这个问题,江盈科特别推崇中晚唐,当然是有道理的。

公安之后的竟陵派巨子钟惺,曾选编《词府灵蛇》,凡三集。自云“一集如工作。是集则字字精义,言言纲格,不离声闻辟支,已证上乘正宗。三集取历代俊句,汇为吟隽”,所以第二集是其论诗的宗旨所在。而在这一集中,气集部即收了“原创格渊奥”、“总例物象”、“王玄编物象例”。这些都是指明某一物象比兴意义的文字,例如:


梦游仙,刺君臣道阻也。水边,趋进道阻也。白头吟,忠臣遭佞,中路离散也。夜坐,贤人待时也。贫居,君子守志也。看水,群佞当路也。落花,国中正风隳坏也。对雪,君酷虐也。晚望,贤人失时也。送人,用明暗进退之理也。早春,正风明盛也。春晚,正风将坏之兆也。……


依据“物象是诗家之作用,比君臣之化”的原则,天地、日月、夫妇皆比君臣;飘风、苦雨、霜雹、波涛均比佞幸,并举贾休、周朴、李洞、齐己、虚中、张为、贾岛、孙鲂、韩熙载、贯休、周贺、郑谷、戴叔伦、杜荀鹤等中晚唐诗人诗为证。如罗隐《云》诗“莫道无心便无事,也曾愁杀楚襄王”,是“刺生事者”;左偃《落花》诗:“千家帘幕春空在,几处楼台月自明”,是“佞臣将退,明王将立也”。孤鹤不睡云无心及襄王云雨,都曾被恋爱说者视为李商隐谈恋爱的佐证,但在他这个解释系统下,却是寄托君臣遇合的意思。这样的解释,本来就是晚唐五代发展出来的,但沉埋于历史的尘埃中甚久;现在,钟惺再将它刮垢磨光,影响自然相当深远。

顺着这个趋势,明末清初的解诗者,颇为注意晚唐,而论晚唐,几乎又都集中于他们的寄托比兴方面。如钱牧斋云:“余观杨孟载论李义山无题诗,以谓音调清婉,虽极其浓丽,皆托于臣不忘君之意,因以深悟风人之旨。若韩致光遭唐末造,流离闽越,纵浪香箧,盖亦起兴比物,申写托寄,非犹夫小夫浪子,沉湎流连之云也。”朱长孺注李商隐诗,乃本此意,认为男女之情,通于君臣朋友,李商隐的帷房媟之词,都是寄遥情于婉娈、结深怨于蹇修。吴乔又根据朱长孺所笔释的部分,撰写了《西昆发微》。此书卷上,专论《无题》十六首,谓为与令狐绹有关,于六义为比。卷中论与令狐两世往还及王茂元、李德裕诸诗。卷下则杂论各有寄托之诗。吴乔论诗,特重比兴寄托,本书更是着意于此,序说:


赋必意在言中,可因言以求意。比兴意在言外,意不可以言求。……如高骈诗云:“炼汞烧铅四十年,至今犹在药炉边。不知子晋缘何事,只学吹箫便得仙。”骈意自刺王铎拜都统,故隽永有味。若昧之为赋,谓是学仙之诗,即同嚼蜡。晚唐诗尚不易读,况三百篇乎?李义山无题诗,陆放翁谓是狎邪之语,……余读而疑焉。


书中曾引冯班、陈帆之说,又曾与朱长孺讨论,可见这是当时颇为普遍的新看法。当时的宋琬、姚文燮、陈本礼解李贺诗,以及后来的程梦星、姚培谦、陆昆曾、冯浩、张尔田等人注义山诗,大抵也不脱此类见解。诠析各有巧妙,但基本看法是一致的:一方面“审定行年,细采心曲,乃知屡启陈情之诗,无非借艳情以寄慨”;希望透过各种考笺的办法,使读者“与作者隐词托寄不隔一尘”。一方面则又确知:“文有一定之解,诗多博通之趣,各有会悟,不妨异同。”以上有关明代中叶以迄清朝比兴观念的发展,及其与义山诗之间的关联,参看龚鹏程,《诗史本色与妙悟》,学生书局,1986,第50—84页。

由文学理论上说,所谓借艳情以寄慨,是明清人普遍承认的写作惯例,如陈卧子说:“诗本性情而发者,其切而易见者,莫如夫妇之际,故古之作者,义关乎君臣朋友,必假之以宣郁达情焉。”(《安雅堂集・卷三・沈友夔诗稿序》)阙名《静居绪言》:“诗,人情也。人道以夫妇始,故多帏房燕婉之辞。”潘德舆《养一斋诗话》说:“名家集中,无题、遣兴诸作,不胜枚举。然明珰玉佩,实托喻夫君臣;燕雀桑麻,仍自抒其蕴蓄。盖脂粉媟亵,究非正始之音;乡里琐言,何与风人之旨?此而不辨,触处迷涂。”(卷二)梁章钜《退庵随笔》也说:“五伦正变之际,盖难言之,爱成仇而忠见谤,古人所遭,往往有同世不知,后贤不谅之隐,亦遂不能已于言。然而直言近讦,比兴多风,故往往寄托于美人香草。此正其用心之厚也。试思七子赋诗,亦何取蔓草云露,岂有各诵其国人淫奔之什以赠答其邻封者?……且风人托物起兴,不贵远引,亦无须泛作庄语。试思周南之首,美开国之圣母,亦止以小鸟起兴,而竟目之为窈窕淑女,……若以字面訾之,虽坐之以大不敬可也。……夫近莫近于儿女之情,而远莫远于周南之化,皆妇人也。”他们一致认为,人伦肇端于夫妇,故可以男女之情通于君臣父子兄弟友朋。这一点固然不错,在中国诗歌中也确实可以找到若干例子,足以证明此一写法确已成为一种传统。但是否可以反过来说,凡诗中写男女慕恋之辞,就必然是王化、是托喻君臣呢?这显然是方法上的错误。由于这样的错误,使得本来特别强调“诗有博通之趣”,不必执意求解的寄托比兴说,反而固执了起来,一口咬定无题“绝非艳情”,必是为令狐绹、为王茂元、为李德裕等等而作。

为了证明诗在字面上虽是男女怨慕,事实上却是写君臣父子友朋,他们又必须有一套可以客观化的方法。这种方法就是“审定行年,细采心曲”,通过对作者生平与时代的掌握,来解说诗所兴比的意涵。这一点,吴乔在《答万季野诗问》中曾谈到:“诗不同于文章,皆有一定之意,显然可见。盖意从境生,熟读新旧唐书、通鉴、稗史,知其处境,乃知其意所从生。”梁章钜也说:“屈子见放,厥有楚辞,竟体香艳。幸已见谅于后之贤者,尊之为经。假使当日身不沉湘、史不立传,又焉知好议之口,不疑其人品之卑哉?”为了解说比兴,必须运用一套史学方法,由知其境去知其意。这种方法,冯浩说是“以知人论世之法求之,言外隐衷,大堪领悟”,王国维说是“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诚然。

但是,这种方法也是有问题的。首先是将对诗的理解,取决于对历史的理解。于是对“当日大臣之拜罢,党局之始终”,看法不同,对李商隐诗的解释就不会一样。从朱长孺到徐复观,聚讼纷纭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光绪己卯九月二十七日:“朱氏极推义山之忠爱,有知人论世之识,冯氏颇诋之。”朱鹤龄与冯浩对义山人格的看法,之所以会分歧,主要就是对当日朝政党局的看法不同。后来张尔田、岑仲勉、徐复观等,对晚唐政局及义山在此政局中的角色,也都各有一套看法。。其次,王国维说过:“三百年来,治之者近十家,盖未尝不以论世为逆志之具。然唐自大中以后,史失其官,《武宗实录》亦亡于五季,故新旧二书,于会昌后事,动多疏舛。后世注玉溪诗者,仅求之于二书,宜其于玉溪之志,多所扞格也。”历史知识的不完全性,使得运用这种方法,成绩相当有限。纵使稽考史事,用力之勤如张尔田,依然有许多史实不能掌握,依然有许多李商隐处身之境不能确知。再次,历史处境与某一诗的直接创作动机,可能有关也可能无关。如杜甫,于肃宗乾元二年(895)腊月抵蜀,次年七月,李辅国迁上皇于西内,高力士配流巫州,岁荒,斗米千钱,人相食。这是大环境。大环境如此恶劣,老杜理应有感愤时事之作。然因老杜于此年筑草堂,生活安定,诗遂偏于闲适安恬。解诗者根据史传资料,所能获知者,多半只是历史的大环境;即使更细致些,也多半只能约略晓得诗人一年一月的大致行止状况。但诗人的创作,当机适会,实乃电光石火,兔起鹘落,究竟因何事而兴感,断非只依这大环境的概括就能了解。何况,诗的想象,往往可以凭虚幻构,又不必一定与当时当境之事切合。因此,用这套客观化的方法来解释李商隐的无题,可说是困难重重。欲求客观,以为可以“似凿而非凿”,结果却弄得“似不凿而凿”,成为主观的附会。

五、诗与谜:怎样解无题?

张尔田《玉溪生年谱会笺・序》说他希望能掌握李商隐诗的命意所在,“务使行藏隐晦,与作者曲衷谜语,不隔一尘”。无论以无题诗为赋,或以无题为寄托比兴,似乎都走到这个相同的诠释情境——把诗看成了谜语。

认为无题诸诗是写李商隐一段不为人知、且又不能为人所知的恋爱秘史,自然会把每一首甚或每一句诗,都视为李商隐对这一段恋情的记录,这句指某一情节,那首指某一事件。每一诗每一句,都有个谜底,待人去揭破。苏雪林那本考证李商隐恋爱事迹的大作,题名《玉溪诗谜》,正可以显示这一解释路向。寄托比兴说,认为李商隐的无题,非写一恋爱事迹,而系别有托寓,主要即是反对上述观点。但这一派解诗者也不知不觉地走向射谜的路向,致力于探讨李商隐每一首诗所影射的时事与人物,指实某诗或某句就是寄寓李商隐干谒或请托、怨望某人。——这,岂不正像李商隐的无题诗:“分曹射覆蜡灯红”。

诗与谜当然有其相似性,甚至也有人认为诗本来就是由谜语发展来的。比方说隐语庾词,或起于好玩的游戏性质,或由于预言谶语。此类符谶,往往即以诗歌的方式来表达;人之颂祷或神的感示,也常出之以诗歌。民间的歌谣,如古诗“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古断句“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或童谣预言,本身即为一种诗歌。固然这些隐语有时不全为诗歌的表达形式,但隐语的美学性格,却是诗歌形成的基础,例如比喻和双关的运用就是。诗与谜,确实也很难说没有关系参见朱光潜《诗论》第一章。。李商隐诗尤其让人有此感觉,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其诗亦犹商度隐语,费人思量也。

不过,诗与谜终究是不同的,主要的不同在于:一、谜语是一种纯客观的描述,作者未必与叙述对象有情意上的关联。这种关联倒不一定是其事与作者直接相关,而是说作者在面对一事一物时,对该事物的描述中,必然会涉及作者个人的处境与看法,弥漫勾合于其所描述的事项中,而显出一独特性。谜语则不然,如“长手小儿郎,吹箫入洞房。爱吃红花酒,拍手命丧亡”,射蚊子;“奴家本是一枝花,先生出门奴当家。多少情人来相探,不是先生不见他”,猜“锁”,均是就物赋写,曲尽物情,而不必有生命的实感在《姜斋诗话》:“百战方夷项,三章且易秦。功归萧相国,气尽戚夫人。恰似一汉高祖谜子,掷开成四片,全不相关联。如此做诗,所谓佛出世也救不得也。”分别谜与诗,正可为此说作一佐证。。二、谜语有个固定的谜底,诗却具有多义性;解诗与解谜的不同,不只是在比谁猜得“准”(符合那固定的谜底),更是在比谁的解释更“好”。好,就具有价值意义——指解诗者对诗意理解的深度及诠释的妥当性。故诗可涵泳讽诵,密咏恬吟;谜则小矜机巧,一旦谜底揭晓,便索然寡味。

这个道理,我想讲比兴寄托的评注者本来都是懂的。如吴乔说“诗不同于文章,皆有一定之意”,王船山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周济说“临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谭献说“作者未必然,而读者何必不然”等,都指出了诗意的“不定”。这种“不定”,一方面来自读者的兴会与理解各异,一方面则是诗语言与直述语言不同所致。

诗语言的歧义性,引生异解,乃理之所固然。但诗语言的特殊,不仅在此,更在于它跟外在世界的指涉关系不明。语言合乎语法地构成,就自然有其含意,可是这个含意,却未必与外在世界有指涉关系,如“我家里有块金子”,意思是我家中有黄金,但未必真有金子在我家。不过,一般语言之中,我们仍然比较能依文理脉络,了解语句含意与外在指涉的关系,察知是否真有指涉、所指为何。诗则由于语意模棱、语言简练、表明关系及存在的字词多所减省、主词移动或删略,造成指涉关系模糊,例如李商隐《无题四首》“来是空言去绝踪”,何焯、屈复、黄侃都认为是艳情,也就是说来而未来,去遂绝踪者是指情人。张尔田、冯浩则认为这非怨情人不来,而是恨令狐绹不省陈情。程梦星又说这是入王茂元幕府时感叹之作。叶葱奇另作新解,云此为李商隐重入秘书省后接受郑亚聘请,远赴桂林时作,来与去是指自己出入秘阁。大家对诗的基本理解,可说大致相同,都掌握住了这四首诗的主旨。但对于这四首诗所指为何人何事,却各显神通,各执一词。这些解释都对,因为并未背离诗的基本脉络;也都不对,因为诗中并无任何证据指实这就一定是令狐绹、是王茂元幕、是李商隐自己。反而是解释者为了坐实这种指涉关系,强把诗镶嵌在一个他们自己所认定的外在世界中,说诗中某句某字即指某人某事。这在表面上说,是用知人论世之法以知诗,但实际上却是倒转过来,变成用诗来贴合、来拼凑解诗者所认定的外在世界图像。

历来解无题诗者,很难避免这种错误。所以“昨夜星辰昨夜风”那两首,冯浩与程梦星都说是开成四年(839)作,但冯说这是偷窥王茂元的姬人,程说是校书郎调厔尉后失意作。张尔田则以为这是会昌二年(842)初官正字,歆羡内省的寓言;徐复观又说这是李商隐在王茂元幕,闻将被排挤以去时作。“紫府仙人号宝灯”那首,冯云大中四年(850)作,指令狐绹;叶葱奇云会昌五年(845)作,刺武帝求仙事。“飒飒东风细雨来”那三首,冯云作于大中三年(849),恨令狐绹之不省陈情;叶葱奇云作于大中元年(847),乃重入秘省后赴桂林之什;张尔田云大中五年(851)义山自徐州入京,向令狐绹陈情时作。“凤尾香罗薄几重”那两首,冯谓为将赴东川,往别令狐之作;徐复观云系开成二年(837)在曲江与王氏女邂逅目成后遇波折而作。……。本来是要“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结果却是搞出了好几种不同的“世”,好几种不同的作家生平张尔田云:“《宫中曲》戏作宫怨,别无深意。冯氏谓初官秘书寓言。解太迂曲,吾无取焉。义山一集,寄托虽多,然岂必篇篇皆然,不许诗人偶尔弄笔耶?”他们解诗并非有心附会,也能了解诗中确有“戏为”一体,因此态度上是谨慎的,故其结果之穿凿应该是方法上的错误所造成。

至于读者兴会与理解之异,可以“飒飒东风细雨来”、“相见时难别亦难”两首为例。这两首中都提到“成灰”:“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站在歌颂爱情之伟大者的立场,对此感到的是爱情不能完满的沮丧及追求爱情的坚持。但依传统诗教观点来读诗的人,看到的却是全然相反的意思:爱情固然不能抑遏,但应该止于礼义。如何焯《读书记》说:“三句言外之不能入,四句言内之不能出,防闲亦可谓密矣,而窥帘留枕,春心荡漾如此,此以见情之一字,决非防闲之所能及也。末两句,小冯云:所谓止乎礼义也。”到了另一种人士手上,这几句话又变成悟道语了,如钱牧斋《释道源注李义山诗集序》云:“义山无题诸什,春女读之而哀,秋士读之而悲。公真清净僧,何取乎尔?公曰:佛言众生为有情,此世界情世界也。欲火不烧燃则不干,爱流不飘鼓则不熄。诗至于义山,慧极而流、思深而荡,流漩往复,尘落影谢,则情网障而欲薪烬矣。春蚕到死,香销梦断,霜降冰涸,斯亦箧蛇树猴之善喻也。”(《有学集・卷十五》)朱鹤龄亦云:“窥帘留枕,春心之摇荡极矣。迨乎香销梦断,丝尽泪干,情焰炽然,终归灰灭。不至此不知有情之皆幻也。乐天《和微之梦游》诗序谓:‘曲尽其妄,周知其非,然后返乎真,归乎实。’义山诗即此义,不得但以艳语目之。”可是也有持寄托说者,不作此想,认为:“贾氏窥帘,以韩掾之少;宓妃留枕,以魏王之才。自揣生平,谅非所顾,故曰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者,言思之无益也。无题诸诗,大抵祖述美人香草之遗,以曲传不遇之感”(纪昀语)……在诗语言的歧义与模糊之中,读者读出来的意思,是不太可能相同的。“八岁偷照镜”那一首,或以为是自喻失意不售,或以为是“为少年热衷者发慨”,诗意到底是讽?是叹?实在难以断言。春蚕丝尽,蜡炬灰干,究竟是执著情爱、还是幡然彻悟、抑或曲传不遇?

换言之,诗意不定,诗不是谜。以解谜之法解李商隐诗,造成了诗意本身的局限,放弃了诗之歧义的美学特质,会执定于一解,而忘了诗有博通之趣。且因执定一解,又进而要断言诗与外在世界的指涉关系,遂更形成了解释方法的困难,以致穿凿附会,层出不穷。

这是无题诗出现后所带出的问题。由唐末到清朝,解义山诗者甚多,其解释的不同,不只是重新提出新说而已,实亦为批评家对诗与解诗方法的不断反省。经过他们的反省与试探之后,我们大致可以发现对无题诗最妥当的解释,不是去解谜,也不是去寻找外在世界的指涉关系(无论是指他所赋的女子或他所寄寓的君臣朋友关系),而是只就其为一诗的文字艺术,视之如唐人宫怨、闺情,欣赏它对女子心境的刻画,玩味诗中意蕴。至于作者为啥“戏作艳体”的心理动机、创作因缘,文献无征,从何稽考?且无题之所以无题,与有题之诗不同,即在于诗有泛寄之情,无专指之事。玩味品赏这样的诗,正如欣赏音乐,但聆雅奏,不问寄兴,与听标题音乐是两回事的。

(1989年6月中央大学《人文学报》第七期・12月香港大学“中国学术研究之承传与创新研讨会”)


后记:本文选择无题诗立论,但通过这篇文章,我们应可重新检讨诸如纪梦、乐府……之类诗歌的解释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