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成长:特级教师谷丹教育教学知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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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尊重

守望之“守”,首先是应该守住自己为人的本分,不误以为教师的职业名称中含有“师长”之意,就有了可以对你的学生予之夺之的权力,然后才能找准自己“守望”的位置,认清自己的职守。“守望”中与“守”相连之“望”,不是淡然的观望,而应是热切的关注、真诚的期望,唯如此,经年累月的“守望”的过程才能充盈着欢愉。

也正因如此,守望的出发点与立足点,是尊重,尊重被守望者——你的学生,也尊重“守望”这一职责。时至今日,可能每个教育工作者都不会反对“尊重学生”的提法,但是,将“尊重”化为教育过程中的真诚态度与实际行动,却可能是每一个教育工作者要修炼终生的功课。

回顾二十余年的“修炼”之路,由衷地感谢我可敬可爱的学生们,正是来自他们的绵延不绝的鼓励与认可,才使得我对修得正果的三大“法门”有了越来越深入的了悟:尊重,不仅仅是言语行为层面的敬重有礼,最根本的是对学生生活态度与价值观的尊重;当“尊重”成为你自觉的行为习惯时,才能有效地减少种种情有可原的无心之失给学生造成的伤害;让“尊重他人”成为你与学生共同的生活态度,在尊重中学会彼此尊重。

“你能做一个好人”

我一向认为自己是天生适合当老师的人,产生这种“自信”的一个重要依据,是我身上一个与生俱来、难定优劣的特点:大多数孩子,只要成了我班上的学生,我就会看着他哪儿哪儿都挺顺眼。这个特点,既使我很容易跟学生们建立相互亲近信赖的感情,也会使我有时候对学生的小毛小病不以为意。特别是在初为人师的时候,更是屡屡会犯“护犊子”的错误。但现在想来,这种天性,使我在还未能自如地把控“尊重”与“放纵”的界线时,由懵懂而清晰而自觉地感悟到了“尊重学生的人生价值”有多么的重要。

进北京四中的第一年,我担任高一(一)班的班主任。班上有位学生小W,是从四中的初中部直升本校高中的。听说他分在了我的班上,以前教过他的老师们就给我打了好几次“预防针”,说这个孩子在初中时如何如何调皮捣蛋,他一定会成为班级管理的焦点人物。观察了一段时间以后,我找小W谈了一次话。

我:观察了你一段时间啦。我觉得你在北京四中这样一个聪明而且勤奋的孩子成堆的地方,要成为一个好学生,难,因为你不喜欢学习。但我想你是一个好孩子,每次你跟同学们一起到我的宿舍来玩,一定会帮我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再走,你眼里有活儿,每次班级搞什么活动,你也总是很积极地出谋划策,这都很好。这种愿意为别人主动做点什么的特点,等你将来到社会上,会使得你能做一个好人的。

(从一开始谈话就低着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架势的小W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亮了一下,没说什么。)

我:但是你毕竟是在四中,你是学生,总要尽量完成学生应该完成的基本任务。我提三个要求吧:(1)每门功课,要及格;(2)要在校风评比中尽量为班集体挣分,不要因为你违反校纪而扣分;(3)继续为班级组织各类活动出力。行吗?

W:行!

我:好极了,今天就谈到这里吧。

W:(很惊讶)谈完了?!

我:对啊,完啦!

W:(突然从“洗耳恭听”变得很兴奋)老师,以前我们班每换一个新班主任,都要找我谈话,从来就没少于半个钟头的。您第一次找我谈话,还不到5分钟,就谈完啦?!

我:(忍不住笑)我提了要求,你都答应我要做到,这就行了呀,就看你以后的行动啦!我没什么要说的啦。

在后来的一学年里,我对小W提出的要求,他未必都做到了,但确实一直努力在做。因此,这次谈话,在我当时来看,挺成功,我为此暗暗得意了很久。但这次谈话真正的意义,是过了好几年以后,我才逐渐明了的。

当小W升入高二的时候,我不再教他们班了。有一天,这个班一位以前曾跟他挺“卿卿我我”、当时据说是“移情别恋”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地来找我,请我帮她拦住欲向她“兴师问罪”的小W。我照做了,拦住了怒气冲冲欲去追赶小姑娘的小W当时说了些什么规劝开导的话,全然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个被我拦住的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满脸通红,额上颈间青筋直蹦,眼睛望着别处,不动,也不说话。事后,听他们班其他同学转述他当时的心境,他当时心里翻来覆去想的就是两句话:“我要想走,你拦得住我吗?!我不能走,一走,有些挺美好的东西就没有了!……”

W高三毕业的时候,高考成绩很不理想,没升入大学,直接去当了警察。一年以后,我和这个班的学生们聚会,他跟我说:“老师,我是一千多名新警察中,唯一一个立了三等功的!我记得你说过,到社会上,我是个好人!”言语中,充盈着平静的喜悦。

“你能做一个好人”,这句话,真的有这样大的力量么?能使得暴怒的少年屈从,能使得顽劣的学子成为功臣?我想,不是我的这一句话有如此的威力,而是因为,我在不经意间对小W表达了一种态度:我不太在乎他在中学这一人生中虽然重要、但毕竟短暂的阶段,能否获得外界高度肯定的评价,我相信他人性中的光辉能照亮他今后的生活之路。我对他人生价值的尊重,帮助他成为自己灵魂的守望者。

W应该感谢我么?仔细回想一下我的那个一班,它与四中许许多多班级表现出来的特质相类似:同学们之间,自然形成了一些情趣相投的小集团,但这些集团之间彼此尊重,也彼此融合。比如,经常跟小W到我宿舍来玩的孩子们里,既有成绩名列前茅的学习尖子,也有工作出色的班干部,还有学习成绩平平但脑子里充满奇思妙想的孩子……我很容易感觉到,决定他们之间远近亲疏的因素,不是、至少不仅仅是那些在当下相对短暂的学校生活中更容易得到肯定的东西,而是那些在更为宽广的社会生活舞台上,更有可能伴随人一生的特点,孩子们之间彼此的尊重与欣赏,使得他们身上人性的亮点彼此辉映,使得我很容易看到每个人身上独特的光彩。在这样的集体中生活的小W,才能真正确信,“你能做一个好人”不是苍白无力的安慰之词,而是在不久的将来,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证明的现实。

我对小W的做法,是无懈可击的么?未必。我当时肯定他能成为一个“好人”,无疑是对的,但我如果能鼓励他、帮助他争取做一个“好学生”,是不是更为恰当的策略呢?

这已经是过去了近二十年的往事了,但与小W在一起说话的这三个片段,却常常在我脑海里浮现。早年想起,更多的是得意或者感动,越到后来,越能体悟到它是我教师生涯中丰厚的馈赠。在我刚步入四中校门,有做守望者之愿,但还不那么清楚守望者之位、之责的时候,帮助我走好了第一步。

“对不起,撕了你的本子啦!”

几年前,在初一的一个班上区级公开课。学生们在课上从多种角度探讨了解决一道难题的方法,来听课的区教研领导很感兴趣,嘱咐我搜集一下各类解法,他要带回区里进一步研究。下课以后,课代表将收集到的各种解法交给了我,大多数是写在单页纸上的,也有个别孩子是写在笔记本上的,我只好将写在本子上的解题过程撕了下来。其中一位女孩L的本子很漂亮,笔记干净整齐,我撕下答案后,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在她的本子上写了几句话:“对不起,区里的老师要得太急,只好把你这么好看的本子撕坏啦,请原谅!”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没多想。

半年以后,女孩L在写评教作文的时候,旧事重提:谷老师因为要将我的作业交到区里,撕了我的本子,还向我道对不起,使我很感动。在以前的学校,我的作业也经常会被老师撕下来向大家展览,撕了就撕了,老师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这次谷老师这样做,我感觉到了她对我们的尊重。

看到她这段话,汗颜。老实说,当时的几行字,是无心之举,其他交上来的解题纸中,明显能看到有些也是孩子们从本子上自己撕下来的,只不过不是我亲手所为,因此一点也没觉得需要对这些孩子也道声歉,我当时主要关注的,就是要完成上交解题方法的任务。我猜,女孩L在作文中提到的她以前的老师们,恐怕也是主要想着要向班上同学介绍女孩L的作业,撕而不语,应该不是有意的“不尊重”,只是无心之失罢了。女孩L与她的同学们也完全能理解老师们的思维方式,宽容老师们的“无心之失”。

检点我们自己的言行,这样的无心之失,不少。大多数时候,我们也像这次一样,“心”在其他任务、事务上,于是对学生的尊重之心,就不知不觉或者自认为顺理成章地缺失了。弥补之道,也许就是行事处世,首先将学生们放在视野里,让“尊重”成为自己自觉的行为方式吧。

“为什么不能帮助她走好迈向讲台的第一步?”

一次,一位到四中来求职的新毕业硕士生在我教的班级试讲。这位试讲老师对基本的教学内容掌握得尚可,遗憾的是她不太了解四中学生的数学学业水平,所以讲课内容失之浅显,学生们渐渐地走神,埋头干自己的事情。更为阴差阳错的是,她数次请一位数学学业水平很出众的孩子回答了几个非常浅近的问题。第一次提问,同学们低低窃笑;第二次提问,同学们的笑声大了些;第三次提问,同学们哄堂大笑,笑得试讲老师莫名其妙,手足无措。可想而知,这堂试讲课的效果不能令听试讲的老师们满意,试讲老师也比较沮丧。

紧接着这堂课还是数学课,由我来上。我非常严厉地批评了学生们刚才的无礼行为。我说:“试讲老师,能有勇气到四中来求职,应该是有一定自信的,也一定是认真努力地做了准备的,她多么希望能够在听试讲的老师们面前充分展示她的才华,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尊重她的这份努力,帮助她走好迈向讲台的第一步?!确实,她不够了解你们的能力,提的问题浅了点,提问的同学也不是那么合适,但出现了这种情况,你们更应该用你们的热情你们的智慧来帮助老师弥补她教学经验的不足,这才是四中学生应该具有的素质,可是你们刚才是怎么做的?我真为你们感到羞愧!”在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几乎全班同学都低着头,鸦雀无声。在这节课剩下的时间里,尽管我尽量努力去活跃课堂的气氛,但于事无补,压抑沉寂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下课。这倒叫我惴惴不安起来: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但第二天的课上,学生们完全恢复了以往专注投入的常态,这同样令我惴惴不安:前一天的火,白发了?

不久,又一位来求职的新老师到我们班上试讲课。坦率地说,他对所讲内容的理解、对教学过程的设计和把握能力比前一位试讲老师还稍欠几分,但同学们的表现,却与上一次截然不同:几乎全班同学都专注地听着试讲老师的讲解,认真地回答着试讲老师或深或浅的问题,在试讲老师讲解不甚明了或者不甚得当之处,同学们或诚恳坦率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或不露声色地为试讲老师补台……以至于下课以后,试讲的小老师连声说:“四中的学生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第二天上课,我向同学们转述了试讲老师对同学们的夸奖,并由衷地说:“我替我年轻的同行向大家致谢,谢谢你们对他的帮助与包容!”同学们以热烈的掌声回应了我的谢意。

自此,只要用这个班的学生上试讲课,效果都不错。但学生们对陌生的试讲老师先轻慢后尊重的变化,还是使我想了很多。当“尊重”的要求是与特定的环境、身份过于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这种尊重,也许多少会含有功利的成分,环境变了或者身份换了,尊重也就消解了。如果我们能够与学生们一起,慢慢使尊重他人成为共同的生活态度,那么,我们就能够在彼此尊重中更多地体验到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包容与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