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松山战役笔记(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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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爆破惠通桥,第11集团军战斗详报有如下记述:


(5日)9时倾,敌炮向我射击,并有浓密机枪声,该团长(熊正诗)判断敌似已迫近惠通桥彼岸松山附近,该团即占领大山头、乌木郎之线阵地。斯时,沿途车辆与归侨、散兵等各自逃遁,情况异常混乱,尖兵连亦被阻于桥东端,不能渡江。该团长此时在大坪子目睹敌小型战车向惠通桥驶来,枪炮齐发,企图过江,遂令工兵第二十四营将桥梁炸断。《第十一集团军民国三十一年五月五日至六月一日惠通桥腾冲龙陵地区间战役战斗详报》,据《保山地区史志文辑》第1辑,第5页。


依据此记述,似乎爆破惠通桥的命令为第106团团长所下,但这与指挥关系不符。实际上,担负桥梁爆破任务的独立工兵第24营隶属中国工兵总指挥部,该营此前已预先接受工兵总指挥马崇六的命令并做详细预案。

1942年初,民国政府军事委员会国防工程处在保山设立分处,以姚仕基上校任分处主任。其时,中国工兵总指挥兼昆明行营国防工程处处长马崇六作为军委会驻滇参谋团成员,与军令部次长兼参谋团长林蔚、参谋萧毅肃等入缅参与指挥作战。2012年,姚仕基的儿子姚国魂曾据其父生前回忆致函笔者,介绍当时情景:

5月初,姚仕基接到马崇六从缅甸发来的电令,令其带一个工兵营沿滇缅公路西进畹町执行任务。姚仕基遂与独立工兵第24营营长张祖武少校率该营自保山向西开进,一路上与自西而来的逃难军地车辆、散兵、难民交错,行进速度极为迟缓。至怒江惠通桥时,忽接马崇六电令,要部队停止前进原地待命,并维持交通秩序,控制大桥以确保自缅境溃败部队后撤。

5月3日,林蔚率参谋团一行自缅甸退至怒江边,马崇六没有继续东撤,留在惠通桥指令工兵营准备破桥事宜。当天傍晚,马崇六拟将其指挥车移置怒江东岸半山腰设指挥所,以便居高临下观察情况。临走时,嘱咐姚、张,须依照他的命令掌握时机破桥,做到万无一失。姚仕基答已准备好用炸药爆破方案,也考虑了用汽油烧木质桥面和用工兵斧砍断钢缆等应急方案。马崇六又补充命令,待任务完成后,张祖武带工兵营撤回保山,姚仕基撤上山腰,与自己同车回昆明。

5月5日晨,姚仕基、张祖武等人站在桥头观察情况,忽然日军一排枪炮打过来,工兵营有些伤亡,其中一名副营长牺牲,姚也受轻伤。原来日军先头部队已于清晨进占怒江西岸,即将攻占惠通桥了。就在日军即将夺占西桥头之际,我工兵奉命揿动起爆装置,随着一声巨响,大桥轰然坠入江中。

炸桥后,日军继续向怒江东岸炮轰扫射,张祖武带领炸桥工兵沿怒江边峡谷寻路向保山撤退,姚仕基沿山沟爬上山腰与马崇六会合,刚上汽车,即遭日军炮击,旋即弃车隐蔽,接着汽车被日军炮火击毁,一行人只能沿山沟躲避炮火。在此过程中,姚仕基与马崇六跑散。因负伤加之又饿又困,姚仕基曾在山沟昏迷了一段时间,醒来后沿山中小路徒步返回保山向马崇六复命。龙陵县政协文史委所提供姚国魂函件。

另据独立工兵第24营给养军需长李国屏在《张营长炸桥阻敌》一文叙述:


1942年4月末,张祖武少校奉命率独立工兵第24营赴滇西,准备入缅作战。途经昆明时,张营长请求补充各项工兵器材,全营分乘数十辆卡车沿滇缅公路西行。我当时任给养军需,行军宿营须紧随营长。

5月4日晚抵保山城郊,目睹保山城被敌机轰炸后的惨状,义愤填膺。据百姓告知,敌机常来袭扰,只有早晚较为安全,张营长遂下令次日天明前出发,按规定当日赶到畹町。

5月5日凌晨,全营准时出发,经诸葛营机场转过山坳,逶迤西行不久,再下坡约40公里,便是滇缅公路咽喉惠通桥。我营车队因前方来车过多,时时受阻,上午9时许才到达惠通桥东岸。这是一座钢索吊桥,又是单行线,西岸来车络绎不绝,桥头宪兵对此失控,秩序紊乱,散兵难民混杂抢行,商车军车推拥争道,人心惶惶,乱乱哄哄,全然是兵败如山倒的不祥景象。因无法过桥,只好在桥东耐心等待。

午前10时许,一辆指挥车来到桥头,车上坐着三位高级军官,询问工兵营长到否。张营长应声上前相见,其中一位是工兵总指挥马崇六将军,他又是军政部驻昆办事处主任。马问明张营长携带爆破器材情况后,面带喜色连声说好,好!


——马崇六听到张祖武携带爆破器材何以连声说好?张祖武本人事后曾向人解释:工兵营到昆明时,工兵指挥部曾指示该营卸下旧装备,到缅甸领新装备。但张祖武以戎机莫测,为以防万一,请以原装备带至缅甸,再换新装备。指挥部遂同意其要求。赵铣编著:《滇西对日抗战》第六章惠通桥作战,第38页。不想此时果然派上大用。


四人立即商量片刻,其中一位用信纸写下一纸手令交给张营长,便匆匆驱车离去。手令内容有三条:一、命令独立工兵第二十四营营长张祖武在惠通桥东端就地待命;二、敌人强占惠通桥时立即爆破该桥;三、任务完成后即电报部。张营长告诉我说,临时奉命炸桥,责任重大,必须要一手令作为凭证。他说另两位是参谋团团长林蔚中将和参谋团处长萧毅肃中将。

张营长立即召开连排长紧急会议,宣布这项临时紧急命令,拿出炸桥方案交大家研究定夺。事不宜迟,迅即行动:一连长胡世安率全连官兵携带已计算够量的炸药及一应爆破器材到桥西端安装;二连长赵宋卿负责在桥中段安装炸药;三连长石坚在桥东端安装炸药及做好各项炸桥引爆准备工作。为确保炸桥成功,张营长决定双引爆,即导火索点火引爆和发电器电引爆,发电器由营长亲自执掌。随后,营长率营连干部逐一仔细检查无误后才返回桥东营指挥地,用望远镜严密监视敌人。

这时,敌机械化部队赶到,占领桥西山头制高点,以猛烈炮火朝东岸射击。

中午时分,张营长突然发现西岸敌人奔扑桥头,向桥上冲来,敌人抢桥了!张营长断然高喊:“点火!”他自己则猛力压下发电器手柄,“轰”的一声,惊天动地,峡谷轰鸣,烟尘漫天,桥沉江底,阻敌成功。

张营长见任务完成,即令全营撤回保山。因公路被敌人毁坏严重,车辆堵塞,张营长即率部分官兵徒步二十来个小时,于次日上午十时到达保山。经清点,我营伤亡、走失约三分之一。


炸桥后,马崇六专门发了致军委会昆明行营主任兼云南省主席龙云电,报告了炸桥阻敌经过;龙云也发了致马崇六的嘉奖令。电文如下:


马崇六致龙云电

限即刻到。主任龙。辰真(5月11日)申办机电谨悉。五日晨七时半,工兵第二十四营营长张祖武率该营到达惠通桥。职当即令以一连担任破桥组,以两连在东岸占领阵地,掩护后续车辆。九时四十五分,敌寇于隔岸开始炮击,潞江(怒江旧称)两岸情形顿为混乱,该营尚能继续掩护车辆过桥。至十时五十分,西岸残留车辆约二百,以司机逃散不能开驶,而敌进势愈猛。适我卅六师一〇六团团长邢正诗(应为熊正诗,下同)率先头易浚华营已到达东岸高地,占领阵地,猛烈还击,乃决然命工兵营张营长施爆破任务。达成后,该营徒步向保山集结,人员、器材略有损失。该营现任功果桥及保惠公路之破坏准备。职马崇六呈。辰元(5月13日)巳保印。


龙云致马崇六等嘉奖令

马总指挥辰元(5月13日)巳保电悉。查此次腊戌之变,撤退仓促,敌寇乘虚进逼怒江,幸马总指挥崇六处置适宜,从容指导,阻击敌人于西岸,实深嘉慰!工兵二十四营营长张祖武,人数不多,一面阻击敌寇,一面破坏桥梁,实属难能。又查三十六师一〇六团,团长邢正诗,长途行军,甫经到达,督率易浚华营,阻敌渡江,因之稳定战局,转危为安,虽有少数敌人渡江,终归消灭。所有出力官兵,应即分别叙奖,以资鼓励。一〇六团团长邢正诗、营长易浚华,工兵二十四营营长张祖武,着各记大功一次;易、张营全体官兵,各奖一万元,共二万元,由经理处即日汇交宋总司令(指宋希濂)具领分别转发为要。龙云之印(卅一、五、十四)《张祖武炸惠通桥与“五五”纪念章》,龙陵县政协文史委提供资料。


上述撰述均为重要亲历者的第一手资料,但是关于时间的记述却不尽一致。按姚仕基回忆,工兵营在5月3日前即抵达惠通桥,马崇六等人是3日从缅甸撤退至此的;而李国屏的回忆却是,工兵营于5日9时抵达,10时许马崇六等人撤退至此。但马崇六致龙云的电报却记述,张祖武营是5日7时半抵达惠通桥,自己已先期到达。爆桥时间有5日早晨、中午两种说法;马崇六是否在现场也互相矛盾。

但吊诡之处尚不在此。比对日军战史的记载,上述时间均有值得推敲之处。此外,第11集团军战斗详报居然认定炸桥命令为其步兵团长所下;宋希濂事后对参谋团林蔚、萧毅肃在断桥阻敌一事上的“冒功”多有指责宋希濂:《远征军在滇西的整训和反攻》,据《远征印缅抗战——原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第42页。,惠通桥阻敌遂成为一段扑朔迷离的“罗生门”。由此而观,当事各方对时间这一客观因素的记述,要么存在记忆错误,要么做了有利于自己的主观修正,这让事后的研究者极难甄别自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