弁言
唐長孺先生(一九一一至一九九四),幼名,昵稱飛官注1,嘗自號格廬,江蘇蘇州府吴江縣平望鎮人也。父諱耕餘(或作耕畬),又名唐九,號鷾而,自稱懦夫,工詩文,兼好書畫及收藏,於書法尤有研究。母劉氏,諱藴玉,浙江湖州府吴興南潯鎮人,嘉業堂主承幹之堂妹也。先生少承庭訓,長傳家學,於詩詞、書畫及收藏,亦皆有素養焉。昔賢恒言“文史哲”不分家,實則“詩書畫”亦不分家也。其中,先生於詩詞用功尤勤。
注1 “”名見先生之父耕餘老人題款,詳參本書民國五年(一九一六)條。“飛官”之稱見先生妹丈柳義南撰述之《憶唐長孺教授》,《拾遺集》,蘇州市吴江市文聯,二〇〇九年五月,第二一一頁。蓋“飛”與“”同音,“飛官”即“官”也。
先生之詩,少長風格迥然不同。早年嘗以詩謁金松岑,松岑評曰:“幽澀似郊、島,又似永嘉四靈,亦受散原之暗示。”又云:“長吉鬼才,非少年所宜。”按(孟)郊、(賈)島之詩,非僅“幽澀”,亦且“寒瘦”,蓋與二人身世際遇相關也。永嘉四靈(徐璣、徐照、翁卷、趙師秀)原宗賈(島)、姚(合),風格自應大致接近。散原爲“同光體”代表,其詩初宗韓文公,後師黄山谷,既“惡俗”,又“惡熟”,求諸“古奥”,流於“艱澀”,風格自亦相去匪遥。松岑雖對“同光體”夙有微辭,然以先生少作與詩壇老宿相較,奬掖之意不言自明矣。惟覺長吉(李賀)縱有“鬼才”,年僅二十七而亡,此類詩作,應非少年之所宜爲,愛惜之意亦昭昭然也。先生之詩風,後來漸有變化,終效松岑兼采各家之長,堂堂正正,一如其人,得非肇源於此耶?
先生之詞,金松岑似從未置評。此蓋與松岑係以詩名家,而未以詞名家相關也。先生晚年憶及青年學詞,嘗謂“當時學夢窗詞,爲無病呻吟之語”。故論者皆謂先生“詞作頗似南宋吴夢窗”。實則非也。先生本性雖多制約,固宜學格律詞也;然格律詞大家甚多,何至專學夢窗詞耶?兩宋格律詞三大家:清真(周邦彦)開宗立派,白石(姜夔)承前啟後,夢窗(吴文英)集成歸重。此三人者,皆精通音律,善“自度曲”及雕字琢詞,雖同屬婉約正宗,標格卻各自不同。夢窗詞濃豔沈鬱,褒貶各半。白石詞清空飄逸,褒多貶寡。惟清真詞藴麗雅正,最受推崇,甚且有“詞家之冠”美譽。實則先生學夢窗詞未久,即已兼學白石詞矣。至於先生之詞,恒見清真曲譜,則猶格律詞人皆有應和清真之作,書畫藝士皆有臨摹古賢之墨,原屬本業之基礎訓練,固與是否學清真詞無涉也。
《尚書·舜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詩詞之道,盡在乎此。先生後來治史,於此取資者亦多矣。先生史學文字簡明凝煉,樸實無華,與學夢窗詞時固然不同,與學白石詞時亦迥然有異,非文史兼通者,固難釐分孰爲史筆、孰爲文筆也。至於思慮精細周至,與清真詞之豐茸綿密固有淵源矣;考證盤旋跌宕,於白石詞之迴斡峭折亦有承藉焉。先生史學與詩詞之關係有如此者。惜先生詩詞存世不多。先生嘗自言:“三十以後絶少作詞。”又言:“少年時頗耽倚聲,中年以後專意治史,遂少寫作,偶一爲之,亦多不存稿。”然所言僅限於詞。詩亦不復作耶?尤可怪者,二十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初,竟然幾爲空白。昔陸宣公(贄)謫貶忠州,荏苒十年,“避謗不著書”。先生一生謹慎,尤恐文字賈禍。民國二十九年(一九四〇)十一月十一日日記,迻録新詞《霜華腴》,尚且將副題“詠英法仳離也”六字塗抹。己丑(一九四九)易代,二十餘年,或亦避謗不作詩歟?
余初有整理先生詩詞之念,實緣起昔日誦讀張澤咸之文章贈言。張氏甲申(二〇〇四)八月撰《温故與懷念》,最後之結語令人惻然動容。其言曰:“末了,我想到,唐師在論史之外,還工於舊體詩詞,但公開發表者極少,據説頗有些存稿。長期在武漢工作的唐門諸弟子,能否有如復旦蔣先生所爲,將老師所撰詩詞加以收集整理呢?廈大韓國磐先生、歷史所的熊德基先生、張書生先生也是撰有些詩詞,都没有、或只發表一二首。在他們生前或身後,皆已收集付梓了,並分别給了我一册。值兹唐師仙逝十周年之際,私念及此,因特竭誠期望在武漢工作的唐師諸弟子爲之,使它刊印問世。它同樣是一份珍貴文化遺産,足以啟迪教育後人,功德無量。諸公以爲然乎?其有志於斯者乎!”
然則,余雖不敏,亦知整理先生詩詞,絶非易事!故當其時,縱然心動,亦不敢妄圖承接。還須辨明者,乃張氏所云,先生詩詞“頗有些存稿”,原非事實。前揭先生自言:“三十以後絶少作詞。”又言:“偶一爲之,亦多不存稿。”雖似僅言詞作,實則詩作亦在其中也。蓋先生後來專意治史,視詩詞如逢場作戲,興至則爲,興盡則棄,始終未予重視。故先生從未自編“詩詞集”。因而,整理先生詩詞,必須從零訪輯。此爲事之最難者。而余在其時,因種種緣故,萬難分心,遂致宕延,竟爾長達七年之久。
辛卯(二〇一一)七月,余赴珞珈山,參加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會。其間,與先生哲嗣剛卯會晤,知先生詩詞仍無人整理,考慮再四,遂主動請纓,祗承編注之役。其時,已知先生詩詞,確如前文所説,散佚已久,訖無成稿。遂求諸剛卯,先生良友吴于廑哲嗣吴遇,同門牟發松、孫繼民等,協助訪輯。剛卯從先生《格廬日記》輯出者最爲大宗,然亦僅得十四首;其他零散手稿,也不過區區十餘首。吴遇寄送者多爲先生與乃父唱和之作,且與剛卯寄送手稿率多重複。發松、繼民寄送者爲先生寫贈手稿及報刊揭載之作,總計不足十首,重複者亦强半焉。余遂與剛卯相約繼續爬梳。三年來,幸各有所獲。其最堪稱道者有三焉。剛卯訪知蔣禮鴻(雲從)、盛静霞(弢青)賢伉儷家有先生詞作手稿,遂與其哲嗣蔣遂聯繫,獲圖版二幀,詞作五首。此爲先生民國三十二年(一九四三)至民國三十三年(一九四四)舊作,可訂正《〈懷任齋詩詞·頻伽室語業〉合集》迻録之誤,洵可寶也。此其一也。海上許全勝從民國二十二年(一九三三)章太炎、金松岑主辦之《國學商兑》、《國學論衡》輯出先生詞作三首,余聞信往索,彼即慷慨惠贈,令人感動。此其二也。余令門生米婷婷赴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補攝《國學商兑》、《國學論衡》先生詞作圖版,順查民國二十三年(一九三四)至民國二十四年(一九三五)金松岑主辦之《文藝捃華》,不料從中輯出先生詩詞十八首,最爲大宗,亦因緣幸事也。此其三也。至此,共得先生詩詞六十五首(以己丑易代爲界:前有四十三首,後僅二十二首),另有對聯三副、碑銘一首,以及譯著引言四篇、文言散文二篇,方可著手編注矣。
孰料編注亦殊不易。自甲午(二〇一四)秋著手,至乙未(二〇一五)冬竣功,時斷時續,竟荏苒一年有餘。首先自是本人工作繁重,所承擔之故宫甲骨、長沙吴簡、新中國墓誌三大項目,役事煩夥,此伏彼起,應接不暇。其次則係先生作詩認真,尤以晚年爲甚,初稿、改稿、定稿,一詩多本,且無區别,鑒定稍費時日。再次則係先生詩詞向無成稿,存儲悉在大腦,迨至晚年,門生故舊索詩,全憑記憶寫出,其間想虚寫虎,難免失真,考訂亦頗不易。而最爲勞力勞心者,則係先生暮年雙目近乎失明,手書多僅具點畫,幾於不可辨識。先生有《記湘行及國立師範學院》與《入蜀記》二文,暮年之作也。此爲先生僅存之文言散文,余欲作附録收入本書,以見先生之古文素養。然前文尚完整,後文似未竟,都凡二十七紙,錯行疊字,復加竄點,釋讀任務之艱鉅,較余之釋讀簡牘、文書、墓誌,難易何啻什伯!幸而天佑斯文,終蕆其事,亦可以惠慰我心矣。
然事功尚有不足者。原擬藉整理之暇,對先生民國年間遺躅作系統尋訪,以增進對先生詩詞之理解。蓋吴江平望、吴興南潯、海寧硤石諸鎮,上海光華大學、藍田國立師院、樂山武漢大學諸舊址,僅吴興南潯鎮,甲申(二〇〇四)十月,嘗一至其地,其餘不過神遊而已矣。不想其時更無閒逸,幾次欲行,幾次又中止。所幸今年四月下浣,藉赴長沙整理吴簡之便,專誠往湘西之漣源,得瞻藍田國師之舊址。舊址即今漣源第一中學也。内有國師路、國師橋、國師廣場諸紀念名物。另有國師展板,鋪陳當年國師教職人員照片,先生在其中焉。睹物懷人,不勝依依。其地爲先生湘行之終點,入蜀之起點,余能至此,東顧西盼,亦堪聊以自慰耳。其未盡事宜,另參本書《凡例》及《跋語》,此不復贅述云。
受業 王素 謹識
乙未孟冬於故宫城隍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