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出国
孩子出生后,张嘉玢的生活有了新的动力。
他们给他取名“积锴”希望他能正直果断,然后用亲戚们送的贺礼,给孩子打造了一把百家锁,保佑他长寿安康,又因为他事事好问,常常逗得老太太开怀大笑,于是又给他取了乳名叫“阿欢”
阿欢很得他们的喜爱,老奶奶、老爷、老太太每个人都要监督他的成长。时时想将他放在眼前照料,而且他身边还有保姆和奶妈时时刻刻的跟着他。
张嘉玢作为母亲的角色,受到了极度的压制,每次抱孩子的时候,老太太就会站在她的身边,矫正她抱孩子的姿势;给他洗澡的时候,保姆又会一直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就连睡觉都有奶妈陪着。而张嘉玢虽然是阿欢的母亲,但是单独陪伴他的时间却是最少的。
在结婚那天母亲告诉张嘉玢,嫁到徐家之后永远都不能说“不”,无论什么要求,都必须说“是”因此张嘉玢压抑住了想时时和孩子在一起的欲望。也许自从她嫁到这个家之后,放弃了太多的东西。
任何事情只能说是,所以现在暂时放弃抚育孩子的权利,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1918年秋天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作为战胜方,他们好好的庆祝了一番。
二哥也从德国留学归来,在上海创办了一家独立报纸。1919年二哥和梁启超等人决定组成非正式代表团,提前前往巴黎准备和会事宜。
二哥临行前,张嘉玢正好回上海看望父母,张嘉玢到家时,二哥正在忙碌的收拾着行李。
张嘉玢悄悄的走到他的身后想吓一吓他,结果她刚靠近,二哥就转过身来,正好瞧见张嘉玢被吓得呆住的模样。
二哥见张嘉玢站在他身边,嘴角向上扬:“都是当母亲的人了,还这样小孩子心性。”
张嘉玢笑道:“就算我做母亲了,但我还是二哥的二妹呀!”
“你呀!”二哥无奈的说。
晚饭过后,二哥特意将张嘉玢喊到书房:“你什么时候去美国和徐章垿团聚?”
张嘉玢抬头诧异的看着二哥,自她嫁入徐家之后,她以为她的职责就是生儿育女,孝敬公婆,照顾阿欢成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否要去和徐章垿团聚
“二妹,你听着,你现在已经为徐家尽到了一个妻子、一个儿媳妇该尽的义务。”二哥似乎看出张嘉玢的想法:“你现在要做的应该是想着如何跟徐章垿处理好关系,一个长久美好的婚姻不能长期分隔两地,长时间的分隔两地势必会拉远心灵的距离。”
二哥见张嘉玢面露疑虑接着说道:“幼仪,我知道,你一直致力于让自己的婚姻变得幸福美满,那你就更应该去海外和徐章垿一起。幸福的婚姻中夫妻双方必须有共同的话题,你应该和徐章垿站在一起,成为他的朋友,他的战友……你不但应该和他一起去海外生活,你甚至应该去海外留学。”
去海外留学……张嘉玢变得激动起来,她真的也可以像哥哥,像徐章垿那样去海外留学吗?
以前张嘉玢常常幻想自己与徐章垿一起拿着书本上课、下课,一起和几个友人辩论,一起谈天说地。
偶尔有时间一起手拉着手去咖啡厅,点一杯咖啡,拿一本小说,就着夕阳,享受着美好的时光,直到太阳下山,才一起挽着手回家。
这样的幻想,真的可以有实现的一天吗?可张嘉玢又想到了阿欢、徐章垿、老太太和老爷,他们会允许自己独自一个人去海外留学吗?他们会支付自己的学费吗?而徐章垿又会期待自己去海外学习吗?他会想要与自己一起团聚吗?想到这,张嘉玢的心瞬间又跌回到了谷底。
“除非徐章垿来信说,希望我去海外陪他,不然老爷他们是不会允许我一个人去海外的。”
二哥安慰张嘉玢说:“放心啦!徐章垿他一定会希望自己的妻子去学习西方文化,去异国他乡陪伴他的。”
二哥是徐章垿的挚友,张嘉玢相信如果二哥和徐章垿说,希望张嘉玢去海外陪他,他一定会答应的。
于是在往后的每一天张嘉玢都无比的期待徐章垿的来信,期待他文章末尾提到关于自己的部分。
他有时会在信件末尾交待张嘉玢写一些关于阿欢的日常给他,或者让她一整天都跟着阿欢,将他一天中的点点滴滴记录给他,张嘉玢给这些记录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阿欢的一天”。
有时他又会让张嘉玢将阿欢练的字寄给他,可是张嘉玢等了一天又一天,他还是没有来信说,让张嘉玢去海外陪他。
1919年从巴黎传来消息:同盟国拒绝了中国的合法要求,并且密谋要将山东割让给日本,这个消息一经传来全国哗然。
1919年5月4日BJ近三千名学生前往天安门广场游行示威,他们手挽着手筑成一堵堵人墙,高举着血书,喊着“取消二十条”“还我青岛”“不为玉碎,宁为瓦全”“抵制日货”
遭到了北洋政府的暴力镇压,第二日全国学生加入了游行示威的活动,之后工人们也罢工加入了这个行列,随着游行示威的人群越来越广泛,商人们也纷纷关闭店铺支持此次运动。
人们纷纷拿出此前买的日货烧毁,就连日本商铺也不可避免的被打砸抢烧,一度让国内的经济停滞不前。
北洋政府抵抗不住压力,释放了被捕学生。6月28日在合约签订那天,留法学生和工人包围了中国代表的寓所,中国代表被迫拒绝在合约上签字。
二哥从欧洲回来,他兴奋的表达了对此次学生运动结果的骄傲,他说:“我们中国终于挺直腰杆傲气一回了,你是没看到那些外国代表听说我们拒绝在合约上签字的表情。”
张嘉玢静静的聆听着二哥的话,他接着说:“这场运动会给中国带来全新的变化,这个变化将会改变中国的面貌……”
最后他问道:“徐章垿写信来让你去海外了吗?”
张嘉玢摇摇头说:“没有。”
他说:“他去了海外这么久还没写信让你去,一定是出了什么乱子!”
张嘉玢不知道二哥说的“乱子”是什么?可是二哥的话让她想到了一年前的那件事。
那天早晨他急躁的来回踱步,心情很是急切,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张嘉玢说这么多话:“中国正在经历一场变革,他会让每个人都成为一个自由的人,不再屈于传统的习俗,旧的道德已经不能束缚人们,将会有新的道德孕育而生,我也将冲破牢笼,走向自由,我要向那些迂腐的无法使自己遵循内心感受的传统挑战。我要成为中国第一个离婚的男人。
张嘉玢当时认为他是在开玩笑,或者只是为去海外留学做准备,他想让自己成为一个西式的人。
张嘉玢不认为他会真的和自己离婚,因为女子离婚后,她的一生便已经确定,不是去尼姑庵做姑子,就是去妓院做妓女,或者直接死了一了百了,张嘉玢觉得他不是那种残酷的人。
现在张嘉玢知道他说的没错,一场革命已经悄无声息的席卷全国,他说的一切已经不断的变成现实,那他说的要成为第一个离婚的人呢?她不敢去问老爷、老太太,自己能不能去海外,不然他们会觉得张嘉玢是个不安家室的人……
“他会出什么乱子呢?”张嘉玢低着头一遍又一遍的喃喃道。
“你别着急,我去帮你问问亲家。”二哥拍了拍张嘉玢的头安抚道。
后来二哥帮张嘉玢问老爷,但老爷认为她需要照顾阿欢,还要与老太太作伴,不适合去海外。
但是一年后徐家决定送张嘉玢去海外和徐章垿团聚,他们肯定也觉得徐章垿出了什么乱子。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徐章垿突然放弃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学位跑去欧洲。
他这段时间寄回家的信件总是有一股焦虑与不安。而且去欧洲的时候还来信说他要改名字,他将他的新名字写在了信纸上,“徐志摩”是个美丽又优雅的名字,尽管当时张嘉玢已经不再那么期待他的来信,可她还是一眼就记住了他的名字——徐志摩
徐家让张嘉玢去海外的时候,她已经在家跟着先生读了一年的书。
在徐家的安排下张嘉玢和一对从西班牙领事馆来的中国家庭一起前往马赛,在船上张嘉玢不用帮忙照顾孩子,常常一个人呆在船舱内,一呆就是一天,有时也会去上面吹海风。
同船的几个女孩知道张嘉玢是去海外和丈夫团聚,很是羡慕,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并不是她丈夫让她去的海外,而是徐家送她去的海外。
随着船越来越接近马赛,张嘉玢也越来越紧张,她一点儿也不了解徐志摩,现在他又改了新的名字,张嘉玢便觉得更加陌生。
张嘉玢曾经从佣人口中听说,徐志摩第一次看她的照片时,他说“真像个乡下土包子”
结婚后便是一次又一次的沉默、离去,他似乎从来也没给过张嘉玢机会了解他。
苦学的这一年时间,让张嘉玢有了很大的进步,当与他见面时,他也许会注意到自己学识的长进,会给自己一个热情的拥抱。
经过三个星期的海上航行,终于到达了马赛,张嘉玢探着身体,焦急的等着下船,期待脚踩着陆地的感觉。
张嘉玢的目光扫过拥挤的人群,看到徐志摩一脸不耐烦的站在人群之中,她的心突然凉了一截。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西服,脖子上带着白色的围巾,是与在国内完全不同的打扮,可张嘉玢还是从人群中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徐志摩。
他和所有人的表情都不一样,没有欣喜,没有期待,甚至没有微笑,那是一贯冷漠的表情,像一把刀插在张嘉玢心里的表情。
等张嘉玢站在徐志摩对面时,她已经收起了所有期待和欣喜。
他接过张嘉玢的箱子,说想去巴黎看看。
一起从港口坐火车到了巴黎,他领着张嘉玢去了一家百货公司,然后和售货小姐一起,帮张嘉玢选了一些的衣服。
当张嘉玢去试穿的时候,他就用法文与售货小姐聊起天来,等她换好衣服出去,他冷漠的扫视张嘉玢一眼,然后摇摇头。
试过好几套过后,他们买了一件洋装和一顶帽子,他说在西方,外出时一定要戴帽子,这是礼貌问题。
然后让张嘉玢穿着新洋装去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寄给老太太、老爷,让二老看看他们幸福的模样。
接着他们一起坐飞机回到伦敦,飞机的空间很是狭窄,张嘉玢与徐志摩只能脚对着脚端坐着。
当飞机飞到半空中时,受气流的影响很是颠簸,张嘉玢没忍住一下子就吐了出来,直到吐出酸水才好受一点。
徐志摩撇过脸嫌弃的说:“真是乡下土包子。”话音刚落他也吐了。
张嘉玢看着他忍住笑,低声说:“你不也是乡下土包子。”
他僵硬的回道:“我和你不一样。”说完又接着吐了出来。
“哪里不一样?我们坐飞机都吐了。”
到达伦敦的时候,他的两个朋友来接机,急切的询问此次飞行的感受。徐志摩一改之前的生硬、沉闷,热情的用英文与他们交谈起来。
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张嘉玢问他:“他们是你的朋友呀!”
他又回到了一贯的态度,直接掉头走掉。
张嘉玢跟在他的身后,回到他在伦敦的住处,那是一个俱乐部,里面住的都是中国人,每个人说的也是中文,在这里张嘉玢感到了一丝亲切。
就连徐志摩在这里也脱掉西装,换上了长袍,一小口、一小口喝着茶,一如张嘉玢记忆中的模样。
他们每个人都因为各自的理由来这里留学,并且已经熟识。每次吃完饭后他们就会一起去休息室聊政治、政府、诗词、文学……有几个仰慕二哥和四哥的人,时常会来找张嘉玢聊天,将他们在聊天室聊的那些事情告诉她。
徐志摩每天像是有数不尽的事情要忙碌,他进进出出,安排这,安排那。
每天早晨会穿着挺直的西装,喝着咖啡,抽着香烟,他像是一个真正的西洋人,而张嘉玢则每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的等待着他回来。
有一次张嘉玢和徐志摩一起外出访友,她坐在最里面,徐志摩和一个朋友坐在前面。
张嘉玢通过车上的反光镜不停的观察着他,他用眼神示意他的朋友先开口交谈,又指了指坐在车后面的张嘉玢。
突然张嘉玢反感起徐志摩来,她讨厌他让自己变得如此呆板,她讨厌他让自己变得疑神疑鬼,变得精神质,她讨厌他从不骂人,却让自己无时无刻不觉得羞辱……张嘉玢觉得他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而这件事让他变得急躁不安,张嘉玢想他一定是有女朋友了,不然他为什么一直不写信让自己来欧洲。
其实他完全可以和自己说,只要他说了,那么接受那个女人便是自己的责任,他是可以娶那个女人为妾的,这是他的权利。可是他一直不说,一直如此防范自己……失望,无助一股脑的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