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
五首

其一^①

归去来兮^②，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③。

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④。

坐见黄州再闰^⑤，儿童尽、楚语吴歌^⑥。

山中友，鸡豚社饮^⑦［1］，相劝老东坡^⑧。

云何！

当此去^［2］，人生底事，来往如梭。

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⑨。

好在堂前细柳^⑩，应念我、莫剪柔柯。

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傅注】

①公旧序云：“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余将自黄移汝，留别雪堂邻曲二三君子。会李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3］。”

②陶渊明《归去来词》首曰：“归去来兮。”（刘按，见《陶渊明集》卷五；又《文选》卷四十五。）

③公家西蜀。岷、峨，蜀中二山。

④韩退之诗：“年皆过半百，来日苦无多。”（刘按，此系韩愈《除官赴阙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诗，见《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六；别见《全唐诗》卷三百四十一。）

⑤公作《黄州安国寺记》云：“元丰二年，余自吴兴守得罪，以为黄州团练副使；明年二月至黄州。”与陈季常诗序云：“余在黄州四年，余三往见季常”，“七年四月，余量移汝州”。以是二者考之，则知公自元丰三年二月到郡，七年四月移汝州，其实在黄州四年零两月也。元丰三年闰九月，六年闰六月，则“再闰”可知。（刘按，与陈季常诗序，引自《歧亭五首》，见《东坡集》卷十四。）

⑥杜子美诗：“儿童解蛮语，不必作参军。”（刘按，句出《秋野五首》之五，见《九家集注杜诗》卷三十。）

⑦韩退之诗云：“愿为同社人，鸡豚燕春秋。”（刘按，句出《南溪始泛三首》之二，见《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七，别见《全唐诗》卷三百四十二。）

⑧公在黄州，卜东坡以居。

⑨寇莱公诗：“将相功名终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刘按，此乃寇准《和蒨桃》诗，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四十。）吕洞宾词：“秋风吹洛水，落叶满长安。”（刘按，吕岩《促拍满路花》词“洛”作“渭”，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八。又按，贾岛《忆江上吴处士》诗：“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则吕词原系化用贾诗也。）

⑩公手植柳于东坡雪堂之下。（刘按，雪堂下手植柳事，不见《东坡集》。宋王宗稷撰《东坡年谱》元丰五年纪事：“试以《东坡图》考雪堂之景，堂之前则有细柳”，当系传闻。）

《诗》：“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刘按，见《诗·召南·甘棠》。）

瑏瑢齐安在江北，与武昌对岸。公每渡江而南，历游武昌之地，故有“江父老”之句。

【校勘记】

[1]“饮”，元本、《东坡外集》作“酒”。

[2]“此去”，《二妙集》本、《东坡外集》作“远去”，茅维《苏集》本作“此际”。

[3]“公旧序”云云，元本删“公旧序云”四字，以题注为词叙；又“将自”作“将去”，“邻曲”作“邻里”。

其二^［1］

香叆雕盘，寒生冰箸，画堂别是风光。

主人情重，开宴出红妆。

腻玉圆瑳素颈^①［2］，藕丝嫩、新织仙裳^②。

双歌罢^［3］，虚檐转月，余韵尚悠扬^③。

人间何处有？司空见惯，应谓寻常。

坐中有狂客，恼乱愁肠^④。

报道金钗坠也，十指露、春笋纤长^⑤。

亲曾见^⑥，全胜宋玉，想像赴高唐^⑦［4］。

【傅注】

①《洛神赋》：“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刘按，曹植《洛神赋》，见《文选》卷十九。）柳耆卿词亦云：“腻玉圆瑳素颈。”（刘按，见《彊村丛书》本柳永《乐章集》卷上《昼夜乐》。）

②老杜《纳凉》诗：“佳人织藕丝。”（刘按，《九家集注杜诗》卷十八题作《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其一），“织”作“雪”。）

③《列子》：“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刘按，事见《列子·汤问》篇。沈钞本、清钞本、晒蓝本“匮粮”上有“过”字、下又有“歌”字，文句不通，今据珍重阁本及《列子》原文校改。）

④唐杜鸿渐司空镇洛时，刘禹锡为苏州刺史，过洛。杜出二妓为宴，酒酣，命妓乞诗于刘。刘醉甚，就寝。中夜酒醒，见二妇人侍侧，惊问其故。对以席上作诗，司空因命侍寝。令诵其诗，曰：“高髻云鬟宫样妆，秋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或云是韦应物也。（刘按，事详《唐诗纪事》卷三十九，孟棨《本事诗·情感》篇所记与此微异。又按，《诗话总龟》卷二十六谓为韦应物任苏州太守时事也，《类说》卷二十七诗归韦应物，卷五十一诗属刘禹锡。）

⑤张祜客淮南幕中，赴宴时，杜紫薇为支使，南座有属意之处，索骰子赌酒。牧微吟曰：“骰子巡巡裹手拈，无因得见玉纤纤。”祜应曰：“但知报道金钗落，仿佛还因露指尖。”（刘按，事见《摭言》卷十三，又见《诗话总龟·前集》卷二十三引《古今诗话》。杜紫薇指杜牧。）

⑥《孟子》：“岂若吾身亲见之哉。”（刘按，句见《孟子·万章上》。）

⑦楚襄王梦与巫山神女接，旦以告宋玉，且言其神女之妙丽。宋玉因为《高唐赋》云。（刘按，参见《文选》卷十九《高唐赋·序》。“唐”原误作“堂”，据《文选》改。）

【校勘记】

[1]词题：傅本、元本、吴讷钞本无题。《二妙集》本、茅维《苏集》本、毛本题作“佳人”。

[2]“瑳”，珍重阁本作“磋”。元本、《二妙集》本作“槎”。

[3]“双歌”，元本作“歌声”。

[4]“赴”，元本、《二妙集》本作“赋”，义胜。

其三^［1］

蜗角虚名^①，蝇头微利^②，算来着甚乾忙^③。

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

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2］、些子疏狂。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④。

思量。

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⑤。

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⑥。

江南好，千钟美酒^⑦，一曲《满庭芳》。

【傅注】

①《庄子》曰：“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刘按，引自《庄子·则阳》篇。“时相与战”今本作“时相与争地而战”。）

②《南史》：“齐衡阳王子钧，尝手自细书《五经》。贺玠曰：‘殿下家自有坟素，何用蝇头细书？’”（刘按，详见《南史》卷四十一《衡阳元王道度传》。）“蜗角”、“蝇头”，取其细耳。

③杜子美：“终朝有底忙。”（刘按，句出《寄邛州崔录事》诗，见《九家集注杜诗》卷二十六。）

④李太白：“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刘按，句出《襄阳歌》，见《李太白诗集》卷一。）

⑤叶道卿《贺圣朝》词：“三分春色，一分愁闷，一分风雨。”（刘按，《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六载叶清臣《贺圣朝·留别》词云：“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疑傅《注》引述有误。又苏轼《临江仙》词：“三分春色一分愁。”傅《注》引叶道卿词句同此，谓出自杨元素《本事曲集》。则亦似有所据，待考。）

⑥《归藏》曰：“昔女娲筮张云幕，而枚占神明。”（刘按，见唐徐坚撰《初学记》卷二十五《器用部》“帷幕”条转引。）

⑦昔平原君与子高饮，强子高酒，曰：“昔者遗谚：‘尧舜千钟，孔子百觚。子路嗑嗑，尚饮百榼。’古之圣贤，无不能饮也。”（刘按，详见《孔丛子·儒服》第十三。“觚”上原衍“斛”字，据《孔丛子》删。）

【校勘记】

[1]《二妙集》本调名下注云：“《诗余》有题曰《警悟》。”毛本题注：“或注《警悟》。”《东坡外集》题注：“山谷云此词非先生作。”详见黄庭坚《醉落魄》词序，黄“疑是王仲父作”，未见显证。

[2]“尽”，元本、毛本作“须”。“放”，《东坡外集》作“教”。

其四^①［1］

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

凛然苍桧，霜干苦难双。

闻道司州古县^②，云溪上、竹坞松窗^③［2］。

江南岸，不因送子，宁肯过吾邦？

枞枞^④［3］。

疏雨过，风林舞破，烟盖云幢^⑤。

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⑥。

居士先生老矣，真梦里、相对残^⑦。

歌声断^［4］，行人未起，船鼓已逢逢^⑧。

【傅注】

①公旧序云：“有王长官者，弃官三十三年，黄人谓之王先生。因送陈慥来过余，因为赋此^［5］。”

②按《唐·地理志》：“武德三年，以黄陂县置南司州。七年，州废。”此言“司州古县”，谓黄陂也。（刘按，参见《新唐书》卷四十一《地理志》五。）

③“坞”，村坞也，又曰小障。（刘按，《后汉书·马援传》：“起坞候。”李贤《注》引《字林》：“坞，小障也，一曰小城。字或作‘隖’，音一古反。”）

④“枞枞”，击声也。韩退之：“扶機导之言，曲节初枞枞。”（刘按，此韩愈《病中赠张十八》诗。“機”原作“机”，注：“一作‘几’。”见《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五。《全唐诗》卷三百四十“枞”作“”。）

⑤韩退之：“青幢紫盖立重重，细雨浮空作彩笼。”（刘按，韩愈《楸树》诗“重”原作“童”，“空”原作“烟”，见《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九，别见《全唐诗》卷三百四十三。）

⑥“缸”，罂属也。韩退之：“倾樽与斟酌，四壁堆罂缸。”

⑦“”，灯也。韩退之：“照炉钉明。”

⑧“逢逢”，鼓声也。韩退之：“不踏晓鼓朝，安眠听逢逢。”（刘按，以上傅《注》⑥⑦⑧条所引韩愈诗语，皆出自《病中赠张十八》诗。见《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五。）

【校勘记】

[1]《东坡外集》调名下题注：“代陈子辩别郑希道。”

[2]“竹坞”，《东坡外集》原校：“坞一作户。”

[3]“枞枞”。元本、《东坡外集》作“”。按《集韵》，二字音义全同。

[4]“歌声”，《东坡外集》作“歌舞”。

[5]元本无“公旧序云”四字，“弃官”下有“黄州”二字。

其五

余年十七，始与刘仲达往来于眉山。今年四十九，相逢于泗上。洛水浅冻，久留郡中，晦日同游南山，话旧感叹，因作此词^［1］。

三十三年，漂流江海，万里烟浪雪帆。

故人惊怪，憔悴老青衫。

我自疏狂异趣，君何事、奔走尘凡。

流年尽，穷途坐守^①，船尾冻相衔^②。

巉巉。

淮浦外，层楼翠壁，古寺空岩。

步携手林间，笑挽纤纤^③［2］。

莫上孤峰尽处，萦望眼、云海相搀^［3］。

家何在^④？因君问我，归梦绕松杉^［4］。

【傅注】

①阮籍遇穷途而辄哭。（刘按，《三国志》卷二十一《阮籍传·注》引《魏氏春秋》云，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傅《注》当本于此。）

②“相衔”，所谓舳舻衔尾是也。

③《诗》曰：“掺掺女手。”《注》：“掺掺，犹云纤纤也。”（刘按，见《毛诗注疏》卷九《魏风·葛屦》。《说文》引《诗》作“攕攕女手”。）

④韩文公诗：“云横秦岭家何在？”（刘按，此系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诗，见《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十，别见《全唐诗》卷三百四十四。）

【校勘记】

[1]元本词序“洛水”作“淮水”，与正文“淮浦”暗合，义胜；又元本“此词”作“满庭芳云”。《二妙集》本题首多“公自序云”四字。吴讷钞本、毛本无此序，调名下注云：“杨元素《本事曲集》云：子瞻始与刘仲达往来于眉山，后相逢于泗上，久留郡中，游南山话旧而作。”

[2]“纤纤”，毛本作“攕攕”。按“攕”通“纤”，见《说文》。

[3]“云海相搀”，《东坡外集》作“云水相涵”。又《二妙集》本、毛本亦作“云水”。

[4]“归梦”，吴讷钞本、茅维《苏集》本、《东坡外集》、毛本皆作“归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