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版自序

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在大规模涌来的西方现代文化冲击下，中国社会开始了近代化（或者说广义的现代化）进程。中国历史一千多年的循环往复在此中止。近百年的社会变迁，无论是速度还是深刻性，都远远超过了此前千年的演进。

著名的英国历史哲学家R.G．柯林武德说：“历史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思想过程。”中国百年历史的剧烈变化过程自然也首先是文化思想的大变动过程。柯氏确认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主旨在于说明历史研究本质上是对逝去了的历史思想的重演，认知历史的主要任务不是精确地描述历史事件，而在提示历史事件背后的思想。也就是说，柯氏的这一思想是一种历史认识论观点，是关于历史知识的可能性问题的观念。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主要是指一切以知识形态留存下来的历史都是思想过程。每一时代的历史（历史知识），都是当代人依据自己的观念对过去历史思想的重演。但是，“历史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思想过程”的判断，显然不仅具有历史认识论的意义，同时还具有历史本体论的意义。柯氏认为，每一代人在“自我认识中”去重演过去的历史思想，就真正获得了对历史的认识。这就是说，每一时代的人对历史的认识，并不是对过去事件和事件背后的思想的被动反映，而是对过去历史思想的批判性重演。而每一代人正是依据对逝去的历史思想的认知而形成自己创造当代历史的观念，并按照这一观念去创造出自己时代的历史。由此可以得出结论：每一代人认知过去的历史和创造未来的历史，都是主动的、自由的，是自由的理解和自由的选择。当然，这种“自由”是有限度的，每一代人只能在自身所处的历史环境允许的自由度内自由理解和自由选择。尽管有限，但“自由”毕竟是存在的。这种“自由”赋予历史创造者对过去历史的价值评判权，也赋予他对自己创造的历史的选择权和无可推卸的责任。

就整体而言，当代的中国人正在历史允许的自由度内自由地选择未来的历史并不断把对未来历史的责任加到自己身上。而这种选择必然是在理解过去的历史（或者说对历史思想的批判性重演），尤其是理解近百年史的基础上作出的。理解近百年史（或者说认知近百年的历史规律和历史经验）的根本途径，是理解百年历史上每一代人创造历史的思想，理解每一代人为何和如何选择了他们时代的历史。

每一个时代的人对历史的选择是该时代历史思想的综合反映，而选择的承担者则是那些自身观念能够代表这一时代历史思想综合反映方向的社会群体。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面对现代工业文化带来的千年未有的社会大变局，中华民族的一代代先进群体在各自的时代代表民族对当代历史作出了选择。洋务派选择了单纯的经济改革，维新领袖选择了政治改革、君主立宪，革命家选择了民主共和，新文化运动的先进知识分子选择了对西方文化的全面吸收和对本土文化的全面批判。新文化运动以来，对西方社会学说的全面接受打破了此前基本的选择格局，出现了各种社会理想千帆并发的局面。“五四”以后，经过一定时期的分化与重组，形成了众多思想派别，但其中既有理论体系又有理想社会方案，表明了对未来社会选择意向的似乎只有五大派，即：（1）民族主义派。该派主张按资产阶级民族主义理论体系建设一个放弃个人自由，践履民族至上、国家至上道德的实力强大的民族国家。（2）农村社会复兴派。该派主张全面复兴中国固有的农业文明，从农业文明高度发展中产生一个新型国家。（3）自由主义派。该派主张效法西方民主国家，在个人主义社会关系基础上建设现代工业化的中国。（4）文化调和主义派（蒋介石时代的国民党）。该派主张在传统观念文化的地基上建立一个以工业化为特征的现代国家。（5）新民主主义派。该派主张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建设中国的现代工业化社会，并进而走向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

在“五四”以后的历史条件下，五个派别社会方案的选择都无疑是自由的，选择的结果也早已由各派承担过了。百年的历史，百年的选择，其间的历史经验无疑是异常丰富的。本书的意向就在于对中华民族在百年史上对未来历史前仆后继的“自由”选择作出历史允许的自由理解，以期在当代中国人理解过去历史和选择未来历史的观念中加入些许自己的因素。

书稿早在1988年就已写成，阴差阳错，直至今日才得以出版。可以说，它已经是历史的思想了。如果要修订，就要依据今天的认知去批判地重演它，而那样就应该是另一本书了。历史的思想有历史思想的存在价值，就让它保持原样吧。

作者

1996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