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公十三年

【經】十有三年春二月，公會紀侯、鄭伯。己巳，及齊侯、宋公、衛侯、燕人戰。齊師、宋師、衛師、燕師敗績。（《測義》夾）黄震氏曰：“愚按此役用師者凡七國，魯、紀、鄭爲一黨，而魯爲之首。若紀則惧齊欲滅紀者也，若鄭則怨宋責賂于鄭者也，魯則紀其自出，鄭其所黨，故書曰‘公會紀、鄭’，此魯爲首也。齊、宋、衛、燕爲一黨，而齊爲之首。若齊、衛於魯則有戰於郎之怨。若宋於魯則有戰于宋之怨，若燕則比宋興兵，謂魯穀丘之盟爲不信，而齊則欲滅紀，又德鄭忽，而助忽攻突，且怒魯之屢盟以平突，是齊於魯、紀、鄭皆有憾，故言齊爲主兵，此齊爲首也。”郭登氏曰：“此叚經文最爲明白，蓋去年十一月魯桓與鄭厲會于武父，十二月伐宋戰于宋，今年與紀、鄭及齊、宋、衛、燕戰而勝之，左氏於‘齊’字下比經文增一‘與’字，似謂魯、紀、鄭、齊同戰宋、衛、燕也，苟如此，下文明書齊師、宋師、衛師、燕師敗績，則前後文理不通矣。或曰宋與魯戰，或曰鄭與宋戰，或曰紀與齊戰，皆非也。蓋齊合宋、衛、燕三國伐紀，欲滅之。魯爲紀之親戚，求兵于鄭徃救之，戰于紀地而勝之也。”（《評林》眉）蘇轍：“先言會而後言日，既會而後戰，會戰異日也。”季本：“齊、鄭本一黨也，及武父之盟，鄭、魯合，則宋、燕黨於齊、衛矣。齊欲滅紀，魯援之，故桓公與紀、鄭合以與齊戰。日在會後，見其以會定日，志在我也。”三月，葬衛宣公。夏，大水。秋七月。冬十月。

【傳】十三年春，楚屈瑕伐羅，鬪伯比送之。（《淵鑒》眉）戰勝而驕者必敗，讀此可以知兵。臣熙曰：“轉折有致，勁而能婉，末後繳足前意，略增數字，結尾一掉，無限烟波。”還，謂其御曰：“莫敖必敗。舉趾高，心不固矣。”（韓范夾）爲將宜慎重。歷觀戰事，未有不以驕敗、以慎勝者也。（孫琮旁）淺人情態畢露。（《便覽》眉）左氏慣就威儀起論，可見春秋時人精於學問。遂見楚子曰：“必濟師。”（孫琮旁）襯出必敗意。楚子辭焉。入告夫人鄧曼。（《左繡》眉）下截鄧曼語自作一篇妙文讀。先就大夫意中虛猜一遍，次就莫敖身上實説一遍。而首以一筆正喝，末以一筆反掉，章法極整，筆法極松。文莫妙於復説，亦莫難於復説。不變不得，盡變又不得。順逆增減，以參差兼整齊，則得之矣。一意翻作兩層説，整整賓主三疊，中間用散筆一隔，氣舒而致曲。臨了復又作反宕之筆，靈心雋腕，姿致無窮。鄧曼曰：“大夫其非衆之謂，（孫琮旁）一句明明道破。（《便覽》眉）一語道破，下“其謂”、“夫固謂”，一意分作兩層。前語勢急，後語勢慢。慢處反是直喝，下句急處反是頓挫上文。中間自下斷語，是緊要處，卻又飄宕出之。用筆之妙，真開人多少法門。其謂君撫小民以信，（孫琮旁）“其謂”發明伯比之意。訓諸司以德，而威莫敖以刑也。莫敖狃于蒲騷之役，將自用也，必小羅。（孫琮旁）如親見其舉趾高，心不固。君若不鎮撫，其不設備乎？夫固謂君訓衆而好鎮撫之，召諸司而勸之以令德，見莫敖而告諸天之不假易也。不然，夫豈不知楚師之盡行也？”（《左傳雋》眉）茅鹿門曰：“一婦人能料之，莫敖卻不能自脱。”（孫鑛眉）即前句略增數字，殆如注腳。然明是重出，而意旨乃更腴暢，左氏多此法。（《文歸》眉）王納諫曰：“只重莫敖必敗，卻兼小民、諸司相配成文，抑揚反覆有餘態。”（孫琮旁）應起句。緊宕。（《左繡》眉）季梁諫追楚篇，凡用七“謂”字。此文凡用三“謂”字，而各自一種筆陣。此等妙文，沾丐後人不少。前調“其非”、“其謂”作呼應，連在一處。後調“夫固”、“夫豈”作呼應，分在兩頭。抑揚開合，極文之致。（《約編》眉）覆説一遍，跌出末句有力。（方宗誠眉）伯比之言簡而曲，鄧曼之言詳而直，文有步驟。楚子使賴人追之，不及。（《彙鈔》眉）通篇文字俱從“必濟師”三字生出。蓋伯比示其端，鄧曼爲之暢其説，愈折愈醒，愈辨愈透，明智婦人，千古所□見。（《補義》眉）以小羅爲主，屈瑕前敗鄖全仗闘廉，繼伐絞，下咨群帥，至此全師伐羅，更不許人參末議，以見非因人成事也。鄧曼“小羅”二字已灼見其隱，不設備非謂至羅猶無備，蓋方及羅境，未及安壘，而敵軍猝起不意，方知伯嘉三巡，預定勝算，而屈瑕早在伊指數中。

莫敖使徇于師曰：“諫者有刑。”（孫琮旁）應“自用”。（《測義》夾）孫應鰲：“諫者有刑，此屈瑕之所以敗。”及鄢，亂次以濟。遂無次，且不設備。（孫琮旁）應“不設備”。及羅，羅與盧戎兩軍之。大敗之。（《左繡》眉）末段接連幾筆，都寫他一種足高氣揚光景，既顧起處，又映前段，局法渾成。莫敖縊于荒谷，群帥囚于冶父以聽刑。楚子曰：“孤之罪也。”皆免之。（文熙眉）鄧曼賢智，夫人中蓋鮮見之。穆文熙曰：“淺夫一戰得勝，遂自用不納人言，如莫敖者甚多，豈惟戰？凡事多然，可爲深戒。”（《左傳雋》尾）吕東萊曰：“屈瑕之禍，鄧曼歸之蒲騷。吾以爲成屈瑕之禍者，在絞，不在蒲騷。方伐絞之初，屈瑕雖欲自用，尚未敢自信也。苟又挫於絞人，必謂昔以用人言而勝，今以自用而敗。將益求其所未至，不敢以兵爲戲矣。彼既見其謀之驗，忘其幸而矜其能，心口相語：‘疇昔蒲騷之勝，借曰鬪廉之謀，今采樵誘敵之策，豈亦鬪廉教我哉？’此所以堅其自用之意，而趣其荒谷之縊也。”（《文歸》尾）濟彭之師，已久落諜者目中，三巡之數，何等精細？莫敖亦云不幸，遇着勝手，“不設備”疑猶事後附會之説耳。爻一。（《快評》尾）《左傳》備載楚人侵蝕中國之始，深有感於驕侈盈滿之敗國亡身也，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如鬪伯比之謀隨，曰：“彼則懼而協以謀我，故難間也。隨張，必棄小國。少師侈，請羸師以張之。”甚矣，懼之爲國長城，侈之爲國蟊賊也。故少師以侈而見獲，鄖以不戒而喪師，皆其明驗也。奈何屈瑕偶獲捷于蒲騷，得志於伐絞，遂以羅爲不足滅。舉趾一高，陷身荒谷。楚以空國之師，付之莫敖，死不足惜，其奈社稷何？猶幸伯比、鄧曼知之于前，楚子悔之於後，不然，楚幾爲隨乎？學者能合前後數篇觀之，然後知左氏之用意深矣。鄧曼一婦人耳，具此絶人之識，天方授楚，不信然乎！（王源尾） 自賓自主而判然分，則章法平。雜賓雜主而淆然亂，則章法混。平則無奇，混則無正。無奇無正，而文之道亡矣，尚何論賓主乎？雖然，平固無奇，奇則易於混。混固無正，正則易於平。既欲不平，復欲不混，將何以處此？曰：“無他也。唯並舉以爲奇，單抽以爲正而已。”並舉以爲奇，則不平；單抽以爲正，則不混。如衡嶽七十二峰，峰峰競秀，而獨以祝融爲尊，所以磅礴而鬱積也。此文莫敖主也，“心不固”三字，斷盡莫敖。後鄧曼多少議論，俱攝於此。而曼卻將撫小民、訓諸司、威莫敖三者平説，並舉以爲奇也。又將莫敖獨説一段，單抽以爲正也。奇正辨而賓主明，賓主明而章法出矣。只賓主二字，古人是多少變化！（孫琮旁） 自咎而不行罰，所以强國服小。（孫琮總評）禍福相倚，天道亦人事也。聖賢千言萬語，不外一“敬”字。處常御變，守成持滿，關棙全在此。莫敖之敗，伯比決之威儀，鄧曼斷以驕溢，言若蓍鑑。始知行師之要，只在治心。讀鄧曼語，有無數曲折，無數作用，極婉極透，不謂世間有此絶頂細心婦人。（《統箋》尾）愚按：勝軍無他道，一言以蔽之曰：“師克在和。”敗軍無他釁，一言以蔽之曰：“兵驕者敗。”屈瑕之喪師，千古爲將之前車也夫。（魏禧尾）鍾惺曰：“非鄧曼發此極婉透之論，伯比‘濟師’二字，作何歸着？”又曰：“進諫爲反語、隱語，以聽君之悟于不可知，又待一人從旁分疏，危矣！非諫君之法也。”魏禧曰：“鄧曼見微知著，而辭意深切精密，大有學問，豈但以知莫敖之敗爲賢？”賴韋曰：“人于君、友之際，不能據事切實極諫，于情於理，便隔一重。嘗謂術者，所以濟道之窮，反語、隱語原以輔正言之不及。使其君其友非十分昏悍，其事非十分不可形之於口，乃舍正言不道，而徒欲爲反語隱語以悟君、友，不惟難悟，且有因其不明言而疑其疏薄於己，彼亦反因以疏薄者。然非不得已而爲是者，故亦有二。或性情學術喜于用智，或畏禍患、惜情面而不敢有所抵觸，故姑爲此言。悟則不失爲忠信，不悟亦可免禍患，而人又不得以不諫咎之。伯比濟師之言，鍾惺評甚當。夫忠臣愛君，事關軍國，成敗乃輕輕一語説過，其於心不已忍乎？凡爲臣爲友者，不可不以爲戒也。”（《分國》尾）鬪廉策莫敖，一明智丈夫耳。鄧曼策莫敖，婦人中有此人哉！請師之故，廉不言，楚子不悉。鄧曼洞見其然，而謂廉之意不在益師，以莫敖小羅，必不設備而取敗，欲王以此儆之耳。推之治國撫民御下，莫加於此。後來鄧國三甥，明決過人，想其母亦鄧曼一流人物。（《晨書》總評）宋南金曰：“楚武憑陵中夏，不知戒懼。鄧曼歸重莫敖，兼説撫信訓德。後日左廣、右廣，日以‘民生不易，勝不可保’訓其國人，皆自此言啓之矣。鄧曼巾幗丈夫，真堪與穆姜、定姜、叔向之母、僖負羈妻配享千古。”（《知新》尾）伯比知莫敖之必敗，而反請濟師，楚子不解，夫人懸揣，情形歷歷如見。直使恃勝而驕、輕敵而慢者，悚然以驚，較伯比乃倍有發明。（《賞音》尾）伯比不面誡屈瑕，以非己言所能入耳。乃楚子辭濟師之請，而亦不明言者，何哉？蓋楚子僭王而天下不敢問，戰勝而天下莫與争，其志得意盈，豈直莫敖已哉？設伯比反覆敷陳，安知不以爲訾人細過，故作不祥之語？彼蹇叔尚不能得之降心之秦穆，而況伯比之于楚子？故不若微言之，以待旁人闡繹，在夫人亦得伯比爲之先發，故乘機開導，婉而易入。覺“必濟師”三字中，有無限深意。楚子拒之，不爲無過矣。夫楚子非有大德，而在位久長，國無敗衂，其得内助之力者，豈淺鮮哉！（昆崖尾）徐揚貢曰：“‘夫固謂’、‘其謂’，重疊句，意思乃更腴暢。妙在一頓挫，一反挑，又一直喝，一逆挑，遂使兩疊句隔水越山，異樣秀動。”（美中尾）俞碩園曰：“莫敖輕躁之狀，在伯比目中看出，卻不曾説。在鄧曼口中道出，卻不曾見。直至末段盡情發露，妙甚！”（《約編》尾）莫敖之敗，伯比于輕佻決之，鄧曼于自用知之，皆見識力過人。（《左傳翼》尾）莫敖因人成事，驟勝而驕，器小易盈，狂躁之狀，具於顔面。不惟伯比深知之，即鄧曼亦稔聞之，特無如楚子不覺，猶以爲可依賴，而深任之也。伯比之送，原以卜此行之吉兇，既知必敗，不敢明言，蓋逆料楚子之不見省，且知鄧曼之必能暢所欲言耳。伯比發端于前，鄧曼詳陳于後，莫敖敗徵，如燭照數計。而追之不及，遽自止焉，必待大敗後始任其咎，喪師辱國，豈獨莫敖一人之咎哉？（德宜尾）一意分作兩層，筆筆靈緊，掉句更極敏快，英氣逼人眉宇。（《便覽》尾）伐羅，君命也。請濟師，君辭也。追之不及，發使晚也。故結尾一語，是通首眼目，而“入告”則轉關也。芳自記。伯比不面誡莫敖，不明告楚子，當知非己言所能入也。莫敖之敗，一決于趾高，一決于自用，皆識力過人。芳輯評。（《日知》尾）蜿蜒縱送，如遊絲百丈，獨裊晴空。（高嵣尾）俞桐川曰：“前段敘莫敖之勝，後段敘莫敖之敗。要知輕則寡謀，莫敖所以勝絞，即其所以自敗處。明于料人暗於自料。左氏此處，最爲着眼。單敘送之，不敘莫敖如何形狀。及謂僕時，又不言‘心不固’之故。進告楚子，又不言莫敖之不設備。及鄧曼言之，乃知伯比卓有先見。敘到敗處，悉如所言。莫敖輕躁之狀，在伯比目中看出，卻不曾説。在鄧曼口中道出，卻不曾見。含蓄脱化，文章一大機括也。”此本兩傳合爲一傳，“輕則寡謀”，絞取敗之由也。“趾高不固”，莫敖取死之由也。絞敗之由，莫敖知之，而仍自蹈之。俞云明於料人而暗於自料，亶其然乎？上截末因絞及羅，下截即以伐羅爲起筆，聯絡亦好。（《自怡軒》尾）莫敖輕躁之狀，在伯比目中看出，而不向楚子説明。留在鄧曼口中一一道出，極文章含蓄變化之妙。許穆堂。（《評林》眉）王百穀：“前日蒲騷之役，莫敖欲請濟師，闘廉嘗阻之，故至是佯順其意而爲之請。”汪道昆：“鄧曼賢智，夫人中蓋鮮見之。”王陽明：“楚外有伯比，内有鄧曼，敵國即欲窺之也，得乎？”李笠翁：“楚子聽鄧曼而追莫敖，因其敗而免諸將，甚有賢君之度。”（武億尾）前段敘莫敖之勝，後段敘莫敖之敗，要知輕則寡謀，勝處即所以敗處，故兩截上輕下重。乃以勝引入敗，非兩平也。史家往往以兩人相反者合傳，此則以一人兩事相反者合傳，左史作述，可得其大凡矣。（王系尾）從來讀此傳者，無不歎鄧曼之奇。然鄧曼一番妙論，只是“必濟師”三字注腳，是伯比更奇也。兩人一樣聰警。楚子似癡，然能用其聰驚而引罪於己，是楚子更聰驚也。不善讀書人，不知埋没却多少妙文，更不知埋没却多少妙人。（《學餘》尾）狡兔死，走狗烹，天也。彼狡兔何罪也？好勝者必遇其敵，亦天也。彼不勝，何罪也？近則鄖絞敗，而屈瑕縊于荒谷。遠則諸姬盡，而南公傷其三户矣。天下豈有克敵成功之後，而舉趾不高者哉？秦漢以來，益多故矣。（《菁華》尾）屈瑕料絞，可謂深中窽要，乃伐羅之役躬蹈輕則寡謀之譏，非知之難，行之維艱，不其然乎？伯比知莫敖必敗，何不直對楚子言之，而爲是隱約之詞，使人摸索不着？然以熊通之雄，而其智反出鄧曼下，可怪！蒲騷之役，出自鬪廉之謀，莫敖不過因人成事而已，而遽以之自負，何也？

宋多責賂于鄭，鄭不堪命。故以紀、魯及齊與宋、衛、燕戰。不書所戰，後也。（《左繡》眉）《穀梁》以爲紀與齊戰，不書地，于紀也。據此知紀爲兵主。故書先鄭伯，左蓋傳聞異詞也。（王系尾）鄭莊生時與齊爲黨，征戰每相從，若狼狽然。身死未冷，遽尋干戈，小人之交，良可慨也夫。

鄭人來請脩好。（孫鑛眉）此句亦當置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