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著书之秘
这是一篇富于想象而文情颇为热闹的诙谐小品,它既继承了西欧十七八世纪以前许多作家贯用的写法,也代表着作者文风的另一个方面。文章对那些“向古书中作贼”、“窥陈编以盗窃”的人们作了尽情的嘲弄,其中正面谴责语不多,而谴责之意自见,因而在艺术上是较有特色的。文中有一段替这种行为回护的话,尤属妙文,几可视作为抄袭的一篇辩词,或谓之“抄袭一辩”,是历来少见的提法,不仅角度奇特,见解新颖,思想上也极具深度;它实际上是一篇广义的抄袭论,这对我们今天界定这一概念(或完善这一概念的界定)或许仍不失有参考和启发作用。
如若辛耐西亚斯[45]之酷评不为过分——“盗窃死者之劳动乃是较之盗窃其衣物为更重之犯罪”,试问众多作家又将何以自处?
——布登[46]《忧郁之解剖》
我一向对出版物的那种生生不已的巨大孳生繁衍能力充满着惊诧之感,心中不解何以许多看来天赋异常苛刻的枯涩头脑竟然连篇累牍,著述极富。然而随着一个人的阅历渐长,涉世日深,他也就慢慢见怪不怪了。这时他对往昔不少大惑不解的事情都能不断寻出其背后的简单原因。我自己也是如此。我在巡游于这座大都市[47]的期间便曾经遇到过这样一种场景,因而使我从中颇得著书之秘。于是多年疑团,至此也就冰释。
某个夏日,我曾踯躅于大英博物馆[48]宏阔的陈列室中。是日天气炎燠,人们在这种天气进博物馆诚不免会有些心情懒散;这时我也不过随意四处看看,时而伫立于展览矿石的玻璃橱前,时而呆呆凝注着木乃伊上的象形文字,不然便是仰视着崇顶之上的神秘的图画出神,而同样不解其意。当我正在这样游目闲眺之际,远处房间尽头的一扇门忽然引起我的注意。这门平时关着,但也不时开启,这时一些面貌古怪,通常身着黑衣的人遂悄悄潜入而穿行其间,至于周围的事物他们则绝少寓目。这一切都给人以一种神秘之感,因而使我的好奇心油然而生,遂决意到那狭窄通道的尽端去探索一下背后的隐秘。我前去推门,而门也应手而开,那情形正仿佛一扇着魔的古堡之门在某位游侠骑士的面前竟欣然敞开。这时我已进入到一间宽阔的厅堂之内,四壁图书满架,庋藏丰富。各书架与上楣之间则遍悬着气象阴森的古代作家肖像,厅内张有长案多条,其间广设座位,以供阅览书写之用,而这里也正坐着许多面色苍白的勤奋学者,他们一个个埋头于尘封厚厚的卷帙之中,不是苦寻勤索,便是忙作札记。一种噤不作声的阒寂弥漫在这座神秘的广室之中,这时唯一可以听到的便是笔端在纸上的丝丝声,或者某位宿儒大师在欠起身来翻动手中巨册[49]的篇页时的一声轻轻的喟叹;想来这种空洞与乏味之感也是从事这类高深研究者们所难免的吧。
研读中间,一位学者不时会在一小笺上匆匆作字数行,然后摇铃,这时一佣魔[50]立即前来承旨,不出一言地将纸收下,遂即退出,而不过一晌工夫,已将若干巨册捧来;见到这个,那学者也不问其他,便一头扑了上去,活像一只鸷鹰一般,张啄举爪,饥不可待。故我此时已完全相信,我所见到的确属一伙潜究秘术的麦奇[51]无疑。这眼前情景不禁使我记起一则古阿拉伯的故事,内容说一位哲人被幽禁在一座深山的书斋之中,而那座山门一年仅开启一次;这里举凡一切宝典秘籍,他都叫那些鬼怪给他携来,一一遍览。这样,得到一年尽头神门重启,放他出去之际,由于他已经术参造化,学穷天人,他遂能高翔于一切流俗之上,而具有呼风唤雨的神力。
一番好奇既经勾起,我便也不再客气,即将适才所见种种,向着一名即将离室的佣魔虚心求教。这样经他稍一指点,也就一切释然。原来我误以为麦奇的那些神秘人物其实即是作家,而他们此时所从事的活动即为著书。而我自己则正置身于那伟大的英国图书馆[52]的阅览室中,——这里乃是各个时代与各种语言中一切久被遗忘或半被遗忘的丛刊群书的荟萃之地:一切异代文献放失轶闻的废旧湖沼,是无数现代作家赖以从中汲取古代知识与“纯净无瑕的英语”[53]的不尽源泉,以便使他们自己那枯竭的思想溪流波澜壮阔,水势常满。
现在既曾受教,我遂默坐一旁,细细观看那制书的过程。我看到其中一位容貌清癯然而性情暴躁的人物,他所索观的全是一些蠹蛀最甚与用粗黑体[54]印成的书籍。显然他正在编制一部宏博的巨著,这种书籍必然人人争购,而且还要置诸书斋的显著地位,甚至恭陈几案之上,以示博雅——但却从不阅读。我注意到,他不时还从衣袋里掏出点糕饼之类啃啃;不知即以之充作午餐,抑或伏案一事极备辛苦,因而不能不经常充饥解乏。总之,这事则更有待于学者的专门研究。
我另外注意到室中一位短小精悍、衣着华丽、口齿伶俐、能说会道的先生,这种人,一望便知他和书商一定混得不错。经过一番审视之后,我可以认定,这是一位各类书籍无所不编的勤快供办,他的货色在市上非常噪红,广有销路。我很想知道他的这些物品是怎么制造出来的。他在那里的活动之强与忙乱之甚,也远远超过他人;他对各类书籍几乎是无处不入,无页不翻,此书凑些,彼书凑些,“命上加命[55],令上加令,律上加律,例上加例,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及其著成,那些书的驳杂不纯的情形,实在不下于《麦克佩斯》中女巫们的沸镬[56]。真是这里一个小指,那里一个拇指,这里“青蛙之趾”[57],那里“蚯蚓之刺”,然后再将他自己的一番胡言乱语像“猩猩之血”一般地浇灌进去,以便使这羹汤更加“味厚汁浓”。
看到这些,我不能不无慨然,心想著作家的这种剽窃行径,虽说所行非是,难道便不可对之善为疏导,使其更臻妙用?莫非这一切乃正是上天的深心用意所在,庶几知识与智慧之嘉种得以世代相传,连绵不绝,而不致自其书初刊之后,即遭殒灭?我们料能看到,自然在帮助传种繁衍方面固亦曾諔诡怪异之至,匪夷所思,甚至不惜假诸鸟类之嗦囊以行,以致某些植物之种子遂得以广播异域,无远弗至;另见种种之禽兽,虽其本身冥顽不灵,直与腐肉无异,乃至其本身即为果园田禾的严重劫掠者,而事实上则恰为自然所赖以传播其福祉之忠实信使。同理,许多往古作家之中的种种妍美之词与深秘之思也往往借诸这批劫盗之手而在后世异域开花结实,兴旺茂盛。另外他们的不少作品也仿佛经历了一种轮回转世一般,而别开生面,再臻繁荣。故前此为厚厚之史乘者,今天则脱胎成一部传奇;过去的古老轶闻,今天则改装成一出现代戏剧;而原先但以晓人心智为目的之哲学论述,今天又变为一批议论风生、璀璨夺目的小品文字。回想当年美洲森林地带的斩伐也正是这样;当我们把那整批整批的参天巨松都焚掉之后,在那里代之而起的则是不计其数的低矮橡林;当年的伟硕巨木倒伏之后,何时化为尘泥黄埃,谁也不曾亲见,但是那里则确曾生长起过数不清的霉苔菌类。
既然如此,我们也就大可不必为古代作者之易于沉沦汨没而为之叹惋杞忧了;须知,他们的命运实亦自然之律令,这便是,世上一切事物的存在都不能不有其一定的期限;但是命运同时另又规定,它们的本质又必将历万劫而不朽。千秋兮万代(不论其为动物界抑或植物界)消逝掉了,但那生命的本源却将世世相袭,其传不绝。同样,老的作家也必不断产生新的作家,如此孳乳连绵,以至无穷,及至其年事已高之后,也必将与其先人——亦即是说,必与曾受其劫盗之前贤先达——长眠一起[58]。
当我正耽溺于这类遐想之际,我不禁把头斜倚着一大堆崇文巨册。不知是来自这些卷帙所发生的催眠作用,抑或由于室内的异样阒寂,抑或因为行路过多而身体困乏,甚至纯系出于自己的那种不分时地好作昼寝的不良习惯——总之,我不禁朦胧了一阵。虽说如此,我的心智却仍十分活跃,甚至连室内的种种在我的眼前也都大体如旧,只不过某些细节稍有变化而已。我梦见,整个大厅周围仍然挂满古代作家肖像,仅数目有所增多。但长桌则已消失,桌旁许多聪明睿智的麦奇也已不见,而在那里所能见到的则是活像在蒙冒失街上那种一大群穿戴破烂甚至衣不蔽体的穷汉寻索着一家旧衣店的情景。这时只要他们抢到一册书籍——当然这种怪事也只有在梦中才有——那么这册书籍马上即幻成一种古代的或外国的什么式样的衣服,而他们也就迅速用这些把他们自己装扮起来。不过我注意到,很少有人专用一套衣服来装扮自己,而常常是,从这件上取个袖子,从那件上摘个披肩,再从第三件上来个下摆,总之是东拼西凑,胡乱连缀的,而原来里面的破烂地方终不免从那表面的华美衣服的边缘处露了出来。
我观察到,一位体躯肥硕、气色红润的牧师正手持放大镜一具,瞅视着一批老得发霉的论战作者之书而不胜垂涎之至。谁能料到,只一霎,他已将一位旧时作家那由众多卷帙汇成的衣钵窃据过来,披在身上;并同时从另一位那里掠得美髯一绺,因而大可给人以睿智非凡之感,只可惜他那一脸凡庸的俗相竟使这一切装扮不得成功。另外一位气色欠佳的先生则正在赶绣一件薄衫,而所用之金线则悉数抽绎自昔年伊丽莎白女王时期廷臣们的华缛朝服[59]。再有一位则因攫住一五色金泥写本而将自己装扮得甚形典丽矞皇,他胸前佩戴名花一束,香气馥郁,但亦系自《巧夺天工》[60]一书所撷取者。另外因将菲利浦·锡特尼爵士的礼帽[61]窃来歪戴头上,于是走起路来真是神气十足,典雅之中透着俗气。再有一位,按其身量体躯,本属侏儒一类人物,却也从些冷僻的哲学论著之中多所劫获,于是在一番连缀衬垫之后,也颇显得相貌堂堂,不过仅限门面一方;至于背后则仍不免袒裼裸裎,败絮其中,有伤体面,而其短裤上的补丁则完全偷自一位拉丁作家。
当然,这批当中也不乏一些衣冠齐楚洁身自好的人士,他们对于古书中的宝物只不过偶一摘取,结果所采撷的精粹与他们自身的彩焕只会交互辉映,相得益彰,而决无使他们黯然失色之弊。另一些人,他们对这些古旧作家的衣物所以这样凝神细视,主要为了从中汲取其韵味与精神;但言之可悲的是,其中多数人却往往自顶至踵,全系偷来。这里有一位才人尤其不容漏掉,亦即那位下身着灰裤绑腿,头戴亚加地亚[62]帽的人;他对田园诗可谓具有最强烈的癖嗜,只可惜他的乡游范围殊不出樱草山[63]这类常至之地与摄政公园[64]内的偏僻幽静。他周身上下的一切花环绶带无一不是自那些古老的田园诗人所采得,而行起路来,头向一侧斜倾,露出一副十足的懒懒散散、希奇古怪的神气,“在绿野之间喋喋不休”[65]。但是其中尤其引我注目的却是一位性情刚愎自用、身着黑衣的年迈牧师,头部大得出奇,广颡而秃。他进得门来气喘吁吁,行时一路拨开人群,状极自信;而当他攫住一册厚厚的希腊文四开本后,他竟举书硁硁敲头,而头上也应声长出密密的假发来,于是便神态威严雍容大度地缓缓而去。
正当这场文学化装舞会愈演愈烈将达于高潮之际,出人意外,一阵“捉贼!捉贼!”的喊叫声竟突然响彻四面八方。我不禁张皇四顾,但是天啊!那墙壁上的肖像全都活了!那些古老的作家竟从画布上探出头来,接着耸出肩来,向着这伙五色斑驳的人不胜惊异地细瞅了瞅,然后便一跃而下,目射凶光,怒不可遏地向着那些家伙追索被盗去的财物!于是登时室内一片混乱,那仓皇逃窜、喧哗骚动之声简直是骇人心目,难以形容。那些不幸被人捉获的罪犯已经是人赃俱在,逃脱不得。这时但见,左边一位今天的大学教授竟让六七名古代僧人将浑身剥个精光,右边一批当今的戏剧作家又被其他一些人击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这里,波芒与弗莱契[66]一左一右,并排挡住,那威风凛凛的神情实无异卡斯特与波鲁克斯[67]又重生在世;那里,则是那剽悍矫健的本·琼生[68],他所扮演的情节之火辣,远比他昔年当兵对付弗兰德斯士兵时更加有声有色。至于上文提到的那名短小精悍的编书人,早已满身花花绿绿,打扮得像个小丑似的,但这时向他讨债的人为他而进行的争夺之激烈,殊不下于当年争抢帕图克鲁斯之尸体[69]。看到这里,不禁令我恻然,心想,谁料不少自己素所敬畏景仰的人物竟尔沦落到这种地步,甚至欲借一烂布以遮羞逃掉也不可得。方凝视间,我的目光又被那位头戴希腊假发、自信心十足的老者所吸引,他这时正失魂落魄,拼命逃窜,因为他背后正有十多个作家向他发动火速追捕!实际上,他此时已经躲闪不及,给人捉住:于是不过一刹那间,他那假发已被打落;接着里里外外的漂亮衣服被剥了一地;整个过程不过俄顷工夫,那不可一世的俨然神气早已不见,而龟缩成一个矮小短胖,“一毛不剩的秃顶”[70],最后败下阵来时,只是背后给他留了几块遮羞之布而已。
这位博学多识的底比斯人[71]所遭逢的这场巨祸竟是如此滑稽透顶,我不禁忽然大笑起来,而这一笑,却把刚才的幻景完全打破。一场混战扭打登时消失。整个大厅又恢复了原来的光景。那些古代作家也一一返回他们的镜框里去,依旧气象阴郁地环伺在四壁。总之,我发现自己大梦方醒,仍然坐在角落里,但是可惊怖的是,所有这些书蠹们[72]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实际上适才的一梦全是假的,唯一真实处只有我那一阵狂笑,但这种声音在这座庄严的殿堂之上是从来不曾听到过的,故而对于这些学者之清听的渎犯之甚,实在无异于对他们施以电击。
这时馆中人员[73]早已走上前来,质询我有无入室许可证。起初我还不解其意。但我随即明白,图书馆这类场所原也是一种学问上的“禁猎区”,不能不服从于狩猎法令[74],因而人们要去那里打猎不能不事先得到证明或许可。总之,我不得不甘受偷猎者之罚,而这时的心情则巴不得能火速离开,否则犯了众怒,惹得这一屋人群起而攻之,那可真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