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城里奔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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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太阳当空照

我要上学啦

1972年的秋天,秋风扫落叶的季节。我和伙伴儿们放下手中的树叶,不再玩儿拿树叶秆互相较劲、比谁的力气更大一些的游戏了,而是像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凑到居委会主任身边,听她告诉我们年满八周岁的孩子可以报名上学了。

背书包、拿板凳、戴着红领巾去上学,这是我盼望好久的事。

我要去的学校叫“抗大”小学。这名字听上去有点怪,不过它肯定有自己的意义,我们没人问,都想着上学的事。

我叫安格,是家里最小的,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

我们这里的人家,孩子都不少。孩子一多,事就多;事多了,操心的事也多。

妈妈在忧虑大哥的事。大哥暑假回来,和每次一样要去爷爷奶奶家待几天。和每次不一样的,这次回来他在爷爷奶奶家待了一周,还不肯回来。

他做了让妈妈不开心的事,妈妈不开心的是他偷偷地带回一个女孩子。

在妈妈的眼里,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大哥更是。大哥甚至是百里挑一或是千里挑一的人。

大哥在辽源煤校读中专,两年前他初中毕业,赶上了分配政策。

在这之前,毕业的学生统统下乡。

即使是最荒凉的原野,草木也是葳蕤向上,往高了蹿长。

大哥学习好,毕业考试获全校第二名,是极少数的被划在了升学之列的学生。

煤矿职工子女,升学的学校都是煤校,据说是为本省培养人才,毕业还是要回到本省工作。

能升学是最好的出路。毕业后有文凭,有好工作,能当干部。比下井当工人、去农村当农民好多了。这是我们家光宗耀祖的事。

接到通知的那几天,我家来人不断,屋里屋外笑语喧哗。

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里,来两个人就转不开身。这时妈妈就冲着我喊:“安格,出去,出去玩儿。”我马上往外挤,二姐二哥也随我出去,出去后,我们各奔东西。

我们三人出来了,家里地方就大了,给前来贺喜的人腾地方让他们唠嗑儿。

我高兴地跑向小伙伴儿家去,说我大哥要上学了,说我大哥考了全校第二名。我家那几天都很热闹,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容满面,好像我们都中了状元。

大哥是家里的长子,又是长孙,一直都是爷爷奶奶最宠爱的孩子,这回也成了爸爸妈妈的骄傲。

妈妈应酬着前来的客人,接过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送来的礼物和礼金。礼物都是脸盆、枕巾、茶缸和单人床单等。关系好的送现金,是两三块的新的一元人民币。妈妈的嘴一直合不上,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不停地说着谦虚的、客气的话。

大哥呢,那些天风头出尽,天天早出晚归,跑出去会同学,和他们个个告别,好像他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似的。

客人走了,我和大姐、二姐、二哥就凑在一起,看礼物。那些盆、香皂、枕巾等生活用品,在我们眼里是荣誉的象征。

我看有个盆里写着五个红色的大字:鲤鱼跳龙门。身旁上二年级的二哥念给我听,然后他认真地说:“夸人的,是好话。”

二哥身旁的二姐拍拍二哥的肩膀说:“嗯,理解得对,是好话。可龙门呀,是那样好跳的吗?”二姐说话可有词了,一有机会,她就能说出许多好听的句子来。

“我们老师说,生在煤矿,只有考学一条出路。考上大学,才有工作;有工作就有钱孝顺父母。所以我们要向大哥学习。”大姐说完,就盯着我们几个看,她的表情很严肃,我知道她在逼我们表态。

我们忙点头,保证好好学习,做好孩子,孝顺父母。

大哥临走时,妈妈一边叮嘱大哥到学校好好学习,一边整理他的旧东西。大姐、二姐分了大哥的书和作业本;二哥拿了大哥的一个口琴;我一眼看到他小学用过的一个文具盒,上去就抢了过来。

“你要它干啥,都坏了。”大哥阻止我,并指向那个文具盒的连接处。那个文具盒盖和底部之间的连接处,有个地方少了一段铁丝。

“明天妈给你买个新的。”妈妈说。

“我喜欢上面的图,你看蝴蝶在飞呢。”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这是找借口。上面的图案是好看,有阳光、向日葵和蝴蝶,但我更在意的是这个文具盒是大哥用过的,大哥可是全校第二名呀。我要是用了这个文具盒,也一定会学习好。

越想越觉得有理,我飞快地把它塞进书包里。

我不知道的是,考全校第二名不仅是我的愿望,也是他们三个人的愿望。

我大哥后来虽然活得不靠谱,但他的确给我们开了一个好头,我们家孩子学习都好,目标都是上大学。

幸运的是,除了安小北,我们姐妹三人都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可是两年后的这个秋天,大家的好心情全被大哥领回来的女孩子破坏了。妈妈天天焦虑,她想各种办法拆散大哥和他的女朋友。

大哥的女朋友没有工作,还在社会上闲逛。

大哥年纪比同班同学小,妈妈怕他上当受骗。这个女朋友是大哥的同学给介绍的,妈妈更担心女孩子人品不好。

妈妈一批评大哥,他就往爷爷奶奶家里跑。妈妈可伤心了,她觉得自己的儿子那么好,却让一个社会上的女生给缠住了,她不甘心。

大哥想不到,他的婚姻不仅是妈妈的痛苦,也是他灾难生活的开始。妈妈去世前还心心念念地盼着大哥来看她,可她不知道那时大哥早就不在了。当然这是后来的事了。

大哥叫安小东,大姐叫安小南,二姐叫安小西,二哥叫安小北。

有了四个孩子,妈妈不想再生了,她认为俩男孩儿俩女孩儿已经很完美了。但没办法,我是在她计划外来的。

要给我起名字时,才发现有点难了。

爸爸琢磨了半天,说:“安小中?”

“不行,这一叫,咱家就是一副麻将牌了。”妈妈坚决反对。

她找来了姥姥,姥姥上过两年私塾,有一点文化。

“叫安格吧,这丫头长得喜庆,这大眼睛,一看就鬼精鬼精的。”说完她又补充道,“古代皇家的孩子都叫格格。”姥姥一锤定音。

爸爸也点头,我想他可能觉得我要是格格,他就是格格的爸爸了。他给我起的安小中,再跟哥哥姐姐们的名字连在一起,是让人联想到麻将。

后来妈妈跟我们说,她担心爷爷奶奶给我起名字,才把姥姥找来的。她不喜欢哥哥姐姐们的名字,但那是爷爷奶奶起的,她没招儿。

其实她不知道,到了我这里已经是家里的第五个孩子了,爷爷奶奶都不当回事了,我叫安格还是叫安小中,他们一点都不介意。

这个秋天,我上学了,我大哥有女朋友了。

我童年的记忆也是从这个秋天开始了……

三个好朋友

煤矿的家属区,房子规整,一趟一趟的,一家挨一家,比邻而居。亲密无比的工人阶级住宅,鸡犬相闻,声气相通。邻居之间几乎不存在隐私,吃的什么饭吵没吵架,彼此都知道。

两家中间隔着一个栅子。相邻两家,如果有一家做好吃的想送给另一家,不用从大门出去,直接冲着栅子对面的邻居喊一声,一喊那家人就出来了。两人各自在自己的院子里就能说话唠嗑,交流有用没用的信息。送东西的这边,等着另一边把碗或盆倒出来,这边的人就拿回家去,真是太方便了。

傍晚,家家的烟囱都冒烟了。飘散的烟,在明朗的天气中飘向白云。天空布满晚霞,那是太阳的余晖。

在外玩儿的我们看到自家的烟囱冒烟了,就知道家里做饭了,便撒腿往家跑。

晚上找伙伴儿玩儿的时候,想知道谁家吃饭没有,就朝他家烟囱看,有烟无烟,烟大烟小,就能判定情况了。

我们这一趟房有八户人家,家家都有四五个孩子,最多的七八个。所以,年纪相近的孩子,很容易凑上几个。

和我年纪相近的也是我第一个好朋友叫小霞,她比我小一年,其实不到一年,她就是生日小。我们上学报名,同年九月份以后出生的孩子,就算在下一年。小霞是十一月份生人,居委会主任不给她报名,让她下一年再上。

“让我上吧,主任。我要是明年上学,就没伴儿了。”

“要伴儿干啥,又不是找不到家!”主任回答道。

“我就想和安格成同学,我要有不会的,安格能告诉我。”小霞拉着主任的胳膊央求道,说着说着便哭开了。

“行了行了,你看你弄我一身。”主任把小霞的手拉开,弄下袖子给她报上名了。

“要是学习跟不上,得降级呢,到时你可别哭。”居委会主任又补充道。

居委会主任都是老大妈,不是正式职工,原则性不强。一般事情,你跟她说两句软话就成了,何况想上学也不是坏事。

我的第二个好朋友叫大鹏,是个男生。他还有个妹妹,叫小玉。我以前还奇怪,为啥他家孩子那么少,才两个。不像我们,家家有五六个。

后来知道大鹏的妈妈有病,不能生孩子。他妈和我妈的关系非常好,看我家孩子多,就想要过去一个。还说哪个孩子都行,可我妈哪个孩子都舍不得给。再后来,大鹏的爸爸带回来一个男孩儿,这个男孩儿就是大鹏,是他爸爸和初恋生的。

大鹏的爸爸妈妈总吵架,吵架的原因据说是他妹妹小玉也是他爸爸和初恋生的。

大鹏呢,一点儿都不想上学。他喜欢各处走,各处逛。

他手上总有一把小刻刀,在路上走时,一手往上高高地扔,一手跳起来去接。两只手换着上下翻飞,一路不停地折腾。从没见他两只手空着。

路上看到一些小碎木块、少了齿的小木梳,他都捡起来,他说这些都能刻东西。他最想刻冰猴儿,说以后刻好了冰猴儿就卖钱。

在煤矿居住的人家很亲密,孩子们都认识彼此的家长,家长也知道谁家的孩子淘气闯祸。

煤矿的治安不好,打架斗殴、偷盗耍钱的烂事很多。

治安不好,大人都担心。大鹏妈妈担心他在外面天天逛,交上坏孩子学坏了,就逼着他报名上学。他也成了我的伙伴儿之一。

最后一个是大朋友了,也是个男生。他比我大两年,名叫雨生。其实他是我二哥安小北的同学。

雨生一来我家,我二哥就说:“叛徒来了,找你呢。”

我一听就知道是雨生,心里高兴,但嘴上还要说:“二哥,你的朋友那么多也不缺他一个,就给我呗。”

二哥扫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地说:“哼,我缺?我什么时候缺给我背书包的了?抢着给我背书包的人多的是。”

安小北是中队长,天天上学放学后面跟着好几个人,有帮背书包的、有帮拿板凳的。他呢,在前面挺胸抬头走,就像是将军带兵一样,背后跟着一队小兵。

雨生是那个背书包的,其实他跟我好,不影响他给二哥背书包,但他要表明是我的人了,就不能跟二哥在一起了。二哥说他是叛徒,他也不吱声,但就是不离开我。

他妈去世后,他爸又娶一个农村女人。这个女人带过来两个男孩儿,加上他家原有的三个男孩儿,一下子变成了五个。这五个男孩儿是个庞大的队伍,天天发生战争。

“我的少了。”

“你的多了。”

“我不多,你多。”

“你没少,你多。”

通常是分东西不均,分配干活不合理,然后就出现上面的情景了。

四个男孩儿开始吵了起来,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再后来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似的,两个两个一伙。家里原来的两个一伙,后到的两个一伙,这仗打得可热闹了。

雨生是老大,他不参与战争,他要做的就是从地上把撒泼的拽起来,一个接一个地拽。

我一上他家去,经常看到他在炕沿前站着喊:“起来,起来,地上都是灰呀,衣服弄脏了,你们一个一个都得挨揍。”

那几个男孩儿,打累了,松手了,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往炕上爬。冬天屋子冷只有炕头有点余热,跳上炕的又开始下一轮战争。

他跟我二哥说他好想有个妹妹,他说他要有个妹妹,会一辈子对她好。

他来我家找我二哥,认识了我。

“你就是我亲妹了,以后有啥事都来找我,有我罩着你,谁也别想欺负你。”他一说,我就同意了,我俩击掌拍手了。我特别喜欢有多多的朋友。

我看过他家吃饭,饭菜一上桌,那几个小子就抢着吃,吃着吃着就动手了。他爸喊他后妈骂,都不好使。那又是一场战争,惊心动魄的。他是老大,很多时候,只能吃剩下的一点儿。

我也没办法帮他什么,有时会分给他属于我自己的一块面包,再就是趁他闲时,找他和小霞一同出来玩儿。

“咱们去砖场吧,看我妈她们今天出砖。”小霞跑来喊我们。

“我爸要去钓鱼,咱们跟着去看看。”雨生跑来找我们。

“去小河边铰草籽吧,我家小鸡这几天不爱下蛋。”我又去找他们。

我不上学的日子,一天一天地就这样过着,可幸福了。

日子这样无风无浪地走过,我的人生也许会这样平淡地过下去。可没想到,有一天,一个女孩子的出现,她影响了我一生的命运……

那一天,我们这趟房最东边搬来了一户人家。

新搬来的人家有一个女孩儿,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

他们家很安静,安静得听不到说话的声音,安静得让人艳羡。

这家的妈妈出来倒水时,见人就笑笑;爸爸匆匆走路,不爱抬头,没听过他说话。

还有个和大姐安小南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他走路也目不斜视,不看人。

我又想到那个女孩子,她比我高一些,梳着长长的辫子,眼睛一闪一闪的,看上去很聪明。我想上前打招呼,可找不到机会。她偶尔出来倒水,倒完后马上回去,然后关上大门。看来他们全家都不喜欢跟别人家来往。

安小西看着我在人家门前转悠,过来警告我说:“你可不能出去惹事,听说她家有问题。”

“有问题?不可能。”我马上反对。

“我听好几个人说了,肯定是真的。”安小西拍拍我头说。

“别拍我头,会拍傻的。”我把二姐的手拿开,他们几个背地里说我,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有些事情表面看不出来的,你不成熟。小……小孩子。”安小西又想拍我头,我歪头闪了一下,她的手落空了。她转身学习去了,不再理我的话茬。

这两天没事我就琢磨,他们全家都是干什么的呢?搬来三四天了,也不见人出来逛。不像我妈、大鹏妈妈和小霞的妈妈。我们几个人的妈妈,没事就东家走,西家窜,天气好时在外面搬个板凳;下雨了,就坐在炕上,一边抽烟,一边唠嗑。大鹏妈妈走到哪儿,都带着大烟袋。

大鹏妈妈的大烟袋有半个胳膊长,她想抽烟的时候就拿出来,往烟锅里塞烟叶。她一点点地压,塞满了就点火;点着后,就吧嗒嘴抽;一下一下,一会儿就抽完了。里面全是烟灰,磕掉烟灰后,还会接着往里放烟叶。

明天要上学了,晚上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我们煤矿小社会的各个就要上学的伙伴儿。离我最近的安小西,踹了我好几下,我也没感觉,闭眼睛一个劲儿地想:明天上学,我会遇上一个什么样的老师呢?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我梦到了那个女孩子。

上学路上

“起来,起来,不早了,该吃饭了。”妈妈的喊声,把我从梦中惊醒。

我腾地一下子起来,翻身找衣服,我想起来了,今天上学。

我三下两下地穿好衣服,下地穿鞋。

妈妈把早饭端到桌子上,我坐在炕沿上把新书包拿过来,翻来覆去地检查,生怕落下什么有用的东西。

昨晚我还想把擦得干干净净的板凳放到屋里来,可看了半天,也没有空闲的地方。箱子上不敢放,那是放暖瓶和茶杯的地方;窗台上二姐安小西不让,上面堆着扫炕的笤帚,扫灰的鸡毛掸子,还有她的书包。地上我觉得不太干净,有点舍不得放。

板凳,是我们抗大小学上学的标配。每个学生要自带板凳去上学。

“放院里,放院里。”二姐安小西往外推我。

我拿板凳到院子里,院子里也堆着煤面子、酱缸和咸菜坛子。放哪儿都舍不得,觉得哪里都不干净。

没办法,我想找个东西盖在上面,只要不落灰就行了。我跑回屋,看到二姐书包旁边有一张报纸,我拿在手里往外走。

“哎,干啥,你干啥?”二姐又追了出来,一下子就把我手里的报纸抢了回去。那是爸爸拿回来的报纸,他们矿上天天学习用。

二姐爱看报纸,总央求爸爸往家拿,可单位不让拿。

爸爸看二姐喜欢,还通过看报纸认识了很多字,就很高兴。一有机会爸爸还是偷偷往家拿。

我的板凳只好倒扣在咸菜坛子上,只有这里稍干净一些。

“安格,吃完饭没?”小霞来了,还没等进屋来,她就冲着厨房门大声喊我。

她和我一样,对上学这件事,盼望了好久。

她想上学的目的和我不一样。我是热爱,就想成为学习好的学生,像我大哥一样,成为全家的骄傲。

而她是为了躲避家务活。

她跟我说,她一点也不想在家待着。胖乎乎的弟弟,总让抱着,不抱就哭。馋嘴的妹妹,看到卖冰棍儿的来了,就跟着走。冰棍儿三分钱一根,可小霞一分钱也没有。还有个要看着的哥哥。

他哥有个怪病,这病就是不能吃咸的东西。她妈上班了就把家里的盐和酱油都藏起来,可不知怎么回事,她哥就是能翻出来。翻出来便喝酱油,喝了酱油就犯病。

她管不了弟弟妹妹,打不过哥哥。

而且,她哥哥有个秘密,这个秘密惹得我们大家同情。

她妈妈说:“你哥不是你亲哥,他身体不好,我们更要对他好。医生说过,你哥不会活太久。”每次说这个,她妈妈又叹气,又流泪。

小霞心肠软,一听哥哥寿命不会长,就不说话了。

她可想上学了,上学会有半天清闲时间。她也想全天都上学,可我们这里小学都是上半天课,学生多,没有那么多教室。

小霞催我快点吃饭,她在院子里等我,帮我拿板凳。

我吃了几口饭,就往外跑,妈妈喊我,让我拿个大饼子在路上吃。

我看看我的新书包,拒绝了妈妈。

“好啦,我们走吧。”我拉长声说道,接过小霞手里的板凳,和小霞高兴地跑向外面。

我一只手拿板凳,另一只手拉着小霞的手。我俩乐颠颠地拉着手往学校走去。一路上,我们看到花也美,草也绿,不由得唱起了歌:“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哎,哎,你看,我的书包好看吧?”我把书包从肩膀上拿下来,塞到小霞手里。其实她早看到了,可她装作没看到。我知道,她的书包是她哥的旧书包,蓝色的帆布书包。

她哥哥只上了两年学就让学校撵回去了。他哥上课坐不住,一节课要上好几次厕所,老师认为他捣乱。

其实老师不知道,她哥是因为有病。

她上学时,用的是哥哥的旧书包。

而我的书包,是妈妈新做的。我们邻居家是做裁缝的,他家总有很多零碎的花布,不要了就给我们家。我家的肉骨头,我爸总给他家狗吃。

妈妈把零碎的花布找出来,按照菱形裁好,然后用缝纫机把一片一片的布接上去。这些碎花布的颜色和图案连在一起,像大自然里的花海。

我又央求大姐安小南把爸爸发的线手套拆成线,染成天蓝色,在我书包的四周钩了个花边。这样,我的书包看起来非常美丽。

“哎呀,太好看了。”小霞摸着上面的图案和书包的蓝色花边,惊叹道。

“嗯,我大姐的手好巧呢,你看,这是天蓝色。我大姐说是天空的颜色。”

“非要背书包吗?”小霞歪着脑袋问我,甩了下她的旧书包,她一点也不喜欢她哥的旧书包,本来这书包就是男孩儿用的,还那么旧了。

“主任不是说了,反正离家不远,想背就背吧。我的书包这么好看,我就想让大家看看。”我得意地说。

我的书包里面只有两个本和一个文具盒。本子有一本田字格,一本算草本。文具盒里面放了两只铅笔、一个小刀和一把格尺。

文具盒一碰到别的东西,里面就咣咣地响,声音挺大的。

昨天我们特地问了居委会主任,第一天报到用不用背书包。

“哎呀,我忘问了,光让我通知你们今天去学校,背不背书包没问。”主任一拍大腿说。

“想背就背吧,反正离家这么近,要是发书也有个地方装。”主任又接着说。

我瞬间决定:背!如果不背书包,谁也看不出我是小学生了。

前几天,我就把小凳子擦得干干净净的,一得闲,就拿出来坐一会儿,把本子放在腿上,装作写作业的样子。这样我感觉很神气。

二哥安小北说,他上学的第一天只发书了,所以不用带板凳。

我只想着上学了,关于大哥的什么事,早不在我心上。我把大哥忘了,把大哥忘了的还有妈妈,她开始忙我的事,不再提大哥。

从我们那趟房到学校的路,今天格外焕发了活力。三三两两的孩子,有说有笑的,都是去上学的。不过,高年级的同学不理会我们,他们走得随意些;蹦蹦跳跳的是我们,我们可是充满着入学的新鲜感。

前面就是抗大小学了。

“到了,到了。”我和小霞喊着喊着,就开始跑向学校。

学校就是一排平房,一个教室挨着一个教室。我查了一下,有五个教室。前面是空空的场地,更远处,有个厕所。

墙上贴着五张大纸,上面写满黑黑的字。

我俩就挤上前去找,名单密密麻麻的。我们在第一张大纸上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我们分在一个班,一年一班。

“太好了,我俩分在一个班了。”小霞拉着我的手,挤开人群,奔第一个教室跑去。

教室里面有一些同学了。

前面黑板上写着几个字:欢迎你,新同学!

大家在教室里嘁嘁喳喳说话,陆陆续续又走进来一些同学。

我们齐刷刷地站在教室里,等老师的到来。

我看看自己的书包,看看同学的书包。他们有带书包的,也有什么也没带的,对了,带板凳的同学也有几个。不过,看大家没有坐,他们也没坐,板凳只在手里拿着。

“你也分在这个班了?”

“太好了,咱们是一个班的同学了。”大家都笑着打招呼。

但我的心怦怦直跳。

这个挤满了孩子的屋,本来不大的,但我觉得它好大;墙离我好远,窗子也是那样新鲜。这屋子会带我识字,像大哥那样成为好学生。

营城地方小,大多的孩子都认识。入学是按学生所在的家庭住址划分的。我和小霞也遇到了前后几趟房的。

你推我一下,我拉你一下,说笑着:“太好了,咱们在一起了。”

这时,我发现大鹏进来了,他挤到我身边,用手抹了一下嘴,我一下子闻到了,他吃了香瓜。我和小霞都羡慕他,他家只有两个孩子,分东西的时候,每个人就可以多分点。

我们总说他命好。

我正要跟他说话,就听有人说:“老师来了。”

我们马上闭紧嘴巴,齐齐望向门口。

来了个男老师

在大家静下来的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到窗上的阳光。

门口也有阳光。

进来的人,在黑板中间站好。我恍然间只看到高高的个子,一个大人的身形。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欧阳老师,对了,我姓欧阳,是复姓。”一个男人的声音,顿时引起轻轻的惊诧声。

在我们的惊诧声中,他转身把自己的名字大大地写在黑板上。

“哎呀,是男的!”

“我的天呀,男老师!”

进来的男人,挺年轻的,好像不到三十岁。我也不知三十岁是什么样子,但不到三十的意思,是感觉没有成年人的沧桑吧。

我对男人相貌的评价,就是看他长得是不是干净。

在煤矿生活的人,大多是矿工,他们的肤色通常呈黑色。虽然井下有洗澡的地方,但矿工急于回家,通常是匆匆应付了事。矿工的身上不免要带着一些灰尘,耳朵边或是脖子后,总会留有黑印。

他长得白白净净的,眼睛很亮,看上去清清爽爽的,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他了。

我在心里想:这是我以后的老师了,还姓个怪姓,欧阳……

兴奋之余,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张大嘴巴盯着他的背影看。我昨晚折腾了一晚上,想象老师的样子。想过一百种模样,但都没有现实来得差别大!因为我们的老师——是男的。

哥哥姐姐们的老师全是女的,我一直以为当老师的人全应该是女的。

再转头看向其他同学,他们也和我一样,大眼儿瞪小眼儿,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老师回过头来,他笑了笑,翻开一个小本儿,开始点名。

在点名时,下面的同学都小声说着话:“男老师?老师看上去真有派……”

欧阳老师开始点名,点到我时,他注意看了我一眼,我幸福得要昏过去呢。

我相信老师也一定认为我的名字好听。我好想告诉他,我的名字是我姥姥给起的,我姥姥有文化,我姥姥上过私塾……

“下面我们发书。”老师开始发书。

天哪,讲桌上居然放着两摞书。我光顾看老师的年轻相貌,居然没有注意到他是怎么样把书带进来和放到讲桌上的。

新印的教材,散发着油墨的芳香,一本本地递到我们手上。

我没敢打开课本看,犹豫地看身边人看不看。他们有的把书装进书包里,有的紧抱在怀里,我也赶紧把书放进书包里。

发完书了,老师说:“同学们可以回家了,记住了,明天早上七点半上课,带上书包和板凳,大家千万不要迟到。”

老师又随便指了两个高个儿的女同学,让她俩留下来扫地,然后他走出了教室。

接着同学们蜂拥而出了。

我还在恍惚中,发现教室里的人全跑没影了。

我和小霞也赶紧走出教室,往家的方向走去。

路上的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在一起,都在大声地说着话。

“嗨,你分哪班了?”

“你有认识的同学吗?”

“啊,你们是男老师?”一听这话,就知道是我班的同学。

一路上,我心里也挺骄傲的。

我和小霞像两只小鸟一样,乐得想飞起来。

我书包里的文具盒一晃起来声音就更大了,哗啦哗啦,铅笔和小刀互相碰撞,它们也和我们一样,一定很开心。

小霞一个劲儿地笑,白白的牙齿都露出来了。

“你看,我说不用背书包吧,也没上课,白背了。”我知道她是没话找话说,她心里想说的绝不是这个。

我只好顺着书包说下去:“发书了呀,也不算白背。”我晃了晃书包。

“唉,就两本书。”她说。

我还想和她谈我的书包,说有的同学夸了我的书包好看。

再看小霞,她正抿着嘴笑,好像在想什么,入神了。

我知道她在想我们的老师。

男老师,姓欧阳,真是好特别呀。

我没有想到,欧阳老师给了我一生的启迪,是我一生最难忘的人。

他像一束阳光,照得我们心里亮堂堂的。

想到班上的女生看到老师都两眼放光,看来我们内心都是激动的。

秋天,我记忆中最美的秋天,就这样来了,秋景怡人,长久地驻我心里。

“唉,就咱班是男老师,真是的。”我心口不一地说,似乎很无奈,其实心里乐开了花。

“那是我们运气好呀。”小霞眉开眼笑,乐呵呵地说。

“嗯。他的眼睛好亮,还是双眼皮。”我笑着说。

“眼眉好重。”小霞说。她的眼眉很淡,她说小时候她妈妈忘了拿姜给她蹭了。她就羡慕人长着大眼睛、双眼皮。她说我的眼睛看上去有三层眼皮,非常好看。还说要是能给她一层就好了。我也希望她大眼睛、双眼皮,可我没法给。

二哥安小北是邻居们公认长得最好看的男生,有了欧阳老师,我看他得排第二了。这样一想,我希望马上到家,告诉二哥。

“我妈肯定喜欢咱们老师。”小霞说,她妈妈喜欢好看的男孩子,常夸安小北比她家的两个男孩儿都好看。

说说笑笑之间,该拐弯了,我们快到家了。

我无意间一回头,发现身后跟着个女生,快到我们这趟房了,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再细看她时,啊,她在抿嘴偷笑。她一定是听到我们说话了,四周没有一条小狗在跑,也没有一只小鸡在散步,那就是笑我们了。

小霞也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她冲着那个女孩喊:“你是谁呀?为啥跟着我们?”

那个女孩被小霞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抬起头,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没有,我也要回家。”说完之后,她指着我们这趟房。

一抹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像踱上了一层光,嘴角上翘,我看到她有两个小酒窝,好像把秋天的阳光都盛在里面了,是满满的幸福。

她的眉眼飞扬,透露出一股新鲜气息,这是一幅很好看的画面。很多年后,我还能想起这个场景。

她衣着干净,衣服上面是碎碎的小花,小花旁边有太阳、向日葵等。

纽扣上面包着布,和我们的衣服一比,真是不一样。我和小霞的衣服,上面的纽扣都有不一样的。我马上捂住了最下面的一颗不同样子的纽扣,不让她看见。

我马上猜想到了,她是我梦中出现的那个女孩,也是我们的新邻居。

我们都是好朋友

很快我们三人走到了我们这趟房的房头,秋风吹过树叶,并不在意我们的有无,随便地翻滚。

“我叫叶波,住这一趟房。”她声音脆脆的,手指向前面。

“你是我们班的,我记得你”。小霞走近叶波的身边,打量她的头发。她的小辫比我长一点,披在后边。

我立刻想到了安小西的警告,叶波就是有问题那家的孩子,我有了一点害怕。

小霞接着说:“我看到你的辫子编得和我不一样,你在我前面站着,我盯着你半天了。你的小辫编得真好看。”

我也鼓起勇气,再一次细细地打量起叶波来:她比我高一点,不胖不瘦,穿着素雅、整洁,甚至有一点点洋气。让我想到了我的新书包,她和我的新书包一样,都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我的心里又出现了妒意,有问题人家的孩子好像都比我们高贵,那一刻我似乎高兴她家有问题了。因为有问题,她才来我们抗大小学上学吧,才能和我们做邻居。不知怎的,我觉得有个有问题的同学很不一般,好像我也高贵了似的。我真高兴她也是我的同学了。

我和小霞交换了一个眼神,高兴地说:“好呀,好呀,咱们是一个班的,那以后我们就是同学了。”

小霞又问:“我以前怎么没看过你?”

“你家就是新搬来的那家,我听我妈说,咱们这趟房新搬来一家,就是你家。你家是从东边数第一家。”我马上说。

“我家是从东边数是第一家,从西边数就是第八家。”她被我们的热情感染了,高兴地回应我们。

“那天我看到你出来倒水,但不是穿的这件衣服。”

“嗯,这是我上学穿的衣服,在家里不穿。”叶波说。

看来她的衣服挺多,还能分出上学和放学穿的。我的衣服都是捡二姐的,二姐是捡大姐的,上学放学都一样。

“你家从哪儿搬来的?”我问。我知道有问题的人,和我们的来处都不一样。我们的家长大部分来自山东农村。

“青岛。”

“青岛是哪儿?”小霞追问道。

“离这儿很远很远的地方。”

“是不是大城市?那个地方好不好?”我又问。

“是大城市,我家靠海。”叶波骄傲地说,甩了一下辫子。

“有海?那你为啥来这里呢?”我很奇怪地问。

我一听她家在青岛,靠海,太羡慕她了。我都八周岁了,一直住在煤矿里,哪儿都没去过。

我好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只知道大哥上学的地方——辽源。

大哥说中国很大,辽源根本就是个小地方。

大姐说中国大到我们想不到,她是运动员,到县里参加过长跑比赛。

二姐说,只有好好学习,才能有机会走到外面去。

二哥说,他今后一定要到大城市去。

我只知道,大的世界,远的世界,都是我们未知的世界。

叶波好像不想多说什么了,她站在那儿一个劲儿地用鞋蹭地。一小会儿,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圆圈。

小霞等了半天,看她也不说话,就问:“咋了,咋了,你说话呀。”

我拉着她的手说:“走,我们回家先吃饭,吃完饭,再出来玩儿。以后有的是时间说呢。”

这时,我又想起了二姐安小西的话。可能她有不好说的理由,我不想看她为难,就换了话题。

“好吧,我叫小霞,咱们认识一下。”

“我叫叶波。”叶波又说了一遍。

“我叫安格。”

“安格?”叶波一听我的名字,重复了一下,便说真好听。

我又夸了我姥姥一下,说我姥姥有文化,说我爷爷奶奶忙,没有时间给我起名字,我妈就让我姥姥起了名字。

她一听我说姥姥有文化,马上说她爸妈都有文化。

她说她妈妈不上班,她妈妈总生病,她爸爸上班,在单位写材料。

这又让我崇拜了她一下,想起了她那笑意盈盈的妈妈,还有那不抬头走路和目不斜视的她的爸爸和哥哥。

我们比了一下年龄。

叶波比我大一年,属兔。小霞比我小半年,也属龙。这样呢,我是叶波的妹妹,是小霞的姐姐。

小霞嘟着嘴,没办法,谁让她生日小呢,她只能给我们俩都当妹妹。

“妹妹,妹妹。”我和叶波一起叫,小霞追着我俩跑。

只这一会儿,我们就成了好朋友。

珍藏的红领巾

叶波到家了,她和我们摆手说再见就进屋了。我和小霞又说了几句话,她也到家了。

天气真好,我心里想。我身上的书包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大人。

我迫切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没到中午放学时间,大姐和二姐、二哥都不在家,在家的只有妈妈一个人。今天爸爸上早班。

“妈,我回来了。”推开里屋门我就喊,我的声音太大,把妈妈吓了一跳。

“唉,你这孩子,一惊一乍的,吓死我了。”妈妈正在纳鞋底,昨晚她说要给我做双新鞋,她说上学了,要穿得干干净净的。

但我看出了妈妈脸上的忧伤,似乎还有哭过的痕迹。一定又是大哥!

“妈,我大哥寒假回来,我们帮你一起骂他。”

我本来想说让我爷爷奶奶揍他一顿,可是我知道这没用的。

“有你大哥后悔的那一天。”妈妈叹气,眼中有泪花,在她的无奈中,我听到了她心痛的声音。

果然是大哥的事,大哥不答应和女朋友分手。我们看妈妈伤心的样子,都恨不得打他一顿,可是爷爷奶奶护着他,谁也不敢动他。

要是打了他,我爷爷奶奶就会来我家骂我妈的。

我爷爷奶奶对我妈不好,我爸工资都交给我妈,他们不愿意。他们总说我妈厉害。每月我爸给他们送钱时,我奶才会笑眯眯地和我们说话。平时我们去了,他们也不管饭,过年也不给我们零花钱。

在我看来,他们除了对我大哥好,就对钱好。

“妈,我有两个好消息告诉你。”我想让妈妈高兴些,就坐在她身边,把她手里的鞋底拿下来。

“啥好消息?说吧,老姑娘。”

“妈,你别叫我老姑娘,好像我有多老似的。你像姥姥一样,叫我安格。姥姥一叫我安格,我就觉得自己是皇家女儿。”

“好,老……安格,我是皇家妈妈。”妈妈终于有了笑容,她伸过手来,拢了一下我乱乱的刘海儿,把我身上的书包拿下,放在一边。

“第一,我们的老师是男的。”我严肃地说。

“啊?”妈妈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半天没说出话来,她吃惊的样子,让我知道这事确实不寻常,内心更骄傲了。

“想不到吧,我们老师可好了。”

“还没上课就知道可好了?”妈妈说。

“嗯,我会看,一看就知道。”我撒娇地说。

“老……安格呀,要是犯错了,男老师会不会打人?”妈妈一脸担心地看着我,又从头到脚细细地看了我一下,好像我已经被老师打了似的。

“这个,这个我不知道。”我和小霞这一路上,只是兴奋,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那样好看的老师会打人吗?我摇摇头,我不相信他会打人。

“妈,我是好孩子,老师打我干啥。”我想了想,安慰妈妈说。

“哦,”她应道,“老……哦,安格,要听老师的话呀。”

看样子妈妈还是有点不放心,我不想让她说下去,赶紧说:“妈,妈,我还有第二个好消息呢。”

“啊?还有?说吧,说吧。”妈妈又拿起鞋底,要做活。

“咱家新搬来的邻居,有个女孩儿,叫叶波,也是我同班同学。”我看着妈妈,等着她再吃惊。

妈妈这回倒没表示出惊讶的样子,她敷衍地说:“知道了,是好消息。有好消息,是不是就不饿了?早上吃了几口饭就跑了。”

“有点饿了。”我站了起来,想去找吃的。

不过很快我又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我从妈妈身边把书包拿过来,翻出书和本,在书的封面和本的封面上工工整整地写上:一年一班 安格。

“我出去买点菜,你好好在家待着。”妈妈放下手里的活,拿着兜子走了出去。

其实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找出红领巾。

这条红领巾是大姐安小南以前用过的,现在她上初一,已经不用红领巾了。

我偷偷把红领巾藏了起来,要留给自己。

我把红领巾抻开,重新叠下,然后放脖子上,按照大姐教我的样子,把红领巾系好。

一上午我都在折腾这条红领巾。

我照着镜子美美地看着,到中午了我还不知道。

二姐安小西放学了,看到我也是一愣,我忙把红领巾解下来。

“二、二姐,你放学了?”

她看到我手里的红领巾就笑我:“安格,你真性急。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入队呢,再说,你准备这么早,万一第一批没你咋办?”

“不会的,一定有,二姐,你等着吧。”我不服气地说。

安小西听说妈妈去买菜了,她说她去接,把书包放一边,她就出去了。

过了一小会儿,她们一起回来了。

我想起了叶波的话:“妈,妈,你知道不?青岛在哪儿?很远吗?”

“青岛在山东省,和你爸算是山东老乡。”妈妈放下菜,进了厨房,她要给我们做饭了。

“真的吗,那离我爸老家也不远吧?真是的,我爸从来没说过这事。”我随后跟着妈妈进了厨房,缠着妈妈继续说山东。

“说这个干吗,你爷爷奶奶都从山东搬出来了,老家也没有亲人了。”

“对了,”妈妈又说,“我前几天听小霞的妈妈说,新搬来的那家男人好像犯错误了,才会到咱们这里的,你还是离那姑娘远点吧。”

“不会吧?她爸那么瘦,一阵风就会刮倒的,哪有力气当坏人呀。”

我担心妈妈阻止我和叶波交朋友,竭力为她爸爸辩解。

很快大姐、二哥都回来了。

我在饭桌上开始讲我们的男老师,他们开始有点吃惊,但很快就不当回事了,和妈妈说着学校的事。

吃完饭,我们各自忙着。

我把红领巾叠好,放了起来,我相信我一定会早早戴上它的……

落选了

蹦蹦跳跳的日子过得真快,上学两个多月了,我们三个可喜欢上学了。每天早上我去找小霞,小霞出来后,我们两个去喊叶波,然后我们三个背着书包,拿着板凳,唱着“太阳当空照”去学校。

去早了,我们就在班级门前坐在板凳上等老师来,老师来了,门一打开,我们就往里冲。

我心里的榜样就是我大哥,我立志要考全校第二名。我学习很努力。

这天放学前,老师说:“今天不留作业了,下午我们有活动。”

“啥活动?啥活动?”

“去农村参加助农活动。”老师开始收拾教案。

同学们在下面七嘴八舌地抢着说。

“参加助农活动,是让我们了解农村,热爱农村,培养和农民伯伯的感情。”老师又说。

“可以去农村了,太好了。”大家欢呼。

“也不用写作业了。”有人喊。

那是我们第一次集体去野外,十月的天空,显得又高又蓝。我们打着队旗,唱着歌,走去田野的路上,高兴得又说又唱。

田野漫无边际,看不到尽头。一排排苞米秆迎风而立,在风的吹拂下,哗哗地响。我想起了我的文具盒,就笑了起来。

老师把我们带到苞米地,开始分配任务。

“大家要把苞米秆里的虫子找出来,没有虫子,苞米才能长好。这种虫子不能喷药,喷药会杀坏苞米的其他部位。等秋后收获了沉甸甸黄澄澄的苞米,我们就是帮了农民伯伯的忙,也是为国家做了贡献。”老师指着这一大片地说。

“捉虫子?”我平时最怕虫子,一听老师说完,就站在那里不敢动。

夏天的晚上,我们去大街玩儿,有时在路灯下,常看到有的孩子就着灯光抓蝲蝲蛄。我从不敢上前,蝲蝲蛄这个东西,小鸡吃了爱下蛋。

每次我都是在远处看着他们抓。

我慢慢走向自己负责的那垄,和我同垄的男生说:“咱俩从中间开始捉,我向前边捉,你向后边捉,等我们各自到头了,就完成咱们的任务了。”

我等着他往前走,看着他先钻去苞米地里,伸过手去……

我颤颤地试着伸出手,摸在苞米秆上,哆哆嗦嗦地捏来捏去,碰上软软的东西马上松手。摸上去什么感觉也没有的时候,我就松了一口气。

我再走向下一棵,继续为苞米做诊断。我不敢快走,怕被老师和同学发现作假。我便慢慢腾腾地往前挪,马马虎虎地摸着,脸上还要装作认真检查的样子。终于我走到地头了。

完成任务的同学去报告老师,老师再来抽查。

老师检查了绝大多数同学后,我才报告,让老师来到我这里。

他用手细细地摸索着,在每棵苞米秆上探来探去,一会儿找到了一只虫子,一会儿又找到了一只虫子。

我都不敢看老师了,其实我在这一趟里,一只虫子也没抓住。当老师望向我的时候,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抽查结果不合格的,班长把名字记下来了。

我心里很委屈,希望大家能尽快忘掉这事。

可是还没等大家忘记呢,第二天就开始选少先队员了。

要知道,为当上少先队员,我早就做好了准备。不光是好好学习,班上的卫生我也抢着做。还有呢,红领巾我早就准备好了。我就想第一批当上,家里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全是第一批,我说什么也不能落后。

“评选少先队员的条件我说一下。”老师说。

大家都看着老师,等着他说。

“一、学习要好,二、团结同学,三、关心集体,四、热爱劳动。这四样一样也不能少,大家按这个标准来提名。”

一提到劳动,我就想到那些虫子,仿佛还能看到它们在某处爬呢,我身子都哆嗦。

在班级里劳动不合格的人就我们五六个,大家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果然,票数最多的前三名里没有我。

想到我收藏的红领巾,想到安小西的话,我特别想哭。

第一批少加入少先队员的同学,学校很重视。每班只有三名,选出来的少先队员站在操场前面,当着全校同学的面,在队旗下宣誓……

全校学生拼命鼓掌,场面非常热烈。

叶波居然当上了,另外两个一个是班长,一个是体委。

一下午,我都不高兴。

雨生听我二哥说我没当上少先队员在家哭呢,他跑来安慰我。

“安格,你看,我家又杀羊了,凑成一副了。”

他把手伸开,我看到五个羊嘎拉哈。

看到羊嘎拉哈我又高兴起来,冬天冷了,我们只能在屋子里玩儿,屋里能玩儿的东西不多,羊嘎拉哈最好了。

“你别伤心,你学习好,下次一定会当上的。在我看来,早一天和晚一天没有区别的,只要小学期间能当上就行。”他又说。

在他的劝说下,我又高兴了。

他看我有了笑脸,就回家了。

“哎,安格,安格,看,马上大功告成了。”大鹏推开门进来了。

他手里拿着冰猴儿。

“我看看。”我接了过来。

“就差一个底了。”他说。

“按钉不行吗?”我只想到按钉是滑的东西。

“按钉弄不到木头里去,一钉就弯。你知道谁家亲戚有车工,那就好办多了。”

我说等我大姐回来问问她,她是大人,能知道。

他的冰猴儿外观看上去不大好看,但已经有形状了。他掏出一个小鞭子,我俩在炕上抽起来。可是底部没有滑的东西,是木质的,时间长了就不灵活了。

他说:“等找到珠子的时候,咱们就去冰上玩儿。”

大鹏又说:“安格,你真傻,你怕虫子,咋不找我?叶波也怕,可她让班长帮忙的。老师不知道,还以为她自己完成任务了。”

我一听又哭了起来,大鹏哄我说:“别哭,别哭,我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啥消息?”

“矿里排练秧歌,春节演出。咱们老师打鼓呢,在公社院里,我看到两次了。”

“真的吗?”

“真的,你看到老师,就给他鼓掌。他要是看到了,一定会高兴的。”

他接着说:“叶波梦到老师算什么本事,你见到老师,和老师说话才是真本事。你快去吧。”

那天早上我们刚走到叶波家门口,她就跑出来,兴冲冲地说:“昨晚我梦到老师了。”

“啥?你说啥?”我大吃一惊,不停地问。

老师天天给我们上课,本来见到老师是正常的事,但梦见——这可是另外的事了。这瞬间,仿佛叶波的灵魂非同一般了。

“我——梦到——老师了!”她一句一句地说。

“真的吗?”我问。

“嗯。”她一副让我探究的样子,不愿往下多说。

“没骗我?”我摇着她的手问。

“没有。”叶波很认真地发誓。

“快说说,都梦到啥了?”我追问她的梦境,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我梦到老师让我到前面领大家读生字。”她甩开了我的手,站在那里,来回地走,好像她此时正在黑板前面。

我脑海里想象着她在前面领我们念生字像老师神气的样子。

“真好呀,真好。”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羡慕地重复这两句话。

“全班同学都跟着我念。”叶波的脸上像是有光的样子。

“你念什么了?”

那天老师忘了东西,回教室去取。我在第一桌,老师一眼看到了我,让我先领大家念一会儿黑板上的字。可我不敢去,坐在那里没动。

唉,我真傻,我胆小,不敢上黑板前面去。

“有一个词是天空,其他的有点忘了。”叶波说。

“天空!”我也记住了这两个字,我想以后老师再让我上前面领大家念生字,我一定去,还要很大声地领读。

我想老师出现在叶波的梦里,这是件奇事儿。

“小霞快来,快来。”我看小霞走过来便大声喊她。

“叶波昨天晚上梦到老师了,你快把这梦给小霞再讲一遍。”我大声地喊着。

叶波又把这个梦给小霞讲了一遍,看得出来,小霞也挺羡慕的。

那一整天,我们一遍一遍听叶波讲她的梦,本来说好晚上去小河边铰草籽,可我们一点草籽也没铰到,一点干活的心思也没有了。

可我讲给大鹏时,他说看到老师,和老师说话,才算是本事呢。我当时不以为然,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见到生活中的老师了。

我们为去看老师而激动,这真是有点奇怪。在学校看到的老师,是老师,可在生活中看到,那可是另外一回事啊。

晚饭后,我们三人匆匆往公社走去。公社是农社,煤矿不属于公社,但煤矿和公社的活动,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到了公社,人真多。大院里三层外三层的,都站满了人。

我们三人拼命往里挤,找欧阳老师,找打鼓的。

老师看到我们,一定会和我们打招呼。也许还会说:“你们也来了?”

我们就会按照大鹏的话抢着说:“是呀,我们来了,我们是来看您的,我们给您鼓掌。”

可是人太多了,我们长得又小,总是挤不过大人。

有一次差一点成功了,可是后面的人一拥,我就被推了出去,还摔了一跤。

我和她俩被人们给挤散了,自己走回家的路上,我有点迷糊。

天渐渐黑下来,我因为心情不好,走路的时候,也没思考,顺着人多的地方走。

到我清醒时,我才发现我走错了方向。我平时是能找到家的,可是那天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空空的,就是想不起来回家的路。

越想越急,越急越找不到家,没有办法,我站在路中央哇哇大哭。

有个中年男人过来,问我:“孩子,你咋了?”

“找不到家了。”我哭着说。

他又问我家在哪里。

我想起了爸爸告诉我们的话:爸爸说,如果有一天在外面找不到家了,就告诉人家,我们住的地方叫前进街六委东部八十二栋四户,酱油坊窗户对面。

我就把爸爸的话告诉了那人,他想了一小会儿,说:“我不知道东部什么的,但我知道酱油坊在哪儿。”

他领着我走,走到一条小路,然后拐了两个弯,来到了大路上,再往前走就到了酱油坊。他说:“这就是酱油坊,你还能找到家吗?”

看到了熟悉的路口,我马上点点头,抹干眼泪,就往家跑去。

我终于回到家了。

闹心事

没看到生活中的老师,我还是羡慕叶波的梦,可我和小霞一次也没梦到过老师。

上午上课,下午我们出去玩儿,可还是玩儿不够。

就盼望着寒假了,寒假来了,我们要整天出去玩儿。

我们盼望的寒假终于来了,把通知书交给家长后,我们计划怎么玩儿。

可没想到,他们几个比上学更忙了。

雨生整天在家,继续看弟弟们打架。

小霞的妈妈出去找活了,在市场卖菜,家里的事全是她管着。

胖弟弟、馋妹妹、偷酱油的哥哥,仍然在她手下,这个小部队还归她管。

只有我和大鹏和平时差不多。大鹏的妈妈从来不上班,他家条件好。大鹏的舅舅们也有钱,总送东西来。

我是家里最小的,不用管别人。

我的寒假,让妈妈想起大哥,她盼望大哥回来。大哥明年毕业,如果他毕业分配在外地,离妈妈远了,妈妈更没机会阻止了。

妈妈天天为这事忧心忡忡的。

有一天早上,我妈推不开门了,雪下得太大了。

厨房的门被雪堵住了,家人无法从门出去。我高兴得从窗户钻出去的,在外面清除门前的积雪。

雪堆在门前,好大的一堆。

叶波、小霞都出来玩儿雪了,家家门前的雪都有一人多高。

我们计划等晚上雪冻上了,就在里面掏个洞,我们可以拿着罐头瓶子,瓶子里面放上蜡烛做成小提灯,拎着,各家通着,在里面走来走去。

她俩都说好。

河结冰了,我们想起了大鹏做的冰猴儿了。

“走,上大鹏家去。”我拍拍身上的雪说。

“我回家拿个围巾去。”叶波一听要去玩儿冰猴儿,她说。

我让小霞也回家取围巾。

很快她俩就跑出来了。

没等进大鹏家的屋呢,就听到屋里的吵骂声,是大鹏妈和大鹏爸。

我们这里家家都有孩子间打架的时候,因为孩子多,孩子不听话。但他家打架和我们不同,他家打架是大人间的事。

大鹏正在刻第二个冰猴儿,他手里的小刀好快,一下一下地刻,不一会儿,地上就出现了一堆木屑。他说这个冰猴儿是给我刻的。

他对他妈他爸吵架都习以为常了,他们吵时,也不影响他做事。

大鹏和小玉的亲妈偷偷来看他俩,大鹏现在的妈妈就生气,回头就和大鹏的爸爸打架。大鹏的爸爸还不敢离婚,因为大鹏的妈妈家有好几个哥哥,都是能打架的人。

大鹏也为难,他两个妈妈都对他挺好的,可是她俩就是老打,他也没招。

我们四个人出来,决定去找雨生,一起出去玩儿冰猴儿。

到了雨生家门口,我们喊:“雨生。”

“雨生,怎么了?你的脸有一道子……”雨生出来了,他手捂着脸。

“没事,我四个弟弟摔伤了。”他说。

“摔伤了?他们摔伤了?你脸……”叶波不懂,便问。

“咋都摔伤了?”我忙打岔。

他四个弟弟在家里打架,在外面可团结了,一人打架,四个一起上。四人全伤了,这事有点怪。

“你说说,咋回事?”我问。

那兄弟四人在路上玩儿,突然看到有辆马车经过。马车是空车,正急于去拉货。他们看上面没人,就一起蹿上去了,坐在马车上大笑。

马车老板让他们下去,可谁也不听。车老板把车赶得快些,想把他们颠下去。可他们四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就不下。

车老板没招,拿鞭子往后抽。他们一起往下跳,马车不高,离地面很近,跳下去也没事。大冬天的,他们穿得像个棉花包,即使摔下来,其实一点也不疼。可最小的弟弟,就说膝盖破了,哇哇哭。

他后妈心疼这个孩子,想找车老板赔医药费,可他们都想不起车老板长啥样了。他后妈怪雨生没带好弟弟们,他辩解了两句,他后妈就甩给了雨生一笤帚。

“雨生,你想你亲妈不?”我看着他问。

“想,我亲妈要是活着多好,我就什么活也不让她干。”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以后多帮她干活,把她当成我亲妈吧。”

“我妈就什么活也不让我二哥干。”

大人的事,我们都没有办法,我们来到小河边胡思乱想。

据说当年是几个井口的水无法排解,再加上地面的积水多,才修的这条河,这条河被叫改河。改河是发动了机关、学校的相关人员建成的。

这条河冬天全是冰,可以在上面走来走去,可以在上面滑冰,可以抽冰猴儿。

我们玩儿了一会儿,把不高兴的事都忘了。可没想到,晚上大鹏的妈妈来我家,进屋就哭了。这回她没拿大烟袋,看来情况是挺严重的,我想。

听她跟我妈讲,事情是这样的:

冬天缺水,一来水了,大家都去排号。

通常是孩子先排号,等排到了,大人再去往回运水。

今天晚上人少,大鹏去了后,发现前面的人不多,他跑回家找他爸来。

他爸在后面慢慢地走,他先跑回来,发现原来前面有五个人,现在反而有六个人了,他就问谁加塞了?

没人理会,他就看了前面的几对桶,发现至少两对是加塞的。他上前就把一对桶拿了出来,那人看他是小孩儿,就过来推他。

大鹏拿起两个水桶和他对打。他们的桶在空中撞来撞去的,对方的桶质量不好,就被撞瘪了。等大鹏爸爸来了,人家让他们赔。

大鹏妈妈听说后,就抄起大烟袋打了大鹏一下,没想到大鹏没躲,打在额角上了,他额角当时就青了,他妈吓坏了。

上医院包扎后,他妈才想起问原因。

排队取水的人把事情说了一下,理亏的不是大鹏。

他妹妹小玉责怪大鹏:“咋不知道躲呢。”

大鹏说:“让妈消消气吧,一个男孩子还怕挨两下打吗?”

大鹏妈听了后,很后悔。

来到我家,跟我妈说完她就哭了。

我妈说:“当妈的得护着自己的孩子,让孩子心安。不能一有事,不问明白,就责怪自己的孩子。时间久了,孩子就会觉得大人不在意他们了。你这回要是问问原因,就不会下手打了。你看大鹏多懂事呀。”

在我妈眼里,爱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不喜欢我爷爷的原因就是:我爷爷年轻时耍钱,把家耍穷了,他自己就跑了出来,竟然不管我爸。

我爸的亲妈没了,他在家里没人管,就跟他姥姥一路上逃荒要饭过来的,到了煤矿就下井了。

我妈说,你爸要是有文化,就不会下井的。

我妈说得不对,她不知道,如果我爸有文化,他就不是我们的爸爸了。他不去下井,就不会去农村找我妈了。

我妈一生气就说这事,后来我大姐安小南实在没办法了,就给她讲了这个事实,她想明白了,再也不这样说了。

我们都来安慰大鹏,他倒不在乎,还是那话,男孩子挨打算什么呀。

我们抽着没有珠子的冰猴儿,很快忘了烦恼。

我们一起谈论长大的事……

“我们会越长越高”,两个男生喊道。

“我们会越长越好看……”叶波先说,小霞一听也说对,就拍手说:“对,我们会越长越好看。”

我盼望春天,春天我们就开学了,春天我们会有不一样的故事吗……

“东南西北”很好玩儿

脱掉厚厚的棉袄,穿上漂亮的红毛衣,春天跟着我们来了。

“安格,我教你玩儿这个,我是刚刚学会的。”

雨生把叠成的纸给我看,是个正方形,有棱有角的样子,四个小框上分别写着“东、南、西、北”四个字。

“咋玩儿?”我还给他,让他给我做个样子。

他把那个纸弹开,把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放在里面,手指一伸一缩的,说:“东南西北,你家有鬼。”

“啊?你家才有鬼呢。”说完,我就接过来和他学。

“我告诉你这样玩儿的。比如我问你,你要几下,你要东南西北哪个?”

“四下。北。”我脱口而出。

“你看我,啊。”

“一、二、三、四,”他双手的拇指和食指一起运转,让我看打开的纸框上,在北的那里,我看到上面写着:老师。

“你以后要当老师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不过一提到老师,我又想到了我们的欧阳老师。

他不喜欢男老师,我上次跟他说时,他说:“男的?我可不喜欢男老师。”雨生可能想到他的弟弟们了。

“再换一下,我这回要六下,要南。”

雨生又两手翻飞一番,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艺术家。

这个挺好的,虽然我不懂艺术家具体是做什么。

他又要我学着玩儿,然后他说他要两下,要东。

我学着他的样子,一、二,翻开一看上面写着:解放军。

他说:“我最喜欢当解放军了,有枪,多威风。”

“那以后就当呗。”

我学会了玩儿“东南西北”,觉得好玩儿,就教她俩。

小霞和叶波,一会儿就学会了。

第二天上学,我们每人带一个到班上去玩儿。

一天的工夫,全班同学都会了。

课间的时候,同学们都在玩儿“东南西北”,玩儿得热火朝天。

纸框上写的名词也五花八门的,不像我写的都是好听的词。我在上面写的大多是好话,比如老师、警察、工人、农民等。他们什么都写,小偷、地主婆、坏蛋等。

我最后放弃了这个游戏,因为我发现他们更愿意玩儿有“小偷、地主婆、坏蛋”这样的名词,并且通常会大笑一通。

叶波和我们班长一起玩儿,她一下子就要到了地主婆,这下全班女生就起哄:“叶波像,叶波的衣服最好看,叶波是地主婆。”

叶波哭了。

我想到了妈妈说的话,叶波家里真有问题吗?叶波当然不会是地主婆了,她还那样小呢。

小霞告诉我,她妈不让她和叶波玩儿,说她家有历史问题,怕影响我们。

还是二姐安小西提的问题。

小霞说:“你选,是和我好还是和她好?”我们的好,其实很简单,就是一起上学一起玩儿。

我想了想,在她俩之间舍弃了叶波。毕竟跟她认识的时间不长,而小霞呢,我俩从小就在一起玩儿。

我和小霞上学不再找叶波了,她感觉到我们冷淡她时,也不主动说话。

她在我家门口晃来晃去,想进来,又不敢进。我也装作没看见,不出去喊她。

很多时候她在外面晃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叶波在学校没有朋友。

有一天她从学校出来,在路上碰上别的班两个女生欺负她。她们缠住她,对她的衣服说风凉话。叶波只睁大眼睛,并不回击。那俩女生很来劲,在她前后左右跳来跳去,讥笑她。她的眼睛里,涌动着晶莹的泪。

“太欺负人了”我和小霞交换一下眼色,还是追上前去,一左一右傍在她身边。那俩女生不能靠近她了,我们算帮叶波解了围。

我和小霞再不忍心她独自一人上学,就商量跟她和好。我看她在学校总也不说话的样子,心里很难过。

上学时,我们走到叶波家门口,特意停了一下。

我们希望碰上叶波。

小霞也说,她家的问题是她家的问题,她不会有问题的。我们小孩儿那时也会用大人的思维判断,并且我们也不知什么叫问题。

我希望最好她也刚从门里出来,我们就当是无意中碰到的。

门开了,叶波真的从门里出来了。

叶波看到我们时,愣了一会儿,眼圈红了一下。

我们很自然地又一起上学了。但是,我心里的疑问总不时闪过。

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你爸犯啥错误了?”我想到叶波的爸爸,那个瘦高个子的男人,就觉得他打架保证谁都打不过。不会打架的人怎么能犯错呢?

叶波好像不知怎么开口,最后说:“我也不知道,我爸爸从来没伤过别人,他是中学老师,咱们书上的字,我全认识,就是我爸教我的。”

我心想:难怪她学习那么好。

叶波用硬纸叠成文具盒的大小,放在我文具盒里面垫上,再把小刀、铅笔、格尺等放进去,这样我的文具盒再晃动,就没有声响了。

文具盒上半部分也放上一张纸,写上语文、数学、音乐和体育。

“这叫课程表”她对我说。这样我的文具盒看上去好看多了。

放学了,她小心翼翼地和我们走,只听我们说话,她自己却没有话题。

我走过来哄着她说:“走吧,没事的。犯错误就改呗,老师不是说了吗,大人小孩儿都可能犯错误,哪天我们让老师去你家帮帮他,咱以后不犯就行了。”

我们三人每天在一起写作业。写完作业,她就教我们编四股和六股辫,我会了以后,回家给两位姐姐编好看的辫子,她俩都挺喜欢的。

叶波还教我们玩儿跳房子,就是在地上用粉笔画个框,然后把一种叫“口袋”的玩具放在里面,两脚夹住口袋蹦上去,一个格一个格往里蹦。

口袋是用碎布缝成的,里面放一点高粱米什么的。我们都愿意玩儿。

她教会了我们跳皮筋,她长得比我高,跳得也比我高。有时我们不够人数,就把皮筋挂在前趟房的栅子上。栅子也充个人,替我们拉皮筋。

认识了叶波,我发现平时玩儿起来的花样更多了。

叶波的哥哥把断了的皮筋给我们打了个结,并说这个结要怎样打,他做了示范,说这个边压上另一个,这样就越抻越结实。

我也第一次看清了叶波的哥哥,他也瘦瘦的,细高,眼睛小,看着很有精神。

叶波的妈妈,那个柔美的女人,非常欢迎我们去她家玩儿。

我们居住的都是工人家属房,大致的格局都一样,但她家和我家的规格就不一样了。我家就一个屋,一个炕,前面有一排箱子,箱子上面是暖瓶、茶盘。茶盘里放着水杯。

叶波的家中间是过道,两边是炕,炕上放着被子,过道最里面放着箱子。箱子上放着一堆东西,不是摆设,都是实用的。和我们家差不多,就是暖瓶和装水杯的茶盘。

叶波的妈妈会用钩针钩织东西,她用白色的线钩成小帘。图案的中间是个圆心,四周像是有梯子支撑的连线,再往四周又是圆形的小花,再往外就是立柱。小帘盖在茶盘上,防止落灰,这样看上去还像个圆顶的小房子,真好看。

“让你妈来吧,我教她,好学。”叶波妈妈跟我说。

我妈带着小霞妈妈就到叶波家去了。

“好学,你俩不要着急。”叶波妈妈鼓励她们。

我妈很快就学会了,她回家就开始钩,都不爱给我们做饭了。

大鹏的妈妈也想学,可她眼睛不太好,总看不清,后来还是叶波的妈妈有办法,教了她一个最简单的图案钩法。

那一段时间,我们那趟房的妈妈们都学着钩东西盖茶盘,我妈还钩了一个门帘,挂上可好看了。

小霞的妈妈也是山东人,可她的面食不如叶波妈妈做得好。

我们最爱看叶波家包饺子了。

叶波妈妈做饺子时,把面揉好,用刀切小块的剂子。切好后,两手一推,一压,一排排剂子就变成圆片。然后她双手同时擀面片,一次两个。她也教了我们,但我们都没学会,我们更愿意看。

在她手下,一小会儿就一堆面片,包的人多也能供上,看着太过瘾了。

我们这几家因为孩子的原因,很快都成了很好的朋友了。

居委会主任在会上也总表扬我们这趟房,说孩子团结,家长也团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