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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十年一聚
时间:二零零六年 春节刚过
地点:北京 东城 华彬俱乐部
建国门外长安街路南的一条不出名的小街上坐落着华彬俱乐部。这是一幢外墙用紫粉色的玻璃幕墙装饰的大楼,它体积庞大、结实、厚重,相形之下它门前的街道显得非常狭窄,过往车辆拥挤不堪,在不耐烦的喇叭声中驾驶员机智果敢地抢道前行。
俱乐部大厅内飘荡着轻柔的古典爵士音乐,地上铺着厚厚的长绒地毯,这里异常安静怡人,站在大门内的服务员和门卫也都用压低了的声音问候进出的客人。
梁歌挺着肚子走进大门,对一旁的门卫和服务员不理不睬,站在那里目视着几乎是空无一人的大厅。他先用右手把叼在嘴里的雪茄烟拿下来,然后才开口说:“严瑛啊,今天晚上估计要搞得很晚,你先让司机去吃饭吧,等要走的时候我让服务员给他打电话。不过也别让他走得太远了,免得到时候回不来了,OK?”
“好的,梁律师。”跟在梁律师身后仅半步远的女秘书轻声应道,同时接过梁律师脱下来的驼色风衣,顺手递给了早已等在旁边的服务员,风衣内衬上London Fog的黑白两色商标一闪而过。
“那你也回去休息吧。明天去办公室的时间一会儿我告诉司机。”
“谢谢,梁律师。”女秘书稍稍弯了一下腰,“您饭前和饭后的药我已经交给服务员了,到时候他们会提醒您服用,放心好了。”听到梁律师“嗯”了一声,女秘书轻快地转过身,迈着碎步朝大门走去,高跟鞋的后跟在地毯上留下一连串不深不浅的印迹。
“嗯,等一下!”梁歌律师忽然又叫住了她。
“您请说。”说话间女秘书就像一阵清风飘回到梁律师的身边。
“今儿晚上要不就不走了吧,就住这儿。你让他们把我的房间准备一下,然后你和司机一起回去吧,有事儿明天我微信你。”
“好的,房间的事情我现在就去办。您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看到梁律师轻轻摇了摇头,女秘书这才又转过身,快步朝服务台走去。
梁律师侧过身,对一直站在身旁的一位满头白发的男人说了声:“那咱们上去吧。”说完二人迈开大步朝楼梯走去。他们没乘电梯,沿着宽大的环形楼梯走向二楼。梁歌边走边向他身边的那个人仔细地介绍墙上挂着的那些大幅彩色照片——都是俱乐部老板严彬和各国领导人以及各界名流的合影。照片上的人各个精神焕发,红光满面,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二楼这间餐厅布置得豪华,大单间,高屋顶。上面吊下一盏硕大的水晶灯,玲珑剔透。一张圆桌摆放在餐厅中央,桌上有一个五彩缤纷的花篮,里面插满了从南方空运来的鲜花,花瓣上挂着晶莹的水珠。餐桌周围摆了十来把椅子,椅子上罩着金黄色缎套,与房间的富丽格调相呼应。垂落在地的窗帘半开着,透进京城夜晚璀璨的灯光。靠墙放了几张米黄色皮沙发,上面歪七扭八地坐着一群男人,长头发,衣着不整,有的在抽烟,有的在高谈阔论。餐厅角落里还有几个人站在那里,手拿饮料在低声谈话。几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服务员在餐厅里进进出出,添茶倒水,清理烟灰,服务周到利索,没有声响。
晚餐时间订的是六点半,餐厅内的落地钟这时候刚刚敲响了七点。先到的这些客人开始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不时传来阵阵抱怨声,就在这时候餐厅的大门被服务员一下子推开,歪躺在沙发上的鲁圣首先看到梁歌进了门,便一下子坐了起来大声喊道:“你丫怎么才来呀,都几点了我说,你是想把我们老哥儿几个给饿死啊怎么着?”鲁圣人极瘦,灰白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露出另外半边那高高凸起的颧骨。
“别急,别急,这叫‘饭好不怕迟’嘛。”梁歌满脸堆笑地说着,同时眯着眼睛扫了一下餐厅里的人,问道,“这人都到齐了吗?”
“男排的基本都齐了,马志和靳华联系不上,宣明和老郝人在山西,其他人都到了。不过就他妈田地叫得欢,结果这么晚了丫还没露面儿呢。”
“晚了吗我?”声音未落,那个一直跟在梁歌身后的男人也大步走进了餐厅。“这不是女排的一个还没到嘛!”说着他走过去同餐厅里其他人一一打招呼。走到一位穿着军礼服的军官面前,田地停住脚步,仔细打量着他的肩章,说:“这么多的金豆子,一定是将军了吧?”
“哪儿啊,我是文职三级,也就算是个大校吧。”身着军礼服的人回答说。
“大校,那也算是个师长旅长的了。”说完,田地找了个空位子坐下,回过头又问,“鲁圣,你刚才说马志和靳华找不到了,马志平时跟咱们联系本来就不多,这靳华和我们可是同一个中学,而且住得离梁歌家不远啊。”
“是离我们家不远,不过他们早就搬走了。可能是因为他爸离休又有别的房子住了。他们家那条胡同也早就拆了,现在成金融街了。”
“靳华他爸是装甲兵的副司令吧?”晓伟问。
“不——是,是海军装备部的部长,OK?”
“反正是部队里的大官。咱们去山西前,他们家就住在一个四合院里,灰砖墙围着,特高,有一个大铁门。我记得他家还有辆小汽车,好像是辆伏尔加,你想想。”晓伟说。
“老早以前我倒是也托人找过靳华。人家告诉我说他留下的地址和电话都不完整,估计是不想再和咱们联系了。哎,鲁圣,说了半天这女排的你到底找到几位啊?”
“你先别管我找着几个,反正找着了你最想见的人。”
“真的?!”这下田地高兴了。田地常年住在美国,难得回北京一次,每次回来他一定要把大家召集起来撮一顿。不过每次前来参加聚会的总是这几位男排队员,从来没见过女排的。想当年他们男排和女排队员一起训练打比赛,这一分开马上就快三十年了,怎么说也应该见一面聊聊天嘛,更何况大家都是北京人,住在同一个城市里,怎么可能就聚不到一起呢?
“最想见谁呀他?”坐在沙发上的大成扭头问他身边穿军礼服的赵彬。
“这他妈还用问,肯定是何榕啊。”赵彬咧着嘴大笑起来。
听到在说何榕,站在房间另一头的小孟高声问道:“何榕怎么样了?自从复员一直就再也没见过了。”
“咱们这里的人谁也没再见过她。”赵彬回答得很干脆。
“鲁圣你也没见过吗?”戴着黑边眼镜、一身干部打扮的邹峰追问了一句。
“我上哪儿去见呀?就是见过我也不敢说呀我。”鲁圣不怀好意地冲着田地一努嘴。邹峰知趣地不再提了,可是小孟却不管不顾地说:“那天晚上田地哭得呦,泪如雨下,简直是伤心透顶了。”小孟说话的声音很大,满屋子的人都能听见。
“他是得哭,要处分他还能不哭?”梁歌得意地说,“这事儿你们都不知道吧?是我当时代表团支部找他谈的话。”
“哎,哎,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事儿啊?”和小孟一起站在角落里的晓伟好奇地问道。
“你哪儿能什么都知道啊?”他身边的小文戗了他一句。
“他应该知道!他是文书,你忘啦?”
“就是嘛,还是邹峰说得对。我是文书!全世界有几个文书,啊?”晓伟自豪地反唇相讥。
“就你一个,就你一个。”小文假装谦卑地附和着。
“你们哥儿俩凑在一块儿,肯定就没好事儿。”半躺在沙发里的鲁圣说。说完他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走过去找小孟要了火,把那根看上去就像枯树枝的烟点上。半躺在那里不觉得,可鲁圣一站起来立马看出他的身高可不矮,总有一米八九的样子。不过身上瘦得几乎就没什么肉,不管是瘦肉还是肥的,所以就显得更高。
“行啦,这女排的人都在哪儿呢,怎么到现在连个人影也没有见着啊?”田地把话题岔开。他现在不想谈论何榕的事情,更不想让这件事成为大家聊天的话题。虽说过去好多年了,这事一直在他心里,不但没有忘记,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经常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何榕的事对他本人曾有过很大的影响,可是他一直没有搞清楚这事对何榕本人到底有什么影响。这次回北京他想见见女排的队员,这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
“呦,着急啦?”
“嘿,书第也开起我的玩笑来啦?你是咱们队里最小的一个吧?”
“不——是。”梁歌拖长了声调否认,“赵彬最小。”
“我哪儿是最小的?书第比我小!其次是小文。不过你的腿到底是怎么了这是?上次见你还没有拄拐呢。”赵彬关切地问。
“在部队蹲杠铃蹲的。”书第耸了一下肩膀说,“好几百公斤的杠铃,一蹲就是十几次二十次,就是有四条牛腿也受不了啊,现在几乎不能走路了,只能拄拐,快成废物了。”书第语调平静,脸上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笑容。
“当时你丫练得太狠了。”赵彬叹息道。
书第没有再接着往下说。当年他心里当然知道不应该这么玩儿命练,可在二传手里他是个子最矮的一个,不多蹲杠铃增加弹跳力,那能行吗?
“我说都七点多了嘿,她们女排的也该到了吧?”邹峰催问道。
“小唐子说她们女排的人到了,先在楼下大堂会齐,然后给我打电话,让我下去接她们一起上来。”
“哟,刚才和梁歌上来的时候,我好像看见大堂的电梯间那边站着几个女的,又高又壮的。”
“那肯定就是她们了。我下去看看。”说着鲁圣起身,甩开大步走出了餐厅。
“可是她们看上去怎么都像是一群大妈呀。”田地在心里纳闷儿,不过没把这话说出口。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说人家女排队员是一群大妈好像不太应该。再说了,看看身边的这几位,也不都已经是“大爷级”的了吗?那就别再说别人了。这么想着他把话题转到鲁圣的身体上。“鲁圣他也太瘦了,几乎皮包骨头了,别是得了什么病吧,或者他也吸了粉儿啦?”田地这么问是因为他所熟悉的影视圈里的人,有一些和他说过类似的传闻,所以他会这么想。
其实赵彬对鲁圣的情况最了解,都是一同在北京军区待过的人。虽说鲁圣考上了北体大后离开了部队,但是始终没有离开体育圈,而且至今仍然还很活跃。他在北京包租了几个体育馆,开办体育训练班,组织各种比赛,还经常去外地,风风火火的,他钱也挣得不少。就连老郝他们带队路过北京,他也一定要找机会见面喝酒聊大天。可是赵彬对田地的问话来了个一言不发,只当是没听见。这下大家只好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接下茬儿,小孟见状连忙说:“鲁圣丫没病,也没吸粉儿,就是烟瘾极大,一天至少两三包。人就是这样,越抽越瘦。不过他还是老样子,爱打架。你们都记得吧?八四年,咱们参军十周年纪念,一起在新侨饭店吃西餐。那次队里的人基本上都去了,好像就差了梁歌。吃着半截儿饭鲁圣突然起身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说是在外面差点儿跟旁边那桌的人打起来,因为旁边那桌人走的时候把他的皮手套给顺走了。”
“对了,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各位千万别在鲁圣面前提领队,一提他就火冒三丈。”赵彬这才补充说。有一次老郝带队路过北京,跟鲁圣说领队已经从六十三军调到了石家庄步校,鲁圣马上就从军区给步校打了个电话,还真找到领队了。领队一听鲁圣说要见见,赶紧一个劲地说好话,还说路远要鲁圣千万别来。鲁圣说没关系,你等着,我放下电话就过来。说完鲁圣带了人开着他那辆美军大吉普就去了石家庄。在步校里转了老半天也没找着领队本人。“不过幸亏没找着领队,要不然准得把丫暴打一顿。”赵彬讲得眉飞色舞、绘声绘色。
“可领队他和鲁圣没有多少接触吧?我记得领队来的时候,鲁圣已经调到军区去了吧?”大成不解地问。
“鲁圣可不管那一套,看谁不顺眼就动手。我不是还跟他打了一架嘛?”邹峰一边说一边直摇头。
“快别提你们哥儿俩打架的事儿了,一提起来我就头疼。”小文用双手捂着脑袋。
“不过我说这鲁圣怎么还不回来啊?一去不归啊他这是。”
“把女排的人都拐跑了吧他?”
“没准儿是到别的房间另开了一桌,然后把账算到咱们这儿。”
“哎,算就算吧,反正今天是梁歌请客不是吗?”晓伟大大方方地说。
梁歌一句“我日你姐夫的”还没有说完,就被赵彬打断了。“别说了,别说了你们,她们好像来了。”赵斌的话音刚落,餐厅的两扇大门就被服务员“哗”地推开了,一下子走进来一群人,各个高大健壮、挺胸抬头,眼睛放光,看那个架势像是做好了马上要同什么队打比赛的准备。见此情形男排队员连忙起身,他们知道这一定就是当年的女排队员了,可一时又叫不出她们每个人的名字,只好站在那里发出一阵阵“哎呀”“啊呀”的感叹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这都是谁呀这是,怎么一个都认不出来啦?”梁歌不管那一套,率先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别着急,别着急,来来,我给你们挨个介绍一下。”走在前面的鲁圣连忙说,“这是冰馨,二传,女排的队长,大家都记得吧?当年女排的冰美人,连她们郭指导都不敢碰。这是俊凤,主攻手;何榕不用介绍了,女排的主力二传,哭着喊着让田地给洗袜子的那个。”听到这个介绍,何榕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接着嘴巴一咧算是默认。“这位是小杰,副攻;小唐子,副攻;章婕,二传。”
“何榕,来,坐我这儿,来。”田地赶紧招呼。听到有人叫她名字,何榕抬眼一看,脸上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她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过去。“真是迫不及待呀他。”“老毛病了他这是,改不了了我看。”田地并不搭理赵彬和小孟的揶揄,赶忙给何榕拉开身边的一把椅子。
鲁圣这时也就当仁不让地担起了司仪工作,大声地命令说:“俊凤你挨着黄涛,章婕你挨着赵彬。”鲁圣话音未落,小唐子一下子蹿到赵彬身边,拽着他的胳膊说:“这么英俊的大军官是我的。当初一不留神就让你给溜了,要不然我现在也是个官儿太太了吧?这次说什么我也得把你看住了。”
鲁圣见状没法子,耸了一下肩膀说:“那行了,你们俩过吧。那章婕你挨着小孟,小杰你挨着小文和晓伟。”
“干吗挨着他呀我?”小杰反问道。
“你要是不去,那我可去啦我,到时你可别后悔,小杰。”
“我干吗要后悔呀?”
“行了,让你坐那儿你就坐那儿呗,大方点儿。”
“看看,你看看,还是人家何榕这个二传有组织能力。”
“不行,我得赶快找一个,要不然这美女都分没了。冰馨,你跟我坐吧。”梁歌连忙招呼。
“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胖成这个样子了?瞧你那一身的肉,我跟你坐能行吗?”
“你跟我‘做’行,有肉垫着舒服。”
“讨厌!”
“哈哈哈。”
“晓伟,快!梁歌又笑啦!”赵彬突然在一旁大叫起来。
“这回他笑没事儿,他要是倒了有冰馨垫着呢。”
“什么‘梁歌又笑啦’?梁歌笑又怎么啦?”
“就是,我笑了又怎么啦?人家小唐子都看不下去了。”
“梁歌眼睛小,一笑就成一条缝儿了,什么也看不见,没人扶着,怕他摔着。”
“邹峰!你别净说我,你眼睛比我也大不了多少!”
“瞧你们男排这个乱劲儿的。”小杰捂着嘴直笑。
“诶,他们就这样,别理他们。”
“呦,晓伟,这么一会儿工夫我们怎么就成‘他们’啦?你这站位换得比场上要快不少啊你。”黄涛嘲笑道。
“晓伟快,但是他没有书第快。书第他们那个团长说谁要是破了团里的军事全能纪录,就给谁立三等功。好,书第一听这个,二话没说,‘噌’的一下子就把记录给破了。”赵彬说。
“哪儿那么容易呀?还‘噌’的一下子。我可是‘噌’了不少日子哪。你想想,我们团里净是‘四川锤子’,跑得也快着哪。”
“什么‘四川锤子’?”
“啊呀我说小杰啊,你怎么连什么是‘锤子’都不知道啊?那你在部队算是白待了。要不你问问晓伟,他是四川人。”
听了小孟的话,小杰扭头朝着晓伟问:“你知道?”
小唐子赶紧制止了她。“快别问了你。”这时候男排队员已经笑成了一团。
“行了别笑了,别笑了。都坐下了吧,各位?”鲁圣看看大家都在位子上坐好了,就扭头吩咐服务员,请厨房大师傅赶紧上菜,“不然就都快饿死了我们。”
“再饿也没有当兵的时候饿,饿得黄涛半夜起来偷羊肉。”
“黄涛偷羊肉?你这是骗人吧?”小杰狐疑地问。
“真的,真的,我向毛主席保证。”晓伟信誓旦旦地说。
“没有,我没干过那事。那是晓伟干的。”
“唉,黄涛,你就承认了吧,这也是你给大家谋的福利吗,是不是?”
“大成说得对。来,黄涛你自己给我们讲讲。”
“我没偷过,我讲什么我?”
“没错,这事肯定是黄涛干的。”赵彬肯定地说,“那时候我们刚刚被下放到教导队,伙食特差,每天吃不饱饭。那黄羊是部队派人去内蒙古打回来的,割下来的肉拴在厨房的房梁上,吊得那么老高,谁也够不着。想了半天,大家说黄涛最合适,因为黄涛个子最高,胳膊也特长。那天晚上眼看哨兵走远了,黄涛溜进厨房,上桌子踩椅子,挑了一条羊腿,拿着刺刀在那里一个劲儿猛割。可没割几下,不知谁喊了一声‘哨兵回来了!’哥几个撒腿就跑,黄涛一着急也从上边跳下来跑了。听着响动,哨兵赶忙走过来拿手电筒一照,那只大羊腿还在房梁上边摇晃哪。”
“你们可真行。我们女排可没干过这种事。”
“女排多舒服啊,我说章婕,你们整天住在太原,挨着军部,老是在首长身边。我们可是在乡下村里,每天的伙食费好像才两三毛钱,吃的净是玉米和高粱。那东西吃多了都拉不出屎来。”
“小孟说得对啊,当时给邹峰饿得直抢饭吃。”
“又开始编故事了,邹峰不是你们班长吗?班长还能抢饭吃?”冰馨问。
“班长的肚子也饿呀。”
“那是邹峰吗?黄涛吧?”书第说。
“怎么又是我?就是邹峰。他跟那些四川兵一起抢馒头。人家个矮,一个劲儿直往前挤,邹峰一看不好,馒头要没有了,就发挥‘空中优势’,把手从人头上面伸了过去,看也不看,一手抓了几个就往外挤,出来一瞧,抢了四个窝头!”
“别笑了,别笑了,不是四个,是五个!吃下去撑得我都快要死了。”
“那还不算,刚吃完了就让我们去掏大粪,那个小屁排长真他妈孙子。”
“哎呀,别说了晓伟!还让不让我们吃饭了你?”小杰生气道。
“说,晓伟。给她们女排上个忆苦思甜课。”
“对,谁让她们老是住在太原的。”
“那我可说啦?”
“说吧,让我们也开开眼,看看你们男排到底都吃了什么苦,受了多大的罪。”何榕浑不吝地说。
“那好像还是刚去高炮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他妈谁出的主意,让我们没事去掏大粪,要看我们的笑话。幸好那还是冬天,天气冷,不那么臭。不过一镐下去,大粪渣子乱飞,闹得满脸满嘴都是。”
“真恶心!”俊凤赶紧捂住耳朵。
“你听着,还没完呢。那天掏着掏着,嘿,一下子掏出个皮箱子。这下子大家都紧张了,你想啊,这肯定是阶级敌人捣的鬼,要不然谁把皮箱藏大粪坑里呀。费了挺大的劲,才把箱子拉上来,小心打开,往里一看……”
“里边有什么?”冰馨认真地问。
“那还能是什么?‘变天账’啊。”
女排队员惊呼:“真的?”
“你听他的呢。里边什么也没有。”书第说。
小杰说:“你真讨厌。”
章婕说:“不像话。”
何榕说:“真够呛!”
小唐子的嗓门儿最大:“从晓伟嘴里就说不出什么真事来。”
“那好,那好,我再给你们讲一个真事,最后一个。”晓伟往上推了一下眼镜,“‘擦边蹭底,轻捞慢起’,这句话你们女排的都不知道吧?那时候干粮不够吃,我们就只好捞米汤和面汤里稠的吃。一桶汤摆在地上,周围围满了人。一个人捞,其他人都眼巴巴地看着。邹峰戴着眼镜,被蒸汽熏得什么也看不见,好不容易把那个大铁勺子顺着桶边儿慢慢地从底下捞起来了,结果仔细一看,勺子是反着的,底儿朝上,勺子里什么都没有。”
晓伟的故事引来一阵哄堂大笑。这时服务员走了过来,轻声地对梁歌说:“您的前菜都上齐了,可以用餐了。”
“好,那就开吃!”梁歌中气十足地大吼一声。
“这就吃上啦?”
“不吃,你还等谁呀,小文?”
“这么重要的活动,也得有个领导出来讲讲话呀。”
“对,田地讲吧。你不是老吵吵着要见女排吗?今天这么难得的机会,还不赶快讲讲你这个美籍华人此时此刻无比激动的心情。”
“我讲,不合适吧?还是邹峰讲吧,邹峰是班长嘛。”
“哎,我记得你不是男排的班长吗?”坐在他身边的何榕轻声地问。
“不——是!他那个班长是个副的,邹峰才是我们班长,OK?”梁歌纠正道。
“人家邹峰不仅是班长,当兵之前就是他们日坛中学的革委会副主任。现在是大学副校长,管着好几千人哪!”赵彬说。
“真的啊,邹峰?了不起啊你。”章婕羡慕地说。
“没有!革委会副主任是赵彬刚刚任命的,我在大学负点儿责,惭愧,惭愧。”
“那有什么可惭愧的?好事嘛!”
“没你事!你是我们北京人吗,冰馨?我怎么记得你是从石家庄还是哪儿来的?”梁歌问。
“我哪儿是从石家庄来的,石家庄来的是老党、东东和李立,她们三个都是河北队的。我是在兰州当的兵,但我是北京人,我父母是‘六二六’指示以后去的兰州。”冰馨的话还没有说完,章婕不干了,说:“不是北京人又怎么了?难道不是北京人还不能吃你这顿饭啦?”
“就是啊!这饭店又不是专门给北京人开的。”俊凤在一旁声援道。
“梁歌!告诉你别挤兑我们队长啊,要不然我们饶不了你!”小唐子更是不依不饶的。
“哎哟哟,邹峰,你还是快点儿讲几句吧,不然她们都冲着我来了。你瞧瞧,你瞧瞧这个厉害劲儿的。”梁歌讨饶地说。
“好好,那我代表男排讲几句。小姐,你们上你们的热菜,他们一边吃我这一边讲。”说着邹峰站了起来,清了一下喉咙说,“今天,我们男女排队员能聚在一起吃顿饭,真是太不容易了!这主要是因为多年前田地回国就提出过这个要求,这次回来之前又特意给我打了电话说这事儿。另外还多亏了鲁圣和赵彬的努力。”
“哎,哎,还有我哪,我的功劳可不能忘啦。”
“对,还有我们梁大律师的倾囊赞助。我刚才算了算,从我们男女排七七年在太原吃那顿散伙饭算起,到现在是整整二十九年了!在这二十九年当中,我不知道你们女排的情况怎么样,一会儿你们再跟大家说,我们男排队员的变化可实在是太大了。有上大学的,有出国的,有进工厂的,也有留在部队的。到现在呢,我们男排队员有结婚生孩子的,有已经离婚落了单的,有发了财的,也有还在受穷的,有发了福掉了头发的,也有瘦得跟豆苗似的。有开豪车的,还有骑自行车的,有住豪宅的,也有全家几口人还挤一间房的。咱们就这么说吧,当年我们二十来岁复员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的那些变化,在这三十年里都发生了,真是跟做了一场大梦似的。”说到这里邹峰停顿了一下,抑制住激动的心情,“但是呢,在这近三十年的时间里我觉得我们这些男排队员至少有一样东西没有变,这就是我们这些人之间的感情,没变!首先是我们男排队员之间的那种患难与共、亲如手足的兄弟情谊没变。其次,我敢肯定地说,我们男排队员心里对你们女排队员的美好感情,也没变!刚才见面的这一幕就是最好的证明。所以呢,我代表我们男排全体队员,现在提议为我们男女排这三十年不变的真挚情感,干杯!”
“好!”男女排队员一起鼓掌、叫好,大家都一口喝干了杯中的红葡萄酒。
“行啊,邹峰,真不愧是大学校长!几句话讲得很打动人嘛,差点让我老泪纵横啊你!”田地激动地说。
“那你这个班副还不趁机再补充几句?”
“你可别打岔啊,何榕。我们男排讲过了,现在该你们女排讲了!”
“何榕讲!”
“对,何榕讲!”
“小杰、俊凤你们俩别起哄啊,路上我可警告过你们了。”
“呦,都打过预防针啦?她对你们都说什么了?”小孟好奇地问。
“跟我们说什么也不能告诉你呀!”小唐子马上回了一句。
“就是啊!”俊凤也跟着在一旁帮腔。
“冰馨,那还是你讲吧,他们男排有校长,我们女排还有局长呢!”章婕自豪地说。
“什么局长,别是邮电局长吧?”
“大成,你别说风凉话儿啊,什么邮电局长,冰馨,把名片亮给他们看看,让他们也开开眼。”章婕嗔怒地说。
冰馨刚把一张名片从衣兜里掏出来,就被梁歌一把抓了过去,边看边读出声来:“冰馨,高级经济师、市场发展部主任、副秘书长。这没说是局长啊?”
“接着往下看,别吓着你!”章婕说。
“噢,这那儿,‘中国’,哎哟,还是带中国字头的哪。‘中国……中国饲料工业协会’。”
男排队员顿时大笑起来。一见这个情形,何榕不干了,说:“你们可太损了你们,成心是不是?”
小杰也说:“你们男排这不是欺负人吗,你们?!”
章婕提高了嗓门:“太过分了啊!”
小唐子大声喊道:“这顿饭是不打算让我们吃了,是不是?”
晓伟忙说:“哎,哎,不是不是。都是因为梁歌他眼睛小,没看清楚。”
鲁圣也赶紧出来打圆场:“来,来,请局长讲话。我们男排热烈欢迎。”
“讲就讲,还怕你们不成?!”说着,冰馨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们说是饲料协会,那就是饲料协会,对你们男排这样的人来讲,食品就是饲料。”
何榕、小杰和俊凤都纷纷鼓掌叫起好来,章婕说:“就是啊,接着往下说,冰馨!”
“刚才邹峰说他们男排队员的变化大,其实他说的这些变化,在我们女排队员的身上也同样发生了。虽然我对女排每个队员的具体情况并不是十分了解,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们女排队员的变化在过去三十年里也不小,说不定比你们男排队员的变化还大!而这些变化的主要原因首先就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和邓小平同志改革开放的政策……”
“她当这是给她那个什么协会作报告哪?怎么从女排扯到邓小平那儿去啦?”赵彬小声说。
“局长嘛,讲话讲习惯了不是。”小文低声附和道。
“局长讲话也得看清楚对象再讲呀。”
“局长讲话看什么对象呀,局长讲话是看讲稿。不信你问问咱们文书,是不是这么回事。”
“问我?要我说这讲话写得也太差了。怎么写也不能一上来就讲十一届三中全会呀。”
“那你说应该怎么写?”赵彬问。
晓伟带着一种不屑的语气说:“那得先说国际形势,然后才能说国内形势。国内形势,也得先说全国,然后才能说到女排嘛。这就叫‘先国际,后国内。先全国,后地方’。怎么连这都忘啦?指导员白教你们啦?”
小杰在一旁实在忍不住了,就狠狠捅了晓伟一下说:“你好好听着,男排里这么多人怎么就你话多?不说话,谁还能把你当哑巴给卖啦?”小文和赵彬也就立刻闭嘴,不再开小会了。
“最后呢,我借用一句古话,叫作‘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代表我们女排,提议我们以水代酒,祝咱们男女排全体队员身体健康,家庭幸福,生活愉快,学习进步!来,干!”女排队员都站起来了,可是掌声稀稀拉拉,男排队员都坐着不肯起来,不过杯中的酒倒是一口都干了。“啊呀对了,我还忘了说一句。明天一早我在成都还有个全国性的会议,所以一会儿我就得先走。”
“你别就走啊!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见一面,来来来,坐下坐下,再聊聊,聊聊。”说完梁歌给冰馨的杯子里填满茶水,“这可是上好的普洱茶,刚刚从云南空运来的,香吧,慢慢喝,慢慢喝。来,你先跟我说说你们这个协会都干点什么事情啊?”
“你刚才不是说我们是饲料协会嘛,造饲料呗,还能干啥。”
“那不是和你开个玩笑吗?你别当真啊。我问你,这市面上这些假酒假药是不是也归你们协会管哪?”
“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是想跟我们打官司啊你?”
“你先别这么紧张,我跟你打哪门子官司啊?就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你们这些当律师的有随便问问的吗?你肯定是有目的的,我告诉你。”
“哎呀,没有,我真的就是随便问问。要不然你让我问什么,你离婚没有?性生活怎样?”
“你还来劲了你!你正经点行不行?”
“我怎么不正经啦?我又没有对你动手动脚的,来来,你说给我听听。”
看着梁歌脸上没有了笑容,冰馨这才半信半疑地说:“我们是全国性的行业协会,主要的功能是协调食品生产过程当中出现的带有普遍性的各种问题,比如说原料供应啦,市场销售啦,另外也举办各种专业展览会,以及和国外同行进行国际交流什么的。”
“那照你这么说,你们的协会就光管生产和销售,不管质量监督啦?”
“质量监督我们也管,但那主要是由国家质检总局负责。”
“那你们的协会有专职的律师吗?”
“你看,你看,说着说着就转到你的主项上来了不是?我就知道你拉着我是有目的的。不过,让我先问问你,你是怎么当起律师来的?”
听她问这个,梁歌颇为自豪地说,他打小就一直想当律师,如果不信可以问问邹峰。一九七八年复员后他和邹峰,还有田地他们几个人,一回到北京马上就准备高考。然后当年就上了北大法律系,他们那一批再加上七七级的,号称是中国法学界的“黄埔一期”。毕业后留校教书,后来又去美国留学,在芝加哥当了几年律师。前几年回国和北大的一帮同学一起开了个事务所,现在他们所是全国最大的,“OK?你不是说你们协会搞国际交流嘛?我考考你,你知道纽约的世贸大厦吗?”
“它不是被飞机撞塌了吗?”
“对呀,那楼里就有我们的律所。”
“你们的律师给埋里边啦?怎么没有把你也埋在里面啊?”
“我们没有人埋在里面,OK?不过差点儿,幸亏他们上班老迟到,要不肯定也死定了。这下你知道我们的实力了吧?下次你们协会有了什么大事,找我。别忘了啊!”说着梁歌从剪裁精致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金灿灿的小盒子,慢慢打开,抽出一张名片,递给冰馨。
“塔普律师事务所,没听说过。嚯,办公地点在华润大厦二十层!那里的房租可贵了,我了解。真看不出来,你这一身的肉还挺值钱的啊。”冰馨嘴上夸奖同时在心里暗自琢磨,看来梁歌这个事务所还是真有实力。这北京城里有很多律师都说自己多么能干,关系有多广,可是仔细一打听,不是在一个老掉牙的写字楼里租个小办公室,就是个皮包公司,整天在家或者出租车里上班。像梁歌这样的事务所,真把黄金白银花在房租上,的确是有实力,也确实有财力,更是有魄力。想到这里她觉得应该和梁歌保持好关系,说不定将来真会用上他。冰馨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表,忽然大惊失色地对梁歌说:“哎呀,不行,我真得走了。”说完她赶紧站起身说:“各位,各位,男女排的战友们,朋友们,对不起,打扰一下哈。我实在是真得先走一步了,司机还在楼下等着我呢,不然就赶不上飞机了,明天的会也就开不成了。不过走之前我还想告诉你们大家,这次我们排球队三十年的聚会办得非常好,非常成功,我也非常高兴。我衷心地祝愿大家今天晚上玩得开心、愉快!下次聚会就由我们女排来做东哈,再见!”
“这就走啦您?不再喝杯‘淡如水’啦?要不就再盛碗米饭?不吃可就没啦啊我说。”冰馨扭头瞪了晓伟一眼但并不搭话,转过身朝餐厅大门快步走去。“那我们也不留您了哈。不过您得快点走,别误了飞机,那家伙可是不等人。”晓伟朝着冰馨的背影大声说着。听了晓伟的话,梁歌赶紧起身跟上冰馨,又叫上两个服务员很周到地把冰馨送出门。
“哎呀,你怎么这么多话呀你!你看你们男排的哪一个像你这么多话?烦不烦啊你?!”小杰抱怨地说。
“我怎么了我?我这不是代表大家送送她嘛。要不然她一个人就这么走了,不是也怪冷清了点嘛。”
“你那是送她吗?什么叫‘我们也不留您了’?‘您得快点走’?这叫送人吗?你这不是明明白白地轰人家吗你?”
“我可是没那个意思我。我向毛主席保证我没那个意思。你这可是有点太多心了啊。”
“什么?我太多心了?!是我太多心还是你太多心?我问你,你要是不多心,当年你给我写那么多信干吗?”
“信?什么信?我给你写信了吗我?”
“好哇你,你还想赖账啊你!你要是真敢否认,那我可当着你们男排的面宣布啦?”
“唉,可别!可别!你一宣布,那可就要出人命了我说。”
“那你承认写信给我啦?”
“写了写了,我那不是想同你多保持点联系吗。”晓伟轻声细语地说,“不过,我记得你复员回北京后我还往你家送过电影票哪,是个内部电影,《巴顿将军》,美国的,没错,我记得特清楚。多难搞的票啊当时,我就两张,还给你送去一张。我记得那天我在电影院门口这等。冬天,多冷啊!等到电影都开演了,巴顿都从国旗上走下来了,你还不来,我就只好进去了。摸着黑好不容易找到座位,坐下一看,嘿,你的位子上坐了个老头儿。我不敢问,也不敢轰他走。”
“为什么你不敢轰他走?”
“那老头万一要是你爸怎么办?”
“我把电影票给我爸干吗呀?”
“我也是这么想的啊。你不看就不看吧,那也犯不着把你爸叫来吓唬我呀你。结果我电影也没看好。”
“傻不傻呀你……”小杰气得差点笑出声来。
“那你怎么没来看呀?”
“你真送了吗你?”
“我真送了。真的真的。我不骗你。向毛主席保证是真的送了。”
“我反正是没收到什么电影票,只收到过你的几封信。信写得倒是挺长,每次都好几页纸。不过我还得问问你,你给我写信干吗老是用铅笔写呀你?”
晓伟吃惊地问:“是吗?我是用铅笔写的吗?”
“是呀,都是用铅笔写的。用铅笔写,时间一长了,字迹就看不清了。”小杰言语间流露出一丝遗憾。
“哎呀,那可是有点问题呀我说。”
“有问题?有什么问题?”小杰紧张地追问。
“我要是说了你可千万别怪我啊。”
“啊呀,你就快说吧,我不怪你。真的,说吧你。”
“那我可真说了啊。”
“啊呀,你就说吧,真啰唆死了你。”
“我告诉你,用铅笔写信那就是说明写信的人没有拿准主意,或者说他没有十分的诚意,所以才用铅笔写。”
“为什么?为什么用铅笔写就是没有拿准主意,为什么就没有十分的诚意?”
“这你还不明白?你刚才不是说时间长了字迹就不清楚了吗?字迹一不清楚,那就可以改口了嘛。”
一听到这话小杰顿时变得十分恼怒:“好啊你,当年你就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你给我写信是成心涮我,是不是?!”说着小杰就用拳头在晓伟的肩膀上狠命地砸起来。
“哎,别动手,别动手啊你。我刚才说的是跟你开玩笑呢。”晓伟嬉皮笑脸地解释说,“写信就是写信,用什么笔还不都一样吗?钢笔、铅笔、毛笔,只要是笔就行了嘛。我那会儿大概是没钱,买不起钢笔,所以就用了铅笔。信纸好像也用的是部队里的,上面还印着部队的番号,五二九四二,对吧?”
“那你现在就买得起啦?”小杰转怒为喜。
“现在?别说笔了,我车都买了我。不瞒你说我现在也是国内著名的体育摄影记者了,要不我给你看看我们新华社的工作证?”
“吹牛吧你?”小杰的语气中明显带上了喜悦和爱慕的口吻。
“真的真的。你要是不信过两天你看看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的专题节目,那里面有专门介绍我拍的体育照片。要不,我也给你拍两张大特写怎么样?”
“我才不稀罕你的照片呢。”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听得出来小杰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啊呀,突然想起来我在昆明冬训的时候好像当了灯泡啦!”
“当什么灯泡了?”
“我们女排最后一次去云南,在大理训练,冰馨和十一军男篮的小秦每天晚饭后都出去散步,也不知道为什么冰馨总是要拉上我,这不明明是拿我当他们俩的灯泡了吗?我怎么现在才忽然明白啊我?”
“嗨,那不叫灯泡,那叫蜡——烛,点燃了自己,照亮了别人嘛。你做得挺好。”
“真讨厌!你怎么这么会说话啊你?”小杰的语气变得越发温柔了,心中涌上了一股甜蜜。她嘴上没有说,其实这时她也想起了晓伟当年给她信中写的一段话,那是在她收到的所有的信中她最喜欢的一封,虽然这封信里的字迹几乎不可辨认,但是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清楚地印在她的心上:“你别生气了。我真的是喜欢你!正因为喜欢你,所以我才不高兴的。刚才在卡车上看见你生了气,我的心都要碎了,求求你别再生气了吧。我的坏也已经使完了,真的没有坏可使了。今后不管你怎么样我都喜欢你,你已经在我的心里住下了。其实呢,你也是个傻姑娘,只会看我的表面。亲你一下!(撕掉,勿留)”
这是小杰最喜欢晓伟的地方。他比她大,他高,他总爱逗她、恼她。但是真把她气着了,他就会转过来哄她,向她道歉,反反复复地说喜欢她。这种男人最让她感觉舒服。他的心那么大,好像根本就没有个边儿,不管她怎么折腾都摸不到头儿,哪头儿都摸不到。“有这么个大男人整天总在身边逗我,哄我玩儿,那可是太幸福了。”
“嘿,我说你想什么哪,还想着冰馨哪?人家早已经上飞机了。你可真替你们队长操心啊。”
“我没有想她,人家是在想你刚才说的话呢。”小杰轻轻地把头在晓伟的肩膀上靠了一下。
何榕紧挨田地坐着,离得这么近都可以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感到他身体散发出来的热力,在这热力之上漂浮着一层淡淡的香水气息。“这准是在美国那地方生活的时间长了,染上老外的习惯了。”何榕觉得这个牌子的香水很好闻,是淡淡的清香,不呛鼻子,也一点不腻。不过这香水的气味同何榕记忆中的田地没有一点儿联系。那时候他们男排队员身上都是汗味,就算洗过的衬衣也难免还是有点儿那种汗酸味。对此她从未抱怨过,也没觉得那股味道有什么讨厌,更没有妨碍她希望与田地接近。从侧面看田地胖了,也完全没有在部队时候那么精神干练了,多了一层下巴,坐在那里膀大腰圆的,连他屁股下面那把椅子似乎也总是在不断地抱怨呻吟。“男人大概都是这样,一过中年肯定要发福。他这还算好的,看看梁歌,身上一点儿都没有运动员的痕迹了。”何榕在心里给自己解释。
何榕当然注意到了田地左手无名指上戴的那个戒指,是玫瑰金,不发光,却和他古铜色的肤色很般配。“他也结婚成家了。像他这样的男人,完全不用操心,太招人喜欢。在中学就是这样,听说在集训队的时候还为此挨过批评。现在他有了些年纪,仍然不用担心,如今的小姑娘又开始喜欢上大叔型的男人了,小鲜肉不时髦了。”不过最让何榕好奇的是田地满头的白发。
“怎么会全都白了呢?年龄没有比我大几岁嘛?这是受了什么刺激了才会让头发白成这个样子啊?都说在国外生活不容易,可是也没见什么人的头发像他的这么白呀?这得遭多大的罪才会白成这样呢?不过这头发白得还挺好看的,在灯光下很亮很有光泽,这是不是染的啊?”何榕很想现在就问问田地,他这头发到底是这么一回事,问问他过去这三十年的生活和经历过的事情。可是转念一想,周围这么多人,又看见田地那么入神地看着晓伟和小杰在那里瞎吵吵,就把已经到了嘴边儿的话咽了下去。
田地觉得出来何榕一直在旁边打量他,眼光不时地在他脸上和身上扫来扫去,好像探照灯,非要在漆黑的夜空中探出个究竟。田地心想要看你就看吧,好好看看这头白发、黑红的面盘、双层的下巴和变粗的脖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故事大都写在脸上、藏在皱纹里了,多看几眼也许就能看明白了,也就用不着我再解释了。刚才听何榕自我介绍说她这几年一直在税务部门工作,当了干部,早就成了家,虽然他们夫妇没有孩子,但是工作之余可以随意地安排自己的生活,有了假期就去国外旅游,日子过得很惬意,也很潇洒。现在北京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有工作,有老伴儿,有自己的房子,能出门旅游,这就算是中产阶级了。“如果按照美国人的标准来看的话,他们说不定应该是中产阶级的上层了。因为他们基本上不用花自己的工资,去哪里都有人接待,要不然就是可以报销。剩下的就是考虑一下退休以后的生活了。”田地在心里替何榕想。自从一九八八年出国以后,田地不怎么回北京,但是每次回来都看到国内的变化非常大,老百姓手上的钱多了,日子好过了,说话口气大了,底气也更足了,就是聊天也和过去不一样了。更喜欢调侃、斗嘴,甚至是嘲笑对方,有的干脆拿自己开涮,就像晓伟现在这样。这种谈天的方式让田地觉得很有意思,很开心,听不够。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小杰和晓伟,偶尔也看看桌边这些当年满脸洋溢着青春、而今已经步入中年的男男女女,听着断断续续从餐桌上传过来的那些有趣的往事,田地的脑海里不知不觉地浮现出那天中午放学时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