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抽刀断水
北方的冬晨,总是弥漫着无边无际的雾霭,空气中有一股呛鼻的硝烟和淡淡的血腥味。天是灰的,看不出有云;地是灰的,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株枯树作为点缀;甚至人也是灰的,你能看到的人都穿着灰色军服。这情境似曾相识,若不是皎玉和茂良走在身边,素云一定会以为自已又做那个噩梦了。
“行了,皎玉,不用送了,我们这就走了!”茂良说。
“你们等一下吧,他------他说要来村口送你们。”
素云拉着皎玉的手,轻声问:“皎玉,你还不肯认他吗?要是------要是你实在为难,就跟方政委说一声,还是跟我们走吧。”
“不,云姐。我已经害了道方,又拖累你们这么久,不能再这样了。再说我在这还有事要办------”
“什么事?”
“你就别问了。”
远远地,方召甫领着一行人向村口走来。他身边的青年浓眉大眼,个头比其他人高出一个头,分外显眼。素云突然很想逃,这不是赵大刚又是哪个?但来不及了,他认出她了,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赵大刚已疾奔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肩头:“素云------素云,小姐,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素云一边低头应着,一边将披肩拢了拢想盖住隆起的肚子,赵大刚愣住了:“你------你嫁人了?”
他有些疑惑地盯着旁边的茂良:“良子,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皎玉解释:“赵营长,云姐的丈夫葛旅长,是在碾庄圩战死的。她已经够难过的了,你就别在伤口上撒盐了。”
通往宿县的公路上,一辆军用吉普车正颠簸着艰难前行。赵大刚手握方向盘,努力使车行进得稳当些,这活本是小韩的,他硬抢过来了。头顶的反光镜里,素云苍白憔悴却依然美丽动人的脸庞清晰可见。这便是他自小像珍珠般呵护珍爱的女孩,三年多了,一千两百多个日日夜夜,这面庞,这对眼眸令他魂牵梦萦。他有千言万语对她说,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他记忆中,素云美丽的双眸就象两泓清澈的泉水,灵动而明亮,可现在-------她那一对杏眸美丽依然,但却象两口深幽的古井,承载了太多他读不懂的内容。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她已逝的丈夫吗?
“当”地一声巨响,赵大刚急踩刹车,车子前挡板已陷下去一个洞,四面响起枪声。
“下车,都趴到道儿边上去。小韩,带个人去看看。”
不一会儿,小韩回来了:“营长,是两伙溃兵在前边凉棚抢玉米火并。”
“有多少人?”
“乌泱泱一片,总有一百多号吧。”赵大刚拔出枪来,对茂良说:“良子,小韩,你们带素云上车。如果形势不对,马上开车走,不要管我们。”
“小韩,他们有一百多个人,你们只有五个人,这也太冒险了。”
“没事的,太太,你都不知道咱们营长有多英勇,一定没问题的。”小韩信心满满,茂良神情紧张,他脚踏在油门上,双手紧握方向盘,发动机也一直没熄火。“轰”一声巨响,似乎是手榴弹爆炸的声音,赵大刚洪亮的声音字字入耳:“住手!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缴枪不杀,优待俘虏!”接着是一片寂静,什么也听不到了。
蓦地,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长列俘虏排着队走上公路。他们低着头,双手举过耳畔,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茂良摇头:“一个班俘虏一个加强连,真是‘兵败如山倒’啊!”
赵大刚走过来:“素云,良子,前面就快到宿县了,让小韩开车送你们吧。我要押送俘虏,就不送了。对了,”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勃朗宁:“良子,政委让我把枪还给你。这一路不太平,你们可要当心。素云------你能下来一下吗?”
素云下车的动作略显笨拙,她有快六个月的身子了,双脚肿得象馒头,走路生疼,行动比一般人要费力得多。
“大刚哥!”
“素云,这一路你都没理我,现在又要分手了,还不和我说话吗?”
“对不起,我只是------有些惭愧。”
赵大刚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钢笔和一个小本子递给她:“好了,不说了。留个你们在南京的地址给我吧。”
素云有点疑惑,他笑了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以后能有个地方找你。”
本子是写了字的,上面的字迹很工整,一笔一划颇有力道,素云边写边说:“大刚哥,你的字写得很好了!”
“好什么呀,我会的字还不都是你教的。”赵大刚拿过本子仔细看了看说:“我记住了。说不定要不了几个月,咱们又会见面了。”
AH沱河,洪泽湖的一条普通支流。正是冬季枯水时节,河面只有十米来宽,又值大战之年,只有孤零零的一叶扁舟缓缓向东。从宿县出发已两天了,沿河岸堤少见人烟,说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一点也不为过。
“快了,照这个速度,天黑前我们就能到旴眙了。”
“太好了,终于可以找个旅馆好好睡一觉了。”素云揉了揉肿胀的小腿说。
“要不你睡一会儿吧。我去替船家摇一下橹。”
“你总是帮他摇橹,他这钱也太好挣了。”
茂良笑笑:“总猫在舱里直不起腰,活动一下也好,再说船家也得吃饭呀!”素云其实并不反对可可善意的做法,只是这个船家胡阿大长着一双狡黠的三角眼,那眼神总让她觉得不舒服,好在就要下船了。
农历腊月正午,难得太阳有点暖意,小船咿咿呀呀如摇篮一般在河中摇晃,素云感觉有点困,眯上眼准备睡一觉。半梦半醒之间,忽感觉眼睛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正不想理会,却又被什么亮光刺了一下。她睁开眼,恍惚间看到一把锋利的钢叉顺着船舷向在船头摇橹的茂良慢慢挪去,他眼中闪动着恐怖的凶光------他将钢叉高高举起,马上就要刺向茂良,而茂良浑然不知身后的凶险------素云惊叫一声:“小心!”
茂良回头,那钢叉正向面门刺来,他只得后退一步,向旁边一让,身体一时失去平衡,胡阿大抬腿正踢在他胸口,将他踢翻下船。
茂良在水中翻腾了几下,露出头来喊:“胡阿大,你要干什么?我们是逃难的,那几块银元全给你做船资了,你还想图什么?”
“图什么?哈哈哈!”胡阿大淫邪地盯着素云:“漂亮女人可比银元好多了!”
“你这个畜牲!”茂良气愤地大骂,他挣巴着拔出手枪对准船头的胡阿大:“受死去吧!”谁知手枪浸了水,扣了几下扳机竟打不出子弹。
胡阿大得意非凡:“该死的是你!”他一边用脚踩着桨调整船头,一边用钢叉向水中的茂良刺去。茂良猝不及防,加之身上棉袍受了断水,坠在身上如有几十斤重,一时竟被刺中了手臂,河水红了一片。素云扑过去抓住胡阿大的手臂,对茂良喊:“良哥哥,你快上岸去,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可不能有事!”
茂良棉袍太重了,拖得他直往下沉,他不得不挣扎着向岸边游去,好在只有五六米远,两分钟后他终于上了岸。趁这个当口胡阿大将船撑进了河中央一片芦苇荡,只一拐弯素云便再也看不到哥哥的身影。这时她已从最初的惊惧中冷静了下来,这一次她只能靠自己脱险了。怎么办?跳船?不行,自己怀孕,水性又远不及对方;呼救,没用;杀了他------
“呼——”一把明晃晃的钢叉正抵在她喉间:“嘿嘿!小娘们,别让爷动手,自己把衣服脱了!”胡阿大恶狠狠地喝道。
素云解开棉衣的纽扣,顺从地脱下外衣,她暗暗将藏在棉衣口袋的匕首放在身后。胡阿大盯着她凹凸有致的胸部垂涎欲滴,咽下口水说:“快!把裤子也脱了!”
素云松开棉裤的系带,胡阿大欲火中烧,将钢叉往旁边一扔,手忙脚乱地脱起衣服来。素云的头脑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她必须一出手就致他于死地,她假装双手撑地向后退,暗暗将身后的匕首拔出刀鞘。那胡阿大**焚身,哪里顾得上许多?他赤裸着上身就如饿虎扑食般扑上来,说时迟那时快,素云双手持刀正刺中他咽喉-------血溅了素云一身满脸,胡阿大圆睁双眼,嘴巴张得老大,似乎不相信会死在这里。素云一狠心,使劲转了转手中的刀把,一松手,那人象团烂泥般瘫倒在船舱,一动不动。
“云妹妹——,云妹妹——,你在哪里?”茂良焦急的喊声远远传来,素云赶紧应道:“良哥哥,我在这里。”
茂良循声游来,他只穿着单衣单裤,爬上船后冻得直打哆嗦,臂上的伤口还在滴血:“云妹妹,你-----你怎么样?”
素云将自己的棉衣披在他身上,赶忙替他包扎伤口:“我没事,等会把他扔下去吧。”死人比活人重得多,两人费了好大劲才将胡阿大的尸体从船舷掀下水,看着水面漾起的那一片鲜红,素云心底升腾起一阵彻骨的寒意。她杀人了,她竟然能杀人,还有什么事能吓到她呢?一瞬间,她似乎不再是她,而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叶丹霞。
夜黑如墨,一弯上弦月挂在空中,没有星星,它是唯一的光源。深冬的大地毫无生机,雪停止了融化,风停止了呼啸,甚至河水也停止了流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与严寒,笼罩着这片饱经战乱的土地。河边的歪脖子柳树上系着一艘破旧的木船,树的旁边升起一团篝火,两根断树丫正撑着茂良的棉袍在火上方烘着。氤氲的水雾中,茂良用匕首插着一根生玉米,用布条绑在长树枝上,再放火上烤,火烧得正旺,他得不停翻转手中的枝条,才不会把玉米烤糊了。
不一会儿,烤玉米的香气扑鼻,茂良取下玉米,递给妹妹。素云见这烤玉米色泽焦黄,一咬又酥又脆,不由赞叹:“良哥哥,你真能干,什么都会做!”
茂良斜瞟了她一眼,嘴角又现出那道迷人的弧度:“不啊,有一样不会。”
“什么?”
“生孩子啊。”
“你!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
“好,好,我错了不行吗?快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素云见他又拿匕首插玉米,想到几个小时前刚拿它结果了一条性命,现又用它烤玉米吃,不由感叹:“以前,霞姐总说她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我老觉得她夸张,今天我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刀头舔血’,可不就是现在这种情形吗?”
“那,你后悔杀了那个人吗?”
“不,一点也不。我只是觉得我自己变了,变得冷酷,变得杀人不眨眼,变得不象我自己了。我------有点害怕。”
茂良表情有点凝重:“云妹妹,你不用觉得不安,这不是你的问题,是这个世道的问题。现在是个乱世,明白吗?乱世没有秩序,没有道德,没有法律,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头不受制约的野兽,每个人都可以通过杀戮把别人的好东西据为已有而不受到任何惩戒,所以乱世中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在刀头上舔血!”
茂良这一番话更让素云觉得沉重:“那这个乱世会结束吗?”
“快了。共产党一年之内,必将一统天下。到时候,他们会建立一个新的国家制度,整合一个新世界,制定一个新的规则。”
他平静的语气令素云困惑:“良哥哥你------你向往这个新的世界吗?”
茂良苦笑:“我?历史的走向岂由我一介书生左右?不过,他们要建立一个新的东西,必然要先把旧的东西砸得粉粉碎,我们,都是那旧世界的一分子。”
“所以,伯父要我们设法去香港,就是这个原因?”
“唉——,世事难料,现在这么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不过——”他盯着她若有所思:“要是我们真的去了香港,你又留了地址给大刚,到时他来找你,人去楼空,可怎么好?”
素云略有愠意:“良哥哥,扶松还尸骨未寒呢!你怎么可以这样拿我寻开心?”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茂良愣住了。
素云越说越气,“忽”地一下站起来,茂良拉住她:“云妹妹,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还不行吗?你-----你要去哪?”
素云茫然,是啊,她能去哪?她一个大腹便便的寡妇,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除了茂良与她相依为命,她又能依靠谁?于是她暗叹一声,将茂良的棉袍揭下来扔给他:“我能去哪?除了在这让你开涮,我还能到哪去?快把衣服换上吧,老穿着那死人的棉衣不嫌疹得慌!”
“算了,你拿着它晚上压被子上吧,夜里会更冷些。”
“那怎么行?你今天可是掉河里了,要是再不保暖些,生病了可怎么办?”
子夜,茂良从被子里爬出来,将篝火添了些柴,又把身披的棉袍压在素云的被子上。妹妹睡得很香,有一缕头发正搭在她眼角,茂良替她拂了拂,月光下素云安详的睡姿如一朵静静的睡莲,看得他有些出神。他仿佛是自言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要记得自己是个寡妇呢?自己不忘,还总逼着我别忘记这一点。唉——,要知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当年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那么柔弱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