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本篇记录沃尔特·范·特维勒任总督的黄金时代。
第一节
讲述大名鼎鼎的沃尔特·范·特维勒无与伦比的贤能,他在处理万德尔·舒恩霍温与巴伦特·布里克的法律纠纷时展现出的莫可言说的智慧,以及公众由此对他产生的极大敬仰。
大名鼎鼎的瓦尔特或曰沃尔特·范·特维勒家世显赫,世代为行政长官。他的先人前赴后继,一个个在瞌睡中度日,在鹿特丹行政长官的位置上变得身肥体胖。他们思维怪异,性格乖张,碌碌无为。每一位贤能的行政长官,如果不能赢得普遍赞誉,至少会希望后人能记住他们,但后人却从未听说或谈及范·特维勒的先人。
特维勒(Twiller)这个姓氏,据传为特维伊弗勒(Twijfler)的误拼,而后者在英语中意为犹疑者,这恰如其分地描述出他那审慎的个性。您看,他虽为男子,却似牡蛎一般,闭关自锁,对事情愿意翻来覆去地思考,却极少开口说话,偶尔启齿,也单个音蹦,似乎对任何可疑之处都存犹疑之念。他的拥护者对此有清楚的解释,他们证实他对任何一件事都做综合考虑,思虑深远,乃至头脑中没有空间把思考的问题转一下,把问题的每一面都考虑清楚。如此一来,他的脑中想法数量惊人,结果就是他总是心有疑惑。
有些人引人注意,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路径:一则侃侃而谈,很少费心思考;二则沉默不语,事事从不过脑。通过前一种方式,很多夸夸其谈、浅薄无知的冒牌货领受才华横溢之名;通过后一种方式,众多脑袋空空的傻瓜,像最蠢笨的鸟——猫头鹰一样,被独具慧眼的世人以各种智慧之名称誉。这里我只是信口说说,不愿让世人都认为我在说的是范·特维勒总督。范·特维勒恰恰相反。他是一位睿智的荷兰人,因为他从未说过任何蠢话。他庄重无比,在其漫长而荣耀的生命历程中,从未有人见过他大笑,连微笑都没有过。不过话说回来,一件事,无论如何简单,在平平常常、目光短浅的普通人看来草草一眼就能做出决定,赫赫大名的沃尔特却要摆出一副神秘莫测、迷茫不决的表情。每到这时,他就一直摇着他那颗阔大的脑袋,加倍认真地再抽上五分钟的烟,然后充满睿智地断言:“此事本人存疑。”长此以往,他养成了犹豫不决也不轻易纳言的个性。
这位显赫的老先生身材协调,透着高贵,好似经过灵巧的荷兰雕塑家的雕琢,专一作庄重雄伟、气派威严的典型。他的身高不多不少正好五英尺六英寸,腰围六英尺五英寸。他的头是一个完美的球形,比伟大的伯里克利的头大得多(伯里克利的头从古时候起就一直被诙谐地称作Shenocephalus,意即洋葱头)。事实上,特维勒的头如此硕大,就连心灵手巧的造物也遇到了麻烦,不知道设计一个什么样的脖子,才能托得起这样的头,所以索性放弃尝试,把他的头实落落地安到了两肩中间的脊梁骨上,就这样一直固定在那里,好似波托马克河的泥浆中沉陷的军舰。他的身体呈椭圆形,下身宽大,这是造物的技巧安排,显见他喜欢坐着,非常不乐意做毫无意义的走动。他的双腿虽然奇短,但健壮有力,足以支撑起担负的重量。这样,范·特维勒站起来的时候,一点也不像立在枕木上的粗大啤酒桶。相由心生,人的面部常常因一种叫作表情的东西导致变形,范·特维勒的面部阔大,上面没有一丝皱纹,没有沟沟壑壑。中间两只灰色的小眼睛微弱地闪烁着,好似两颗质量不大的星星,朦胧、模糊。他的双颊饱满,好似要吞下任何送进嘴里的东西,上面暗红色的斑点条纹点缀,整个面部看上去就像晚熟的苹果。
他的习性同他的身形一样规则:每日固定四餐,每餐固定一小时,另有八小时抽烟、疑惑,一天二十四小时中的其余十二小时则用来睡觉。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沃尔特·范·特维勒,一位真正的哲人,因为他的思绪不是天马行空高高在上,就是平平静静低低在下,消遣世虑。他已在这个世界生活多年,却从没有丝毫兴趣去考虑是这个星球绕着太阳转,还是太阳绕着这个星球转。他吸烟时,烟雾缭绕而起,直冲天花板。这种现象他已观察了至少半个世纪,却从来不像哲人一样劳心费神推出众多的理论,解释烟雾为何在这样的环境中向上升。
他主持议事会,庄重严肃,坐的那把硕大坚实的橡木椅子,取材于海牙的大森林,由阿姆斯特丹的巧匠制作,椅腿和扶手细致雕刻成巨鹰的爪形。他没有权杖,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土耳其烟杆。烟杆细长,呈淡黄的琥珀色,是在与巴巴里地区一个面积不大的强悍国家签署协约后对方献给一位荷兰省督的。他时常坐在这把高贵的椅子上,抽着华美烟杆里的烟,不时晃动着右膝,几个小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挂在椅子对面议事厅墙上黑色方框里的一张小小的阿姆斯特丹地图。不仅如此,据说在审议任何需要多一点时间考虑、较为复杂的议题时,大名鼎鼎的沃尔特就把眼睛紧闭,一次出神满满两个小时,毫不为外界所动。每到这样的时候,他内心的活动可以从他有规律的喉音显现出来。他的追随者声称这只不过是他头脑中各种不同的疑惑和对立的观点冲突的声音。
费尽千辛万苦,我才搜集到了我们当下研究的这位伟人的一些传闻逸事。关于他的史料分散模糊,很多真实性存疑。因此,我搜集到很多后不得不放弃对此的研究,虽然仍有更多的材料,但我不再接受,因为它们可能让我对这位伟人的描画更为模糊。
我更迫切要全面描绘的是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本身和他的习惯,因为我认识到他不但是在这个古老可敬的外省中从事过工作的第一位也是最有为的一位总督。他的统治平静仁慈,我发现在他整个统治期间从未有过任何人因违法而被抓获受审。这确凿无疑地表明范·特维勒是一位仁慈的总督。如此仁慈的统治者,除了赫赫有名的圆木王的统治时代,从未有过,由此,大名鼎鼎的范·特维勒堪称继承了圆木王的衣钵。
这位出色的地方行政官管理地方事务的智慧,是在处理一件法律纠纷时展现出来的。这同所罗门王,或更恰当地说,同巴拉塔里亚那位声名显赫的统治者所经历的一样。这一事件让人们知道范·特维勒的政府是多么睿智、公平的政府。就在他庄严入职的第二天早上,他正在用一个硕大无比、盛满牛奶和印第安布丁的陶盆吃早餐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位万德尔·舒恩霍温,把他的早餐打断。来者是新阿姆斯特丹的一位年长但很有民望的市民,他悲悲切切地申诉一个叫巴伦特·布里克的人欺骗了他,发现账面上我们刚才提到的万德尔盈利多,就拒绝与他结账。范·特维勒总督,如我们刚才所言,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人,同时也是乘法算数的冤家对头,更不愿自己进早餐时被打搅,所以,留意听万德尔·舒恩霍温陈述的时候,嗓子里不时咕噜一下,同时把满满一大匙印第安布丁送进自己嘴里,这一方面表明自己很欣赏印第安布丁,另一方面表明他听明白了来者的申诉。他找人叫来自己的巡警官,从自己的马裤口袋里摸出一个大折叠刀,命令巡警官带着刀传唤被告到来,同时把自己的烟丝盒交给巡警以做证明。
在那个单纯的时代,这一传唤手段非常有效力,烟丝盒的作用如同伟大的哈隆·拉希德的真正信仰者见到他的印章戒指一样。原被告双方来到范·特维勒面前,各自拿出一个账本。账本上的语言文字,如果不是说高地荷兰语的宗教主持人,或能破译埃及方尖碑、学富五车的学者,定是无从读解。圣明的沃尔特拿起一本,又拿起另一本,放在手中掂量一下,又认真数过各自的页数,马上陷入深深的疑惑。他吸了半个小时的烟,一言不发。最后,他把自己的一根手指放到鼻子旁,闭目片刻,脸上的神情好似脑子里刚刚蹦出一个奇妙的解决办法。他慢慢把烟杆从嘴里拿出来,吐出一个烟柱,异乎寻常地庄严宣布:仔细数过页数,平衡过两本账簿的分量后,发现一本与另一本同样厚、一样重,因此,万德尔要给巴伦特一个收据,巴伦特要给万德尔一个收据,所需花费由巡警官支付。
这一决定立即传开,尽人皆知。新阿姆斯特丹百姓欢喜,因为他们立刻认识到统治他们的人是多么睿智、何等公平。但更让人愉快的结果是,此后在范·特维勒的统治时期,再也没有发生过诉讼。治安管理处几近废弃,许多年里本省竟至没有治安巡逻的人,尽管这些原本也没有用处。我很细致地描述这一事件,不单是因为我认为这是有史以来最圣明最公正的判决,很值得现在的行政长官们注意,更在于这是大名鼎鼎的沃尔特执政史上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是众人所知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做出决断。
第二节
本章包含对于新阿姆斯特丹大议会的描述,陈述一位市议员应该肥胖的充足哲学道理,以及其他一些涉及本省的细枝末节。
在提到本省早期的总督时,我提醒读者不要把他们在官阶与权力上同我们现在这个开明国度里那些异想天开被称为管理者的开明绅士混为一谈。后者是一群并不快乐,因为公众关注度高而受害的人,事实上是我们这个群体里依赖性最强、最惧内的一群人。他们注定要受自己党派的劝诫约束,党外民众的嘲讽、谩骂,每到圣诞节日新年假期,还要立定站好,接受全国各地妄自尊大的小人物、流氓无赖的抨击。相反,早期的荷兰总督被授权全权管理远离本土的殖民地和领土,权力不受约束。从某种形式上说,他们在自己的管辖范围是绝对权威,如果愿意,他们可以凌驾于法律宗教之上,而只需对母国负责。而众所周知,只要属地能行使自己的主要使命,即榨取好的利润收益,属地民众对其总督哪怕怨声载道,母国也会充耳不闻。这点很重要,可以避免让读者怀疑,在这样一本正史中,会读到一些一位总督不理众议、独断专行的非同寻常的情况。
为了协助生性多疑的沃尔特管理艰巨的行政事务,一个行政议事会成立,直接掌管治安。这个权力部门包括一位巡察,或叫执法官,其权限介乎当今的市长与治安官员之间;此外还有五位市长,官职同今天的市议员相当;五位市政委员,为市长的副手、助手或叫随从,同今日市议员有助理一个道理。这些副手的职责包括给高贵尊严的市长装烟斗,到集市上为集体聚餐寻找美味,以及其他日常需要他们处理的琐细事务。另外一项虽然没有具体吩咐但心照不宣的职责就是为市长们不够发达的机智接盘,无论他们讲出什么样的笑话,都要开心大笑。这最后一项职责今日多有,在当时却很少要求这样做,并且很快就终止,原因是一位个头不高、身宽体胖的市政委员有一次听其中一位镇长范·詹特最好笑的笑话时强颜大笑,没有成功,不幸窒息身亡。
这些人屈尊服务,换来的是在全体会议上说“是”或“不”的权利。另有一项令人羡慕的好处就是他们掌管着公共食堂,获得恩准可以在所有舒适的宴会、公款吃喝时大吃大喝抽抽烟。在这点上,旧时的地方官员同他们现在的继承人一样名声在外。这样一来,市政官员的位置,像今天的议员助理一样,成为某种类型的所有年轻市民觊觎的位置,因为他们对于吃好喝好都有极大喜好,对于耍弄点小权力都有些小心思。他们渴望有一点小权威,好让他们到公立救济院或拘留所颐指气使,让他们能在那些因温顺致贫、因漂泊被视为邪恶、因被遗弃而为娼、因饥饿难耐而使用欺诈手段的人头上作威作福,让他们能挥挥手就招来一大群流氓无赖十倍于他们追捕的罪犯的法警、执法员。请读者原谅我突然情绪激动,我承认这不是一位严肃的史家应有的情绪,但我天生憎恶这些法警、执法官以及爱弄权的小人。
我们这个城市过去的管理者与当今的管理者不但在体形、规模、智识方面相似,在特权和优待方面也大致一样。当时的市镇长官,同我们今天的市议员一样,通常依照个人分量选出,自然不只看身体的重量,还要看大脑的分量。所有公正、质朴、规范的城市都切实遵行一个准则:市议员应该身肥体胖。这其中的智慧已然得到证明。从某种程度上说,相由心生,或者说心由相形,一如熔铅要适合浇铸它的黏土模子。专事人性研究的很多哲人都坚持这一观点。因为,正如我们这座城市中一位博学的先生所言:“任何有智慧的生物,其品格与体格有恒常关系,其习性与身体结构关系密切。”由此,我们发现身躯瘦弱微小的人通常性情急躁、心绪不平,这要么是因大脑不停运作,损耗了身体,要么就是身体无法提供足够的空间容纳大脑,致使大脑不断处在焦躁、动摇、局促不安的状态。相反,那些身体滚圆、心宽体胖、身体笨拙的人,总是思绪平静、反应迟钝、缓慢平和。而我们总是会注意到,那些营养充足、身体健壮的公民一般而言都能使自己生活得舒舒服服、安逸自在。他们最不愿面对的是嘈杂纷扰,杂乱无章。无疑,没有人比在乎自己平静的人更愿意去考虑公众的平静。有谁听说过肥胖的人带头闹事、与暴民为伍的吗?没有,绝对没有,一直让社会担忧,搞得整个群体不得安宁的是那些身体瘦弱、饥饿难耐的人。
神圣如柏拉图,其学说已很少为现时代的哲学家充分领悟。在柏拉图看来,人人有三个灵魂:一个居于大脑,永恒存在,充满理性,监视调节身体;一个似好斗的强权,围绕心脏扎营,富含激情,乖戾暴躁;第三个永恒存在,充满欲望,远离理性,偏向粗俗野蛮,为免其贪婪的哀号惊扰超凡的魂灵被禁锢在腹腔中。如此,依照这一高妙的理论,胖胖的市议员最有可能大脑正常、状态良好,这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的头就像一个巨大的球性容器,内含硕大一团软脑,理性的灵魂温柔舒适地蛰伏其中,恰似躺在羽毛褥垫床上。他的眼睛,那寝室的窗户,时常半闭着,以免这种休眠状态为外物所扰。这样舒适安逸、不受干扰安歇的大脑自然更能规律安适地发挥自己的作用。此外,那个永恒、有害,被束缚在腹腔的灵魂,饥肠辘辘时常呼啸、咆哮,容易使靠近心脏的灵魂热情难抑,使人暴躁易怒,性格执拗,与人吵吵闹闹,但只要吃饱喝好,这个灵魂就会平平静静、寂然无声、安分守己。每到这时,这些人身上隐藏起来的热诚友善品质就会悄悄从心脏的狭孔中向外探视,发现欲望的灵魂休眠,便鼓起勇气,个个穿起节日盛装,出头露面,在隔膜间上下雀跃,让自己的宿主欢笑不停、幽默丛生、心甘情愿、和蔼友善地为自己的民众服务。
依照这样的原则组成的议事会,很少会去思考,更不可能对大家都认可的意见提出异议和争论。由于他们通常在开心就餐时处理政务,自然在行使职权时仁慈宽大。查理曼大帝对此洞然于心,因此(他采取的这一可鄙措施,让我永远无法原谅他)在他的特许下,所有法官都要在早上空腹出庭判案。我敢说这一措施让法兰西王国那些可怜的罪犯苦不堪言。当下的一代人更为文明、更为仁慈,他们的规则恰恰相反。他们让议员们吃好喝好,尽情享用陆地上的山珍美味,胡吃海塞海洋里的牡蛎海龟,时间一久,议员们的行为就像牡蛎,身形、步态、腹中的油水则像海龟。结果,如我所言,这些豪华筵席让所有理性或非理性的灵魂舒适安逸、平静镇定,处理起事务来就会众所周知地一成不变、千篇一律。那些在他们昏昏欲睡、咀嚼美味时实施的严苛律条,就会悄然变成形同虚设的规定,在清醒时从不会执行。总之,这些公正诚恳、大腹便便的市长们,正如一头吃饱喝足了的獒犬,在家门口悄然瞌睡,总是待在家里,什么时候都能喊起来看家护院。倘若选择一位身材瘦削、爱管闲事的人来管理行政事务,我们现在就不是在做这样的事,那在我看来就像安排一只灰狗看护家园,或让一匹马来拉牛车。
如此前所述,当时的市长们是依照体重很聪明地选出来的。其后,指定地方行政官员、助理服侍他们,帮助他们吃饭。但假以时日,这些地方行政官员、助理好吃好喝,变得身材滚圆、脑力困倦,有资格候选登上市长的宝座,就这样吃着把自己送上行政岗位,恰如老鼠在一个外形迷人、清教徒喜欢的脱脂乳做成的新英格兰奶酪中一路大吃特吃,找到舒舒服服的立足点。
除了我们这个时代市政当局贤能的议事会,没有什么能与赫赫有名的沃尔特与他的那些杰出的伙伴做出的深刻思考相提并论。沃尔特与他的伙伴们在当时经常一坐几个小时,为了公共事务抽烟瞌睡,谁都不发一言,以免打破深入思考必有的宁静。所有人都忠诚地遵循着一个极佳的信条。这一信条由这位年长的杰出总督用金色字写到了议事厅的墙上,曰:
Stille Seugen eten al den draf op.
如果翻译成英文,以资现代的立法机构借鉴,意为:
母猪静悄悄,
泔水全吃掉。
正是由于赫赫有名的沃尔特·范·特维勒这样冷静的方式以及他的市长们贤明的管理,这个新开发的定居地迅速扩大,逐渐摆脱沼泽森林,展现出新城市初建时惯常有的既像城市又似乡村的模样。今天的华盛顿市可为一例。这个现在繁荣昌盛的城市,最初也只是图纸上的设计。
在这个新的定居点,一排排房屋建起来,街巷出现。房屋中间的空地上,香味馥郁、俗称臭草的野生曼陀罗花丛生。在曼陀罗花的花香中,淳朴的荷兰人,像众多古代的开拓者一样,在闷热的下午坐着抽烟,嗅着阵阵清风送来的芬芳,心满意足地听着自家院落里母鸡咯咯叫,白鹅嘎嘎鸣,肥猪响亮地打呼噜。这农家庭院的协奏,正堪比银元叮当作响,给人们富足生活的信心。
今天来纽约的游客,走在这个人满为患城市的拥挤街道上,很少会去想在沃尔特统治的时代这条条街巷是一个什么样子。今日这座城市生意场上人声鼎沸,欢声笑语,华丽奢侈的马车叮当作响,这在昔日新阿姆斯特丹安静平和的居民点闻所未闻。那时,百老汇大街所在的地方羊牛欢叫,四处嬉戏奔跑,重峦叠嶂,青翠欲滴,现在这里的合法继承人变成早晨在大街上悠闲散步的懒人;过去狡猾的狐狸、贪婪的狼藏匿出没的树林,今日变成戈麦斯和他那帮正直的货币经纪人联合会兄弟的窝点;昔日大雁满地乱飞、咯咯鸣叫的地方,今日变成玛特琳爱国酒店,回响着犯罪团伙的争吵声。在沃尔特治下,整个曼纳哈塔岛,至少在有人居住的地方,欣欣向荣,成为又一个伊甸园。家家都有卷心菜菜园。卷心菜这种食用蔬菜,不但给人们希望,让人们看到丰足的泡菜,也成为这个年轻的殖民地快速发展、民风端正的标志。
这就是一个胖子政府带给人们的快慰景象。这个新荷兰省,虽然并不富裕,却拥有任何财富都买不来的甜蜜安宁。看上去好似农神老萨图努斯再一次掌权,重新开启原始单纯的黄金时代。黄金时代,如奥维德所言,与黄金没有一丝关联。人们之所以称这样的时代黄金时代,只是因为这是一个幸福快乐、吉祥和顺的时代,只是因为由黄金这一贵金属带来的诸如贪婪、嫉妒、盗窃、抢劫、高利贷、屯银、讨价还价、博彩等罪恶以及各种犯罪、伤害等在彼时闻所未闻。铁器时代,黄金大量存在,但由于人们对于黄金的渴望,给人们带来各种苦难、劳作、纠纷、战争,由此这个时期被称为铁器时代。
所以沃尔特·范·特维勒所处的和平安宁时代完全可称得上是我们这座城市的黄金时代。彼时没有大规模骚乱,没有私下吵嘴;无人结党营私,拉帮结派,建立宗教派系;没有诉讼、审判、惩罚;没有法律顾问、辩护律师、法警、行刑者。人人都关心自己有幸拥有的那点小事,也可以随意把这些忽略掉,而不必去征求邻人的意见。在那个时代,没有人会去关心自己不理解的事,没有人在意别人在做什么,在热情高涨对别人的品行说三道四、吹毛求疵时,没有人会忘记修正自己的行为提高自己的修养。一句话,每个人格高尚的市民不饥而餐,不渴而饮,无论困倦与否,日落家禽入圈即上床睡觉。所有这一切,与马尔萨斯的理论相合,对于这个新定居点人口发展至关重要。据说,当时在整个新阿姆斯特丹,每一位尽职的妻子每年总会为自己的丈夫添一个孩子,使家族多一份支撑。荷兰人的一个普遍信条是“宴席上人不嫌多”。在他们看来,人丁兴旺正是人生的享受。因此,这一时期一切自然发展,借用历史学家通常表述一个国家幸福安宁的话说,“全省一派祥和安宁”。
第三节
本章讲述新阿姆斯特丹这座城镇如何从污泥中崛起,如何不可思议地成为文明之所,以及先人们的生活风俗画卷。
翻阅历史书页的开明文人趣味多样,性情各异。有些心中勇气充溢,胸中躁动不已,情绪膨胀,就如装有新苹果酒的大桶或刚刚受训结束的民团队长,大有要到战场上一试身手的冲动。这类勇敢彪悍的读者感兴趣的只有刀光剑影、可怕的短兵相接。他们读到的每一页历史书都要不停地出现进攻城堡、占领城池、引爆地雷、冲向炮口、拼上刺刀的情节,只有火药、屠杀才能满足他们。另有一类读者,虽说勇武稍减,但同前面的一类读者一样想象狂热,同样不甘于平凡,那些奇迹怪事、闻所未闻的经历,九死一生、大胆狂热的冒险故事以及所有在可能性的边界上缓步进展的离奇描述会让他们得到极大的满足。第三类读者,不是轻看他们,口味转淡。他们阅读过去的记载,就如阅读通篇有教化作用的小说,只为放松神经,不动脑筋寻找些娱乐。他们嗜读的是叛国投敌,严刑处决,强掳萨宾妇女,塔昆引起的怒火,大火肆虐,谋杀连连,以及所有描述罪恶行径的历史故事。这些故事好似做饭用的辣椒粉,能让史书辛辣刺激,有滋有味,不再只是沉闷的细节。第四类读者更习惯哲理思辨。他们仔细阅读陈旧的时间记录,只为勘查人类行为,观察风土人情随知识进步、世态变迁、情势变化所经历的逐渐改变。
如果前三类读者发现沃尔特·范·特维勒统治时期的平静祥和让他们无法满足,我恳求他们耐心多等一会儿。作为一位忠实的史家,我的职责需要我描画出这样一幅幸福、繁荣、祥和但单调乏味的画面。我向他们保证,一旦可能遇到任何恐怖可怕、出人意料、不可能发生的事件,我的描述也会变得冷酷无情,我会用这些故事款待他们。这一前提说过,我现在可以心满意足地面对我的第四类读者了。他们中有男性,也有我心目中理想的女性读者。他们严谨、思辨,喜欢研究调查。他们惯常分析人物,喜欢从开始就做分析,把一个国家种种错综复杂的变革发展层层透析,搞清其来龙去脉。这样的读者自然会急于了解新阿姆斯特丹这个新孵出的殖民地最初的发展如何,早期范·特维勒或那位犹疑者平稳统治时期风土人情怎样。
这个新兴的殖民地逐渐有了些变化,最初的简陋木屋演变成砖墙、玻璃窗、瓦屋顶的壮观荷式楼房;杂草遍地、灌木缠结的土地变成了肥沃的卷心菜园;原本印第安人潜伏的地方出现了沉闷呆板的镇长。事无巨细地描述这些,可能会让读者疲倦,对我自己而言,也很不方便。简单地说,在这个新兴的殖民地,树木被砍伐,树桩被挖出,灌木被清理掉,一座崭新的城市,像从一大块烂木头中间成长起来的强大菌菇,慢慢在沼泽、臭草中成长起来。
我们在前面一章提到的贤明议事会没能确定自己城市发展的任何规划,而值得称道的牛,爱国之心作祟,在来去牧场的路上,承担起这个特殊任务,在灌木丛中开出条条小路。这些善良的民众在小路两边建房起舍,就此杂乱无章却独特别致的弯道、密密麻麻的道路出现,与今日纽约的有些街道完全不同。
需要注意到,有些“薄裤先生”忠实的党徒不满自己挖沟开渠的建议没有被采纳,只好退而求其次,把开挖运河的爱好转为在小溪和水湾边上建立居所。这些居所在这个定居点的各个地方延展开来,为以后的发展打下了基础。今日宽街最早就是由定居者这样建起来的。初始有人沿着一条小溪建起这条街道,街道一直延伸到今天叫作华尔街的地方。曼纳哈塔岛的南端很快生意繁忙、人丁兴旺起来。在此期间,岛的最南端建起一个渡口管理所,当时人称“内河航运出发站”。
另一方面,追随“韧裤先生”的人与“薄裤”党徒相比魄力不减,且更为勤劳。他们沿河定居下来,以前所未有的毅力辛勤劳作,建起码头、堤坝,形成我们这个城市边缘今天可看到的无数沉泥池。其后老一辈的荷兰人在海水退潮、海滩没有被漫过时对这些码头加固修补,因为这时他们能嗅到淤泥、泥沼里芬芳的泥土气息。在他们看来,这样的味道有益健康,会让他们想起荷兰的运河。感激这些不知疲倦的劳动者、值得赞誉的工程建设者,是他们留下了片片人工土地。今天在纽约的几条河边建起的街道,就是建基在他们的工程之上。自然,如果我们可以相信本市几位高明医生的判断,他们这样的做法也加快了黄热病的传播。
身份高的一些人房子通常为木质结构,只有山墙使用小巧的黑黄色荷兰砖砌成。山墙总是正冲街道,因为我们的先人,同他们的后代一样,喜欢炫耀,众所周知喜欢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示人。房子的每一层都有很多门窗,门大窗小。房子建造的日期稀奇古怪地被做成铁质的数字,安在房子的正面。房顶则栖息着一只忙碌的小风信鸡,方便一家人掌握风向这个重要信息。但家家户户的这些风信鸡,同现在看到的教堂尖塔顶的风信鸡一样,指向各异,这样人人心中的风向都会不同。你也许会认为老艾俄洛斯把自己所有的风袋撒开,让风在这座多风的大都市胡乱嬉闹。然而,最坚定忠实的市民总是会依照总督家屋顶上的风信鸡方向选择出行。总督家雇了一位忠实的仆人,每天早上爬上屋顶,把风信鸡依照风向做调整,所以他家的风信鸡风信最准确。
在那个淳朴快活的美好年代,家政方面最大的原则是努力保持清洁,而清洁也是世人检验主妇持家能力的通用标准。那时大门除了一些重大节日,比如结婚、丧葬、过新年、圣尼古拉节,从不打开。门上装饰着豪华的铜门环,有些巧妙地锻造成狗的形状,有些则为狮子头形。这些门环每天都被用心擦亮,结果原本要保护它们的这些措施却常常把它们磨损破坏掉。家里经常拖把、扫把、硬毛刷一起上阵,搞得处处洪水泛滥。那时的家庭主妇都是水陆两栖动物,尤其喜欢玩水。当时的一位历史学家很严肃地告诉我们,他的许多女同胞甚至手上长出了鸭子那样的蹼。他毫不怀疑,如果检查下去,会发现她们中的一些人长有美人鱼一样的尾巴。但我认为这个只是一种想象,或者更糟,是故意误传。
主客厅是至圣的场所,这里的清洁工作更是无所不用其极。除了主妇和她最信得过的女佣,任何人未经允许都不许踏进这个神圣的房间。主妇和女佣每周来一次,把房间里里外外收拾干净,把屋内所有东西井然有序安置。进门前,她们总是留意把鞋子脱掉,放在门口,脚上只穿着袜子虔诚地进屋。擦洗完地板,撒上一层细细的白沙,用扫帚把沙巧妙地摊抚成各种角、曲线、菱形。刷过窗子,把家具擦得锃亮,然后在壁炉上摆上一束常绿植物,再把百叶窗重新关上,以免苍蝇飞入,最后仔细关上房门,一直到下一回每周一次的清洁再开。
家里人总是从大门进出,大部分时间在灶台边活动。如果你见过一个大家族的人围坐在火炉旁,你一定想自己是穿越回到了那个简单朴素的快乐年代,它们像珍贵的映像漂浮在我们的想象中。那时的壁炉旁足以容纳整个家族。家里所有人,无论老少主仆,黑人白人,甚至小狗小猫,都有加入这一群体的权利,每个人对某一个地方都有固定的使用权。就在壁炉旁,年老的家长常常一言不发坐在那里,用烟斗抽着烟,半闭着眼睛看着炉火,长时间里什么都不想;而主妇则相反,常常勤谨忙碌,纺纱织袜。年轻的小辈则围拢在炉子边,屏声静听又老又瘦的黑人老婆婆——家族里的预言家——讲故事。这些黑人老婆婆就像栖落在烟囱一角的乌鸦,在漫长的冬季下午一直呱呱叫个不停,一个接一个地讲述新英格兰地区女巫、可怕的鬼怪、无头骏马以及与印第安人遭遇九死一生奋力血战的各种故事。
在那个幸福快乐的岁月,一个管理良好的家庭总是日出而起,中午十一点钟吃饭,日落而息。晚餐一定是一家人一起吃。如果吃晚饭时邻人突然造访,年老发福的主人一定面露不悦。不乐意晚餐时招待客人显得有些怪异,但他们时常举办被称为茶会的聚餐会,与外界维系着密切的联系。
类似这样的狂欢聚会今天在我们这个城市已普遍流行,但由于这是我第一次介绍这些令人愉快的欢聚,我相信可爱的读者一定很想了解这方面的信息。但很抱歉,我这里可能要轻描淡写,不会引起读者对这些欢聚的欣羡。我既不会讲述让他们感到愉悦的人山人海,也不会描述华丽的客厅,不会讲帽子上高耸的羽毛,不会讲光灿夺目的钻石,不会讲淳朴的乡民互相贬低,愚蠢至极,或和蔼友善,不会互相看不起,更不会异想天开,胡扯逸事趣闻,讲一位夫人欺骗感情,另一位忘情胡为,因为那时还没有喷着香水的老年贵妇人秘密结社,凑到一起你赢我的钱,我赚你的利,在牌桌上为此大发脾气。
那时风行的茶会通常局限在上流阶级或者说贵族阶层。换句话说,是在当时家中养牛、驾着牛车的人参加的聚会。参加茶会的人通常下午三点钟聚到一起,大约六点钟散会回家。冬日里,则聚会的时间更早些,这样女士们就能在天黑前回到家里。今天人们聚会,会招待参加聚会的人冰淇淋、果冻或奶油葡萄酒,发了霉的杏仁、长了毛的葡萄干,酸橙管够。但我没有找到当时的人招待聚会的人这些东西的依据。我们的祖先喜欢更有益于身体健康、更实在的食物。他们的茶桌中央一个巨大的陶盆,里面满是煎成黑褐色的肥猪肉片。肉片切成合口的小块,放在肉丝或肉汁里。聚会的人围着茶桌而坐,人手一把叉子,随时准备敏捷地冲向这一大盆中最肥硕的那些肉,恰如水手在海上用鱼叉捕海豚,或印第安人在湖中用长矛捕猎大马哈鱼。餐桌上有时会提供硕大的苹果派,或装满浅碟的桃脯梨脯,但一定会有的是大盘的甜面球。这种面球用猪油炸,叫甜甜圈面包或油蛋糕,是一种可口的蛋糕,如今除了纽约正统的荷兰人家外,已很少有人知道,但在奥尔巴尼,它们依然是茶桌上的必备品。
茶会上倒茶用的是一把精致的代尔夫特陶茶壶。壶上画着胖胖的荷兰小牧童,有男有女,照看着猪。画上空中船儿扬帆,云中屋舍可见,还有其他很多荷兰人奇思妙想的东西。爱表现的年轻人身手敏捷地从一把硕大的铜茶壶里把茶倒进代尔夫特小茶壶里,将其注满。这种大铜壶,在今天这个堕落的时代,瘦弱矮小的纨绔子弟只是看看可能都要吓出汗来。茶会时每个杯子旁都会放一块糖以便茶喝起来甜些,大家轮换着咬一口糖,品一口茶,礼仪端庄。到后来一位精明能干会过日子的老妇人对这种方法做了改进。她的方法是在茶桌上面的屋梁上吊一根绳,把一大块糖系到绳上,这样饮茶时,糖可以从一个人口中荡到另一个人的嘴里。这一精妙的权宜之计今天在奥尔巴尼一些家庭里依然保留着。在克缪尼帕、卑尔根、弗莱布许以及其他所有没有受到外来风气影响的荷兰村落中,这样的做法依然盛行。
在这些简朴的茶会上,人们极为注重礼节,举止行为磊落,没有调情勾引、卖弄风情,没有老妇人聚赌,没有精明无脑的年轻绅士可笑的狂妄以及耍猴般的表演。相反的是,年轻女孩在灯心草根做的椅子上娴静地坐着,编织自己的羊毛袜,很少开口说话,对问她们的任何问题,也只是简单地说“好的,先生”或“是的,夫人”。在什么时候,都像正派得体、极有涵养的少女一样行事。至于男士,每个人都静静地抽着烟,看上去像在思考壁炉上贴的蓝白色瓷砖。瓷砖上虔诚地描画着《圣经》上的不同片段:托比特和他的狗得到了很细致的描述;哈曼在示众架上打着秋千,惹人注目;约拿很勇敢地从鲸鱼里跳出来,一如滑稽戏里的丑角跳过一个火药桶。
聚会的人分手时悄无声息,一丝不乱。因为,虽然在今天看来很奇怪,但在当时男男女女只愿找到自己的斗篷、披肩、帽子。不要天真地以为当时像今天一样有独创的交换办法,聚会时第一批离开的人有权选择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披肩和帽子,一种毫无疑问从我们的商业习惯中诞生出的惯例。在当时,除了那些能养得起牛车的富裕的人,人们都自行回家,也即是说,乘着造物赐予他们的交通工具回家。先生们很殷勤地护送女士们到她们各自的住所,离开时在她们的家门上很响地拍一下。这在当时是一种惯有的礼节,纯朴诚挚,不会引起什么绯闻,在今天也不应该引起什么非议。如果我们的先祖赞同这种惯有的做法,作为后辈我们如果对此有什么非议,可能要考虑我们是否对祖先有些不敬。
第四节
本章讲述黄金时代的更多细节,以及在犹疑者沃尔特的时代绅士、淑女到底什么样。
在我的史书中描述的这个美妙的时代,美丽的曼纳哈塔岛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这个时代堪与老赫西奥德笔下萨图努斯统治的黄金时代的辉煌画卷相提并论。但在这个时代,也有一点愚昧落后的地方,那就是这里的居民全都率真淳朴,这种愚昧落后让他们快乐无比。这样的愚昧落后,即便我能描述出来,要读我写的书的这个堕落时代的人也很难明白。在那个时代,即使在心神稳定、诚实安分、传统风俗方面最能突破的女性,一段时间里行为也变得令人难以置信地克制、合宜,从她们的行为来判断,好像她们从未被派到这个世界上,让人烦忧,让哲学困惑,让一切混乱。
她们的头发,还没有被厌恶艺术的人歪曲,用蜡小心翼翼地从前额向后拢好,用大小合适的衬棉印花小帽罩住。她们的棉毛衬裙上有各种色彩艳丽的条纹,与彩虹女神色彩丰富的长袍好有一比。但我不得不说这些华丽的衣着太过短小,鲜及膝下,但女人们在衣服数量上做了弥补。她们的衣着数量上通常与男人们所穿的小件衣物相当。更值得称道的是,这些衣服全都出自她们自己的手。我们可以想象,在当时的环境下,她们的工作不是徒劳的。
这是一段率真的岁月,在这个时代,女人们都待在家中,阅读《圣经》。她们的衣服上有很多口袋,没错,大大的口袋,拼缝成许多稀奇古怪的形状,很夸张地挂在衣服外面。这些口袋事实上是很方便的容器。所有会持家的主妇都会仔细地把她们随时需要的东西放在里面。这样一来,这些口袋常常不可思议地塞满各种东西。记得小时候有一个故事很流行。故事讲沃尔特·范·特维勒的夫人有一次为了找一把木勺需要把她右面的衣袋倒空,取出来的东西放满了三个玉米篮子,最后才在清出来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角找到。但我们不必太相信所有这些故事,这些遥远年代的逸闻趣事很可能都有些夸大其词。
除了这些引人注目的衣袋,女人们束腰带上还挂着剪刀、针垫。普通妇女束腰带上用红彩带挂这些东西,富裕些爱炫耀的女人则是用铜链甚或是银链,明确无误地告诉人们自己是勤俭持家的主妇或勤勉辛劳的老姑娘。我无法为她们衬裙过短说什么辩护的话。衬裙过短,无疑是为了让袜子能被人看到。袜子通常以蓝色毛线织就,上面有华丽的红色织图。自然衬裙过短也可能是要露一下缀有硕大夺目银扣的高跟皮鞋上耐看的脚踝以及优雅然并任劳任怨的双脚。所以,我们发现无论在什么时代,女性为了展示自身潜在的美或满足对华丽装饰真挚的喜爱,心理上都会倾向于稍微违背一点礼仪之规。
从这儿的描述我们可以看到,我们的祖母们在好身材的观念上与今天她们衣着暴露的后人大不相同。在过去的那个时代,窈窕淑女即使在晴朗的夏日也会身穿多层衣服,缓缓而行,而不是穿上现代舞会上姑娘们的各式行头。但在当时,有教养的男人并不会因此对她们的爱慕减少几分。相反,所爱之人的体积越是增加,恋人的爱慕之情似乎也会随之加剧。本省曾有一位用低地荷兰语作诗的拙劣诗人,把身着十几层衣服、身材显得丰满的少女比作盛开的太阳花,说她们繁茂如成熟的卷心菜。可以肯定的是,在当时,一个恋人的心里一次只能容得下一位女人,而今天对女性大献殷勤的男子心里常常有足够的空间纳下六七位女性。在我看来,个中原因不是男性的心变得更大,就是女性的身材变得更小。但这个问题要交由生理学家确定。
但这些衬裙有一个神秘的魔力,而这种魔力无疑会让审慎的男性追求者考虑。那时女性的衣服是她唯一的财产。一位女性衬裙、袜子的数量多,这就如堪察加半岛的少女熊皮多,拉普兰美少女的驯鹿数量多,绝对在婚姻竞争中有优势。所以女孩们很迫切地要想尽办法展示自己强大的吸引力。家中最好的房子,除了装饰有水彩、针织的各种风景画,还总是四面挂满了女性们自己制作也是她们财产的各种手工织品。现在有些荷兰村落里,她们的后人仍然流行这种炫耀的方式。希腊诗人荷马曾高度颂扬那些温文儒雅的女士,给我们讲了娜乌西卡公主为家里人洗亚麻布衣,美丽的佩内洛普自己织就衬裙的故事。新阿姆斯特丹这座古老城市里的美丽女性,在简单纯朴方面,与她们毫无二致。
男士们,事实上,那些在这样的旧时代在快活的娱乐圈活动的男人,大体配得上他们千方百计去讨欢心的漂亮女孩。没错,他们的优点不会给现代的美女留下哪怕一点点印象,他们没有两轮轻便马车,也不会骑着双轮双座自行车四处夸耀,因为在那时,这些浮华的交通工具人们甚至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他们也不会在餐会上突出自己,其后也不会遇到守夜的人,因为我们的先人性情温和,不需要夜间的守卫,全城的人在晚上九点之前就都已经酣然入睡。他们也不会花钱请裁缝做衣服冒充有教养,因为在当时,那些违背社会着装规范、能打破有志向的年轻人心理平静的衣着在新阿姆斯特丹还无人知道。在当时丈夫和家人的衣服都是称职的主妇做的,就连范·特维勒总督的太太,也不认为为丈夫裁制棉毛的宽松马裤是丢面子的事。
自然也有二三青年,显露出玩世不恭的初期形态。他们厌恶劳作,躲藏在码头集市,青天白日四处闲逛,把巧取豪赌得来的一点钱花个精光。他们满嘴脏话,酗酒成性,斗鸡赛马。一句话,如果不会因为风流韵事被绑缚在柱子上受鞭笞,阻断了他们的胡作非为,他们有可能成为城市里的奇葩,人们的谈资,人人厌恶的对象。
但更多的是那个时代真正意义上的时尚男性。这样的男性身着早晚合适、内外皆宜的棉毛上衣。这样的衣服可能由他们钟爱的姑娘巧手做成,上面漂亮地装饰着很多大大的铜扣;下身穿十个扣子的马裤,显出好身材,一双鞋上硕大的铜扣,头上一顶低冠宽边帽,遮住粗壮的面孔,头发辫成鳗鱼皮一样的大辫子垂在背上。
这样装束停当,他就会嘴里叼上根管子,器宇轩昂地去围攻那些漂亮少女冷酷无情的心。亲爱的读者,他们嘴里不是阿西斯吹奏甜蜜的曲子取悦伽拉忒亚用的笛子,而是地道的代尔夫特烟袋杆,烟锅里装上了香喷喷的哥本烟草。他毅然带着这个在姑娘的面前扎营,时间一长,就能很体面地把漂亮的对手熏得投降,鲜少失败。
这就是沃尔特·范·特维勒统治的快乐时代。在许多已经被人久已遗忘的歌曲里,这个时代被誉为真正的黄金时代,其他时期不过只是一些伪造的镀铜硬币时代。在那个快乐年代,整个省区一派甜蜜圣洁的宁静。一家之主安静地吸着烟袋,这是家庭给他的实实在在的安慰;他的女人,身着多层衣服,在忙完每日的家务后,平平静静地坐在门口,双手交叉放在雪白的围裙上,从不担心会有言语粗俗的路人或懒汉言语挑逗。但今天我们的街道上处处是这样的顽劣少年,他们是青春这朵玫瑰下长出的邪恶尖刺和荆棘。还有那些追求爱情身着十条马裤的少年与身穿十层衣服的少女,他们纵情享受美好贞洁的爱情,没有恐惧,没有人指责他们。她们身着厚厚的棉毛衣做成的衣服,就好似穿上了英勇无敌的埃阿斯所披的七层牛皮巨盾,贞操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快乐的时代,永远不会忘却的时代!一切都前所未有地美妙,这样的美好时代再也不会来。那时的巴特米尔克水道水位很低,近乎干涸;哈德逊河里满是鲑鱼;月光纯洁亮白,而不是使人忧思的昏黄。今日的昏黄月光,一定是月亮每晚目睹这个城市的堕落,自感厌恶的结果。
第五节
本章将带领读者进行一次轻松愉快的散步,但结束与开始迥然不同。
公元1804年10月的一个下午,天气晴朗,我同往常一样,走到了炮台那儿。纽约这座城市历史悠久、城防坚固。炮台曾一度是这座城市的骄傲和坚固的堡垒。我之所以清楚地记得那个季节,是因为其后那一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就在那年冬天,我们聪明的市政当局,头脑一热,大发善心,花了几百元钱,找人把花费了几千元钱搭建的炮台——这个木头堡垒——拉倒,把木头劈碎。他们把一文不值的腐烂木块发给城市里冻得瑟瑟发抖的穷苦人。自从杰里科的城墙或天神建造的特洛伊的城垛倒塌以来,再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拆除。而事情至此还没有完结。那年冬天,五个男人,十一位老年妇女,十九个孩子,此外还有猫、狗、黑人,拿到这些用来救济的木柴替代品,烧柴取暖时,暖没有取到,被熏致目盲。随后更多人得了结膜炎,这一流行病传播开来。此后的每年冬天,城市里结膜炎流行。在那些用别人送的烂木头烧火取暖的人群或使用样式独特烟囱的人家,情况更是严重。
就在刚刚提到的那年那月,我走到炮台旁,散步沉思。虽然炮台已经不见,但在此处走走,仍让人最是愉快。因为从这儿看到的风景,全世界最美。一想到过去的岁月,我脚下的土地变得神圣。这儿长长的街巷两边一排排白杨树,看起来像是很多颠倒了的房间,投下一片悲凉抑郁的阴影。慢慢走过巷子,我的想象中开始把周围的景色与先人生活的时代比较起来。现在名义上的市政厅,实际上的征税机构,砖墙木柱傲慢地立着,这里从前是低矮但坚固实用的红瓦房。大名鼎鼎的沃尔特·范·特维勒的家就在这儿。它的周围是阿姆斯特丹要塞坚固的堡垒,横眉冷对着每一个潜在的对手。但正如许多络腮胡子的勇士和勇敢的民兵队长只把自己的军事行动局限在皱眉,可叹这些逼人的堡垒经历了漫长时光的侵蚀,一如迦太基的城墙,没有在古文物研究者探询的目光中留下任何痕迹。淤泥做成的矮护墙很久以前已经被夷为平地,原来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绿草坪以及炮台周围铺满落叶的小巷。就在这些地方,快乐的学徒工身着周日正装炫耀,辛苦的技工从平日里又脏又累的活计中解脱出来,把一周之内听来的情爱故事滔滔不绝地讲给耳朵半避开的多愁善感的女招待。宽阔的海湾依然水域广阔,水上岛屿星罗棋布,中间渔船来来往往。岸边的景色生动别致,但曾经把这些海岸遮蔽的幽暗森林已经被文明野蛮的手侵犯,缠结的树丛、无法穿越的灌木丛已退化成果实累累的果园,起起伏伏的农田。就连总督岛,这个与本省的管辖密切相关的欢快乐园现在也已是建筑处处,围绕着一个巨大的碉堡。这个曾经安静平和的岛屿现在就像一个矮小暴躁的战士,头戴一顶大大的三角帽,向外面的世界喷吐着火药和蔑视。
一时间里,我沉浸在这连串的哀思中,忧伤但冷静地比较着今时与过去那些美好的岁月,为这个城市的改变感到难过,为我们文明的市民敢于面对现代变革不可阻挡的潮流,保留那些珍贵的习俗、成见、错误观念的热情而感到骄傲。慢慢地,我的思绪有了不同的改变,我禁不住欣赏起周边美丽的景色来。
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秋日。天气也格外关照美丽的曼纳哈塔岛以及它周边的地区。碧空蔚蓝,没有一丝浮云。太阳优雅地转动着,放射出璀璨的光彩,好似要在自己同荷兰人一样的诚实面孔上展现出不同寻常的仁慈表情。他微笑着向这个城市致以傍晚的问候,很高兴地用最慷慨的光芒探望这个城市。大风似乎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唯恐会扰乱这一刻的宁静。宽阔的海湾,波澜不兴,敞开一面擦得锃亮的镜子,让大自然自览微笑。城市的旗帜,像一面精心选择的手绢,是只在节日里才用的,这时一动不动地挂在如巨大搅乳器手柄的旗杆上。就连白杨、山杨的大叶子,这一刻也像很少能静下来的自然的舌头,在天空的呼吸中停止了摆动。一切都默许自然进入深度休眠。令人生畏的十八磅大炮躺在木质炮台的射击孔里,好似在为下一个独立日为国奋战积蓄新的力量。总督岛上形只影单的大鼓忘记了召唤守卫士兵拿起自己的铁锹。降旗炮还没有发出信号,招呼整个地区作息规律、对人们意义重大的家禽就寝。停泊在绞刑岛与克缪尼帕之间的独木舟船队,躺在耙沙机上,暂时让那些无辜的牡蛎免受打扰,躺在它们原本生活的海岸柔软的淤泥中。我的情绪也受到这四处蔓延的宁静的感染,如果不是仁慈的地方政府为正在恢复身体的闲人提供的长椅坐上去特别不舒服,让人无法休息,我原本想在上面打个瞌睡。
心神放松,让我心里感到快慰。我的注意力被吸引到西面地平线一个突起的黑点上。这个黑点就在卑尔根市尖尖的屋顶后面。渐渐地,这个黑点扩散开来,悬挂在了新兴起的泽西市、哈尔斯姆斯、霍博肯的上空。这三个城市,此时像三个赛马骑师,比赛刚刚开始,并肩跑在赛道上,相互推撞。此时,这个黑的云团就在旧时帕沃尼亚漫长海岸的边缘,覆盖的部分从威霍克高地延展到了聪敏的警察为羞辱做生意的人而设立的检疫所与隔离区。此后,黑色的云团爬上清澈的天空,慢慢乌云密布,遮天蔽日,把苍穹染黑,在其中酝酿起雷电、冰雹、暴雨。大地似乎被天空中的混乱激怒。刚刚还波澜不兴的明镜掀起狂涛,不断低吼着汹涌地冲向海岸;不久前还安安静静地泊在绞刑岛附近的牡蛎船此时受到惊吓,快速地冲向海岸;此前庄严高大、从不弯腰曲身的白杨,在无情的冲击下,扭曲舞动起来;瓢泼大雨落下,湿透了衣衫,连同噼啪作响的冰雹,让炮台的各条小路洪水泛滥起来。学徒工、女招待、瘦小的法国人,头上拿手绢遮挡住,在暴雨中奔跑着,挤到各个门前避雨。不一会儿前的美丽景致变得一片混乱、狂野喧闹,好似老查奥斯重新掌权,正在与大自然作对,制造暴乱。哦,读者诸君,这种景象让你想起赫西奥德吟诵的朱庇特与泰坦族之间可怕的战斗是什么样子,让你想起天空中长时间雷声霹雳,打到地球上巨人族的头上。一句话,你可以自己想象下所有关于暴风雨、狂风过去人们说过、吟诵过的话,以免我再费心描述。
我是否避开狂怒的风暴,抑或是勇敢地坚守在原地,一如我们勇敢的行军队长,指挥士兵冒雨行军,从不退缩,我想留给读者去猜猜看。读者也可能会有些困惑,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乱文章的平静,描写这场从未听说过的暴风雨。关于后面这一点,我愿意对不了解情况的读者说说。全景描述炮台,只为让读者对这个名胜以及它周围的地方有个确切了解;其次,描写这场暴雨,部分是为本书这一波澜不惊的章节增添一些喧闹生气,避免沉寂的读者睡去,部分是为描述动荡不安的时代做准备。这一部分也是动荡时代的序幕,新荷兰这个平静的省份即将遭受攻击,动荡不安的时代正逼近大名鼎鼎的沃尔特·范·特维勒昏昏欲睡的政府。经验丰富的剧作家到这时会把自己乐队所有的小提琴、圆号、定音鼓、喇叭都用起来,制造恐怖暴烈被称作情节剧的喧嚣;他会撒光放电、制造响雷,用上松香硝石,为鬼魂的出现或一位英雄遇害做准备。现在我们继续我们的史书。
无论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格劳秀斯、普芬道夫、西德尼、托马斯·杰弗逊或托马斯·潘恩所说有多么不同,我始终认为,对于国家而言,如果奉行“老实为上策”这句古老的格言,会是一个彻头彻尾、毁灭性的错误。在真诚的时代,这样的格言作用凸显,但在那些堕落的时期,一个国家妄想倚靠这样的格言行事,其遭遇必然如诚实的人落入贼窝:除非有除了诚实以外更可靠的东西,不然很少有机会从同伴中获益。至少这是厚道的新荷兰政府遇到的问题。这个新政府像一位受人尊敬、从不怀疑别人的老先生,悄然在新阿姆斯特丹这个城市安顿下来,就如坐到一把温暖舒适的扶手椅里,酣然小睡起来,全然不知就在此时,狡猾的邻居走进来,翻起他的兜来。所以我们可以把这个大省以及这个伟大城市所有的灾难悲痛归因于它自身的平静安详,更准确地说,是其管理者令人遗憾的憨实。但我不愿意在一个章节的末尾开始自己史书中的一个重要环节,我的读者,像我一样,也无疑在陪我长时间散步,经历了一场暴风雨后筋疲力尽了,所以我决定我们合上书、抽袋烟,养足精神后,在下一章精彩继续。
第六节
忠实描述居住在康涅狄格及其周边地区民众的聪明才智;此外阐述宗教信仰自由的真正含义;同时展示这些性格坚定的野蛮人和谐交往、提升人口数量的奇妙策略。
读者诸君已然完全明白朴实善良、毫无疑心的新荷兰省这一刻即将面对的灾难有多沉重。接下来我要来说说居住在其东部边境一群怪异的野蛮人的情况。
在我们叙述的这段历史时期前很多年,贤明的英格兰内阁奉行这样一种国家信条,一种公众信仰,或亦可说是一种宗教关卡。通过关卡,每一位虔诚的臣民被指向通往天国的路,不过在路上他们需要记得缴费给设卡者。
英国人自然是机敏的民族,惯于在任何事情上任意表达自己的观点(这一癖好,欧洲自由政府却感觉极为可憎),在涉及宗教问题上也很放肆地自由思考,行使他们自己认为是天生、不会消亡的权利——主张自由的权利。
然而,由于他们拥有直率坦言的天性,习惯在说话时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总是不停地要同别人说什么,因此自然而然他们的宗教信仰自由就意味着需要有言论自由,但他们言论太过放任,很快就在国内制造出一片喧哗,惹恼了尽职而警觉的教堂神父们。
教会采取惯用的方式让言论放任的人忏悔。在过去的那个时代,人们认为这种方式很灵验,能把迷途的羔羊带回羊栏。教会劝诱、警告、恐吓、反复敲打这些人,依照教义一行一行、一条一条教导他们,轮番上阵,这里提醒一点,那儿宣讲一通,毫无怜悯地把这群人整得筋疲力尽,却没有成功让他们信服。最终,教会那些可尊敬的牧师,对这伙人前所未有的固执不耐烦起来,被迫采用经书上极端温柔仁慈的手段,照字面说就是“把火炭堆到他们的头上”。
但这个非凡的民族,一向以自主精神著称。任何东西都无法压制这种不可征服的精神。结果,这群人没有屈服于这种恐怖的暴政,一个个起航奔向美洲的荒野。在这儿他们可以不受干扰地享受谈话这种至高无价的权利。一踏上美洲这片言论自由的土地,他们就好似受到当地气候的影响患上了一种病,马上提高了嗓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一直快乐地聒噪,据传就这样把居住地周围的鸟兽吓跑,让在海岸附近大量繁殖的一些鱼目瞪口呆,自此以后就被称为“呆鱼”。
这种简单的环境虽然看上去并不重要,但从其中却孕育了我们这个国家全国上下最可大声炫耀的特权。这种特权在报纸、宣传册、选区集会、小酒馆聚会、国会审议会议等场合得到最充分的体现,给予人们不假思索空谈、歪曲公务、指责公共政策、诽谤大人物、诋毁小人物的权利。说到底,这就是我们这个国家的那个巨大守护神——言论自由,或用大部分民众的话说,叫能说会道。
一段时间里,单纯的土著居民看到这些怪人,大为惊讶,等到发现这批人武器耍得呼呼作响,但无意伤害他们,加之这群人活泼、灵巧、脾气好,就开始与他们交朋友,有了往来,就叫他们作杨诺基。这个称呼在迈斯—诸塞格(或马萨诸塞)语中意为安静的人,正是一个幽默可爱的称谓。此后这一称谓简化成人们熟悉的扬基佬这一绰号,一直保持到了现在。
这些好人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利和优势不受损失所展示出的热情确实在一段时间里让他们误入迷途,犯下错误,就此而言,宽恕他们比替他们辩解更容易些。作为史家,我要做到忠实,这不容许我对这些错误保持沉默。在迫害学校做过学徒后,这些人理所当然对迫害这门艺术变得颇为精通。因此在闲暇时,他们开始运用驱逐、鞭打、绞刑等手段对付敢于滥用宗教信仰自由的形形色色异端天主教徒、贵格会教徒、再洗礼派教徒。他们明白无误地表明人人可以依照自己的理解看待宗教,前提是他的理解是正确的,如果不这样,言论自由就会给可诅咒的异端邪说一定的活动空间。既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完全相信只有他们自己的理解是正确的,很自然任何与他们的理解相悖的人都是错误的,而理解错误,并且固执己见,不愿被说服、改变自己的意见的人,就是公然违背了至高无上主张自由的人,而他们就成为国家中堕落、罹患传染病的人,应当被处理掉扔到火里。
至此,我保证会有大批的读者,马上会基于义愤,如我们通常看待邻人所犯的错误一样,举起手抬起眼,对这些好心但犯了错误的人高声嚷嚷,怪怨他们不该把自己承受过的伤害又加到别人头上,指责他们不该妄想通过烧烤身体的方式让人们在思想上信服,通过毫不宽容的迫害宣扬宽容和忍耐。但心软的你,我的吹毛求疵的先生们!我们今天在我们这个高度文明的国度里,在我们的政治对立中,所作所为不正是依照同样的原则吗?我们充分运用那无价的言论自由,把自己从一个残酷拒绝给予我们自治权利的政府束缚下解脱出来,不也才只有几年的时间?我们在此刻不也是在竭尽所能压制舆论,让人们噤声,毁灭掉彼此的机遇?我们的政治社会难道不是宗教裁判所,酒馆的闲言碎语难道不是小的控告法庭?我们的报纸不就是笞刑柱、颈手枷?落难的个体在其中受到臭鸡蛋的攻击;我们的委任议会难道不是一个大火刑宣判执行机构,每年不都有政治异见人士被他们控罪、烧死?
那么,我们现在的政策与你们准备谴责的我正在描述的这批人的原则在根本上有什么分别吗?完全没有,区别只是背景不同。今天我们谴责声讨,而不是驱逐赶跑;我们诋毁控诉,而不是鞭打痛斥;我们赶他们下台,而不是送他们上绞刑架;他们过去烧死违规者本人,我们今天不是把他们浑身涂上柏油并粘上羽毛,就是把他们的肖像烧掉,以示严厉惩戒,这种政治迫害是以某种方式保障我们的自由,明确无误地表明我们的国家是一个自由的国度。
然而尽管在这场神圣的战争中所有的异教徒受到狂热的迫害,我们却发现这一新的定居点人口增长却并没有受到阻碍。相反,人口快速增长,让任何不熟悉这一新兴地区非凡生殖力的人感到不可思议。
事实上,人口的惊人增长部分归因于这些居民之间流行的一种奇怪习俗。这一习俗可能传承自古老的斯巴达王国。依照这一习俗,年轻的女孩,无论是爱淘气的顽皮女孩,还是像许多现代社会中的女英雄一样的女孩,都喜欢参与到与自己性别不相称的活动中,常常与男子一起,参与摔跤格斗以及其他一些健身竞技项目。我上面提到的习俗俗称“绑约”。这一有些迷信的仪式年轻的男女都遵行,通常他们的一些庆典仪式就以“绑约”结束。在一些顽固、粗俗的社区,这一习俗依然保留着,执行起来像宗教仪式一样严格。同时,在那些开拓岁月里,这一仪式也是婚姻生活必不可少的前奏。自此以后,男女开始约会,而在今天,我们通常经过这个仪式就走入婚姻。在当时,通过这种方式,青年男女在结婚前开始密切了解相互的长处,而这在哲学家们看来,是幸福结合的坚实基础。所以这个狡猾机灵的民族早早就展示出了做交易的精明,而此后他们一直以此著称,严格地遵行着那句有益的古老民谚,即“不看成色,买下再说”。
因此,我把这一时期杨诺基或扬基人人口数量的空前增长主要归因于这一有远见的习俗。因为通过法庭记录和教区登记验证,一个明确的事实是,哪里“绑约”这一风俗盛行,哪里每年未经法律许可出生或未在教堂内举行过洗礼仪式的健壮孩子出生数量就惊人。博学的马尔萨斯,在他的人口专论中,竟然完全忽略了这一怪异现象,真正让人惊讶。这些私生的孩子丝毫没有受到毁谤。相反,他们长大成为脸形瘦长、身材瘦削、吃苦耐劳的一群人,变成令人嫌恶的捕鲸人、伐木工、渔夫、小商贩以及高大健硕、健康天真的少女。经过共同努力,他们不可思议地把人口拓展到这一片新大陆著名的地区,如楠塔基特、皮斯卡塔韦以及科德角。
第七节
这些怪异的野蛮人如何成为臭名昭著的非法掠地者;他们如何建起空中城堡并企图在荷兰人中间推行神秘的“绑约”习俗。
上一章中,我忠实且毫无成见地陈述了居住在新荷兰东部的怪异民族如何来到这片土地上的事情,这里我还要说说他们某些让我们久有盛名的荷兰先人感到特别厌烦的习性。
这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他们漫游的习性。他们像以实玛利的儿子一样,秉持这样一种似乎天赐的习性。这一习性刺激着他们不停地把住处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这样一来,扬基农夫处在不停的迁移过程中,这儿住住那儿留留,开辟出土地由后来者耕种,建起房屋由别人来居住。从某种形式上说,他们可被看作是四处流浪的美洲阿拉伯人。
成年后的扬基农夫第一个想法就是在世间立足,这只意味着他们要开始自己的漫游。为了漫游,他会娶一位体态丰盈的乡村女子。这位女子要全身缀满红丝带、玻璃珠,用仿制的玳瑁梳子,在礼拜日身穿白色长裙,脚着摩洛哥皮革鞋,并且全套掌握制作糖果糕点、调味汁、南瓜饼的秘方。
此后,像小贩一样背上沉重的背包,以此来减轻人生旅程中肩膀的负重,他开始自己真正的游历。他的家人、家具、农具都装到一个有顶棚的车上,自己和妻子的衣服收拾利索放到一个小桶中。做好这些,他肩扛一把斧头,手拉妻子儿女,口中吹着“扬基小调”,跋涉着向茂密的丛林走去。在走入陌生的外邦人居住的土地时,恰如古代的创始人,自信满腔,相信有上帝的护佑,很愉快自己有可以依赖的资源。在荒野中游荡的时候,他会自己建起小木屋,收拾一方土地种玉米、种土豆。上苍眷顾,很快他的木屋周围就会出现一个温馨的农场,上面十几个淡黄色头发的顽童在跑,从他们的个头来看,这些孩子好似伞菌一样突然从地里冒了出来。
但这位永不停歇的投机者天生不会满足于俗世的快乐,驻停前进的脚步。改变才是他酷爱的东西。拓展了土地后,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建一座与地主身份相当的楼房。荒野之中很快矗立起一座巨大的松木板宫殿,大到可以用来做教区教堂。房屋有大大小小的窗户,但有些摇摇晃晃不很牢固。一有狂风吹来,屋子就会打一阵寒战。
等到这座空中楼阁的外部装饰完成,我们这位探险者不是资金短缺,就是热情耗尽。结果,屋内的房间只会有一半收拾妥当,供一家老小一起居住,其余的房间则被安排用来安置南瓜,或储存胡萝卜、土豆,并用干苹果、桃子做成稀奇古怪的花彩进行装饰。没有上漆的外部时间一久,颜色慢慢变黑。一家人的衣服塞到旧帽子、破衣裳里面,用来填充破落的窗户洞。四面来风不停在这个空中宫殿的四周喧嚣呼号,如很久以前在风神老艾俄洛斯的岩洞中所做的那样,恣意任性嬉闹。
以前,这个人口日渐增多的家庭很温馨地栖居在窄小但惬意的简陋小木屋中,现在这个就在大房子近处的木屋退位变成了牛棚或猪圈。这一场景让人不由想起一则寓言故事。我很惊讶这一故事竟没有被记载下来。故事中一个蜗牛,抱负远大,放弃了自己长期以来体面栖身的陋室,爬进一只龙虾留下的空壳,在此他无疑可以随心随性地居住,成为周围所有辛劳为生的蜗牛嫉妒怨恨的对象,最后却在自己巨大宅邸的一角被冻死。
完全安顿下来,用他自己的话说,“一切变得井井有条”以后,你可能会想他要开始享受当下舒适的生活,读读报纸,侃侃政治,放下生意,像一位有担当的爱国公民一样关注国家大事。但这时他任性不羁的性情又开始发作。他很快对一个不再有任何变革空间的地方厌倦起来,于是卖掉自己的农场、空中楼阁、塞满衣服的窗子以及所有一切,再一次把车子收拾好,肩上扛起斧头,带领一家老小,走去寻找新的土地,再一次伐树,再一次清出玉米地,再一次建起木瓦大房子,再一次把它们卖掉继续去游荡。
这就是紧挨着新荷兰东部边境居住在康涅狄格的那群人。读者诸君很容易就会想到我们安安静静生活的祖先遇到这样一群无忧无虑却并不安分的邻居会是多么难受。如果您无法想象,我想请问您是否知道,如果上天安排一个生活规律、做事条理的荷兰人家碰巧与一个法国人的寄宿公寓为邻会有什么样的苦恼?老实本分的年老主人不再可能在下午坐到长椅上抽袋烟,相反,法国人的寄宿公寓里提琴吱吱啦啦,女人叽叽喳喳,孩子哭哭啼啼,让他备受折磨。夜晚主人无法入眠,因为会有业余歌手面对月亮唱起恐怖的小夜曲,展示自己对于竖笛、高音双簧箫或其他一些音调柔和的乐器不熟练得有多可怕。荷兰人甚至无法把临街的门打开,不然就会有令人讨厌的哈巴狗结队而来,有时它们甚至会进入家庭的圣所——客厅大肆破坏。
如果本书的读者见识过这样的家庭在如此境遇下所遭受的一切,他们可能想象得出我们可敬的祖先与他们活泼善变、居住在康涅狄格的邻居相处所经受的苦恼。
据说这些掠夺者成群结队进入新荷兰的居住点,让所有的荷兰人村落惊慌失措。他们无比健谈,满腔的好奇心,让人难以忍受。在荷兰人的这些村落,人们过去不知道有这样两种让人讨厌的习性,即使他们对这些习性有所了解,也仅是因为这样的习性不好。因为我们的祖先像真正的斯巴达人一样,沉默寡言,远近闻名,他们只会关心自己的事情,而从不知也不会在任何程度上在意其他任何人的事。
这些人爱管闲事,很受女性青睐,也引起了荷兰人的极大戒备。他们活泼活跃,也可以说是一群耍嘴皮子的无赖,却很快让头脑单纯的少女离开她们那些沉闷呆板的荷兰追求者,把并不稳定的感情投到他们的身上。他们把很多陋习带给了荷兰人,还尝试把“绑约”这样的习俗传给荷兰少女,而这些荷兰少女有着女性天性中追求新奇与别样时尚的热情,好似也很情愿接受这样的习俗。但她们那些见多识广、对男性和世事更为了解的母亲,则极力不赞成所有这些奇异的变革。
但这些陌生人最让我们的先人感到混乱的是他们不时会毫无理由、随随便便成群结队地进入荷兰人的领地,未经许可,盘踞下来,以我们前面述及的方式开发土地。这种随意占有新土地的方式用专业术语来说叫占据,占据者的称谓由此而得。这个让所有大地主闻之生厌的称谓,专指那些先占地,其后找机会让自己的行为合法化的有开拓精神的杰出人物。
所有这些不忿,以及其他越来越多的不满,慢慢聚成如我在上一章中提到的黑暗的阴云,笼罩在平静的新荷兰省上空。但范·特维勒温和的议事会,如我们接下来要看到的那样,大度地承受了这一切,结果导致还不完的信贷。这种被动忍让带来越来越多的屈辱,正如古时那位力大无穷的人,从牛犊一出生就抱着它到处走,等到小牛长成大牛,依然可以抱着它,而毫不自觉已有些吃力。
第八节
本章讲述好望堡如何被围困;大名鼎鼎的沃尔特如何陷入沉思,以及如何逝去的事。
至此,读者诸君一定完全明白我从事的工作是多么艰苦。我需要不厌其烦、细致入微地收集、校对那些久远年代的记录,很多事件即使努力研究,几乎不可能有结果。你需要大量搜集历史资料,把已经被放置了几个世纪,掩藏在岁月污垢下几乎已被完全遗忘的东西找出,你需要整理杂乱的事实,把历史的断肢残片收拾好,小心翼翼尝试着把它们整合起来,以便恢复原来的样子,找到原有的联系。一会儿要像拖动一个残缺不全的雕像一样把一位几乎已被遗忘的英雄的名字拖出来,一会儿要去辨别一半已无法辨认的铭文,一会儿又会偶然发现一份腐朽的手稿,但认真研究后却发现,得到的回报与仔细研究的艰苦付出很少相当。
在这样的情况下,读者又在多大程度上能信赖苦心孤诣的作者呢!除非作者像狡猾的古文物收藏家一样,不时对古代的珍贵文物加一些欺骗性的修饰,或是把分解了的碎片用伪造的外饰装备起来,让真相与掩藏真相的虚构的东西难以区分。在我阅读我的历史家同行的著作,从事自己乏味的研究时,我曾不止一次这样抱怨过。这些同行巧妙地伪装,歪曲了我们这个国家的历史,尤其是关于新荷兰这个伟大省份的历史。任何人只要费心把他们那些充满浪漫色彩、华而不实的无稽之谈与这本美妙的简史做个比较就可以看出来。我的这本精彩的小书大家普遍认为文字朴素认真,有事实根据。
在史书中写作新荷兰东部边境出现的情况这些部分时,由于不计其数的史家已提到这一部分,并且在自己的史书中对于新荷兰地区淳朴的百姓毫不留情地指责,我遇到的此类苦恼更多。在这些史家中,本雅明·特鲁姆布尔先生傲慢地声称“荷兰人一直是入侵者”。就这一点,我现在不作回应,只把我的史书平稳地叙述下去。我的史书中不仅有证据表明美丽怡人的康涅狄格河谷原本为荷兰人所有,是他们被以不正当的手段赶走,也同样有证据表明此后他们一直受到狡诈的新英格兰史家不实陈述的过分粗暴对待。这儿的叙述我要以自己的不朽声名做证,遵循实事求是、合理公正的原则。即便这本史书能为我们的先人夺回整个新英格兰地区,我也不会编造一丝假话、歪曲任何事实、带有任何偏见,让自己的史书蒙羞。
在新荷兰建省的早些时候,大名鼎鼎的沃尔特到来之前,新荷兰的管理者买下了康涅狄格周边的土地,并且为便于管理和保护,在康涅狄格河岸上设立了一个有防御工事的要塞。要塞叫作好望堡,位置就在今天美丽的哈特福德市旁边。这个要塞的军事指挥、军事权利、军粮分配都交给了勇武的雅各布·范·克里特,在有些史家那里这个名字是范·克里斯。这是一位勇武的军人,是那种我们在阅兵时经常见到的胃口极好的军人,他们为人所知的就是能把自己杀死的动物都吃掉。范·克里特外表一副军人的模样,如果不是腿与上身不成比例,一定是位巨人,但他上身长,腿却奇短,外形看上去就似一个高个子的身子安在了矮个子的腿上。为了弥补身体的这种烤肉叉结构,他走在路上迈开大步,让人感觉他同巨人杀手杰克一样穿着七里格长的靴子。在许多重大的军演场合,他高高地抬起腿,让他的下属经常感到惊讶,唯恐这个矮个子会自己把自己踩到脚底下。
然而尽管建了这样一个堡垒,任命了这样一位其貌不扬的小个子做指挥,无畏的扬基人如我在上一章中所言还是不断闯入。因为他们了解沃尔特·范·特维勒治下的议事会养成的特点——一片安宁,不为任何事所动。这样,扬基人放肆地侵入新荷兰的领地,就在好望堡的辖区盘踞下来。
面对这种侵犯,上身修长的范·克里特像任何反应迅速、勇敢无畏的军官一样开始行动。他即刻用低地荷兰语对这种无理的入侵表达了抗议,以吓阻扬基人,同时立刻把抗议信抄送新阿姆斯特丹的总督,并写了一封长信痛陈敌人的入侵。做完这些,他命令自己所有的士兵要乐观起来,关上城堡的大门,抽上三袋烟,上床睡觉,心平气和、安安静静地等待结果。这一做法让他的下属很是开心,也无疑让敌人的心里极度恐慌。
话说在这个时候,大名鼎鼎的沃尔特·范·特维勒已在总督任上多年,赞誉满身,官饭也吃了多年。他的年龄和能力,依照伟大的格列佛的说法,足以能让他忝列不朽的先人之中。他每天就是用他那个土耳其烟斗抽烟,周围拱围着他的议事会那帮见识卓著、与他几乎一样严肃的成员。这帮人寂静无声,严肃庄重,智慧超群,议事时小心翼翼,从不轻易做出结论,这些与我在我们这个时代所知道的某些知识渊博的机构旗鼓相当。因此,读到勇武的雅各布·范·克里特的抗议信,范·特维勒总督阁下立刻陷入人们认识他以来最深沉的犹疑中。他宽大的脑袋渐渐低到了胸前,闭着双眼,一只耳朵贴向身体一侧,好似在留意倾听腹中正在进行的议论。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那是他思想的决断处、会议室。如果说他的脑袋是参议院,他的腹部就是众议院。一个含混不清、酷似打鼾的声音不时从他那里发出来,但他到底在深思什么,却无从知晓,因为他从未开口对任何大人小孩说过这个话题。与此同时,范·克里特的抗议信静静地躺在桌子上,成了议事会这帮神情严肃的贤人点烟的工具。在他们喷吐出的巨大烟雾中,什么勇敢的雅各布,什么抗议信,什么固若金汤的好望堡,很快就被烟雾遮蔽,被忘掉,恰如现时国会进行中七嘴八舌的讨论和各种决定把一项紧急议题吞掉。
知识渊博的立法者以及贤明审慎的议员们在遇到紧急情况时常常会成为国家的障碍,因为有些时候一个轻松草率的决定比深思熟虑的讨论和犹疑不决更有分量。至少我们目前提到的这个事件是这样的。在大名鼎鼎的沃尔特·范·特维勒每天都在与自己的犹疑做斗争,在竞争中他做出决定的想法日趋削弱的时候,扬基人则越来越深入地推进到他的领地里,并且在好望堡周边形成一股很可怕的势力。他们在这儿建起了强大的匹快格城,其后这个城市被称作威瑟斯菲尔德。这个城市,如果我们能相信著名的历史学家约翰·乔瑟林的说法,“因为有巫师在那里而变得臭名昭著”。匹快格的这些人胆子越来越大,竟至于把本市赖以成名的洋葱地一直拓展到了好望堡守军的鼻子底下。这样一来,老实本分的荷兰人一旦要朝他们的方向望一望,都会泪流不止。
面对如此不白之冤,勇敢的雅各布·范·克里特表达了愤怒。他怒不可遏、情绪激昂,以致浑身发抖。他的这个身躯,怒气发作时还从未这样强烈反应过。他决定加固碉堡,增高防护墙,深挖沟壕,布置安放双排鹿寨加固自己的防区。做好这些英勇的防范措施后,他史无前例地大胆决定,再派一名信使,把自己的危险处境等大量信息送回去。在第二次萨宾战争中永垂不朽的现代英雄从未像勇武的范·克里特一样,在信件的书写方面如此有勇气,在纸面上让自己更加荣耀。
派去送紧急情报的这位信使身体肥胖,身材矮小,为人圆滑。这样的人在路上不易疲劳,骑马皮肤不容易擦破。为了保证把信息快速送到,克里特安排他骑上防地最快的拉马车的马。这匹马四肢修长,骨架硕大,蹄声响亮。它高大威武,矮小的信使只好靠拉着它的尾巴从马屁股爬上它的背。他速度奇快,虽然戍区距离阿姆斯特丹堡有足足一百二十英里,他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赶到了。
倘若新阿姆斯特丹人还能费心想想自家事务以外的事,这个怪异的陌生人在本市不同寻常的出现一定会使整个城市的人陷入困惑。来者行色匆匆,心事重重,抽着一杆旅行时才会抽的短烟袋。他一路疾驰,穿过城市的泥泞小巷,把荷兰娃娃们在路上做的此后这个城市的儿童借此成名的一个个泥饼全部踏碎。来到总督府前,他恐慌不已,从马上爬下来,上前叫醒头发灰白的看门人。而此时,这位老门神,同他的直系后代、忠实的代表、可敬的法庭传呼员一样,正在自己的岗位上点头瞌睡。他踢踢踏踏地走进议事厅的大门,把正在瞌睡着计划建一个公共市场的议事会成员惊醒。
恰在这时,从特维勒总督的座处传出一声清脆的咕哝,或者说一声长鼾。与此同时,一缕烟从他的双唇间吐出,一朵微云在他的斗钵上方升起。议事会的所有人认为他为了定居点的福祉正在沉睡,因此依照既往的惯例,人人沉默不语,以保持安静。突然之间,门被推开,小个子信使大跨步走进议事厅,脚蹬为了回来报信穿上的黑森靴,大步走到屋子的中央。他右手拿着那封带有坏消息的急件,左手紧紧抓着自己灯笼裤的腰带,因为刚才费力下马时,腰带不幸松开。他步履坚定地走向总督,快速但不够明晰地把自己带来的消息说了一遍。但很遗憾他的坏消息来得太晚,再也无法打扰这位极度安静的统治者的平静。尊敬的总督阁下刚刚呼出最后一口气,吐出最后一口烟,他的声音和烟已经一起耗尽。他的平静的灵魂,如荷马曾经描述的那样,已然随着从他的烟斗管里缭绕而起的最后一团烟雾消失了。就这样,大名鼎鼎的沃尔特·范·特维勒,或时常与自己的同代人一起瞌睡的犹疑者沃尔特,现在与他的先人们安眠到了一起。他的继任者是威廉·吉福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