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跛子没有听老五的叮嘱，不能把老婆的事说出去。

下班的时候，他故意走在后面，向唐莲讨主意。

唐莲想了想说，要我看，干脆离了得了，强扭的瓜不甜嘛。

跛子听了唐莲的话就想了一个下午，也没理出个头绪来，拆桥容易，架桥难。跛子想起老婆从前，其实，老婆不算坏，在家时除了对娘不好外，对自己还是不错的，自己断了一条腿后，她哭得死去活来的，过后，又细心照料自己。娘死后，都倾家荡产了，也没说过离婚二字。

悔不该出来打工。在家还不觉得，大家窝在那个山沟里，要穷大家一起穷。一出来，穷的和富的就比出来了，穷的穷得要死，三顿饭都没着落；富的却富得流油，有房又有车。女人都是势利眼，狗一样的，有钱人扔过来一块骨头，还不得疯子一样和着身子扑过去。

傍晚，跛子在饭堂遇上乔老头。乔叔年纪一大把了，做着清洁工。乔叔为人随和，在工友中与很多人谈得来。从工厂到附近商场，有一段距离，中间出过几回打劫的事，女孩子们要是有事儿上街，又没有同伴，通常都叫上乔叔。

乔叔与跛子也很要好。乔叔的女儿在上大学，但父女关系不大好，乔叔心情不好时，就拉上跛子一块儿坐在厂门外拉家常。

跛子没头没脑地对乔叔说，乔叔，你说我咋个办？

咋办，继续上你的班啊。老五不都请你吃饭了吗？乔叔以为跛子说的是挂乌龟牌的事。

乔叔，我说的不是挂牌子，是我老婆的事。跛子看了一眼周围，不想让人听到的样子。

乔叔明白了，声音也降了下来，你老婆怎么啦？

她与人好上了，闹着要与我离婚。

要我说啊，这个婚你打死都不能离。乔叔直截了当地说。离不得啊，小老弟，一个男人离了，再讨老婆就难了。男人不像女人，女人屁股一扭，身边男人大把围着转，再差再坏的女人都有人要，再丑的女人都嫁得出。何况你老婆。长得一脸水灵灵的样子。

可强扭的瓜不甜啊。

那是混账话，你别信。乔叔又说，你不离婚，你至少还有一个老婆；离了，你就什么也没得了。光棍一条，你连点念想也没了，你还怎么活啊。

我现在活得也窝囊，她都拿顶绿帽子给我戴上了。

乔叔看了一眼跛子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是这个世道在作怪，别说你了，偌多有钱人家的老婆谁敢保证说，她们都很守妇道。

乔叔的意思是不离？跛子反问乔叔。对，坚决不能离，打死都不能离，你看看我就晓得了，老婆死后，想再讨一个老婆，哪里做得到。人家一看我带着个孩子，转身就走了，谁愿意做后娘。你没孩子，你是没拖累，可你，乔叔没说了——跛子知道乔叔是指他的腿。乔叔停了一下又说，我那时还做着生产队队长，大小算个干部，都讨不到老婆呢。你这种情况，除非你有钱有车，还好说，女人睁只眼，闭只眼，就忍了。你没钱又没车，房子也没有，女人凭啥跟着你活受累死受罪。

乔叔怕跛子变卦，又贴着跛子的耳朵说，你看看老五，称得上有钱有势了吧，老婆不照样什么也不干，泡在麻将馆一天到晚不拢屋，老五一样没喊离婚。你以为离婚是小孩过家家呀，头道酒苦，二道酒酸啊，那是个大事了，打牌一样，得重新洗牌再来一回。

跛子听了乔叔的话，似乎有了主意，就是坚决不能离婚。但如何才能不离呢，他想向队长讨个主意，队长李浩是大学生，鬼点子多。平时，专门给老五出主意的。

有天晚上，跛子特意去了队长宿舍，队长是一个人住一间房。见跛子进来，队长问，有事？

没，没啥子事，跛子吞吞吐吐地说，因为交往不深，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队长就笑了，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既然来了，一定有事，说吧，公事还是私事？

我，我老婆——跛子说着又停下了。

你是想去看老婆，找我请假吧。工厂有规定，工人在拉上请不到假的话，如果确实有特殊情况，队长有权特批。工厂此举，为的是避免工人与拉长合不来，受到拉长故意整。

不是，跛子终于咬了咬牙说开了，是我老婆与别人好上了，要跟我闹离婚，我想向你请教，有啥子好办法？

哦，是这呀。队长笑了。可我还没结婚呢，哪有经验。

你上过大学，知识多，主意也多，平时老板都对你言听计从呢。

是吗？我有那么神？队长说，听你这一说，我才第一次知道。

队长让跛子坐在床沿上，两人兄弟似的聊起来。队长问，你告诉我，你爱你老婆吗？

爱。跛子想了想又补充说，好像是又爱又恨。

那你老婆对你呢？

从前好像还爱我吧。

那现在呢？

看起来好像不爱还恨上了。

这么说，你们之间的问题主要出在你老婆身上，对吧？

谁说不是呢，自从出来打这个破工，她整个变了个人似的。

现在你老婆红杏出墙你不在乎？

是男人都在乎，可那又如何？

可你不愿离婚，宁愿戴个绿帽子——对不起，我说得直了点，没伤着你吧？

无所谓啦。

如果那个男人给你一笔钱呢？

钱有用吗？我老婆都没了。

队长就慢条斯理地说，可拖着明显对你不好，这种情况对你真的不好，女人拖得起，男人拖不起，特别是没钱的男人。女人大不了不结婚，大不了不做大奶做二奶，一样生孩子，一样过日子。你呢，有老婆，但老婆在跟人家过日子，说没老婆呢，你怀中又揣着一张结婚证。你要是跟另外一个女人好上了，还不能结婚，那样是犯了重婚罪。

这么说，还是离。

我没这么说，这话不是我能说的，万一将来你没找到老婆，岂不恨我一辈子了。

那就不离。

我也没这么说，万一你将来日子过得不顺心，你也会念我的。

我就这么倒霉，别人大奶二奶，我连一个老婆都留不住。

队长只是笑。

跛子又说，这世道，别人可以放火，我却不能点灯。

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区别。

那咋办？

凉拌。队长幽了一默，就不再吭声了。

跛子告辞出来，心想，老五好坏不说，只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唐莲还算干脆，但完全是站在女人立场。

队长说了大半夜，好像什么也没说，圆滑得很。唯有乔叔是设身处地替自己着想的。婚不能离，离了就没老婆了。跛子就后悔做了傻事，向别人取经管老婆，哪有灵丹妙药，一物降一物，人家的方法对自己未必管用。对于懂事的女人，你用武力，岂不把人打跑了；对于不懂事的女人，你说了半天道理又有何用，岂不是对牛弹琴，白费工夫。

几天来跛子被离不离婚这件事弄得焦头烂额。这天，跛子老婆却突然来了，直接进了宿舍。她打扮得非常漂亮，卷发、描眉、口红，一身香气很远就能闻到。跛子正在收拾床铺，回头以为是来了稀客，仔细一看见是自己老婆，就不好意思地说，你来了，也没说一声。

同宿舍的工友都笑了，有人就说，告诉你就失效了，你老婆特意来抓现行的。

跛子说，我连自家的猪都喂不饱，哪还有糠外借。

谁是你家的猪，别臭美了吧你。

有工友就送来一个苹果，跛子老婆看了一眼，不愿伸手接。那工友就说，看我，还忘了洗一下呢，就跑去洗了，递给跛子老婆。跛子老婆道了声谢，接过来却不吃，放在跛子床头。同宿舍的工友都出去了。在集体宿舍住久了，大家都学会了识趣。

跛子拍了拍床沿，让老婆坐。老婆看了一眼床铺，说了声，狗窝一样，又伸鼻子闻了闻，比猪窝还脏。人却不坐下来。

跛子又从床底拉出一张凳子，用纸巾抹了又抹。老婆还是站着。

跛子不知如何办了，就两眼看着老婆。老婆却从小包里拿出口红和镜子，悄无声息地弄了一阵后，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跛子应了声“好嘞”就跟出来了，反正晚上不加班，陪老婆到街头逛逛，倒是机会难得。

在路上，恰巧遇上老五回厂。老五停下车，摇下窗玻璃，说，哟，去拍拖啦？

跛子说，老夫老妻了，拍啥子拖嘛，到街头走走。

跛子老婆也喊了声，老板。

老五说，上车吧，我送送你们。

跛子老婆推辞，不用了，老板，你忙吧，我们随便转转而已。

老五就说，那好，我就不当电灯泡了，祝你们玩儿得开心。

老五走后，老婆就说，看看，这就是有钱人，当年还老弟、老妹地叫呢，啥子桃园三结义，现在还会叫你一声老弟吗？

跛子就说，现在人家有钱了，才变成这样，你呢？

老婆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你懂吗？猪头。

跛子不想跟老婆顶嘴，老婆能来已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了，好几个月了，不通音讯，打电话也不接。但不知老婆葫芦里装的是啥子药。到了街上，老婆说，开间房吧。从前老婆在厂里做工时，每回幽会，老婆大都是来跛子的床上的，但今天看见老婆连床坐都不坐，显然从前那一套行不通了。

跛子陪着老婆一家旅馆接一家看过去，老婆不是嫌房子太小，就是嫌卫生不好。最后，终于选定一家，都快够得上星级水平了，价钱自然不便宜，一晚一百五十元。跛子咬了咬牙，把钱交了，心想豁出去了，只要老婆高兴。

进了房间，跛子才感到物有所值，房里什么都有，空调、电视，还有好几条沙发。老婆摔下包，直接进去洗澡。跛子就在外面，随意地看着电视。

终于等到老婆出来，跛子傻眼了，老婆身上只披着浴巾，上露胸下露腿，胸脯饱满，双腿修长。跛子愣了，老婆发嗲地说，快去洗洗吧，我等你。

跛子答了一声“你等着”就进去了。跛子躲在浴室，半天也没想明白，老婆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老婆从前可是非常害羞的。记得新婚之夜，当跛子扒掉老婆的衣服时，老婆是拼命护着下身的，待跛子双手伸向胸时，老婆又回手护着胸。跛子就上下齐手，双管齐发。老婆就没辙了，只轻轻喊了一声，熄灯。

后来，每回行房，老婆都是要求关灯的，不关灯就别想那个。

跛子草草洗了，就窜出来。老婆全身已像一条美人鱼似的趴在床上，眼睛看着电视，屁股饱满浑圆。跛子看了一眼电视，原来老婆已放了黄片，一男一女赤条条地正面对面，一副斗鸡状，气焰十分嚣张。

老婆见跛子出来，身子一翻，又发嗲地喊了一声，来呀，还站着干啥子？

跛子就扑了过去，与老婆滚到一起。相互亲吻了一阵，老婆说，我要让你做做啥样是男人。说完，一口含住了跛子。

后来，跛子都快累虚脱了，老婆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就并头躺着。

老婆突然说，我们离婚吧。

跛子一惊，为啥子吗？我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心里就想到，原来老婆是来做最后的了断的。适才的演出，不过是末日的狂欢、最后的告别，但压轴戏却让主演伤透了心。

老婆说，我们是假离婚，你懂吗？跛子不置可否，离婚还有真的假的？

对，是假的，离了，我也是你老婆。我们不过办一张离婚证，往后，我每个月仍然来看你，像刚才一样让你快活。

你为啥子要这样做？

那男人有钱，你晓得吗？我们离了，我还可以从他那儿弄些钱回来。

天下有这种好事，我不信。

他当然不会白给我钱，我答应为他生个孩子。

我们结婚这么久，你都不生孩子，每回都是推三推四的，现在倒愿意生孩子了。

你有钱吗？你能跟他比吗？你连自己都养不活，他的钱却多得花不完。

说着老婆双手又抱过来，跛子闪了一下。老婆说，我晓得，离了，你难受，可我不难受吗？但不离，两个绑在一起，结局只有一个，大家都过得不好。

那离了呢？

离了，大家都活了，像落水的人一样，怕死手牵手，谁也活不了，两个分开了，兴许拼一下，就都能活。

才多久呀，老婆变得能言善辩了，话说得头头是道。老婆还会来事儿了，还会打扮了，卷发，描眉，口红，一身香，老远就能闻到。跛子心想，现在要老婆再回到流水线去车货，一天上班十二小时，怕是打死她都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