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亞芒的來訪
幾天後的一個早上，有人拉響我的門鈴。我的僕人去開門，拿回一張名片：亞芒·杜瓦勒，說是這位先生要見我。
我記得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名字，後來想起了那本《瑪儂·萊斯柯》扉頁上的題詞，馬上請客人進來。
來客是一個年輕人，頭髮金黃，身材高大，臉色蒼白。一身旅行服上布滿灰塵。
杜瓦勒先生情緒激動，看來他也不想掩飾這點。他眼噙淚珠，聲音顫抖地對我說：「先生，請原諒我的冒昧造訪和不修邊幅。我實在急於要見到你，所以旅館也沒去就趕來了。」
我請他在火爐邊坐下。他坐下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把臉捂住，傷心地說：「先生，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一早來向你哭哭啼啼，你一定會猜測我的來意。我是來請你幫個大忙的。」
知識泉
火爐：冬天在室內用以生火取暖的設備、通常是壁爐，即是就着牆壁砌成的地壚，燃燒木柴或木炭，有煙囟通到室外。
「請說吧，先生，我願為你效勞。」
「你參加了瑪格麗特·戈蒂埃遺物的拍賣了吧？」一提起這名字，這年輕人暫時控制住的激動情緒又變本加厲起來，他不得不用雙手捂住眼睛：「請你再次原諒我這副失禮模樣。」
「先生，」我對他說，「如果我能幫上忙，減輕一些你的痛苦，那就請快告訴我。」杜瓦勒的痛苦的確令人同情，我真心希望為他排憂解難。
「在拍賣會上，你買了點東西吧？」
「是的，一本書，《瑪儂·萊斯柯》。」
「這本書還在你這裏嗎？」
「在我卧室裏。」
亞芒·杜瓦勒聽到這句話如釋重負，立刻向我道謝，似乎我保存着這書已是幫了他忙。
於是我去卧室取出書來，交給了他。
「就是這本。」他翻看着扉頁的題詞，兩顆大大的淚珠滴落在書頁上。「先生，你很重視這本書嗎？我想請求你把它讓給我。」
「請原諒我的好奇心，」我說：「這本書是你送給瑪格麗特·戈蒂埃的？」
「沒錯。」
「它歸你了，先生，拿回去吧。我很高興能使它物歸原主。」
「不過，」杜瓦勒有點不好意思：「至少我得把你付的書費還給你。」
「請允許我把它送給你吧。在這樣的拍賣會中，一部書微不足道，我都記不得付了多少。」
「你付了一百法郎。」
這次輪到我不好意思了：「你怎麼知道的？」
「我原來想及時回到巴黎參加拍賣的，但是直到今天早晨才趕到。我無論怎樣都要得到她的一件遺物，我就直接去到拍賣估價人那兒，查到是你買了這本書，就決定來請你割愛(1)。你出的價錢使我擔心，你買下它可能有某種紀念意義的吧。」
亞芒顯然是擔心我與瑪格麗特的交往更甚於他。
我連忙請他放心：「我不過是見過戈蒂埃小姐而已，想在她的遺物中買些東西。有位先生死命與我抬價，我就硬着頭皮以高價買下了。我再說一遍：先生，請你接受它，並希望它能有助於我們之間結成友誼，保持聯繫。」
「太好了，先生！」亞芒緊緊握住我的手說，「我接受你的好意，我一輩子感激你！」
我很想問問亞芒有關瑪格麗特的事，但又擔心若是我提出這些問題，使他以為我不收他的錢是為了有權干預他的私事。
他似乎猜出了我的心思，問我：「你讀過這本書吧？」
「全看過了。」
「你對我的兩行題詞有什麼感想？」
「很清楚，在你眼裏，接受你贈書的那位可憐的姑娘非同尋常。」
「你說得對，先生。這位姑娘是一位天使。你看看這封信！」
他遞給我一張信紙，看來這張紙是被反覆看過許多遍了。我打開一看，上面寫着：
「我親愛的亞芒：收到了你的信，你的心地仍是這樣善良，真感謝上帝。是的，我是病了，得的是不治之症。你卻仍是這麼關心我，這減輕了我的痛苦。我肯定活不長了，再也沒此福分能握一下寫信人的手。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因為我死期已近，而你卻離我千里。你那往日的瑪格麗特已是面目全非了，你還是不見為好的。你問我是不是肯饒恕你？哦，我從心底原諒你，因為你以前對我的傷害，恰恰是證明了你對我的愛。我卧牀已經一個多月了，我每天都寫下日記，從我們分手之日開始，一直要到我無力握筆那天為止。
要是你真心關心我，亞芒，就在回來後到朱莉，迪普拉那兒去，她會把我的日記交給你。從中你可以了解許多往事的原因，以及我的解釋。如果你看了以後，能夠諒解過去發生的一切，我就得到了永久的安慰。朱莉待我很好，病中一直看護我，我們常談到你。我們一起讀你的這封來信，我們都流了淚。
我的朋友，我就要死了！我多麼想留給你一些紀念品，但我家已全被查封(2)，沒有一件是屬於我的了。親愛的，你來參加我財產的拍賣吧，你定能買到幾件東西。
多麼淒涼的人生，我就要離它而去了。願慈祥的上帝讓我在死前再能見你一面。看來是異想天開。永別了，我的朋友！原諒我的手再也沒有力氣寫下去了。
瑪格麗特·戈蒂埃」
我把信還給亞芒。他把信拿到唇邊吻着，熱淚縱橫：「她到死還在想着我！我那時多麼狠心地折磨她呀，我不配受她寬恕！」
不了解別人痛苦的原因而要安慰他，是很不容易的。但我對這青年已產生了強烈的同情心，便說：「不妨告訴我你悲傷的原因，把內心的痛苦吐露出來後，會感到輕鬆一些。」
「你說得對。但今天我只想痛哭一場。改天吧，我把這故事講給你聽，你就會明白我對這可憐的姑娘戀戀不捨是有道理的。請允許我再來看你。」
年輕人的目光善良又溫柔，我幾乎想上前去擁抱他。「好吧，勇敢一些！」我對他說。
他的雙眼又閃現着淚花。「再見！」他向我告別後拚命忍住淚水，從我家裏逃了出去──因為很難說他是走出去的。我撩起窗簾，見他一登上馬車就用手帕捂住臉，一定淚如泉湧。
(1) 割愛：放棄心愛的東西。
(2) 查封：檢查以後貼上封條，禁止動用。若有人動用，會被控以侵吞查封物資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