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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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范谦发回到凤凰洲做了三件事,这使得他在凤凰洲名垂青史。

第一件事是前后花了三年时间盖了一幢设计精美、工艺精湛的范家大院。这座大院坐落在古樟树以东,占地3300平方米,主体建筑中有5幢房子,串在一条轴线上纵向排列着,前后幢相互依靠紧贴而建,五进三个天井,20多个房间。大院为砖木结构,在正大厅大门楣上有精美的镂空高浮雕和匾额,匾额为祭红石,匾文曰“秀挹凤凰”。所有门窗楣柱都有雕刻,工艺精湛,寓意深远,集木雕、石雕、砖雕之大成。后院天井两边的窗扇上雕刻了100只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蝙蝠,意为“百福”,表达了范家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因为范家大院地势较高,有时云蒸霞蔚,如浓墨重彩,有时似泼墨写意,四周山色与粉墙青瓦倒映在彭湖中,远远望去好似一幅徐徐展开的山水画卷。

当时凤凰洲最好的房子是严公卿家的严家老宅。严家老宅始建于乾隆二十二年,保持着中原民居最初的模样,硬山灰瓦式建筑,前后三进院落,院子里有前回廊、雕花木门,四角墀头砖雕,古宅内有精美的木雕、砖雕、石雕,它向后人诉说着严家荣耀的过去。

范家大院的落成标志着范谦发盖过了严公卿,范家首次在凤凰洲占据主导地位。

第二件事是主持建造了范氏宗祠,又名“敦本堂”。敦本堂坐北朝南,三进五开间,面阔18.1米,进深57.2米,占地1035平方米。祠堂外石阶三级,谓“三级金阶”,皆青石铺砌,祠门两壁呈八字形墙,满饰砖雕。入仪门,天井庭院宽阔,敦堂大厅构筑宽敞,宽五间,明、次间深用四柱,梢间五柱,山面六柱,前后檐用方形石柱,抬梁与穿逗式构架结合,前檐步架做成船篷轩。享堂中悬“敦本堂”扁,为宜善县清末秀才王治文所书;两边的柱子上有一副对联——明礼知耻崇德向善,助人为乐光宗耀祖。这副对联是按范谦发的意见所书,它在严、范两姓家训家规基础上不断发展,融入了范谦发的人生经验,作为本族的族规族训。

范氏宗祠的建造将范谦发的威望推向了顶峰,范家一致推举他为本族的族长。那时严家只在村口建了一座面积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小家庙,范氏宗祠的落成宣告了范家对严家的超越。

范谦发担任族长后,在宗祠内开设学堂,请先生给本族子孙上课,并要求每户须有一人上学。将原先严、范两姓共同制订的《凤凰洲严、范两姓家训家规》和搞好两族关系的《敦和睦(二条)》重拾起来,改为《凤凰洲范家家训家规》和《敦和睦(三条)》,加上一条《敦本户规条》,并将这些规定挂在宗祠内。由于族内人口渐多,族事日繁,为了维护族产、祭祀、兴水利、施发赈济等方面,制定了许多细则,使义田等祠产统一管理,收入合理使用。《敦本户规条》规定:在每年春夏荒之际,将上年的义田所收稻谷半价卖给族内穷人,它是救济鳏、寡、孤、独四类穷人的规则,通过宗族的内部救济机制,来维护宗族人口的生存、宗族社会的秩序。《敦本户规条》明文规定:一、聚赌者不能籴,改过次年准籴;二、酗酒打架者不能籴,改过次年准籴;三、男妇有干犯长上,品行不端,及好与人寻事争斗者,停籴三年,改过三年后准籴:四、妇人打街骂巷,不守规法者,停籴一年,改过次年准籴,等等。

《敦本户规条》的制定意义重大,这些规定从物质上引导族人明礼知耻崇德向善,从此凤凰洲范家民风陡然好转,族人团结,邻里和睦,尊老爱幼,不再饿死一个人。有的年成歉收,这些义田的收入入不敷出,不够部分全由范谦发兜底,实际上范谦发就是这些规定落实的坚强保障。

族人的空前团结让范谦发十分高兴,但有一件事却让他耿耿于怀。严公卿的女儿严巧姑学会了采茶戏后,在村上拉起了一支采茶戏班子,买了些服装、道具,逢年过节都在村上唱几天采茶戏,有时严家采茶戏班子被雁湖乡其他村子请去演出,在附近风光无限。村上一些年轻人耐不住寂寞,偷偷跑去严家看戏,回家不时还哼上一两句,这让范谦发觉得很丢脸。于是他派了他大儿子范恭道等几个年轻后生去豫州城学采茶戏,并叫人学了二胡、唢呐等乐器,回来以范恭道为首也组建了一支采茶戏队伍,帮他们添置了服装、道具。由于范家采茶戏班子有乐队,一下子将严家戏班子打下去了。不过让人们感到遗憾的是范家采茶戏班子缺少一个像严巧姑一样出色的旦角,要是两支采茶戏班子组合在一块就完美了。

范谦发做的第三件事就是主持建造了凤凰洲戏台。凤凰洲戏台坐南朝北,位于范氏宗祠的东面,占地面积86平方米,属砖木结构;戏台屋顶为四阿斗,前台飞檐翘角,戏台台柱与桁粱的斜撑,全部是雕刻的狮子、鹿、凤凰等装饰件,既紧固了戏台,又增加了美观。尤其是前台两柱左撑为雌狮,右撑为雄狮抱球,寓意范家从此雄踞凤凰洲;侧台左右是一对凤凰,寓意是希望子孙后代像凤凰一样展翅飞翔,成为有用之才。戏台建成后每年至少演三出戏,首先是过年演团圆戏,然后是丰收戏,最后是年度戏,演戏的钱从村民的田地收成中分摊。有时有的人家办喜事也请戏班子来唱戏,范谦发的长子范恭道结婚就在凤凰洲戏台唱了三天戏,不但唱了采茶戏,也唱了京戏,在雁湖乡名噪一时。

凤凰洲戏台的建造标志着范家彻底盖过了严家,过去严家在精神层面上的优势也荡然无存。

范谦发有两个儿子,老大叫范恭道,老二叫范恭德。范恭道性格内敛,踏实稳重;范恭德性格开朗,敢想敢干。范谦发从豫州城返回凤凰洲后,他置了二十几亩地,请了一个长工帮着干活,他自己不以老爷自居,而是带着两个儿子和长工一块干活。农闲时间照例下彭湖捕鱼,只不过他只是在凤凰洲附近湖域捕鱼,这样就能做到日出夜归。他妻子范刘氏见下湖风险太大了劝他不要下湖,因为彭湖附近渔民有时在湖上打鱼碰上狂风暴雨经常出现船毁人亡的情况。她说我们家不缺吃喝,管好几亩地就行了。范谦发说下湖捕鱼是我们凤凰洲人生存的根本,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忘本。

范谦发的小儿子范恭德在县城丰埠镇念书,1939年3月日本攻占豫州后,学校老师一哄而散,他只得回到家乡凤凰洲,跟着父亲哥哥打鱼种地。双抢一结束,范谦发交代老大范恭道与长工范长顺去打禾,他带着范恭徳下湖捕鱼,他要随时让儿子记住他不是个少爷,而是一个渔民。

范恭德最不喜欢用划钩捕鱼,他认为那是最愚笨的捕鱼方法,瞎猫碰死老鼠,有时划了一上午都没划到一条鱼。他放完丝网后,就一个猛子扎进湖水中摸鱼,多的时候一天可摸到几十条鱼。整个凤凰洲范恭德摸鱼是一绝,因为鱼听水响,鱼一听到声音便迅速游走了,而且鱼身在水中很滑,想在水中摸到鱼那是非常难的。

范谦发也不知道儿子怎能摸到鱼,他好奇地问:“你怎么能在水中摸到鱼呢?”

范恭德道:“鱼喜欢躲在水底下的石缝或泥坑中,一抓一个准。”

范谦发问:“就是水底下有石缝和泥坑,你一下子怎么找得到呢?”

范恭德道:“我潜水的时候可以张开眼睛。”

范谦发暗自称奇,因为人潜水时多是闭着眼睛的,他只知道小儿子潜水可超过两分钟,但想不到他还有这个特异功能。他还是有点不解,又问:“那水底下哪有这么多石缝和泥坑呢?”

范恭德道:“我在水底下特意挖了些泥坑,然后在泥坑中放了些寒螼子,鱼儿最喜欢吃寒螼子,吃饱了就在坑中休息,它躲在泥坑中觉得很安全,有时一个泥坑中有几条鱼。”

范谦发不住地点头,这小子善于动脑筋,找到了鱼儿生活的规律,是个可塑之才。

范谦发父子俩配合黙契,一个在船尾划船,一个在船头收丝网。今天捕鱼收获颇丰,丝网网到了一条十几斤重的白鱼,共打到三十多斤鱼。范谦发面露喜色,他指挥儿子道:“调头回家,咱爷仨今天好好喝几盅。”

暮色暗淡,残阳如血,夕阳缓缓滑入彭湖中,此刻半个太阳浮在湖面上,落日将西边的天空和湖水染得通红,如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含羞微笑的容颜,让人感觉美丽后面的心悸和动人。

“爹,咱们彭湖真美!”望着这蔚为壮观的景象范恭德感叹道。

“是啊,所以我还是希望你留在凤凰洲,这儿才是我们的根。”范谦听老伴说老二想出去,于是他边划船边做儿子的思想工作。

“可我还是希望去外面闯一闯。”范恭德道。

“现在兵荒马乱的,日本鬼子在我们宜善县烧杀抢,听说占据了小半个中国,你跑到外面什么都干不了,不如在家里待着。”范谦发不允道。

“我们周老师说延安是抗日战争的心脏,我想去延安抗日。”范恭德道。

“延安在哪里?”范谦发问。

“在陕西省北面。”范恭德道。

“不行!”范谦发毋庸置疑道,“在家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范谦发虽然在豫州城待了一段时间,但他骨子里还是个农民,他还站不到山河破碎、民族危亡的高度看问题。他不理解儿子的想法,家里有积蓄有田地,农闲下湖捕些鱼,生活得很惬意,何必将脑袋提在手上过?他年轻去豫州城闯荡是为了活命,再说一条烂命也值不了多少钱,如今家里不缺钱,他不希望儿子去重蹈他的覆辙。他到豫州城闯荡十六年,瘸了一条腿回到凤凰洲,如今儿子出去能否囫囵个回来都是个未知数。想到他结拜兄弟何厚坤差点命丧彭湖,后来逃离豫州,老板何鸿儒遭绑架,其实到外面闯荡荆棘载途,他觉得在目前的情势下凤凰洲是个最安全的地方。

范谦发父子俩各怀心事地划着船,不一会儿就看到村口古樟树,古樟树像一个慈祥的母亲拄着拐杖在焦急地等候着孩儿的回归。他们俩加快了划船的速度,不一会儿渔船便驶进了村东的渔港。

下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范谦发隐约见一个人坐在一条船头抽旱烟,他并未在意,挑起渔网和装鱼的篓子径直往范家大院走去。

“范老爷请留步!”黑暗中抽旱烟的人叫道,“我跟你说个事。”

“原来是严老爷,这么晚不回家吃饭怎有闲心在这抽烟呢?”范谦发有点奇怪,严公卿很少找他,今天找他有什么事呢?他将担子交给老二,要他先回家。

“我被你们范家人气得吃不进。”严公卿气哼哼道。

“范家谁惹你了?”范谦发调侃道。

严公卿和范谦发是严、范两姓的族长,他们是两族利益的代表,由于历史的恩怨,两姓之间长期明争暗斗,因此他们俩也是面和心不和。自从范谦发从豫州城返回凤凰洲后,先后建造了范家大院、范氏宗祠、凤凰洲戏台,这三座建筑像三座大山将严公卿压得喘不过气来,尤其是范谦发推行的《敦本户规条》,让他在凤凰洲独占鳌头,范家人都叫他范大好人。严公卿也想当好人,但当这个好人是要有实力的,他们严家义田收入不多,要为缺粮户兜底他可兜不起,因此在族人面前说不起硬话,有了范谦发这个标杆,他的威信在严家下降了许多。

“抽一口?”严公卿将烟袋递给范谦发道。

“我不习惯,我还是抽烟斗。”范谦发从口袋里掏出烟斗,装上烟丝,然后点上火“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每吸一口,那种混合在口腔的味道都让他得到一丝快感。范谦发是凤凰洲第一个抽烟斗的人,那是他在“隆泰昌”做二老板形成的习惯,因为客户大多用烟斗,有的还抽上了卷烟,你用烟袋那就显得老土了。不过用了烟斗后他就不喜欢烟袋了,烟斗烟丝种类繁多,有浓郁、清香、混合等很多种类,烟丝确实比旱烟好抽,而旱烟味道单一,口感浓烈,还伤身体。

“我听说你们范氏宗祠有一副对联叫‘明礼知耻崇德向善,助人为乐光宗耀祖’?”严公卿揶揄道。

“是啊,有什么不妥吗?”范谦发得意扬扬道,“我就是要教育我们范家人明礼知耻,助人为乐,真诚团结,和睦共处。”

“好一个明礼知耻?”严公卿睖了范谦发一眼道,“我看你范家人不知廉耻!”

“谁不知廉耻?”范谦发不高兴地道,“你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就是你家长工范长顺,傍晚他在湖里洗澡钻到水底下摸我们严家正根媳妇的屁股,现在正根媳妇还在屋里哭呢。”严公卿气呼呼道,“我希望你好好管一下你们范家人!要是下次遇上这事,我定要打断他的手,到时别怪我们严家人翻脸无情。”

“不可能吧?”范谦发不太相信。

“好多人都知道这事,要是正根媳妇寻了短见,我和你们范家人没完!”严公卿撂下重话。

“还请严老爷多做正根媳妇的工作!”范谦发只觉得血往头上涌,他不能让他人,尤其是严家人鄙视范家人,“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们严家人一个交代!”

范谦发饭都没吃,气冲冲地来到范氏宗祠,敲响了祠堂的铜锣。村上人大多在吃晚饭,听到锣声赶紧放下饭碗,齐刷刷地来到祠堂,因为大家都知道,祠堂锣声响了,村里一定出了大事。

范谦发一脸严肃地站在祠堂大厅,见人到得差不多了,他高声说:“今天我们范家人做了一件丢脸的事,辱没了祖宗的名声,大家跟着我先念三遍《敦和睦》。”

“……毋以强凌弱,毋以众暴寡,毋以刁而闘讼,毋以威而戕人。倘其倚势欺贫,骗财害众,暗赐侵夺,淫污不检,有伤雅道者,小宗查明,开报大宗,轻者杖责,重则依律议罚。”

大家跟着族长吟诵,吟诵声响彻祠堂上空。

刚念完三遍,范长顺从人群中挤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谦发叔饶命!谦发叔饶命!”

“严家人都找上门来了,丢脸啊!”范谦发厉声道,“你做了什么辱没祖宗的事,当着祖宗的面从实招来!”

“我傍晚洗澡摸了严家的女人。”范长顺边说边打自己的耳光。

人群中一阵躁动,范严两家是世仇,怎能摸严家的女人呢?现在严家人找上门,这丢脸丢到家了。

“根据祖上规定,凡娶严氏之女者驱出族门。今天我要加上一条,凡沾严氏女人者杖责三十大板。给我绑上,死劲打!”范谦发严厉道。

几个后生将范长顺的脚绑在板凳上,两个人左右按住他的两只手,一人挥动棍杖朝他的背部、臀部猛击,每击一杖都传来范长顺凄厉的叫声,直打得他皮开肉绽,最后痛晕了过去。

“今后违犯族规的,范长顺就是榜样,希望大家引以为戒!”范谦发撂下狠话反背着双手气咻咻地出了祠堂。

很快,范谦发的大儿子范恭道与人将范长顺抬回了家,叫郎中敷了些药,三天后范长顺便能下地走路了。第四天范谦发差媒婆到金湖圩龚家为范长顺寻了一门亲事。刚好龚家有一姑娘父亲病逝无钱安葬,范谦发出钱将其父亲安葬了,姑娘便随媒婆来到了凤凰洲。范谦发还出钱将范长顺家的茅屋整饰一新,添置了一些衣被,那年秋天范长顺和龚家姑娘拜堂成亲了。

范长顺的父母十几年前下湖捕鱼突遇狂风葬身彭湖,留下范长顺孤儿一个。范长顺在村上要饭长到十岁,范谦发从豫州城回到凤凰洲后把他收到家里将他拉扯成人,开始是放牛,现在是打长工,除了管饭之外还付一点工钱,如果不是范谦发帮着张罗,他一辈子也娶不起亲。

范谦发对族人刚柔相济的做法将他在凤凰洲范家的威信推上了顶峰,他执行族规严于苛刻,可以将你打得皮开肉绽,他助人为乐善能感人,让族人心甘情愿地团结在他周围。

严公卿本想借范长顺摸正根女人屁股一事奚落范谦发一番,没想到范谦发将此事处理得有理有节,让他说不出话来,而且他帮范长顺娶了亲,更加叫响了他范大好人的名号,这让严公卿感到得不偿失。

范谦发并不知道严公卿心里的失意,他在帮老二范恭德物色一门亲事,争取尽快让他成亲,以拴住他的脚,从而阻止他外出的想法。

令范谦发没想到的是这门亲事却办成了一件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