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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繁华落尽与君老

他湿了眼眶,窗外广玉兰花开得恣意,却终比不过那年春光。

——题记

1、

五月天气不冷不热,正适合犯春困。

沈洺正躺在密密茂茂的广玉兰花树上小憩,嗅着清甜的花香,好不惬意。

突然被小石子砸到了俊脸,他顿时消了困意,何人搅我清梦?他拨开树叶向下看,原来是一个小丫头正想用石头打下自己中意的广玉兰花。

小丫头梳着可爱的双垂髻,圆溜溜的杏眼,着鹅黄色的衣裙,像只小绒鸭一样惹人欢喜。她撅起嘴不满又懊恼的跺脚:“又没打中!”她一屁股坐下,拿起一片叶子扇着:“我要是像晏哥哥一样会武功就好了。”

沈洺想戏弄一下这个差点毁了他俊脸的小丫头,于是,他故意压低声音,仿老年人声调口气道:“小丫头~”

小丫头警觉的一下子站起来:“谁?”

“咳咳,老夫乃是世外高人,汝自然看不见老夫。”沈洺偷笑。“欸,您好,不知道您有何事?”

“老夫见你骨骼清奇,面相祥瑞,是可造——”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小丫头听出声音在树上正绕着树转,问:“老爷爷,您怎么不说话了?”

树上,沈洺正与一条竹叶青大眼瞪蛇眼,突然大叫一口:“有蛇——”然后,悲催的从树上掉下来。

小丫头看见有人从树上掉下来,欢快的跑过来,打量着这时衣服被划破多处,狼狈不堪的沈洺。片刻,突然转身向林子外跑去,高喊:“爹爹,爹爹,我捡到一个世外高人!”

于是,就这样,沈洺一个风度翩翩,文采俱佳的少年郎被一个未及笄的黄毛小丫头捡回家了。

2、

竹窗下突然探出一个小脑袋正向屋内看去,看见某人便甜甜的喊:“高人哥哥,你怎么样了?”

沈洺正躺在床上为自己的命运而悲哀,听见沐月繁的声音一下子炸毛了:“都说了多少次了,别叫我高人哥哥了!”

沐月繁撇撇嘴:“可你明明就是高人呀!你还说我骨骼清奇,要教我武功呢。”

“这个……”沈洺痛恨自己为什么那么闲着没事干。

“因为,伤筋痛骨一百天,你要快快的好起来,才能教我武功呀。”

沈洺在床上装死,自我麻痹着。

这十几天,这个小丫头几乎每天都要过来看望他,他个堂堂男子汉现在沦落这等处境,真是造化弄人。

此时有丫鬟远远的喊着:“小姐,小姐,晏公子来了。”

沐月繁的杏眼一下子亮了起来,匆忙的说:“高人哥哥,我先走了,过些时候再来看你。”

沐夫人正好向沈洺处走来,看见女儿匆匆的步伐,秀气的远山眉微微的皱了一下。转过身,又带着笑容道:“沈公子我家老爷已与沈将军取得联络,他让你先在沈府安心养病,过些时日再来接你,所以你请放心养病,不必担心。”

沈洺可以想象,自家老爹叉着腰一把抓起他,用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的:“臭小子,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能浪费,快拐回家做媳妇,不拐回来别想回家”的情景。唉,人生多艰呀。

对了,小丫头去看他的晏哥哥了,她的晏哥哥也会武功吧?肯定没我厉害,沈洺自信十足地想着,但很快便被打击了。

温温暖暖的阳光洒落一地碎金轻纱飘动的水榭里,女孩抚琴,男子舞剑,水上的荷花也翩跹影动,美的让沈洺感到有几分刺眼。

沐月繁今天穿了一件水蓝色的撒花裙,眉心间捡了一颗朱砂,映着她多了几分娴静气质,他止住了琴音,微微咬唇不语。

男子收了剑,眉目疏朗,笑容和煦如风:“繁儿,怎么了?”

沐月繁仰头看他道:“晏哥哥,你是不是要定亲了?”

晏阳依旧是那样温柔的笑着:“嗯。”

沐月繁眼底隐隐波动水光:“晏哥哥,你能不能等等繁儿,繁儿明年就会及笄了,到那时,那时再定好吗?”后来语气竟然有几分哀求。

晏阳眸光沉了几分,他收敛起笑意,叹了一口气,清凉低沉的声音却让她还是落泪:“繁儿,即使再拖一年,结果还是不会变。”

沐月繁默默不言,琴弦上有泪水洇湿的痕迹,少女的心事若一片薄冰,即使一丝震动都会裂纹丛生,更何况是这样扑面而来的碰撞,碎了,也是凉的。

3、

沈洺不晓得那般伶牙俐齿的小丫头,有一天也会这般放肆的大哭,仿佛用尽一生的力气在哭。

他那时腿差不多已经好了,正躺在院子里,翘着二郎腿,一边啃苹果,一边数星星。

不防备被小丫头扑到怀里,本想推开他,却看见她正在哭的伤心,鼻头红通通的像东市榆树下老婆婆卖的山楂果,小巧可爱。

完了完了,沈明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坏了,连个鼻子也认为可爱。

小丫头哭累了,就这样在他怀里睡着了,而他继续数着星星,当他数到第773颗星星,那颗星星向他眨了一下,他也困意来袭,做了一个梦,梦里小丫头变成了第773颗星星,向他甜甜的喊着高人哥哥。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天她一直仰慕的晏哥哥定亲了,一年后即将成亲。

而他很快离开了沈家,偶尔在路上看到她和家仆出门,她带着面纱,举止文静起来,但看到他还是会弯起眼眸,仿佛藏了两弯新月。

那天,他去新月阁买百合糕,看见她躲在一个小巷子里,正偷偷的观察着外面。他喊:“小丫头——”,她吃惊的回头,发现是他,忙一把拉住他,捂住他的嘴,道:“嘘——”

你在干什么,沈洺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沐月繁小声的说:“我想去喝酒,所以甩开他们。”

你这么小,喝什么酒?沈洺瞪大眼睛:“呜呜呜呜”。“哎,你呜呜啥呢,我也听不懂,对了,既然你在,那我就跟你一起去酒楼,也好。”沐月繁思索了一下,不管被捂住嘴的某人,就这样决定了。

酒楼里,沐月繁喝着最清淡的酒,百无聊赖:“这酒,也就这样,没见怎么消愁啊。”

“你可还是因为他而伤心?”他问。

“晏哥哥?我也不是那么放不下的人,这世间总有些事情是无法随心的。我只是想知道,这酒真的能消愁吗?”

他愣了一下,晃了晃酒杯,“你若有愁,便能消,没有,那便是消不了的愁。”

“是吗?”她若有所思:“那我还是不要尝那种滋味了。”

他要随父亲去边关了,这一去,便是好几年。临行的那天,也是一派春光的五月,他偷摘了隔壁人家的枇杷果,偷偷爬墙找小丫头。

两人就坐在墙头,吃着半生不熟的枇杷果,满口青涩。

如果时光可以不变,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时节。那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沈洺记忆中那个会甜甜的喊他高人哥哥的小丫头不见了,会为喜欢的人定亲而哭的伤心的小丫头也不见了,他不知道,他离开京城的这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再见沐月繁是在京城的酒楼。醉乐坊的菜名经常推新,沈洺刚回京城没几天,却爱上他家的百花馔,这道用各种时令花儿做成的菜本是那些高雅贵人最爱,而他也并非附庸高雅,而是每次吃到里面的广玉兰,就想起沐月繁那小丫头。

那天,他喝完一坛花雕,本来酒量很好的他却不知怎么就醉了,竟然看见他的小丫头。

她带着面纱,只露出那双杏眼,但目光冰凉刺骨,让他竟在这五月里感到寒意十足。

三年了,这一眼,让他跌入寒潭。

4、

沈府院子里,男子长跪不起,他的长衫上落满广玉兰花瓣,而身杆却挺得很直很直。

一个妇人样的女子推开门看见他,神色多了许些惭愧和后怕,她出声:“洺儿。”

沈洺抬头,面容冷峻:“姑姑,沐夫人,如今这沐夫人的名号你用着可是舒心?”

沈蕙脸色一变,竟是落荒而逃。

庆元三十一年,沐夫人病逝,沐月繁失去了娘亲。而沈洺的姑姑在沐夫人生病时便暗通了沐夫人,如今已是沐府新任夫人。

“你还要继续跪多久?”苍老的声音略有颤抖,一名老者柱杖而出。

沈洺目不斜视:“直到您答应我的请求。”他重重的叩头:“爷爷,沈洺今日之事当之无愧。”

“罢了,罢了,我准了便是。”

沈洺说是当之无愧,但他也是有私心的,他想捂热她眼底的冰,把她一生放置心上珍藏。

沐家格局还是当年的样子,只可惜旧人换新人。沈洺站在长长的水榭栈道上,看着亭中的隐约身影,却再也不敢靠近。

到最后,还是她走出了亭子,面无表情道:“沈公子,别来无恙。”

沈洺目光抚过她的一切,而她在这灼灼目光中竟失了神。沈洺一字一句道:“你,可愿嫁于我?”

沐月繁兀自的笑了,道:“三年了,没想到再见时,你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如何。”她决绝带着不可质疑的话语道:“不愿。”她又重复道:“我说我不愿。”

字字诛心。

沈洺了然,她抬起手想触摸她,却还是放下,最后攥紧,他转身沉声道:“你等我一年,我必会娶你,无论你同不同意。”

沐月繁看着面前的男子远去,听他的承诺,恍然看见了当年也是这般语气对晏阳说话的自己。

沈洺见到了晏阳,后者还在如当年那般温润如玉,他正护着一个已有身孕的女子在人群中慢慢走着,两人很是甜蜜。沈洺目送他们远去,内心竟多了几分期待,自己能否也拥有这样的时光,平淡温馨。

5、

一年后,东市榆树下的老婆婆还卖着她的山楂果,隔壁人家的枇杷熟了又落了。当沈洺一身戎装未卸便直奔沐府,却被大红的喜字刺痛了双目。

五月二十八,宜嫁娶。

沈洺站在门口,亲眼看见自己想要保护的女子披着嫁衣,嫁给别人。当锣鼓声远去,他失魂落魄的在街上走着,看见一棵枇杷树,他摘下一颗放入嘴中,涩得他眼泪婆娑。

再见时,是在宫宴上。她是侍郎夫人,而他是护国大将军。

他隔着一排灯火看向她,待看清她眉间的广玉兰花钿时,他承认他一定是疯了。要不然为何会在皇上问他想要什么赏赐时,张口便要她。

全场默然,而她抬头迎向他的目光里竟流转了几分情意,是他醉了吗?还是她醉了?那是他不敢承认而又渴望着的东西。

所有人都当这是个意外,是他的醉话,而他已暗下决心,她恨也好她怨也罢,他不想再放开她,哪怕是赎罪,他也甘之如饴。

边关再起战事,皇上召他入宫商讨战事。而他却突然跪下,他不再是恣意鲁莽的少年了,但如今也想赌上一把:“若臣这次能胜,恳请皇上将沐家小姐嫁于臣。”

“但他已是侍郎夫人。”皇上面有难色。

“望皇上成全。”他身杆依旧挺的很直。

良久,“朕准了。”皇上叹了一口气道,毕竟他是他的重要臂膀。

他的倔强一直没变过,无论是当初还是如今。

沐月繁绣着一对蝴蝶时却无端弄破了指尖,正落一只紫色蝴蝶身上,洇染成深色血迹,她目光一凝,左胸莫名的疼痛。

边关捷报让皇上龙心大悦,封赏护国大将军很多东西,还有一道圣旨,这掀起满城风雨。

沐月繁坐在铜镜前,抚过自己的眉眼,她怔怔的看着自己,一边圣旨的明黄色映着她面色苍白。

6、

十里红妆,春光依旧。

今夜的她很美,一双秋痕在烛火下波光潋滟,让挑开盖头的沈洺心止不住的跳动。

沐月繁看向他,展颜一笑,她唤他:“夫君。”

他痴痴的看着他,用力揽她入怀,唇轻轻落在她眼角,轻柔珍惜。

而她则抚上他的脸,目光温柔起来,她喃喃着,而他却没听清,他刚想问,她却吐出一口血,溅到红罗帐上。他浑身一凉,明白了一切。

他抵着她额头问她:“你这么恨我吗?”,她依旧笑着:“我说过……我……不要……”她似还想说什么,却还是止住,慢慢阖目。

到头来,他付出一片真心,还是只换回她的一句“我不愿”。

那一夜。他抱着身体逐渐凉透的她,坐在大红色的罗帐中,守着龙凤喜烛一寸一寸的燃尽。他吻她,动作温柔缱绻,他轻轻唤她:“小丫头,天亮了,该醒了。”

世人都说是她不愿被辱才服毒自尽了,而事实仿佛并不是这样。

沈洺走入她的闺房,发现了一封信是给他的,他用手掌摩擦着信纸半响才打开,原来,原来,他湿了眼眶,窗外广玉兰花开得恣意,却终比不过那年春光。

7、

沐月繁其实从未恨过沈洺,即使他的姑姑几乎是害死她娘死的人,她也不怨他。

他记忆中始终有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后来轩朗深情的将军,只是她不能陪她白首。

屋漏脉,七绝脉之一,她始终不是初见时他所说的祥瑞之人。

屋漏雨夜寒风过,繁花落尽待洺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