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黑风林
1
登基礼实际用牲三百四十八:猪一百五十头、狗五十头;牛、羊共五十头,包括一头雪山神牛;人牲九十八口,包括两名孩童,另有两口人牲逃脱。
登基礼当晚,天邑集照例开了一个热闹的肉市,售卖的是登基礼上的部分动物牺牲的鲜肉。
最初,祭祀用牲是直接埋入地下,不得食用的。怎奈每次大量祭祀之后,大商王宫与宗庙一带,总会连续十数日恶臭不断,令人作呕。不得已改变陈规,允许于祭仪结束后,将动物牺牲的正肉割下,食用或者售卖,只将骸骨与内脏进行填埋。
约定俗成,重大祭仪后食用牺牲之肉,成为大邑商人一道难得的口福。
登基礼后是盛大的王家宴饮,商王昭以精选的牺牲之肉款待参加典礼的王公贵族、伯侯子男、四方使者等;另选部分赏赐与王室同姓的子族、多子族。
只是登基礼用掉的牺牲实在太多,王家根本无法消耗完,放久就会腐败,这才有部分牺牲肉食流到市面之上。
这也是操持各类祭仪的内臣,或巫、祝、卜、史们的一笔横财。
早在商王昭登基礼前,大邑商最大的肉贩饿保就买通内臣丑,将流向天邑集的牲肉尽数购入。
登基礼当天黄昏,成堆牲肉就被运到天邑集上。
大商民间成规,无事不宰牲,中等以下人家平日少有肉食。饿保最善买卖,肉食按稀罕程度论价:雪山神牛最为稀罕,非常人所能问津,直接送进王公贵族私宅;牛、羊肉价高,专供中等以上人家;余下的牛、羊杂碎及猪、狗肉,才留给普通国人。
便宜肉食中,狗肉醇香、温补益气,是无尤一家最爱。自登基礼启动筹备以来,子画夙夜辛劳,人瘦了一圈。无尤夫妇心疼儿子,登基礼甫一结束,便赶到肉市。等了几个时辰,终于等到宫中偷运出的鲜肉。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无尤夫妇选中一块膘彩鲜亮的狗肉,用荷叶细细包裹。
怀揣狗肉,夫妇二人一路向南,来到王宫南门,那是儿子侍奉王室、光耀门楣的所在。
王宫大门紧闭,白日喧嚣一扫而空。只有点点微光越过高高的宫墙,投射在高树稀疏的叶片上,宛如点点夜眠的蝴蝶。
禁苑森严,一股寒气从地隙里渗出,混合着洹水的潮湿之气,令无尤夫妇连打寒噤。
“回吧!”无尤说。
婆娘点头。二人返身往洹水渡口而去。
行不几步,忽闻背后有“嘤嘤”的哭泣之声。二人觉得奇怪,回头看去,除了高大的宫墙,并无一人。
二人摇头,继续前行。又走几步,哭声再起。
再回头,依然一无所见。
不觉间,无尤夫妇毛骨悚然,不由得加快脚步。
好歹赶到洹水岸边,早已暮色沉沉。老远有人喊话:“是子无尤大老倌吗?”
是索大的声音。
“正是!”无尤答道。
索大嚷道:“快来,快来!船家等不及了!”
王家渡口谁人不知无尤夫妇的来历?连声道:“莫急!莫急!小心摔倒了!”
摸摸索索上得渡船,船上已坐满人,多是住在洹水西岸,专程前往天邑集买肉的。夜色朦胧,难以一一辨认。
洹水由西向东进入大邑商地界,先是折转向南、继而折转向东,将大邑商分为东北、西南两大块。
大商王宫、太史寮、卿士寮、禁军驻地、贵族聚居区及多数氏族居住地,均在东北区域;少数氏族居住地及贫寒之人杂居地,才在西南区域。
由西南区域前往东北区域,须得渡过洹水,共有两个渡口,一个东西向、一个南北向,均由禁军统一调度。洹水渡口白天主要用于公务,普通国人不得使用。只在清晨与傍晚时分,各安排一班,供普通国人摆渡。
自打出身西南区域的子画升任禁军副统领,王家渡口对西南岸民众的态度,明显热情了许多。不仅清晨与傍晚分别多排一班渡船,真有紧急状况,只要稍稍打点一下,白天也可蹭渡。
住在洹水西南岸的人们,无人不知是沾了子画的光,只要无尤夫妇在船上,总免不了要感谢一番。天长日久,虽已是陈词滥调,老两口却是百听不厌。
待无尤夫妇上船,船家收起踏板,用篙轻轻一点,船腹在河滩上略蹭一蹭,便似鹞子般窜向河心。
索大谄笑道:“恭喜大老倌,这次登基礼上,子画将军可是又大大地露了一回脸啦!”
无尤心似蜜糖,嘴上却只淡然道:“混口饭罢了,露什么脸?”
一船人微微耸动。
索大夸张地道:“哎呀,二老不愧是贵族出身,天大的事,跟没事似的!”
无尤只是“嘿嘿”一笑,婆娘忍不住道:“我们不喜欢炫耀……”
索大叹道:“要说这雪山神牛,还真神!就连雪山国大力士都奈何不得。要不是子画将军果断出手,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呢!”
一船人随声附和,无尤夫妇满脸绽笑。
人群中生性爱热闹的,嚷着要为子画作媒。索大不屑地道:“别瞎操心!人家子画将军,豪门大族的小姐,派来说媒的,从娄子村一直排到洹水边,尾巴还要甩一甩。哪瞧得上你们这种乡野村姑?”
被说的急了,冲着索大一顿发火,无非是挖苦他一个卖草绳的,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人!……索大权当没听见,“哈哈”一笑了之。
话到兴头,索大突然手指无尤婆娘手中的荷叶包,神秘兮兮地问道:“老夫人,你手里是雪山神牛肉吧?”
无尤夫妇不觉有些脸红,那欲言还休的样子,仿佛被人揭了短处一般。雪山神牛这等稀罕物,哪轮得到他们家?老两口只是虚荣心强,不肯承认罢了。
船行至河心段,一船人不再说话,河面上渐渐安静下来。
宽阔的河面波澜不兴,映照着满天星斗,泛出粼粼波光。船篙破水,发出“扑扑”之声。
无尤劳乏了一天,沉沉入睡。婆娘兴致犹佳,左右张望。恍惚间,感觉船仓一侧有些异样。定睛看去,一堆熟人中夹杂着两个既陌生、又似曾相识的人影。
看有片刻,对方似有觉察,目光反扫过来。婆娘一向避事,不愿与人对视,忙把目光垂向脚尖。
很快,船头在洹水西岸搁浅。船家放下踏板,渡客依次下船。
陌生人上岸后,并不与众人同行,而是向着斜刺里快步走开。
待其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婆娘悄声询问无尤,是否注意到适才二人?
无尤摇头道,只看到个毛影,不像是近邻熟人……
“吓我一跳,”索大在旁轻声嘀咕,“他们手里有家伙!”
语音不高,却把无尤夫妇吓得不轻。
夫妇俩仓惶赶路,不时回头张望。
一路走去,人越走越稀。快到娄子村村口时,背后突然传来“啧啧”之声。
无尤夫妇顿觉毛骨悚然。回头看去,黑夜中有一人正向他们招手。
婆娘吓得一把拽住无尤手臂,身子紧贴上来。无尤咳嗽一声,强作镇静,喝问:“什么人?!”
那人“嘿嘿”一笑,走近两步,原来是个乞丐。
无尤不觉眉头一皱,厌烦道:“这黑夜的,什么事?”
乞丐不卑不亢地道:“向二老讨杯喜酒喝……”
无尤没好气地道:“天上没下金蛋,枝头没长宝贝,哪有喜事?”
“天上下金蛋,枝头长宝贝,也比不上家中孩儿有出息啊……”
说到孩儿,无尤夫妇稍稍收敛厌恶的神情,认真问道:“孩儿怎么啦?”
“孩儿好啊!”
“怎么个好法?”
乞丐“嘿嘿”一笑,伸出一个手掌。
婆娘明白其意,虽有些不情愿,还是伸手到钱袋里抠搜。掂量来掂量去,终于选定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铜块。无尤见状,伸手要拦,婆娘侧身闪过……
乞丐接过铜块,略掂一掂,轻轻叹口气。
无尤大声嚷道:“叹什么气?嫌小吗?嫌小还我呀……”
乞丐不理他,将铜块塞进上衣,凑近低声说道:“实不相瞒,二老好福气!你们有个儿子,将来要大大出息……”
无尤眉头一锁。这种话他已听得太多,怕又是个骗子。
正思忖间,乞丐又道:“怕是要封侯!”
虽然还是一句奉承话,无尤夫妇却精神为之一振。封侯!是连鼎盛的子族也不敢轻言的奢望,数代破落的无尤一家,更是连做梦都不敢想。
婆娘满面春风,追问:“当真?”
乞丐重重叹口气,说道:“二老别不信,这都是命!……”
婆娘迎合道:“对!对!……是命!都是命!”
乞丐不紧不慢,接着说道:“贵公子不仅会封侯,恐怕还会……”
“还会什么?”无尤婆娘急问道。
“还会封国……”
“你,你,你,说什么?”无尤结巴起来。
“封国!”
“封国吗?”婆娘喃喃自语,一只手下意识地又往钱袋里伸,被无尤一把摁住。
乞丐看在眼里,冷笑道:“不过么……”
无尤不由得眉头一皱,沉下脸道:“不过什么?!”
“不过嘛,人心不可太贪。贪得太多,恐怕会两手空空!”
“什么意思?”无尤大大不快起来,嚷嚷道。
“贵公子命相太硬,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
“你个混蛋!”无尤勃然大怒,未等乞丐说完,早已拔拳相向。乞丐挨了一记重拳,仰面跌坐在地。
无尤婆娘见状吓坏,死活拽住无尤。
乞丐坐在地上,抹去口角的血丝,恨恨地道:“贵公子命中注定,会冒犯一位天大的贵人,把所有的好运统统消耗掉,最后还会招致灾祸,可惜啊可叹!……”
“你个混蛋,还敢说!”无尤叫嚷着扑过去,被婆娘死死拦住。婆娘边挡无尤,边扭头责备乞丐说:“你个叫花子,还不快住嘴!”
无尤夫妇正拉扯间,乞丐忽然消失了。夫妇二人顿时泄气,想想不觉后怕,互相搀扶着往家赶。
无尤到底更有主张,虽然恨得牙根发痒,却一路上叮咛婆娘,要注意儿子的一举一动,绝不允许做出任何冒犯贵人的举动。
2
入夜,大邑商最热闹的去处,莫过于不留腥的妓房。
那是洹水北岸三座比肩而立的独立院落,开门即见洹水,陆路、水路通达。
大邑商不乏酒肆,也不止一家妓房,但能设在这片黄金地带的酒肆、妓房,不留腥的妓房都是独一家。
不留腥原本不叫“不留腥”,真名叫作卜六星。
三十年前,大邑商天空突然出现多年未遇的五星汇聚奇观。没过多久,一颗扫帚星又从天际掠过。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恰在此时,太史冉家诞下一个男孩。太史冉喜忧参半,为儿子取名卜六星。
不留腥出身名门,又与奇异天象巧合,被太史冉寄予厚望。不料,他从小游手好闲、拈花惹草,成人后更是凭借与大邑同几位族长和一群奴隶贩子厮混得熟,公然经营起大邑商最大的妓房。
老太史恨之入骨,无奈儿子根本不听劝。
不留腥嫌老父亲絮叨,兼之妓房生意红火,便干脆搬进妓房,独立门户。
登基礼之后的商王御宴,虽然场面恢弘、钟鼓齐鸣、美食堆积如山,但赴宴者个个循规蹈矩、饮食也不敢放开,哪有在妓房放松自在?
好不容易捱到御宴结束,众人毕恭毕敬离开王宫,门口早有不留腥妓房雇佣的马车守候。
不留腥的妓房由三个独立院落组成。东面两个院落,只要付得起钱,谁都可以使用,美女、美食、宴席、卧室、密室,一应俱全;西院则很神秘,一般不开放,偶尔开放也只针对大邑商最特殊的客人。
登基礼后的这一场盛宴,既是不留腥妓房露脸的机会,也是一场考验,稍有差池便会砸了名头。不留腥岂敢懈怠?亲赴王宫门口迎接大人们,一一送上该上的马车,送去往该去的院落与房间。
大邑商的大人们,即便是自律甚严的正人君子,也不会放弃这难得的机会,与情投意合的同僚围炉夜饮、勾兑情谊。更没人愿意在这种无关紧要的风流韵事上被同僚讥为异类。
不留腥的妓房,没有让大人们失望。这一场欢宴,排场之大,几乎成为第二场御宴;氛围之好,更非御宴可比,人人尽可展现天真烂漫的真性情。
西院,独独安排给了宰丰派系的大人们。
烛光摇曳中,堂屋草席上,摆放着两排矮几。几上整齐地排列着美酒珍馐:吉金觚中的米酒是无尤家精酿的上品,吉金小鼎里的肉食是饿保精挑细选的牛羊肉,陶制托盘中的各式水果则是田梁派人从王家果园现摘的……
内臣丑招呼众人坐下。卜人宾、望乘、司工子求、藉臣田梁、太师徵、少师羽等人在两侧跪坐,掌管弓箭手的亚射弋人、掌管王室马匹的马臣末跪坐于下位,内臣告则在宰丰背后伺候。饿保亲手为众人调制肉酱,不留腥在一旁打下手。
“真是美味啊!”望乘横握着一根羊腿骨,蘸一圈肉酱,一嘴撕下一大块,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他边吃肉,边饮酒,边用眼角余光瞟了瞟藉臣田梁,故意大声问道:“田大人,这么好的羊肉,还不动手?光看可解不了馋!”
田梁低垂脑袋,直愣愣地盯着吉金小鼎中的肉食。经望乘这么一问,竟然唏嘘出声,流下泪来。
司工子求同样无心美食,见田梁如此,干脆把矮几一推,站起身来,大声嚷道:“不痛快!不痛快啊!”
“有啥不痛快的?”宰丰道,“还能在这里吃肉、喝酒,知足吧!”
田梁痛哭道:“小王,殁了!……”
宰丰脸色严峻,沉吟半晌,幽幽地道:“我早就说过,看明白了再动手,着什么急嘛?!”
田梁一时语塞。宰丰确实说过“看明白了再动手”,可也暗示过支持子晞。
事已至此,纠缠这些还有用吗?
卜人宾忧虑道:“小王选在登基礼当日自杀,那边没有什么反应吗?”
“能有什么反应?”宰丰自然知道卜人宾所指的是王宫,冷冷地道,“选这个日子,又能改变什么呢?”转对田梁道,“把王孙照看好,别让他中途夭折了,才是你田大人的活路!”
田梁猛地一惊,抽泣声顿时止住。他若有所思,半晌问道:“王孙……还有机会吗?”
宰丰道:“有没有机会,听天意吧!”
说了等于没说,众人失望地垂下头,
不留腥机灵,赶紧捧上一个盛放羔羊肉的精巧铜鼎,摆在宰丰案上。
宰丰看一眼热气腾腾的羔羊肉,并不急于动手,反把目光转向埋头啃食羊腿的望乘。
望乘早有感觉,猛地将满口肉糜吐在陶制骨盆里,直勾勾地盯着宰丰,恨恨地道:“大邑商最艰难的时候,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这会儿又冒出来,什么玩意儿!”
宰丰冷冷地看着望乘,突然发一声笑,语带讥讽地道:“我的望大将军啊,你这通气,又是从何而来?”
在宰丰面前,望乘就是个孩子,他毫无顾忌地发泄道:“我算看明白了,老人马有什么用?旧家世族顶个屁用?这是要把我们这些老家伙,全部换掉呐!”
内臣丑笑道:“望乘将军是对新王气不服吗?”
“我也不服!”子求弱弱地道,“他甘盘算个啥?不就是个普通的卜人吗?大商地界上这些氏族,他甘氏族能排第几号?凭什么,陪着新王在外面闲逛几年,回来就成了卿士,与宰丰大人平起平坐?”
宰丰鼻孔里“哼”地一声,幽幽地道:“子求大人说什么话?我宰丰也是普通内臣出身,我丰氏族也不是什么大族……”
子求自觉失言,慌忙解释道:“大人误会了子求的意思。大人为大商操劳二十年,挽救了多少危局!大人如果算不上老人马,那大邑商谁还敢自称老人马?!大人位居冢宰,子求打心底里服气,哪敢有半句非议!”
宰丰摆手,示意子求不必再说。
“各位大人,宰丰听你们的意思,都是在为个人的荣啊、辱啊、得啊、失啊,忿忿不平。唉!宰丰与诸位,既然被人尊称一声‘大人’,就要有个‘大人’的样子,想的、说的,都该是我大商的国运前途才是啊!”
众人浑身一凛,不由得正襟危坐。一旁不留腥与饿保也停下了手脚,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百年来……我大商……危机四伏……”宰丰一句一顿地道,“国力疲弱,天下方国……不肯宾服呐……”
宰丰是主心骨,众人唯有洗耳恭听的份。感觉点到正题了,宰丰戛然而止,重重叹一口气,竟自闷头咀嚼起烂熟的羔羊肉来。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宰丰。
等待良久,见宰丰仍在不紧不慢地享用肉食,内臣丑试探性地接茬道:“上王懦弱,仅仅能够维持大商这个空壳子……小王倒是有心振作,却自认力量不足,一心想和羌人平分天下,各管半边。新王呢?突然冒了出来,一张口就要振兴大商,难道我历代先王,都是傻的吗?”
宰丰冷笑道:“当真是我大商,又要出圣君了!”
内臣丑道:“想当初,我大商经历九世之乱,天下共主的地位险乎不保,还不是盘庚爷振作,才又中兴我大商?他新王,能跟盘庚爷比吗?盘庚爷中兴靠的是谁?还不是我们这些旧族老臣吗?”
众人频频点头。
“要是盘庚爷还活着,该有多好啊!盘庚爷不是说的吗?不是旧族老臣,他是一概不用呐……”
少师羽若有所悟,接话道:“大人说得是呀!我们这些旧族老臣,才是大商真正的依靠。别说是治理大商,就是吹个埙,也不是随便哪个贱民的手,就能鼓捣得了的,还得靠咱这熟手!”
望乘突然拔高嗓音道:“谁才是鼓捣我大商的熟手呢?是他甘盘吗?”
众人哄然发笑,席间顿时活跃起来。
“各位大人,”望乘用剔净皮肉的羊腿骨猛敲几桌,嚷道,“你们说,谁是当今的熟手?”
“那还用说吗?宰丰大人呗!”
“对!除了宰丰大人,还能有谁?!”
“可不是!”望乘恨恨地道,“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个甘盘,居然要和宰丰大人平起平坐了!”
“宰丰大人,”司工子求嚷道,“你就带着我们干呗,把那个甘盘掀下来!”
“对!对!对!掀下来!掀下来!掀下来!”
……
待众人闹够,宰丰问望乘:“登基礼上逃走的两个逃奴,抓到了吗?”
望乘用纯白的细麻布,将嘴唇上的油腻擦拭干净,恭敬答道:“小人已命望龙、望虎、望象三个,带上人手,四处寻找那两个可恶的奴隶!”
“有线索了吗?”
“暂时还没有。”
“要抓紧啊!”宰丰意味深长地道,“听说,甘盘的氏族,也派人在找……”
“望乘明白!”
“你不明白,我的望乘将军!”宰丰突然加重语气。
望乘一惊,神情越发肃穆。
“你们望氏族到处欺负人,到处抓奴隶,不断地送进大邑商来。送着送着,你们就可以自由出入大邑商了,大伙儿看着也不觉得碍眼了。他甘氏族一向安稳,从不外出征战,所以至今还在大邑商郊野驻扎着。可别借着这一出追奴、送奴,也像你们望族一样,从此可以自由出入大邑商了!”
望乘心头“咯噔”一下。
在场之人无不暗暗吃惊。
宰丰笑道:“你望族人马,排开阵势打仗还行,追奴,怕是未必在行吧?”
望乘吓得跳起,匍匐在地道:“望乘手下的追奴手,都强得很,宰丰大人千万不要对望乘失望!”
3
第二天,穹顶微熹,半天星斗黯淡了颜色。
娄子村。
草斤摸黑,匆匆刮干净陶鬲中剩下的那一点冷粥,跨出家门。
晨风拂来,他顿觉困意全无。
朦胧间,天地一片灰蓝,田野里影绰绰是疏布的地穴式房舍。
草斤尖着嗓子,长啸一声,啸出半宿的浊气。附近住户有被惊醒的,知道是惹不得的草斤,没敢吱声。
草斤三步并作两步,很快便来到村头一座房舍前。屋内传出晨宿男人低沉的鼾声。草斤忽然顽性大起,凑近木门,轻轻推了一把。
门虚掩着,屋里黑黢黢、热烘烘的,弥漫着一股霉味和骚味,典型的光棍汉气味。草斤蹑手蹑脚地摸近地铺,伸手往被窝里一捅,不料没捅到追奴手阿虎粗糙的皮肉,却实实在在戳到了两爿光溜溜、软绵绵的肥腚。
草斤一惊。没等他叫出声,被窝里“妈呀”一声先炸开了。
是个女人,手忙脚乱地推摇着阿虎。
阿虎睡得死,连拉了两个长鼾,才嘟哝着醒来。
“有、有、有贼!”女人哆嗦着,语无伦次。
“别叫!是我!”草斤训斥着,将手指举到鼻前嗅嗅,又放进嘴里吮吮。
听出是草斤的声音,阿虎在铺上翻了个身,故意嚷道:“是哪个蝥贼,恁胆大?敢偷你虎爷爷!”
这时,草斤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内的昏暗。他骂句“你个贼!”腾身一跃,越过女人,准确地压在阿虎身上,膝盖顶住阿虎的下身。
阿虎“嗷”地一声惨叫,大喊:“断了!断了!断了!”
草斤笑骂:“断了才好!免得你个龟孙到处害人!”
草斤话音未落,后脑勺挨了重重一巴掌,女人破口骂道:“敢动我男人,老娘骟了你!”
……
一番闹腾过后,草斤和阿虎在铺沿上蹲下,准备谈事。
杨寡妇躲在屋角里整理好衣裳,走过来,伸手戳了戳阿虎。
“什么事?”阿虎揣着明白装糊涂。
杨寡妇不说,又戳一下。
“你干嘛!”阿虎佯装生气。
“给钱!”
“说好睡到天亮的,这还差一个时辰呢!不给!”
“不行!”杨寡妇断然拒绝,语音有些颤抖。
“是他坏的事,你跟他要!”
明知阿虎无赖,无奈有求于他,草斤只得从衣角里搜出几角碎铜。
杨寡妇伸手来取,草斤手一缩,让她摸个空。杨寡妇一急,整个前胸压过来,好一顿纠缠,总算把碎铜从草斤手心里抠出来,“啐”一声,夺门就走。
草斤高声喊:“以后跟我睡,我给钱多!”
“睡你娘去!”杨寡妇留下一句骂,扬长而去。
目送杨寡妇的背影走完,草斤问阿虎:“她跟你几年了?”
“两年多了……”
“那还不过到一起?”
“烦!”
阿虎需求旺盛,一个杨寡妇满足不了他。草斤不便多问,便转入正题。
“老弟,哥可是从来把你当自家兄弟……”
“啥事?直说!”阿虎粗鲁惯了。
“哥有个发财的机会……”草斤欲言又止。
“又废话!”阿虎一脸不耐烦。
“你个贼!”草斤暴骂一句,“再急老子不说了!”
“好好,不急!你说!”说是不急,态度还是躁得很。
“你可听说……昨日后半晌的登基大礼……”
“咋啦?”
“逃了两个人牲……”
“捡要紧的说!”
“你!”草斤气得不轻,作势要走。
“不送!”阿虎眼皮没抬。
“你个贼!”草斤骑虎难下,重新蹲下。
阿虎这才稍稍收了顽劲,换过一张涎皮赖脸道:“哥!你嘴一歪,我就知道你想放什么屁。这档子事,还劳你费口舌?人,我都张罗得差不多了,直说吧,赏金多少?”
草斤猝不及防,愣有片刻,方缓缓说道:“铜二十斤。”
“不干!”阿虎扭过头去。
“这家伙!口气比大象还大咧!二十斤铜还嫌少?”
“你当是逮两头猪啊!”
“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啦!想当年,没有你哥我,早饿死个毬咧,敢跟我嫌少?”
在草斤的一番训斥之下,阿虎竟打起了呵欠。草斤无奈,只得妥协:“那你说,要多少?”
“我要一朋贝!”
“一朋贝?!”草斤倒吸一口冷气,“你个死贼!也敢要一朋贝?见过贝长啥样吗?”
“不就跟老娘们下面一样嘛?!”
“你倒还知道!”
“我咋不知道嘞?我家老棺材死的时候,埋了多少贝啊?!要都给了我,我还……”
“你还什么?还能了你!有本事,去把你家老棺材的墓给撬了!以后哥跟你干,你让哥灭谁,哥就替你灭谁!”
“要死啊!老棺材在的时候,我连家都不敢回,敢撬他墓?!万一他坐起来,不得把我摁倒了,让我陪他睡?……要去你去,贝分你一半!”
“连你个死贼都镇不住的老棺材,让我当替死鬼?!想都别想!”
“那咋办?!”
“咋办?好办!你赶紧带人把那两个人牲给逮回来,贝不就有了?”
“好是好,就怕你坑我,让我去送死,你自己挣黑钱。”
“哥发誓!绝不黑你阿虎兄弟的钱……”
“得得得!‘望乘的鸡巴、草斤的嘴’,大邑商最贱的两个物件,谁信?!”
“不敢乱说呵!说哥没事,别把望乘将军捎进去,到时候,剁成肉泥了还不知道挨了谁的刀!”
“咋不知道?挨了望乘的刀呗!……说正事!一朋贝,行不行?”
“行!”
“好!爽快!”
“不行!”
“什么意思?!”阿虎火冒三丈,“耍我哪!”
“我的意思是,你要把两个逃奴给我囫囵带回来,男的不许断胳膊断腿,女的不许破了身子……我可要验货的!验下来没问题,你才可以拿到一朋贝。”
“为什么!?”阿虎大声抱怨道,“破破身子,能少了啥?”
“告诉你,这两人可不一般,都是头人出身,又是新王要的货。你敢给我弄出点什么花样来,不要说贝了,连个铜影子都没有!说不定哥好心,给你办口铜棺材!”
“这么厉害?!别吓我!”
“不吓你!”
“知道了!”
“动作麻利点啊!大邑商可不止你这一家会追奴。”
……
草斤起身,跳下炕沿,从衣角里捻出一枚海贝,丢到阿虎脚边,作为定金。
走到门外,天光渐明,草斤瞥见门口多出一堆干草,一根倚门而立的木叉上垂着半截草绳,啐一口,扬长而去。
恍惚间,似有低沉的兽声掠过,地皮微微颤了颤。
阿虎纹丝不动,待草斤走远,才捡起海贝,衔进嘴里,继续蹲着,像只休眠的夜鸟。
4
旭日跃出地平线,将大邑商照耀得通体金黄、纤毫毕现。
子画完成王宫巡夜任务,回驻地换上便服,信马由缰,前往洹水渡口。
子画行不多时,便来到洹水岸边。
渡船早已候在岸边,船头伸过一块踏板,搭在青草如茵的河岸上。
子画翻身下马,一人一骑娴熟地踩过踏板,稳稳落进船腹。
船家收起踏板,小心翼翼推一把竹篙,渡船平稳滑出,船尾一串浅涡。
子画安坐船头,侧身眺望王宫方向,随口问道:“这两天还太平吧?”
船夫见子画一脸倦色,本无意打扰,见他兴致尚好,笑答道:“算是吧!”
“算是?”子画略觉意外。
船夫解释说:“渡口这几日太平无事,倒是听船客说起,新王登基礼上,发生了点意外。”
子画眉峰微蹙道:“小小意外,无关大局。”
船家颇识大体,见子画不肯深谈,便听过算过,继续用心撑船。
隐约间,远处岸上传来似有若无的响声。
子画已陷入半睡眠状态,浑然不觉。船夫好奇,竖耳倾听,周遭重归宁静,偶有鸟语啁啾。
不多时,渡船接近洹水西岸。
不等船夫开口,子画已自醒了。禁军责任重大,即便睡着,神经也是紧绷的。
子画人马上岸,径往娄子村而去。离村口不远处,道旁是一片密林。
这是一片未经开垦的原始林地,遍地都是参天巨树。
难以胜数的巨树比肩而立,极易聚气生风。林风起时,繁枝密叶摇曳起伏,远望似滚滚黑浪、静听若河水咆哮,当地人呼之为“黑风林”。
想当年,盘庚爷迁都北蒙,选定在洹水东北岸营造国都。经过四十余年经营,那里早已是一马平川,宫殿林立,民居成片。西南岸则仍然保留着原始生态,只是零星拓出了几片荒地,作为氏族聚居地及其附属墓区,以及贱民聚居的娄子村。
大邑商气候温润、土地肥沃、草木繁茂,娄子村民取之于黑风林的,无非是些生火的枯枝。倒是洹水两岸性情奔放的青年男女,把这里当作野合的乐园。
对于子画来说,这是回家的必经之路,早已熟悉到无视的程度。然而此刻,胯下的坐骑却无端地踏起小碎步,不安地转动着耳朵。
一丝疑惑浮上心头,子画勒停坐骑,往密林深处张望。
郁郁葱葱的草木之间,隐约有一线凌乱。循着凌乱望去,林木深处有几株新树倒伏。林地更深处被层叠的树干遮挡,却仍透出阵阵神秘的紧张感。
子画迟疑片刻,抵挡不住内心的好奇,勒转马身。坐骑踏了几个小碎步后,不再抗拒,驯服地向着林地深处走去。
沿途不断有小片倒伏的绿草,以及拦腰折断的新树,空气中飘散着似有若无的不安气息。
子画下意识地把手搭在腰间,那把锋利的青铜剑上。指尖碰撞到剑柄的瞬间,呼吸重归平静。
行不多时,眼前出现一片空地,空地中央绿草倒伏一片。
伏草之上,横卧着一具动物尸体,死状极惨。模糊的血肉中,尚能辨出是一头野猪。
在它不远处,几只野狗或前腿刨地,或时高时低地吠叫,却逡巡不敢靠近。
未等子画看清现场,坐骑突然惊狂,伴随着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
转瞬之间,一团黑色阴影袭来。坐骑受到强烈撞击,连人带马侧倒在草地上。
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是脚踝被马身猛压,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声。随即,坐骑一声凄厉的嘶叫,鲜血如雨花般洒下。
子画这才看清,这凶神恶煞般的袭击者,竟是一头深褐色的成年野象。象牙虽不长大,但光亮坚挺,只顺势一挑,就在坐骑腹部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从创口飞溅而出。
子画忍住剧痛,急向腰间掏摸,才发现青铜长剑早已不知去向。翻身想走,刺骨的疼痛传来,腿肚子一阵抽搐。没跑两步,被高高的杂草绊住,一头扎倒在草丛里。
野象肆虐完子画的坐骑,意犹未尽,挪动庞大的身躯,向子画步步逼近。
子画几次起身想跑,无奈腿软,几次摔倒,最后竟起身不得。
野象见状,俯下脑袋,挺着血迹斑斑的象牙,向着子画拱来。
子画紧闭双眼,一切听天由命。
千钧一发之际,猛地传来一记高亢的女声。与此同时,一高一低两个身影,从繁枝密叶中冲出。高个子手中搂一截折断的树干,朝着野象臀部狠狠扎去。虽则野象皮厚,伤不了它,但毕竟吓了它一大跳。
野象停止攻击子画,扭转身来,怒视新对手。
子画听得一片声响,惊诧地睁开眼睛,看到一高一低两个人影正在与野象周旋。二人都用布帛遮住下半截面孔,只露出灼灼有神的双眼。
看清楚对手,野象恢复了自信,挺着象牙向他们发起攻击。
二人配合默契。高个子一边用长长的树干扎刺野象,一边不慌不忙地撤步,与粗壮的象鼻、锋利的象牙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
个子稍矮的是位女子——刚才那一声喊是她发出的——则挥舞着一把青铜长剑,伺机在野象软腹部留下一道道血痕。
子画定睛一看,女子手中,正是自己的长剑,不知何时被她捡去。
二人愈战愈勇。女子瞅准一个机会,双手紧握剑柄,腾身而起,将全身之力贯注到长剑上。
剑刃与象牙猛地一撞,象牙应声断了一截,长剑也断作两段。
野象受此一击,无心再战,嗥叫着,落荒而逃。
女子被震得弹起,仰面跌倒在地,半天缓不过劲来。
子画目睹惊魂一幕,恍若梦魇,失魂落魄。
高个子见野象逃走,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气。
直到惶恐逃散的野狗重新聚拢,狺狺吠叫着靠近野猪尸体,他们才从梦魇般的幻觉中清醒过来。
两个蒙面人互相扶持着站立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方知并无大碍。
子画挣扎着爬起,要向二位恩人道谢。
未等子画靠近,女子捡起掉落在地的后半截青铜长剑,抵住子画的前胸,冷冷地道:“别过来!”
子画一惊,瞬间被女子的眼神蜇到。
分明是一泓清澈、透明的甘泉,水波深处却冰凌交错,透射出令人窒息的寒意,足以让烈焰瞬间化成坚冰。
高个子见状,也是微微一惊。旋即领会女子意思,拍拍子画肩膀,叹口气,随女子消失在密林深处。
子画呆若木鸡,心口有异样的窒息感。
坐骑经过多番努力,终于站起身来,挨近子画。
子画见坐骑的伤口还在淌血,忙从地上抄起一把泥浆,浅浅地敷上。
瞥见草丛中半截断裂的象牙,子画捡起它,用草叶拭去血与土,摩挲它质感的表皮。
内心的虚空,愈发膨胀。
一人一马拖着疲惫的身躯,相互倚靠着,一步一挪走出黑风林。
5
出了黑风林,走不多远,眼前便是娄子村。
此时,日照愈加温热,披拂于万物之上的瑰丽光晕渐渐洇散,充满灵气的清晨迅速沦为姿色平庸的白天。
受伤的子画牵着受伤的坐骑,迤迤逦逦从村中走过,引来不少怯生生的好奇目光。
无尤夫妇混迹娄子村十余年,肩不能扛、手不能挑,虽然顶了个怪吓人的“子”姓,平日里却从无半个大人物前来串门或者认亲,就连娄子村的贱民也瞧不上这一家子。没轻没重的玩笑,跟别人不敢乱讲,跟子无尤讲讲没关系;秋毫之末的纠葛,跟别人不敢争,对子无尤只需撸起袖子、鼓起眼珠子,多半就能得遂心愿。经年累月,多子族出身的无尤一家,在娄子村的贱民中间,反倒成了更贱的贱民。
尤其是子画,打小就不爱结伴闯祸,遇到村民开他爹玩笑,也只是低头绕过。就这样文静孱弱的一个男孩,一夜之间竟然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禁军副统领,日日高头大马进出。村民们摸着发凉的后脑勺,从此再不敢让无尤一家吃半点亏。
“这是咋啦?”远远见到子画牵马进村,眼尖的便感觉有些异样。待发现子画与坐骑都挂了彩,众人的好奇心益发强烈,你一言、我一语,嘀咕起来。
“这是又要打仗了吗?”
“扯淡!好不容易太平点,别乌鸦嘴!”
“谁告诉你天下太平了?我可听说,西边一直没消停呢!”
“哟哟哟,瞧把你能的,连西边出事都知道!我看是你小子,夜夜去西边杨寡妇家搞事吧!”
“去你娘的!”
“没准是训练受的伤?”
……
吵吵半天,最后竟是:“还是子无尤这老棺材,福气好呀!”
“真是!傻人有傻福!”
闲言碎语刮到子画耳边,打个盘旋,又飞向别处去了。
连日来发生了太多稀奇古怪之事,都还没想明白,哪顾得上闲汉们的口水?
登基礼上雪山神牛的哀鸣、逃奴发足狂奔的背影、蒙面人凛如寒泉的目光……一幕幕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让他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子画的家孤悬在娄子村村尾,是一座简陋的干栏式木屋。
边上有座半地穴式泥屋,最早是无尤夫妇的住所,子画即出生于此。近年来,无尤家的米酒生意日渐红火,一家人搬进木屋,原先的泥屋纯粹作为酒作坊兼酒窖。
酒贵陈藏,方圆百步之内,陈藏佳酿的馥郁气息经久不散。
无尤婆娘推门出来汲水,一眼瞥见儿子一副狼狈相,惊得手中陶罐一颤,差点摔落尘埃。
撂下陶罐,老娘惊呼着扑向儿子,抓住两只手臂,来回摇动着,喋喋不休道:“这是怎么啦?怎么啦?”
说话间,木屋里又钻出一枚老红枣般的胖婆娘,见母子二人一个失魂落魄,一个惊慌失措,下意识地也“呀”了一声。随即恢复了镇定,满脸桃花,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来。
“哎呀,是子画将军回来啦!”
老红枣欢声问候,臀部微微一蹶,饱满的上半身顷刻鞠出一个躬。旋即猛一挺腰,有惊无险地恢复了平衡。
子画一脸迷茫。
“快叫‘三婆婆好’!”为娘的总把儿子当孩子。
子画眉头微微一蹙。自己都成人了,还总当着外人的面,被老娘指挥着跟人打招呼。他深感厌烦,又无可奈何。
“三婆婆……”子画不温不火地招呼一声,感觉像吞了一枚老鼠屎。
老红枣何等精明!一叠声谦让道:“不敢当,不敢当!大将军折杀老身了!叫我‘三姐’就可以了。”
“说啥呢?!”为娘的兀自不解风情,辩说道:“小孩子家,哪能叫您小名呢?要叫‘三婆婆’的!”
不料话音未落,子画早已拴好坐骑,径自走进木屋。
老红枣屁颠屁颠,尾随着也进了屋。
当娘的满心不舒服,却也只能叹口气,怏怏地跟进。
堂屋内,主人位上,无尤正襟危坐,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眼角眉梢却掩饰不住喜气。见到儿子挂彩,也只是“啊”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招呼着老红枣。
“老身该死!早该来拜见大老倌、老夫人了……”
这话与其说是讲给无尤夫妇听的,倒不如说是讲给子画听的。
“唉!平日里也不知道瞎忙啥,竟然一次都没有登过贵人家门,真是该死啊!该死!该死!”
无尤架子端得沉稳,只顾低头给老红枣面前的杯子里续水。他婆娘可没这么多讲究,“三婆婆”长、“三婆婆”短,忙前忙后献殷勤。
老红枣虚应着,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子画。
子画被瞧得发毛,又不便摔脸,只能跪坐在子无尤下手,独自发呆。
“三婆婆是来讨你八字的!”最终,还是无尤捅破了窗户皮。
子画一惊,胸腔里敲了一小鼓,表面却纹丝不动。
“是甘盘大人家的千金!”当娘的尽量压低嗓门,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
见子画无动于衷的样子,老红枣不免有些不悦,红扑扑的老脸却反倒绽开了花,凑近子画道:“甘大人说了,他是为国招婿,大将军是我大商的俊才!”
见子画还是没有什么反应,老红枣自觉有些尴尬,扭头对无尤夫妇道:“也是怪了,甘盘大人就这一位千金,十六岁了还没嫁人。多少王族子族、贵家公子,上门提亲的无计其数,一概瞧不上眼,都以为人世间就没有能入她法眼的!没想到啊,真没想到!一说是子画将军,立马就肯了,倒像是专门候着似的……”
老红枣一席话,言简而意赅,事先不知打过多少遍腹稿,听得无尤夫妇喜不自胜。子画却仍像木偶一般,除了脸上一道僵硬的笑痕,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儿子的表现实在差强人意,但当着三婆婆的面,无尤也不便发作。为了缓解尴尬,他不再端着了,恭恭敬敬,双手奉上儿子的生辰八字。
老红枣见状,笑逐颜开,忙从怀里把甘家大小姐甘薇的生辰八字抽出来,双手递给无尤。
交换过八字,大功告成。老红枣起身作别,无尤一家出门相送。
门口站着个壮汉,是无尤夫妇雇来的挑夫。
一根扁担,两头各挂一大坛酒,都是无尤夫妇特意存下的多年陈酿。这回专从酒窖中扒出来,送与甘府。
另用红丝带穿起两个小坛子,外加一包碎铜,是酬谢三婆婆的。
无尤婆娘反复央求三婆婆,一定要在甘盘大人面前“多多美言”。三婆婆乐得做顺水人情,满口应承。
送走三婆婆,无尤婆娘抡起拳头,轻轻砸在儿子宽阔的胸膛上,口中念叨:“儿子啊!儿子啊!儿子啊!……”不觉间,垂落几颗清泪。
子画内心愈发混乱,连话都不会讲了。
这一幕,被远处林边的两个身影看得真真切切。
看够多时,二人驱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