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乱局
把旅顺建造成北洋海军基地,成为清廷的国家战略级重大工程。在防务危机的逼迫下,在海防理论的引导下,在挽救大厦于将倾的企望下,也是在朝野上下的监督下,工程建设的开场锣鼓敲响了。
雄心勃勃的李鸿章深知,建立一支现代化海军,对于维护国家安全的重要性,也深知,建好旅顺海军基地对于壮大北洋海军的重要性。为了承担好关系国家和民族命运的重大责任,他于光绪八年,即1882年春天,再次来到旅顺。在实地察看了旅顺、金州以及大连湾的地理形势之后,一张战略防御蓝图在李鸿章的胸中绘就,他要为海军搭建展威扬功的舞台,就必须以旅顺为中心,建立起互为犄角、相互照应、进退有度的三个层次的防御体系。
其一,从宏观上构筑旅顺、威海卫、大沽口防御体系,使整个环渤海和渤海海峡,旅顺与威海卫成锁喉之势,旅顺、威海卫与大沽口成犄角之势,这种军事上的优势和功能是无与伦比的。有人说,必须有美人南威之色,方可以论姿容;必须有宝剑龙渊之利,才能够议断割。从宏观上构筑旅顺、威海卫、大沽口三地所形成的大三角防御体系,必能御敌于国门之外,令坚船利炮难以突破,从而拱卫北京的安全。
其二,从中观上构筑旅顺、大连湾、金州防御体系。对于旅顺来说,金州和大连湾是两道关卡,两道门,只要金州和大连湾不被突破,旅顺就能安然无恙。倘若这两道关卡被打开,旅顺就成了孤城、死城。李鸿章和他的幕僚,以及聘请的外国军事专家都看到了这一点,并反复强调,金州和大连湾是旅顺的生命线,在建筑炮台及其他军事设施时,要不惜重金。在军力部署上,要不惜重兵。除此之外,李鸿章还有另外的眼光,把防御阵线延长到庄河花园口和复县(今瓦房店市)的复州城,形成自鸭绿江、花园口、皮子窝到旅顺的长线沿海防御体系,构成花园口、复州城南连旅顺、北接盛京的更大的区域防御格局。
其三,从微观上打造旅顺海陆交融的主体防御体系。这是北洋海军基地的核心,自然要成为李鸿章最为看重,最为关切的部分。他要调动一切资源,竭尽全力把旅顺建造成坚如磐石的雄关。
实际上,旅顺的建港工程并非一帆风顺。由于选人用人不当,致使工程一开始就陷入滞缓的窘境,引来了朝廷内外的非难和指责,不得不频繁走马换将。李鸿章本人也差点在这场换将风波中栽倒。
第一个走进旅顺建港工地的总指挥叫陆尔发,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县令。小县令怎么会有资格和机会到旅顺主持国家级工程呢?因为他是李鸿章的亲信。
李鸿章一代豪杰,心怀天下,但他有一大缺陷,即用人唯亲。选拔北洋海军提督时,很多人认为丁汝昌优柔寡断,才能不佳,远不及一些留洋培训过的将领,恐难成大事。但因他是淮军元老,对李鸿章忠心耿耿,言听计从,硬是被提拔为海军提督。问题的根本在于,北洋海军的重要性,决定了提督一职在李鸿章心中的分量,不用自己人,不足以控制这支队伍。同样,北洋海军建港项目如此重大,也非自己的嫡系不能选派任用。李鸿章把身边的人挑来拣去,最后看中了长期在北洋大臣衙门里办理洋务的陆尔发。虽然这个人对建港修坞一窍不通,但是他有两个得天独厚的优势。第一,他是从合肥走出来,跟随李鸿章打天下的乡勇,自然是李鸿章信得过的人。第二,陆尔发不懂业务却精通英语,德语和法语也略知一二,在李鸿章眼中是难得的人才。那时候,在洋务运动的影响下,建港口、造炮台等等工程也已开始从外国引进专家和工程技术人员,能直接与洋人交流合作的人,当然会被高看一眼。
事实上,早在光绪二年,即公元1876年11月,陆尔发就曾领命来到旅顺。面对即将开展的建造船坞、修筑炮台这样巨大的工程,他眼花缭乱,不知所措,更拿不出像样的工程规划和具体的实施计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地零敲碎打。陆尔发不但自己不行,还容不得能人,喜欢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到处指手画脚。他还不懂得和洋人之间的合作,对李鸿章派来的洋专家,德国陆军少校汉纳根、英国海军上校柯克等人提出的建议置若罔闻,久而久之,相互之间形成了互不买账的严重对立。如此,使旅顺的建港工程陷入了无休止的扯皮之中。转眼之间,两三年的时间过去了,建港工程却没有多大进展,李鸿章的宏伟蓝图在陆尔发的手上搁浅了。
这期间,告发陆尔发混日子、不作为的奏折不断飞往北京,李鸿章因此而成为众矢之的,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郁闷无奈之余,他一纸命令,撤换了不争气的陆尔发,并从此不许他再踏入北洋总理衙门。
接替陆尔发的人是黄瑞兰。此人比陆尔发更有来头,他不仅是李鸿章的合肥同乡,淮系老人,而且与李鸿章的私人交情非同一般,在淮军圈子里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黄瑞兰十四岁从军,一直跟在李鸿章身边,鞍前马后,东征西战,共同走过了刀刃上舔血的岁月,深得李鸿章信任,并不断地给予提拔,一直提到了总兵的位置。同治年间,他跟随李鸿章的淮军围剿捻军的时候,正值盛夏,由于战况不利,加上酷暑难耐,李鸿章患上了湿热症,背后长出了毒疮,吃药也不见效,医生也不敢开刀治疗,李鸿章病倒了,生命受到威胁。是黄瑞兰贴身照顾,按照医生的嘱咐,用嘴帮李鸿章吸出毒液,每天数次。这样坚持了半个多月,毒疮竟然好了,这令李鸿章大为感动。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么,救命之恩当如何报答呢?李鸿章对黄瑞兰表示,日后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相负,你我二人同甘共苦。
报答的机会来了。在撤掉陆尔发之后,李鸿章很快就决定在旅顺口设立营务工程局,全权负责旅顺海军基地的建设事宜,并委派黄瑞兰任工程局总办,即工程总指挥。光绪四年,即1878年底,黄瑞兰走马上任。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黄瑞兰也是一摊糊不上墙的烂泥,不但工作能力差,而且是个利令智昏的无耻小人。他对旅顺海防工程的所有作为都堪称伤天害理。工程局主管着整个旅顺基地大大小小的工程项目,自然是个流着油的肥缺,为了捞到更多的外快,黄瑞兰在每个具体工程部门都安插了“自己人”,整个工程局被他的亲信垄断了。为了满足私欲,黄瑞兰还胆大包天地在工程账目上弄虚作假,就算是在拦海大坝这样重大的工程上,他也敢以假乱真,以次充好,致使大坝险些毁于一旦。黄瑞兰还擅长拉帮结派,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任用亲信人员,导致工程局超编了三四倍。汉纳根、柯克等洋人专家有着西方的道德伦理和处事标准,他们对黄瑞兰的诸多行径深恶痛绝,发生了多次激烈的争吵,建港工程被迫陷于停顿。
这种荒谬的现状,很快就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朝廷要求李鸿章尽快调查,予以严办。无奈的李鸿章只好出来打圆场说,“该员貌似质直,而举动任性,办事糊涂,文武将吏皆不愿与其共事”“似有心佯者,臣不敢任徇庇同乡之咎,是以撤去差使”,并评价其人“实不堪任用”。他的这套说辞,不痛不痒,将黄瑞兰的品行问题说成有心理障碍,性格古怪,不能与人共事。谁都看得出来,这其实是在“捂盖子”,是在袒护自己的大恩人。可是,黄瑞兰在旅顺捅出的天大的窟窿,不是凭李鸿章的几句话就能搪塞的。
其实,李鸿章对黄瑞兰其人还是了解不够,因此,对于满朝文武的指责、痛骂,对于黄瑞兰顽劣、贪腐的指责,一直有些将信将疑。空穴真能来风吗?他决定亲自到旅顺考证一番。光绪十年,即1884年5月,李鸿章到旅顺考察军港建设进度,黄瑞兰安排得周到细致,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破绽。当李鸿章来到弹药库视察,并问及弹药数量是否充足时,黄瑞兰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中堂大人尽管放心,弹药数量充足,已经妥善保管四五年了,如有战事,可随时投入战斗。他甚至做出了北洋海军战则必胜这样的保证。李鸿章随手打开几个炮弹箱子,发现炮弹果然保存完好,非常高兴。但当他准备离开之时,突然转回身来,走向了远处摆放的一排排崭新的炮弹箱,并命黄瑞兰把这些箱子全部打开。检查的结果是,这些箱子里装的并不是炮弹,而是一块块乌黑的石头,并没有一发炮弹存放。李鸿章用气得哆嗦的手指着黄瑞兰大发雷霆,黄瑞兰也吓得瘫坐在地,不得不承认贪污军港建设费用,私吞购买炮弹银两的事实。原来,那些石头都是他为了应付检查而紧急调来充数的。
李鸿章怒不可遏。他当然清楚,与国家命运息息相关的建港工程已经拖延了四五年了,无法取得实质性的进展,难逃自己用人不当的干系。为了摆脱眼前的险境,逃避朝廷的追究,李鸿章只能弃卒保车,除掉黄瑞兰。对于李鸿章来说,黄瑞兰带来的伤害有两个方面,一个是来自下属的欺骗,一个是遭遇友人的背叛。于是,就在这个弹药库里,李鸿章流着眼泪,斩杀了这个他承诺“永不相负”的黄瑞兰。但是,李鸿章给予了黄瑞兰以最后的优待,安排下属将他的尸体运回老家合肥,予以立碑、厚葬。
到此时为止,旅顺海军基地的修建工程,已经成了烂摊子。
有罪过的人撤的撤,杀的杀,而旅顺军港建设不能停。为了挽回损失,保住面子,李鸿章要任用有能力、有操守的人来收拾眼下的乱局。他痛改往日陋习,不再瞄准淮系圈子选人用人,在圈外起用了两个有才华,有担当,能干会干的人,一是任用袁保龄为旅顺海军基地工程局总办,一是任用贵族军人世家出身的德国海防专家汉纳根,让他作为袁保龄的助手,全面负责建造炮台。
袁保龄原籍河南项城,出身官宦之家,是咸丰、同治年间的钦差大臣和漕运总督袁甲三的第三子,也是袁世凯的叔父。袁保龄在同治元年,即公元1862年考中举人。光绪三年,即公元1877年因编纂《穆宗毅皇帝实录》有功,赏戴花翎,并升四品。翌年因赈灾有功,擢升道员,加三品衔。袁保龄曾随其父镇压过捻军,可谓文武双全。李鸿章认为他“谙习戎机,博通经济,才具勤敏”,向朝廷奏请将其调任天津,委办北洋海防营务。在此期间,袁保龄就曾经考察了北洋各海口,其中包括大沽、烟台、登州、威海卫、大连湾和旅顺等地,之后给李鸿章递交了一份考察报告,分析认为,上述诸口都有缺点,唯有旅顺最优:
为北洋第一险隘,可战可守。前有老铁山,与南北城隍庙最近,然亦有四十余里海面,若水师得力,此两山炮台、水雷足以助势,敌舟无敢轻过。
通筹形势无以易旅顺者,跨金州半岛突出大洋,水深不冻,山列屏障。口门五十余丈,口内两澳,四山围拱,形胜天然,诚海军之澳区也。于此浚浅滩,展口门,创建船坞,分筑炮台,广造库厂,设防于大连湾,屯坚垒于南关岭,与威海卫各岛遥为声援,远驭朝鲜,近蔽辽沈,实足握东亚海权,匪第北洋要塞也。
这份调查报告,言简意赅,颇有文采。尤其是对旅顺在北洋海防上的优势和重要性,提出了深刻而独到的见解。正是凭借这份报告,李鸿章对袁保龄刮目相看,并在关键时刻委以重任。
接替黄瑞兰到任旅顺的袁保龄,非常清醒地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之重,更明白旅顺海军基地建设所面临的艰难处境。对于他来说,不懂海防水土工程,不是李鸿章的嫡系,这两条重要的先天不足,都会随时葬送自己的前程,更可能会搭上性命。但是,袁保龄确实没有辜负李鸿章的期望和重托,在上任之初,面对巨大的阻力和困难,他以霹雳手段,推行了三个举措。
第一,向李鸿章要人,他强烈要求指派刘含芳和周馥两位要员来到旅顺,一同主持工程,并且势在必得。袁保龄为什么指名道姓地非要这两个人不可呢?因为这两个人都是李鸿章的亲信,深谙官场规则的袁保龄,要为自己寻找支撑和同盟,否则,纵有天大的本事,恐怕也将一事无成。这个请求得到了李鸿章的支持,很快就把刘含芳和周馥派到了旅顺,充当袁保龄的副手。不仅如此,在此后的工程建设过程中,李鸿章也对袁保龄多有维护,对一些反对、上告的情况,屡屡装聋作哑,不予理睬。第二,袁保龄顶住压力,锐意改组了原有的工程局,把前任黄瑞兰滥用的四百多名贪鄙无能的官员全部裁撤,调整了一批明显过高的薪水,起用了很多熟谙技术和管理的人才。第三,袁保龄能够妥善处理与外国专家的关系。聘请外国专家,原本是为了采用西方先进的技术建港修坞,但他的两个前任在这方面都没做好,更谈不上尊重专家的意见,用好他们的资源。因此,摆在袁保龄面前的重大难题就是,如何处理好与他们的关系,充分发挥好他们的作用。他提出了“充分尊重、大胆使用、合理薪酬、共担责任”的十六字方针,并彻头彻尾地贯彻落实,与外国专家友好共事,充分协作的难题迎刃而解。
袁保龄在大刀阔斧地做好这些具有基础性、根本性的工作后,以大手笔、大气魄依次展开了旅顺海军基地建设的三大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