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燕郊百年诞辰纪念专栏
主持人语
主持人:谭桂林教授
主持人语:
最初知道彭先生的名字,记得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当时大学的现代文学史课上,还没有提到七月派诗人,但我留校任教后,有幸去参加了一次湖南现代文学学会在衡山举办的年会,在这次会上听说了彭先生的许多传闻,尤其是听说他因胡风案身陷囹圄,出狱后落魄在长沙街头拖板车谋生,对诗的痴心犹然不改,让我好生敬佩。真正见到先生,则是在到湖南师大工作之后。中文系学生有一个黑蚂蚁诗社,他们请彭先生来讲诗,我被学生叫去做主持。那时的物质条件很简陋,没有报告厅,没有多功能,普通的教室,普通的硬板凳,彭先生没有一点大诗人的架子,和青年学生们之间交流得那么畅快,那么开心,目睹其景,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动。后来的几次见面,就更私人化了。每到暑期,彭先生都到他住所旁边不远的银州游泳池畅泳,我那时也常陪小孩去参加游泳班。彭先生喜欢仰泳,平躺在水面上,舒展开手脚,仰望着苍穹,一动不动,任由着别人从他身边划过。那时我正读到先生的散文诗《混沌初开》,“你飘荡在零和绝对的无形深渊,飘荡是你得到的报偿,在无穷无尽与无穷无尽的浮游里,你感到你作为一个实体的存在”。我想,先生这时也许已经进入浩渺广远的无的境界,无眼耳鼻舌身,无色香触味法,无智亦无得,无穷亦无尽。那境界,既像是一个久经沧桑的老人超越物我天人的界限,呈现出的一个完整的无形,又像是混沌初开时的一个赤子,在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的时间状态里,从一个梦走向又一个梦的绝对的“凌空”。所以,每次我都是远远地瞻望着,不敢靠近去打扰先生。
今年是彭燕郊先生诞辰百周年,我不知道当下诗坛将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纪念这位贡献卓越的天才诗人,我只知道湖南有几位中青年学者,也是彭先生当年的学生和忘年之交,他们在自己的工作和研究之余,整理先生尚未刊发的遗作,收集先生散佚的各种信件遗物,张罗着一个百年纪念集的出版。这些都是很好的消息,也是很有必要性的工作。但我觉得,这些工作对于彭先生的研究而言,或许还只是一个开始。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很少有像彭先生这样的从不跟风去讴歌所谓“时代主题”,而是执着甚至有点固拗地吟唱着自我心中的土地、故乡、母亲、自然,很少有像彭先生这样从一开始写作就呈现出磅礴的大气,而且直到老年还勃发着盎然的艺术创造力,从人间烟火走向宇宙大化,冥思自然与生命的根本所在,当然,也很少有人像彭先生那样,毕其一生都保持着对自由新诗的忠诚与膜拜,当不少的当年新诗弄潮儿都免不了去写写古体、弄点民歌来应景时,彭先生的诗歌探索则始终坚守着新诗无韵、无形也无律的自由精神。或许正是因为这种不趋势鹜时的个性坚守,彭先生不免有点寂寞,但正如冯至在其《十四行集》里对鼠曲草的描绘:“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这是你伟大的骄傲/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寂寞在很多时候,不是诗人的局限,而是诗人的荣耀。但像彭先生这样具有卓越贡献的诗人不幸寂寞,乃是诗评家们的局限,甚至耻辱。我相信在不会太远的将来,随着那些主题泡沫的消失和时尚喧嚣的凋落,彭燕郊诗歌的价值和意义,一定能够“穿越地壳断层般的厚薄光波,奔跑于喷泉般落下的光珠之间,得到光辉的洗礼”(《混沌初开》)。
鲁迅曾经说过,批评作家最好的方法是知人论世。彭燕郊诗歌研究的深入与拓展,首先也应该从认知和理解彭燕郊这个独特的天才个体开始。因而生平资料的收集、整理与阐释,应该说是目前彭燕郊研究的一个最为基础也最为迫切的工作,这也是我最初想编这样一组专栏的用意所在。感谢《区域文化与文学研究集刊》给我这个机会,向彭燕郊先生百年诞辰献上一份小礼。彭燕郊先生出生福建,但他一生的大半时光是在湖南度过。他常年耕耘在湖南的教育界,为湖南当代的文学教育培养了一批重要的骨干。他也是当代著名的“晚年写作”的代表性诗人,他的晚年诗作,深邃博大,哲思悠远,那些探寻宇宙终极奥秘的诗歌意境深深地浸润着楚文化的天问精神,而他以沈雄遒劲的笔触书写土地、母亲意象的诗歌,深深感染和鼓舞着湖南一代又一代新乡土诗人的成长。可以说,彭燕郊先生的诗歌创作既是当代湖湘文学的最高成就之一,也是湖湘文化在全球化时代里大力转型走向世界的代表与标杆。研究湖湘文化这一颇具特色的区域文化的当下发展,无疑离不开对这一标杆的理解、分析与评价。我希望《区域文化与文学研究集刊》刊发这一组专栏文章,能够引发学术界对彭燕郊与湖湘文化之关系的深入探索。同时也要感谢专栏中的三位作者的鼎力相助。旭东先生现任湖南作家协会副主席,是我在湖南工作时经常见面的文友,易彬教授则是国内目前活跃在学术前沿的新诗研究专家,他们都与彭先生有着长期的交往,喜爱彭先生的诗作,熟悉彭先生的生平,景仰彭先生的人格,由他们来作彭先生生平资料的整理,无疑十分合适,而且可信度高。我相信这个小栏目不仅能够引发现代诗歌界研究阐释和重新评价彭燕郊的学术兴趣,而且能够给读者提供认知彭燕郊先生的一个角度,给现代文学的研究者们提供一种启示。
“在你付出一切的时候你已经获得一切,强烈骚动开始的瞬间你已进入宁静的永恒。”这是彭燕郊先生写在散文诗《躁动》中的诗句,借用于此,权当这一主持人语的结束。
2020年7月31日写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