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文化与文学研究集刊(第8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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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应该是历史的儿子

——彭燕郊散文选集《未知的世界》后记

龚旭东[1]

十分感谢董宁文兄提供了可以为彭燕郊先生编辑一本散文选的机会。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我将编选的时间拖得太久,实在是惭愧、焦急而又无奈。

一转眼,彭燕郊老师(我和他的许多朋友学生一样,还是习惯像他生前那样称他“彭老师”)去世已经十二年了。2018年3月31日是彭燕郊老师逝世十周年的忌日,他的生前好友与学生们举行了一个小规模的纪念会,十分动情地谈论并缅怀他。十二年来,他的家人、朋友和学生们也一直在坚持不懈地整理他的遗作,已经收集整理了他的许多书信、日记、诗文稿等,已出版的有《一朵火焰》《漂瓶》《那代人》(他生前拟目的三卷本诗歌及回忆散文选集,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署“彭燕郊纪念文丛”)、《彭燕郊谈中外诗歌》(杜平整理、徐炼导读注释,湘潭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梅志彭燕郊往来书信全编》(张晓风、龚旭东整理辑注,海燕出版社2012年版)、《我不能不探索——彭燕郊晚年谈话录》(易彬整理,漓江出版社2014年)等,已整理完毕及正在整理中的有《彭燕郊陈耀球往来书信集》(易彬、陈以敏整理注释,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风前大树:彭燕郊诞辰百年纪念集》(易彬、龚旭东编,西苑出版社2020年版)、《彭燕郊陈实往来书信集》等。这些资料中蕴含的丰富史料,对于彭燕郊研究乃至整个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史研究,具有极为重要的价值与意义,他与朋友们的往来书信更是近几十年来我们时代的百科全书式的见证与资料库。

彭燕郊先生在七十年如一日地创作诗歌的同时,还写有大量文章。在我草拟的“彭燕郊文集”分集目录中,十之七八是各类散文随笔、论文、序跋、书信、日记、访谈等,这些文章和书信日记等除了上述各书及早期散文集《浪子》(桂林水平出版社)、诗论集《和亮亮谈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彭燕郊诗文集·评论卷》(湖南文艺出版社)和随笔集《纸墨飘香》 (岳麓书社)外,其余都未曾收录出版过。彭燕郊先生散见于报刊的文章太多,因此编辑这部散文选,在我是颇费思量的。

最初的编选想法,是先编辑由我经手的他在《三湘都市报》刊发的数十篇随笔,这是我完全熟悉了解的,许多手稿仍保留着,这些随笔比较轻松好读,较符合宁文兄“开卷文丛”的定位,但一着手却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我得一天天地将整整20年的报纸翻阅一遍,还得复印并录入为电子文本。随后我想编一部他在报纸上所开专栏的散文随笔选集。他的许多文章在报纸上发表时因为篇幅等各种原因删削甚多,比如他的已经产生很大影响的回忆文集《那代人》中收录的许多文章与我保存的手稿相比较(他认为重要的诗文都会复写一份交我保存),是很不完整的;但一编起来也发现版本比较与录入的工作量太大,以我目前的工作状态完全无法实际操作。最终,我只能先在已经有电子文本的文章范围内进行编选,并确定了几条原则:入选文章必须是未曾收入彭燕郊先生各种已出选本的;以散文随笔为主,不选各类论文、书信、日记、访谈等;考虑可读性,适当拓宽编选范围,以展现彭燕郊独特的关注视野、写作旨趣与写作风格。编选中有许多斟酌、比较、选择等纠结,最终便成了现在这样的面貌。

眼下的选本分为如下几辑:关于自己的言说(八篇);早年佚文(两篇);对师友回忆与怀念(七篇);报纸随笔(十八篇);关于诗歌的评说(五篇)。下面就一些应该和值得说明之处加以交代。

彭燕郊关于自己的言说的一组文章中,前三篇《我是谁?》《未知的世界》《躲到爱好里》是一组。

我一直希望并劝说彭燕郊先生写回忆录,但他一直不大愿意写,因为他很看不起许多人晚年所写的借重名流炫耀自我、谬托知己的回忆录,他认为简单记述式地将个人的生活经历写出来意义不大,回忆须有精神含量、须能够见出时代精神方有价值。他在最后几年的日子里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写了许多关于师友们的系列回忆(如胡风、聂绀弩、艾青等)。后来我劝得多了,他终于有所松动,开始写关于自己早年生活的系列回忆文章《岁月如歌》,这三篇是这一系列文章的开篇,从中可以看出彭燕郊生命与文学创作的底色和缘起,他终生葆有和发展着少年时代的精神特质。很显然,这些文章与人们习见的回忆录有着很大的距离(倒让我想起托尔斯泰的《童年·少年·青年》),我认为彭老师所写的,乃是一份精神自传,有着他独有的诗性特征。

后来我劝他在勾勒“精神自传”的同时,再写一个感性化的生活经历自传系列(以他十分丰富复杂的经历与见闻、以他的博识强记与生动笔墨,那将是大有“看头”的),与这个已经开始写的“精神自传”构成一部生活与精神的“二重奏”。我的这个“二重奏”的说法似乎触动了他,他终于答应我在写完计划好的几首长诗后“试试看”。遗憾的是,这已经是一个未完成的构想。我一直期望在他未整理的遗稿中能发现这个“二重奏”的大纲。

这辑文章的其他几篇,都是彭燕郊关于自己精神与艺术创作追求的自状,很真实、诚实,因为饱含精神性而富于诗性,对于了解彭燕郊的艺术创作、艺术理念,乃至对于理解他的作为艺术的诗歌创作,是具有深刻启示性的。其中,《“诗歌与人·诗人奖”获奖答谢词》是彭燕郊为获得第二届“诗歌与人·诗人奖”的颁奖典礼所写手稿(未分段),但据陪同彭老师去广州领奖的诗人远人告诉我,彭老师在颁奖现场并没有读这份手稿,而是脱稿即席致了答谢词,他的演说令在场的诗人们热泪盈眶。也就是说,还有一篇《“诗歌与人·诗人奖”获奖答谢词》。我一直在寻找这份记录,希望有一天能够找到当时的视频,记录下这次感人的演说。

随后的两篇早年佚文《暗冷的月夜》和《茶棚下》(亦可以说是自传式的文章)十分难得,记录了抗战期间彭燕郊一家逃难至贵州时的情境与心绪,少有地纪实性地述说了他与妻子的情感与家庭生活状况。彭老师曾几次向我诉说这段难忘的经历。抗战时期他们一家三口逃亡至贵州时已经无法维持生活,彭燕郊只好离开妻女想去柳州变卖自己千辛万苦留存的一点书籍,却在中途遇匪抢劫,好不容易返回后却已寻找不到妻女,从此音讯隔绝数年。他最宝贵的一套《鲁迅全集》(雪峰送给他的,1938年初版甲种纪念本,布面精装)在这次经历中丢失了,而数年后他与失散的妻子重逢时,他的女儿已在逃难中因饥病交迫而夭亡(写《茶棚下》时他显然还不知道)。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他的“灵魂上流血不止的伤口”。我没想到他还留有早年所写的这两篇文章,成为这段艰难时日的珍贵铭记。战争中个人的命运与心绪,总是典型地体现着整个民族的命运,这是彭燕郊诗歌的重要特色,他的这两篇纪实散文亦复如此。

对师友的回忆与怀念,是彭燕郊文章中十分重要的一个方面,也是这个选本中分量最重的一个部分。这一辑中选入了五篇(其实是十篇)关于聂绀弩的文章,如果加上发表在《读书》杂志上的《千古文章未尽才》(已收入《那代人》),彭燕郊关于绀弩的专文就基本上全了。

彭燕郊先生在新四军时代和桂林文化城时代一直跟随绀弩,绀弩既是他的文学引路人之一(他的第一部诗集《第一次爱》就是绀弩写的序),也是他最亲密、最相知的师友(彭燕郊很尊敬恩师胡风,但他们的关系说不上亲密;与另一位亦师亦友的文学引路人邵荃麟的关系很亲近,但也没有达到与绀弩的密切程度。与冯雪峰的关系则较为亲密随意)。应该说,彭燕郊是最有资格写聂绀弩传记的人,四川和湖北的出版社曾约他写绀弩传,他曾决定要按自己的写法写(不写成生活经历实录,十万字就足够了),却因当时忙于编辑诗歌文化书籍和刊物等多种原因,未能写出这部应该是传神写照式的独特传记,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彭燕郊先生在近五十年的文学生涯中与绀弩相从甚密,知心交心(绀弩的诗集《南山草》即是1979年委托彭燕郊在长沙油印的),但他从不谬托知己以自重,在我与他多年交往及在他的相关文章中,提及绀弩,他从来是以自己的师长辈尊而敬之的(提及相熟的胡风、荃麟、田汉、雪峰、艾青等人时,都是如此)。

这里要特别交代的是,《胡风与绀弩》是他写完关于胡风的系列回忆文章《世纪烟尘》后又特别加写的一篇(也未收入《那代人》之《忆胡风》)。写这篇文章,是有很深用意的。彭燕郊回顾了胡风与两位终生好友之一的绀弩的友谊,同时通过回忆和分析,对比和剖析了“被认为是胡风的好朋友的舒芜”。此文之深意,不仅仅在于辨明到底谁是胡风的真朋友,更在于折射历史大潮下的时代境遇、人性与人心。故文章结尾时说,胡风与绀弩“两人友情之笃,之诚,之真,共同理想之坚,之深,之韧,使每一句诗,乃至每一个字都闪烁着人性的光辉,喷发着人性的芳香。聂绀弩、胡风,两人的友谊,其意义岂止于两人之间,因为友谊不只是一种情感状态,而是一种价值观念在人际关系上的折射,说它是最足珍贵的精神遗产,不算过分吧”。真是意味深长。

写完《胡风与绀弩》后,彭燕郊意犹未尽,于是便在他最后的时日里写了酝酿已久的《我所知道绀弩的晚年》。

长达四万言的《我所知道绀弩的晚年》是一篇奇文,是彭燕郊先生晚年最重要、他自己也最看重的一篇文章。本书为第一次全文发表。

写这篇长文,彭燕郊先生花费了极大的心力,在内容(写什么、不写什么)、结构、写法、语言表述方式与风格等诸多方面都有特定的考虑与创新,体现了他对绀弩深切的怀念、理解,更蕴含着他对历史、时代、人性的深刻反思与追索。文章的重心,最终落在了“舒芜现象”上,这是晚年彭燕郊极为关注的问题。

在彭燕郊先生看来,“舒芜现象”是反思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入口和典型案例,涉及当事人、相关人、旁观者、研究学者及后来人等不同层面与角度的一系列历史、文化、心理、人性命题。而作为绀弩的相知者,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澄清与绀弩有关的一些历史真情,同时展现出绀弩独特的精神风骨、迷人的人格魅力和锐利的思想锋芒。应该说,很少有人能够如此入骨三分地刻画出绀弩的精神风采。

写完《我所知道绀弩的晚年》,彭燕郊先生仍意犹未尽,又补写了对话体的《答客问》一文(刊发于《新文学史料》2010年第4期),直接将自己反思“舒芜现象”的整个过程及心理轨迹袒露出来,甚至坦陈《我所知道绀弩的晚年》“简直就是在写 ‘绀弩和舒芜’”,他从“五四”以来思想文化发展的角度指出:“对丑恶熟视无睹的结果,已经导致丑恶越来越气焰嚣张,嚣张到只想以个人力量歪曲真实制造虚假的真实”,“问题不在于某一个人,而在这个人所代表的一种现象”。他认为,“人吗,都应该是历史的儿子,都应该对历史负责”。这,正是他写绀弩的初心。

写出《我所知道绀弩的晚年》,在彭燕郊老师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大事。文章写完后,他似乎预想到发表的难处,很郑重地将一份复写手稿交给我保存。而这篇长文的发表果然十分曲折,连他的回忆散文选集《那代人》也未能收入。后来陈子善先生来长沙,我与他谈起这篇文章,陈先生慨然应允将此文发表在他主编的《现代中文学刊》上(2012年第1期),为此我写了《情深之至的缅怀——关于 〈我所知道绀弩的晚年〉的一点说明》,详细介绍了此文的情况。遗憾的是,当时该文中“女人”一章遵彭燕郊老师家人及朋友们的意见抽出,未能全文发表。此次该文全文及《答客问》一同完整发表,是本选集最可欣喜、最具思想文化史价值之处。尤可告慰彭燕郊老师在天之灵。

随后的一辑文章除《琉璃厂旧闻录》外多经我手刊发于报纸。彭燕郊先生在报刊上发表过大量随笔文章,这些文章题材广泛,充分体现了他广博的见闻、深厚的学养、独到的思考,而这些文章的稿费则是他买书买碟的重要倚靠。要说明的是,《永远忘不了你——端午遥寄屈子》不是他主动写给我的,而是我专门请他写的。2006年端午节,我策划所在报社组织湖南文化名家与大学生按古礼在长沙杜甫江阁祭祀屈原,告诉彭老师后他很高兴,原想前来参加,到时却因身体不适未能成行。他对屈原怀有深深的情感,一直想将屈原的《山鬼》等作品搬上舞台,我便请他写一篇纪念屈原的专文,没想到他当即抱病写了这篇文章,刊发在了我所编报纸的端午纪念专刊上。我很喜欢这篇文章,尤其喜欢“一摞一摞的绿色的心一拨一拨向江水跳下去”这个意象(按照古礼,我设计了祭祀后众人向江水中投撒粽子这个环节,他很称赞),将这句话做了端午节通版纪念专刊的总标题。

要特别说一句的是,彭燕郊先生写这些文章时已经是八旬多了,但文艺学、民俗文化学资料随手拈来,妙笔生花,依然生动活泼,不仅显示了深厚的文艺和民间文学、民俗学学养,而且体现出视野开阔、涵盖丰厚、打通古今中外各个文艺领域的文化理念与艺术追求。他是民间文学的大家,但对他这方面的资料收集整理尚未真正开始,从这组小文中,可以窥见他这方面的风采(包括他讲课及平日聊天时的神采)。

最后一辑的几篇文章,是彭燕郊先生为诗人们写的序跋与评论。彭燕郊先生不仅自己坚持诗歌写作七十多年不辍,而且一贯扶掖后学新人,为他人写诗歌序跋和评论是他写作乃至生命中十分重要的部分,花费了大量时间与心力,在这方面颇具他的文学引路人胡风先生的风致。他的这些文章并不是一味简单地嘉许,也很少作直接的褒贬,而是在分析与发掘诗歌对象的幽微之光中(许多是诗人自己也不曾自觉到的)阐发他对诗歌的独到领悟与思考。他既拷问和追索诗、诗人,也拷问和追索他自己,探究和发现人的精神空间的深幽浩瀚,引领诗作者和读者对什么是诗、诗和诗人已经和应该是怎样的,不断有新的领悟。读他的这些文章,会有一种精神的享受与愉悦,随后是思考、追索、发现、感悟。

事实上,彭燕郊先生在写这类文章时,也常常是在借助他人的道具唱自己的戏,借此找到一个合适的入口和角度来表达自己对诗歌艺术、对人类精神世界、对现代人的灵魂运动(他认为这是现代诗歌的本质)的思考与理解。它们直接承续了别林斯基、瓦雷里等思想文学大家的思想传统与气质特征。而评说对象的诗句,也就常常逸出原作的语境,成为彭燕郊精神运动轨迹的呈现媒介,在这些文章中,这些诗句因此得到了转换、超越和升华,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彭燕郊思维火花。在这里的几篇文章中,《带有痛苦的美》是他花费心力颇多、他自己也较为满意的一篇,是彭燕郊诗论的代表性文章,深入表达了彭燕郊先生对现代诗歌承载现代人灵魂运动的思考与阐发,以及对新诗发展流变的总结与剖析。读他的这些文章,你会惊奇:评论原来还可以这样写!是的,这些文章本身就充沛着诗性与诗意,这才是与“诗”相匹配的“诗评”。这才是“诗品”啊!

彭燕郊老师去世十年来,我似乎一直处于失语状态,虽然在各种场合常常说起他,到处劝朋友们写关于他的文章,但我自己写的关于他的文字颇为寥寥。屈指算来,三五篇而已。其中,《彭燕郊先生未完成的2008》(《扬子江评论》2009年第4期)和《情深之至的缅怀——关于〈我所知道绀弩的晚年〉 的一点说明》对于了解彭燕郊先生及本书所选文章的相关背景情况或当有裨益,故作为附录附骥于后。

2018年7月4日写毕于长沙菊隐园

2020年7月16日改定

(因种种原因,《彭燕郊散文选集》至今未能出版。谨以此文纪念彭燕郊先生百年诞辰)

附录:

未知的世界

——彭燕郊未刊文稿三篇辑录

我是谁?

到现在也还想不清楚,年纪很小的时候,为什么就有这样的想法:我是个闯入者吗?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上来?我是谁?

或许完全多余。大人们好像都还喜欢我,小朋友都喜欢跟我玩,一个孩子,除了这些还需要什么?

但是我这个小孩子却不喜欢热闹。这是为什么?是病态的疏离感吧?可有些时候我也能感到亲切,周围的一切,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们的活动都让我感到亲切。也许真的是有这么一种病态,在感到亲切的同时,我又总是被疑惑纠缠:大人们忙些什么?我明白有些事情是非得要去忙的,然而为什么总是忙得没有个够?孩子们总是忙着玩,玩得没有个够,可大人们为什么总是限制,甚至禁止?

因此我不得不给自己找个时间,找个地方,让自己能够安安静静地独自一个人,想;或者什么也不想;享受疏离。

乡下的小镇,旁边就是四野,小丘,小树林。一个人躺在小丘上,看蓝天,蓝天上白得叫人心疼的白云,于是更加痛切地感到自己的幼小。所有的人,连同小镇的街道,街道上来往的忙着的人,都缩小到和我一样幼小。也和我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上来,为什么要这样不停地忙这忙那,不一定这样吧?这里面一定有我猜不到的什么,想不到的什么,人家告诉我我也不懂的什么。于是我就不想了,专心享受四野、树林、蓝天、白云了。

渐渐的我在蓝天的深处,在移动的白云间构建了一个属于我自己的世界,它的唯一的特点就是简单,纯粹的简单,因此也是纯粹幻想的。当然我也知道,在那个世界里很可能我也不会很习惯,我爱疏离,又怕寂寞,我也需要热闹,和小朋友一起爬树掏鸟窝里的有斑点的小蛋,捉河沟里的五色鱼,打一场不大不小的群仗……也很放松,很快活,只不过很容易厌倦。应该有还要好得多的方法躲避疑惑的纠缠,同时保持疏离。

这样我就找到书本,躲进书本了。已经认得一些字了,只能说一些,要认的字太多了。凭这一些开始依恋书本。对于书本的感觉好像特别锐敏,锐敏到能够闻到书本的香气。到现在我还敢说,一点也不夸张,印书的纸和油墨,是有香气的,所有的书都这样。对于幼小的我,书是没有好坏的,只有读得懂的和读不懂的。

书本里的世界和蓝天白云间的想象世界有什么不一样?一样是幻想吧,不过书本里的更丰富,丰富到有那么多是我想象不出的。躲进书本比躲进蓝天白云更好。你可以独自一人但不寂寞,你可以拿书本上的幻想和不让你幻想的周围的一切对比,一边读,一边对比。

书本上的幻想世界是新奇的,灿烂辉煌的,远超出我自己的想象力的。故事里的智慧和愚蠢的对比总是在孩子能够理解的日常生活琐事里展开,很自然地让我联想到周围发生的一些我不懂的和不完全懂的,我认为奇怪而大人们并不觉得奇怪的事。虐待幼小者;对比自己活得困难的人的鄙视、冷漠、斗殴;议论别人的好事和丑事:婆媳之间,妯娌之间,兄弟叔伯之间的各种各样的事,在故事里都得到很到位的叙述和点拨,让你细细地去想。童话的书不但新奇,是神奇。人做不到的事都做到了,并且合情合理,你不会怀疑它的真实性,也不想怀疑它。不怀疑是有充足理由的,幻想本来就是好的嘛。小说里的昏君、奸臣、英雄、侠客……都可以很方便地和平常见到的大人们中间的某一个联系起来,有时就像我认识的某一个大人的影子。将书里的人与现实中的人联系起来,我并不是有意这样做的,但我觉得很有必要。虽然那时我读的小说只是作为儿童读物的节本,不过一个片断,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得到抚慰,书本世界对于幼小的我是温暖的,给我提供了一个舒适的藏身的地方。

当然也有遗憾。故事、童话里的善良人和他们的生活和向往,我已经知道一些,很容易和书本上的人物联系起来,然而那些坏人却都很陌生,因为不懂得他们为什么要坏,坏成那个样子。昏君和奸臣,坏里面顶坏的,他们的坏好像不存在“为什么”要坏,就是要坏。坏成了他们的爱好。他们代表坏。就这么简单。生活里的坏人为什么做坏事,很有些是我想不透的,我必须努力去学会想透。

未知的世界

就这样想着,想着,忽然想到了:很明白,有一个未知的世界,很大的,很深很远的世界,必须走进去。而我这样幼小,无知,应该怎样走进去?一个孩子,不就是要学吗?谁来教我?大人们,老一辈熟人,老师(我读二年级了)教给我的,只有一句话:“听话”。听什么呢,要我听的我都听了,想听的却还总是没有听到,这叫我纳闷。我必须自己想办法让我能够走进我渴望进去的未知的世界。

不知道这种想法对不对:孩子们的游戏是对大人的模仿,模仿的目的是要走进未知的世界。那时候,我们的游戏有很大一部分是这样的:打群仗总是认定对方是坏人、昏君、奸臣;自己这一边是英雄、侠客。仗是非打赢不可的,因为我们是对的,他们是不对的。当然也可以把对方想象成偷果园里的水果、果园里的瓜菜的贼,以及偷鸡埘里的鸡的黄鼠狼。也学大人们下棋赌钱,只是下的是最简单的“猪卵孵棋”,输赢不超过两个铜板,主要是斗智吧,比一比谁的反应更敏捷,还有更重要的,比谁更有男子汉气概,经得起输赢。

没有好久我就渐渐退出这种模仿大人的游戏,虽然说不太清楚为什么,但我多少有点发觉这种活动只不过是我和小朋友们快速成长期间,躯体里涌动着的生命力不断高涨后的释放要求。下棋这种游戏的斗智性质只不过偶然闪现于求胜防败的心理过程里。我还没找寻到我自己的精神出路。

也许我真的有些怪。大人们总觉得这个孩子有些不正常是必然的。这时候我又遇到一些推不开摆不脱的揪心事,当然是人们不会去留意,更不会想了又想总是反复思索的事情。

小镇上偶然也会有变把戏的。据说是从南边来的,海港城市厦门;甚至更远的南洋群岛。他们也以跑过许多大地方自豪,可以说明他们的把戏不是仅仅只能吸引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他们的目的是卖“能除百病”的膏药,还有装在小玻璃瓶里的药粉。“把戏是假的,膏药是真的”,他们自己这样宣传。他们的机灵叫我佩服。叫我想不通的是,既然这样机灵,为什么还要“跑江湖”,还要用假把戏推销假药过日子?机灵就这样没有价值吗?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样做是在浪费机灵,是对机灵的侮辱?我想不下去了,这太复杂了。

每年在一定的时候,会有道士从老远的浙江的什么海岛上来,头发像女人一样梳成髻状,还插上一根很长的银钗;灰袍;裤脚扎得高高的,膝盖那里有块厚厚的补丁,最特别的是背上背一个菩萨,菩萨前面还插三支点燃的香,一边唱着不知什么歌,走三步跪下来拜三拜。小镇的街道不长,笔直的,总有千把米吧,算算看他要跪下来多少次,多少次?从街那头起到尾,走走跪跪拜拜完了,再挨家挨户化缘,想来大概总可以应付吃饭和住客栈的开销吧,然而也太辛苦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信神吗?和尚道士不都是讲究“静坐”的吗?老远地天涯海角地跑,不太辛苦了?也许是什么“苦行”,好像他又不觉得有多么苦,那么这也算是一种行当了,该不是很好的行当,虽然是以菩萨名义化缘,说白了还是和乞丐差不多,一样是向人乞讨。看样子不是很笨的人,干什么不好偏要干这个,这世界难道就没有他安身的地方?……这又会让人想好久,好久。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很脆弱,有些事情很容易让我难过,当时难过,以后很久还难过。我最怕听小孩的哭声。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哭,因为他有痛苦,他用哭来表达,还没有能够用说话表达,他太幼小了。听他哭我知道他痛苦。为什么痛苦,痛苦些什么,我不知道。这叫我痛苦。但是我的痛苦比起他的痛苦小得多,他的痛苦是没有办法让人知道他为什么痛苦,他感到不被人理解的孤单。他是用哭来安慰自己的吧,来支撑自己的吧。让孩子总是甜甜地笑才好,让我忘记孩子的哭声吧。

小镇上有不少乞丐,他们来来往往,想必是在附近地区内流动,有的来的次数多些,我认识他们中间的两个。因为一个带只狗,一个带只猴子。带狗的那个,还带一个小道具,很小很简单的,跷跷板样的。乞丐唱一句,狗踩一下,脚一松板就落下来,顶端那串洋铁片就铃铃响起来。带猴子的那个,让猴子翻两下跟头,作几下揖,表演不那么枯燥单调。每次都这样,也很平淡,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那狗,瘦小,浅黄色的毛好像正在褪色,也是狗里面的小孩吧。那对茫然的眼睛总是叫人觉得有对生活失去希望的苍凉。乞丐一定虐待它,但是它又不能不跟着乞丐。那只猴子,很衰老了,也许是被耍猴戏的抛弃了的。乞丐收容它,让它做这种也算是表演的表演。它的眼神叫我害怕,那里流露的心思我完全明白,完全理解:我吃不饱。我知道你们谁也不可怜我。算了吧,我没有什么指望了,混一天算一天。那里面有一长串这样的话语,悲哀的,叫人流下眼泪的话语。

怎么会这样呢?这个世界怎样了?人,和人一起的动物,怎么会有这么多带着修复不了的创伤,万般无奈地活着?难道没有一点方法可以生活得哪怕比较好一点,只那么一点也好?

我想,我确实是有点跟别人不一样了,不只是怪,是怪得特可怜特可怜了。就因为看见了记住了不能不去想的事情多起来了,压向心头的负担多起来了。我并不愿意这样,我只想躲避,最好有个什么方法消解。我渴望轻松,自在,渴望被人理解,我知道我并不怪,不愿意怪。

躲到爱好里

我开始寻找,已经不能回到只晓得玩游戏的时候,我需要新的满足。我不算小了,读高小了。起初我找到画画。画画的愉快不就是把你认为美的东西弄得更美?第一步只是把书上的黑白插图涂成彩色的。颜料对于我有化妆品对女孩子一样的魅力。让白纸上有各种色彩的交错,对比,形成可见的具体的幻想是最大的享受。花更红;小猫的眼睛更绿;雨点是银灰色的游丝;橄榄青里带黄叫人嘴馋。不管是不是真的画出来了,我都以为是已经画出来了。一直到不久后发觉画画是一件技术性很高的事,是要经过苦学苦练的,需要全身心投入的,而我缺少足够的精神余裕,我不再画了,而只是在对画的欣赏中寻求愉快,安慰。

差不多同时,我迷上音乐。音乐是什么?为什么会有音乐?我想音乐是用来补充、代替说话的最大缺陷的。音乐是无保留的说话,谁听到过百分之百的真实的话,哪怕百分之五十,其至百分之十真实的都很少。谁听到过不真实的音乐?哪怕一支很短很短的山歌,人都要让自己已真实起来才好开口唱。笛子里吹出来的,胡琴里拉出来的,口琴吹出来的,哪怕最短的曲子,都是从那些不真实的话里提炼出来的真实的、最真实的话。唱歌的人,吹笛子的、拉胡琴、吹口琴的人,在那个时候,都真实起来了,都把心里想的平常不经意说的话用音乐给说出来了。人们其实都有说真话的愿望呢。可惜我没有唱歌的嗓子,得有耐心去学怎样运用乐器,到头来只能是爱听,只能凭听觉享受音乐。

也曾迷恋戏剧。家乡的草台戏,据说是从很古老的“南戏”流传下来的有悠久历史的剧种。不要因为它古老而且简单就轻视它,对于幼小的我,那已经是最充分,最有戏剧特色的、十足的戏剧了。因为在我看来,每一个演员,扮演的每一个角色,戏文的每一个情节、唱腔、唱词、动作,都集中在表现人的内心上。哪怕一个昏君,一个奸臣,要做一件什么坏事,也会自己先说出来。少女会说出思春的心事,小丑在开玩笑之前会说“让我开他一个玩笑”,就这样叫你不能不相信这是真实的,虽然是演戏,但是比真实还要真实。到处是遮掩、假装、做作,戏台上却只有真实,怎能不叫人入迷?我甚至会跑十几里路赶到外乡看夜戏,甚至记得整本戏文,从头到尾唱一遍。戏剧让我觉得这种表演是在把人的内心活动无保留地展示出来,而且得到人们的认同。各式各样的心思、心事好像每个看戏的人都有,大大丰富了我对于大人世界的认识,我开始变得“老成”起来了。

真正让我“老成”的还是文学作品。这时的我开始读整部的被我叫作大书的旧小说、新小说。小说让我进入由许多许多人的互相关系编织起来的,许多许多故事环节联结在一起而形成的世界里。让我知道所有的人,包括还是儿童的我在内,都不可能孤立地存在,人是不能不互相依靠的,当然依靠的程度和方式也是有许多式样的,像我们儿童(我已意识到我不再是幼儿了)就不能不依靠大人,尤其在生活上。

于是我有意识地开始摆脱对大人的依靠。因为在几乎察觉不到的某个突然来临的瞬间,我发觉自己可以说是少年人了,再依靠大人是可耻的,不正常的。但是又能做什么呢?除了有力地用逆反心态来维护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尊严之外,还能做什么?我开始看不起那些守规矩的,胆小怕事的同学。那个可怕的,涵盖一切的“孩子必须听话”的行为准则越来越叫我痛恨。老师和同学里的好学生开始给我下“倨傲”“犟”这类难听的评语,我的好朋友都是有名的“调皮角色”。也不再思考什么了,以为自己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在长时间的疑惑、躲避、寻觅之后,没有任何人,任何书本的引导,我居然不由自主地走进了虚无主义,这世界只让我厌恶,我用虚无主义反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