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娜娜(11)
刚开始炎热的六月份这个星期日,天空中酝酿着雷雨,布洛涅森林正在举行巴黎跑马大奖赛。清晨,朝阳从橙黄色的尘雾中冉冉升起。但将近十一点钟,当马车络绎驶到龙尚赛马场时,一阵南风吹散了乌云,灰蒙蒙的雾化作破絮般飞去,蓝盈盈的云隙渐渐扩展,整个天空变成了蔚蓝。太阳从两片云层之间照射下来,整个赛马场顿时金光灿烂。草地上渐渐挤满了华丽的马车、骑师和行人,跑道还是空的,只是旁边耸立着裁判亭、终点标志杆和挂有赛马计时牌的柱子;对面,在骑师体重测量处的围墙中间,五座对称的看台层层叠起砖木结构的廊台。赛马场的外面,是一马平川的开阔平原,沐浴在中午的阳光里,四周看得见一些小树,西边横亘着林木葱茏的圣克鲁山和苏勒斯纳山,它们的背后耸立着峥嵘的瓦莱莲峰。
娜娜兴致勃勃,非要靠近围栅坐在终点标志杆旁边不可,仿佛这次大奖赛将决定她的命运似的。她很早就来了,是到得最早的人之一。她乘坐的是一辆镶银的双篷四轮马车,由两名车夫驾着四匹雪白的骏马拉着,全套都是缪法伯爵赠送的礼物。当她出现在草坪入口时,两名车夫骑在左边两匹马背上驾车疾驰,车子后部一动不动立着两个跟班,在人群里引起了一阵骚动,就像王后经过似的。娜娜一身打扮非常别致,衣服是蓝白两种颜色,即旺朵夫的赛马服的颜色:蓝绸的紧身褡和蓝绸的紧身上衣,紧紧地绷在身上,而腰后高高地凸起一个裙撑,这就让前面大腿的轮廓充分显现出来了,在当时流行穿鼓起来的裙子的情况下,这是相当放肆的;外面套一件白缎子长袍,袖子也是白缎子的,肩上披一块三角形的白缎子披肩,而不管是长袍、袖子还是披肩,全都镶着银丝的镂空花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此外,为了使自己更像一位骑师,她大胆地在发髻上扣了一顶窄边软帽,顶上插一根白翎毛,发髻上垂下一绺绺金发,一直垂到脊背的中部,像一条橙黄色的大马尾巴。
十二点钟了。还要等三个多钟头,跑马大奖赛才开始。娜娜的马车靠围栅停好之后,她就像在家里一样,让自己坐得舒舒服服。她心血来潮,居然把小狗珍珍和小路易也带了来。那只小狗躺在她的裙子里,冷得直打哆嗦,尽管天气炎热;那孩子呢,身上披满了彩带和花边,一声不响,蜡黄的一张可怜的小脸,被风吹得一阵阵发白。这时,娜娜根本不在乎旁边有人,大声地和于贡家的乔治和菲力普兄弟俩闲聊起来;他们俩与娜娜面对面坐在另一条凳子上,旁边放了许多鲜花,有一束一束的白色玫瑰和蓝色勿忘我花,把他们连肩膀都遮盖住了。
“就这样了,”娜娜说道,“他烦得我要死,我就把他赶出了大门……都两天了,他还在赌气呢。”
她说的是缪法,只不过她没有向两个年轻人坦率讲出这头一次吵架的真正原因:一天晚上,缪法在她卧室里发现一顶男人帽子。那是她一时冲动干的糊涂事,为了解闷儿,把路上碰到的一个男人带回家来了。
“你们不知道他多么可笑,”娜娜继续说道,她觉得把细节讲出来才有趣,“实际上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正因为这样,他每天晚上都祷告。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他以为我什么也没有注意,因为我为了不妨碍他,每晚都是头一个睡下,其实我在偷偷观察他。他口中念念有词,画个十字,从我身上跨过去,在里边躺下……”
“啊!这家伙倒挺有心计。”菲力普咕哝道,“那么他事前事后都祷告了。”
娜娜妩媚地一笑。
“不错,事前事后都祷告。当我快睡着的时候,我又听见他口中念念有词……但令人厌烦的是,每次我们一争吵,他就重新陷到教士那一套里去了。我嘛,始终是信教的。你们爱怎么笑话就怎么笑话,反正这不能阻止我信奉自己该信奉的东西……不过他也太讨人厌了,又是抽抽搭搭,又是表白他如何愧疚。前天就是这样,我们争吵过后,他真是歇斯底里大发作,搞得我一直还惦记着他呢……”
她突然顿住了,叫道:
“你们看,米尼翁夫妇到了。瞧!他们连孩子也带来了!……那两个孩子打扮得真难看!”
米尼翁一家坐着一辆颜色朴素的双篷四轮马车,那是市民中的暴发户豪华的奢侈品。罗丝穿着灰绸连衣裙,上面镶有红色绉泡饰带和花结,满面微笑,看见两个儿子挺快活,她心里十分高兴。亨利和夏尔两个孩子坐在前面的凳子上,穿着过于肥大的学生装。当车子驶到围栅前停下时,罗丝看见娜娜得意扬扬地坐在鲜花中间,所乘坐的车子套着四匹马,还有穿号衣的车夫和跟班,不禁咬住嘴唇,绷紧脸,越过头去。米尼翁却相反,容光焕发,两眼含笑,招招手打了一下招呼。他一般不卷入女人之间的争吵。
“对了,”娜娜又说道,“你们认识一个干净利索、满口坏牙的小老头儿吗?……一位姓韦诺的先生……他今儿早上来看过我。”
“韦诺先生吗?”乔治不胜惊讶,“不可能吧!他可是耶稣会会士。”
“正是啊,我也感觉到了。啊!你们想象不到他和我谈了些什么。真滑稽死啦!他对我谈到伯爵,谈到他们关系破裂的夫妻俩,央求我把幸福还给这个家庭……不过,这位先生倒是彬彬有礼,满面微笑……所以,我回答说,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保证让伯爵与他太太和好……你们知道,我并不是开玩笑,如果能看到这些人幸福,我会挺高兴!再说,那样我会感到轻松,因为一些日子以来,他真让我烦透了。”
这发自内心的呼声倾吐了她最近几个月来的全部厌倦。除了这些,伯爵似乎经济非常拮据,成天忧心忡忡,他签署给拉博德特的那张本票有可能无法兑现。
“伯爵夫人正好在那边。”乔治说道,他的目光正朝看台那边溜来溜去。
“在哪里?”娜娜大声问道,“这孩子眼睛真尖!……给我拿着阳伞,菲力普。”
但乔治抢在哥哥前头飞快地把伞接了过去;能替娜娜拿这把带银色流苏的蓝绸阳伞,他心里非常高兴。娜娜拿出一副大望远镜对准看台望来望去。
“啊!不错,我看见她了。”她终于说道,“在右边那个看台,坐在一根柱子旁边是吗?她穿淡紫色衣服,她女儿坐在她旁边,穿白色衣服……瞧!达盖内过去和她们打招呼了。”
于是,菲力普谈起达盖内不久就要同瘦刮刮的爱丝泰结婚的事。这件事已经是铁板钉钉,连结婚预告都登出来了。起初伯爵夫人不同意,但据说伯爵硬是叫她接受了。娜娜微笑着。
“我知道,我知道。”她低声说,“对保尔来讲这是挺好的。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完全配得上。”
她接着俯身对小路易说:
“你觉得好玩吗,嗯?看你一本正经的样子!”
孩子一点笑容都没有,望着这人山人海,一副很老成的样子,仿佛正忧心忡忡地思考着他所看到的一切。娜娜老是动来动去,小狗珍珍从她的裙子里跳了出来,蹲在小家伙脚边哆嗦不止。
草坪上渐渐挤满了车马和人群。马车不断从瀑布门驶进来,一辆紧接一辆,排成了望不到头的长龙。其中有从意大利人大街开来的波利娜大型公共马车,载有五十个乘客,一直驶到看台右侧停下;还有单马拉的双轮马车,四轮敞篷马车、豪华双篷四轮马车,它们同套着劣马摇摇晃晃的破旧出租马车混在一起;还有一人驾驶的四马马车;有四匹马拉的邮车,主人高高地坐在上面的座位上,仆人则坐在车厢里看管香槟酒篮子;此外还有两轮轻便马车,巨大的钢轮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也有轻便的双套二轮马车,构造就像钟表的部件一样精巧,行驶起来发出一串串叮当的铃声。不时有一个骑马的人或一群慌里慌张的步行者,从马车之间穿过。一进入草坪,车子就不再像在布洛涅森林那边的路上远远驶来时那样隆隆作响,而顿时变成了沉闷的摩擦声。这里只听见鼎沸的人声,叫喊声,呼唤声,还有在空中猛甩的鞭子声。风劲云驰,当太阳又从一朵乌云中钻出来时,一道金光照射下来,鞍具和油漆的车身立刻闪闪发光,女人的服饰流金淌银,而在闪亮的尘雾中,高踞在驾驶座上的车夫们连同他们的长鞭子,都像着了火似的。
这时,拉博德特从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上跳下来。是佳佳、克拉莉丝和布朗施·德·西弗里给他提供了一个座位。他匆匆忙忙正要穿过跑道,进入体重测量处时,娜娜叫乔治喊他过来。等他过来了,她笑吟吟地问道:
“我的价码是多少?”
她指的是那匹名叫娜娜的幼牝马。那匹马在狄安娜有奖赛上不光彩地败北,甚至在今年四月和五月的铁骑有奖赛和良种幼马大奖赛中,也榜上无名,而让旺朵夫的另一匹马吕西尼昂拔了头筹。吕西尼昂顿时名声大噪,从昨天起马迷们普遍以二比一为它下赌。
“依然是五十。”拉博德特说道。
“见鬼。我也太贱了,”娜娜说道,她觉得这玩笑挺有趣,“那么,我不押自己的赌注了,绝对不!一个金路易也不押在我自己头上。”
拉博德特匆忙转身走了,但娜娜又叫他回来。她想听听他的意见,因为他同赛马训练师和骑师们保持着密切的关系,掌握有关参赛马的特殊情报,他的预测已经有二十次准确无误,大家都称他为赛马消息大王。
“你说,我应该押哪几匹马?”娜娜问道,“那匹英国马的价码是多少?”
“你说的是精灵?是三……瓦莱里奥二世也是三……其他几匹嘛,科西尼是二十五,幸运四十,布姆三十,皮什内特三十五,杏仁奶油十……”
“啊,我不押那匹英国马了,我可是爱国的……怎么?也许瓦莱里奥二世吧;德·科布洛公爵刚才容光焕发呢……哎!不,还是不行。押吕西尼昂五十个金路易,你说怎么样?”
拉博德特以异样的神情看着她。娜娜俯下身子,悄声向他询问,因为她知道,旺朵夫要他争取登记赌注者为他下赌注,以便赌得更放手。他要是了解到什么情况,完全可以讲出来。但拉博德特并不解释,而是叫她相信他的判断力,她的五十个金路易怎么押,由他来决定,反正不至于让她后悔的。
“押哪匹马随你好了。”娜娜愉快地喊道,终于放他走了,“但不要押娜娜,这是一匹劣马!”
她的马车里爆发一阵狂笑。两个年轻人觉得她刚才这句话非常有趣,小路易什么也没听懂,听到母亲哈哈的笑声吃了一惊,抬起一双失神的眼睛望着她。那边,拉博德特还是没能脱身,罗丝·米尼翁招了招手叫他过去,对他吩咐了几句,让他把一些数字记在一个小本上。然后是克拉莉丝和佳佳叫住他,她们在人群中听到一些议论,想改变押赌的对象,不再想押瓦莱里奥二世,而想押吕西尼昂。拉博德特毫无表情地记录着。他终于脱身了,大家看见他消失在跑道对面的两座看台之间。
还不断有马车来,现在已停放了五排,沿围栅所占用的面积越来越大,形成黑压压一大片,其间夹杂着白马的浅颜色。而在这几排马车的那边,毫无秩序地停放着其他马车,一辆辆单独停放着,仿佛搁浅在草地上,车轮子、套车的牲口,横七竖八,怎么停的都有,有并排的,有打斜的,也有干脆横过来的,还有头对头的。在没有停放车辆的草地上,骑师们骑着马做热身准备,而步行者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不停地走来走去。在这集市般的草坪上,在乱哄哄的人群中,卖饮料的摊档支起灰色的帐篷,篷顶在阳光下泛着白色。但人聚得最多,拥挤得最厉害,帽子似潮涌的地方,是那些赌注登记人周围;他们站在敞篷马车上,像牙科医生一样打着手势,身旁高高的木牌上,贴着中彩的牌价表。
“连押哪匹马的赌注都不知道,实在有点不像话,”娜娜说道,“我得自己押几个金路易冒冒险才成。”
她站起来,想选择一个态度和气的赌注登记人。可是,她看见周围全是熟人,便把自己刚才的打算忘得一干二净了。除了米尼翁夫妇、佳佳、克拉莉丝和布朗施,现在在这一大片马车之中,从左边、右边和后边,把她的双篷四轮马车团团围住的还有塔唐·妮妮和玛丽亚·布隆乘坐的四轮敞篷马车,卡罗莉娜·埃凯母女俩和两位先生乘坐的双排马四轮马车,路易丝·维约莱纳独自驾驶的一辆篮式小马车,上面装饰的彩带是梅善的赛马号衣的橙、绿两种颜色,莱娅·德·霍恩坐在一辆邮车高高的座位上,身边围着一帮吵吵嚷嚷的年轻人。更远一点儿,在一辆颇有贵族气派的敞篷四轮马车上,露茜·斯特华穿着十分朴素的黑绸连衣裙,故作高雅,旁边坐着一个穿海军准尉服的高个子年轻人。但最叫娜娜吃惊的,是看见西蒙娜乘坐着斯泰内驾驶的一辆双套二轮马车而来,车后部一动不动立着一个抱胳膊的跟班,西蒙娜浑身上下是带黄条纹的白缎子,从腰带到帽子缀满了钻石,珠光宝气,鲜艳夺目,那位银行家抬起手中的长鞭子一甩,赶得两匹马箭也似飞奔,前头的是一匹矮小的栗黄色马,奔跑起来像只耗子,后面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奔跑中举起前蹄,把腿抬得老高。
“哎哟!”娜娜说道,“斯泰内这强盗大概又一次洗劫了交易所吧……不是吗?西蒙娜打扮得真时髦!这未免太招摇了吧,他肯定要给抓起来蹲大牢的。”
然而,她还是远远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接着,她转动身体,满面微笑地向四面挥手致意,一个也不忽略,好让人人都看见她。接着,她又聊起来:
“露茜到处带着的那个年轻人是她儿子,穿着军服,倒是挺潇洒……怪不得她故作高雅!你们知道,她是怕儿子,所以冒充演员……那小伙子实在可怜,似乎没起半点疑心。”
“唔!”菲力普笑着低声说,“她愿意的时候,肯定会到外省给他找一个能带来大笔遗产的姑娘做老婆。”
娜娜不吭声了。在车辆最密集的地方,她瞥见了老虔婆特里贡。特里贡是乘出租马车来的,坐在里边什么也看不见,便爬到车夫的座位上,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挺直高大的身子,两鬓垂着长长的鬈发,一副高贵的样子,居高临下,俯视人群,仿佛统治着她的烟花女臣民。所有烟花女都悄悄地送她一个微笑。而她呢,露出一副高傲的样子,装作不认识她们。今天她不是来拉皮条的,而是兴致勃勃来看赛马的。她是个狂热的赌徒,是个马迷。
“瞧!拉·法卢瓦兹那呆子!”乔治突然说道。
大家不胜惊讶。娜娜认不出拉·法卢瓦兹了。他继承了那笔遗产之后,变得非常时髦,穿着碎纹硬领,一身浅色衣服,在瘦削的双肩处绷得很紧,头戴无边软帽,身体扭扭摆摆,装出一副疲倦的样子,说话娇声柔气,满嘴行话俚语,一句话总是不说完,故意卖关子。
“可是,他挺有风度嘛!”娜娜有点着迷地说道。
佳佳和克拉莉丝把拉·法卢瓦兹叫过去,扑向前拥抱他,想重新把他弄到手,但拉·法卢瓦兹半开玩笑半轻蔑地一扭腰,立刻离开了她们。他被娜娜迷住了,跑过来站在她的马车的踏板上。娜娜拿他与佳佳的关系同他开玩笑,他咕哝道:
“啊!不,我和那个老太婆早就拉倒啦。不要再提她。再说,你知道,现在我的朱丽叶是你……”
拉·法卢瓦兹说着把手放在心口上。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倾吐爱慕之情,使娜娜笑得前仰后合。不过,她止住笑说道:
“你说得好听,其实才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呢。你使我把押赌注的事也忘记啦……乔治,瞧那边那个赌注登记人,就是那个短发自然卷曲的红脸胖子。他那副流里流气的样子倒挺讨我喜欢……你去他那里押怎么样?不过押哪几匹呢?”
“我嘛,不爱国,啊!不。”拉·法卢瓦兹期期艾艾地说道,“我全押了那匹英国马……如果英国人赢了那才棒哩!法国人就打道回府吧!”
娜娜听了挺生气。这时,大家议论开了各匹马的优点。拉·法卢瓦兹装得很了解情况,认为所有马都是劣马。韦尔迪埃男爵的那匹杏仁奶油,说实话,倒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如果不是在训练时搞得筋疲力尽,本来是有希望的。至于科布洛的那匹瓦莱里奥二世,它在四月份发生过绞痛,还没有恢复;哦!这一点被隐瞒了,不过,他拿荣誉担保,他说的绝没有错!最后,他建议大家押梅善的那匹幸运。这是被认为最差的一匹马,谁都不愿意赌它。天晓得!幸运的体形多棒!多么敏捷!看吧,这匹马准叫所有人大吃一惊!
“不。”娜娜说,“我打算押吕西尼昂十个金路易,押布姆五个金路易。”
拉·法卢瓦兹一听就嚷起来:
“不行,亲爱的,布姆可是差得不能再差了!绝不要赌它!连加斯克自己都对他这匹马失去了信心……你那匹吕西尼昂,根本不可能,别开玩笑了!这可是实打实的,考虑一下吧。绝不可能,实打实地讲吧!所有这些马都腿太短!”
他连气都透不过来了。菲力普指出,吕西尼昂可是赢得铁骑有奖赛和良种幼马大奖赛的。拉·法卢瓦兹立刻反驳说,这能说明什么?什么也不能说明。相反,应该打个问号。而且,吕西尼昂的骑手是格勒夏姆,还在这里瞎咋呼什么?格勒夏姆运气不好,绝对赢不了。
在娜娜的马车上展开的这场争论,似乎波及了整个草坪。尖声的叫喊此起彼落,下赌的热情越来越高涨,人人面红耳赤,激动得乱挥拳头;赌注登记人站在他们的车子上,疯狂地喊着中彩牌价,记录着数字。这里还仅仅是些小赌客,大赌在体重测量处里边进行。在这里激烈较量的,都是腰包里钱不多的人,他们拿出百把苏来冒险,所贪图的充其量也只是赢回几个金路易。总的来讲,这场比赛就是精灵和吕西尼昂之间的一场大战。一眼就认得出来的英国人,在人群里走来走去,个个满面通红,现出胜利在握的样子。里丁勋爵的那匹布拉玛去年就赢得了大奖赛。那次惨败至今还在法国人心上流血。今年法国如果再次败北,那就是一场灾难了。因此,所有这些女士出于民族的自豪感,个个兴奋异常。旺朵夫的马成了我们的荣誉的堡垒。大家都推荐吕西尼昂,为它辩护,为它欢呼。佳佳、布朗施、卡罗莉娜和其他人,全都押了吕西尼昂的赌注。露茜·斯特华因为儿子在场,没下赌注,但风闻罗丝·米尼翁委托拉博德特押了二百金路易。只有特里贡坐在车夫身旁,等待着最后的时刻,在七嘴八舌的争论中始终非常冷静,在嚷嚷着各匹马的名字、越来越厉害的嘈杂声中,保持着超然的态度,在巴黎人活泼的交谈和英国人带喉音的欢呼声中倾听着,记录着,神态十分庄重。
“娜娜呢?”乔治问道,“无人问津吗?”
的确无人问津,连提都没人提,旺朵夫这匹获胜希望甚微的马,与身价百倍的吕西尼昂相比,简直默默无闻。但是,拉·法卢瓦兹胳膊一挥说道:
“有啦!我押娜娜一个金路易。”
“好极了!我押两个路易。”乔治说道。
“我押三个路易。”菲力普也附和说。
他们不断提高赌注,得意地大献殷勤,喊出一个又一个数字,就像在拍卖场抢购娜娜似的。拉·法卢瓦兹说要用金币把这匹马盖住,而且应该让所有人都来押它的赌注。他们到处去拉赌客。但是,当三个小伙子跑开去宣传时,娜娜却对他们喊道:
“你们知道,我可不想在这匹马身上下赌注,说什么我也不下!……乔治,给我押吕西尼昂十个金路易,押瓦莱里奥二世五个金路易。”
可是,他们已经跑远了。娜娜愉快地望着他们在车轮之间穿过,弯着腰从马头底下钻过,跑遍了整个草地。他们见到某辆车上有个熟人,就赶紧跑过去,拼命地推荐娜娜。他们成功了,就回过头,用手指比画着把数目告诉娜娜。娜娜站在车上,挥动着手里的阳伞,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大笑。然而,他们的成绩十分可怜。只有几个男人让他们说服了。例如斯泰内,他见到娜娜,内心很不平静,押了三个金路易。可是女人们干脆拒绝。谢谢啦,明知输定了,干吗还下赌注!况且,何苦为一个下流婊子的成功去卖力气呢?瞧她那四匹白马,两个跟班,还有她那副恨不得把整个世界吞下去的神气,把她们全都给压倒啦。佳佳和克拉莉丝很冷淡,责问拉·法卢瓦兹,他眼睛里是否根本没有她们。当乔治大胆地走到米尼翁的马车前时,罗丝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扭过头去,根本不予理睬。真是个十足的下贱货,不然怎么会把自己的名字给了一匹马!相反,米尼翁认真听小伙子的宣传,一副挺感兴趣的样子,说女人总是带来幸福。
三个年轻人花了很长时间,找遍了赌注登记人。他们返回来的时候,娜娜问道:
“怎么样?”
“你是四十。”拉·法卢瓦兹答道。
“怎么?四十!”娜娜惊愕地叫起来,“刚才我还是五十,发生了什么事?”
正巧这时拉博德特又出现了。跑道关闭了。一阵钟声宣布初赛开始。在大家的一片关切声中,娜娜问拉博德特,她的牌价为什么突然提高了。拉博德特支支吾吾地回答,大概是有人下赌注了。娜娜只好满足于这个回答。再说,拉博德特似乎心事重重,他告诉娜娜说,旺朵夫如果能脱身,等会儿会过来。
初赛结束了,似乎并没有谁注意,因为大家都在等待争夺大奖的较量。这时候赛马场下起雨来了。太阳已隐没了好一会儿,天空中一片灰白,人群攒聚的草坪上变得阴沉沉的。起风了,紧接着,暴雨突然而至,很大的雨点瓢泼般倾泻下来。人群中立时大乱,有喊叫的,开玩笑的,骂娘的,徒步来的人争先恐后跑到饮料棚下躲雨。马车上的妇女们双手紧紧攥住阳伞,尽可能遮住身上不被打湿,跟班们急急忙忙去撑车篷。但是暴雨突然停止了,灿烂的阳光辉映着还在飘洒的毛毛细丝。云层中现出一道湛蓝的罅隙,布洛涅森林上空的乌云渐渐飘散了。天空仿佛喜笑颜开,妇女们放心了,也都笑起来。一匹匹马打着响鼻,人群中乱纷纷的,大家抖动着被雨水淋湿的衣服,金色的阳光照耀着雨滴晶莹的草地。
“啊!可怜的小路易!”娜娜说道,“你给雨淋得很湿了吧,我的心肝?”
小家伙还是不声不响,让母亲给他把双手擦干。年轻的母亲随后用手绢擦那条哆嗦得更厉害的珍珍。她自己的白缎子衣服上只有几个雨点的痕迹,这算不了什么,她一点儿也不在乎。车上的鲜花经雨一淋,粲然若雪,她拿起一朵,乐滋滋地闻了闻,上面的雨水朝露般沾湿了她的芳唇。
这场阵雨使各个看台突然挤得水泄不通。娜娜举起望远镜观看。这么远的距离,只看见密密麻麻、模模糊糊的一片,拥塞在一排排阶梯形的座位上,只有灰暗的背景上呈现出一些亮点子,那是一张张苍白的脸。阳光从看台顶棚的角上斜射下来,只照亮一部分观众,其余部分,连妇女们的服饰也黯然失色。但是,娜娜特别开心的,是看到看台脚下沙地上一排排椅子上的妇女,被阵雨赶得似鸟兽散。她们所坐的地方属于体重测量处的范围,而那个地方绝对禁止妓女进入,所以娜娜便对这些体面女人大肆挖苦,说她们一个个不仅打扮得怪模怪样,长相也滑稽可笑。
人群里突然喧闹起来,原来皇后步入了位于正中的小看台。那看台是瑞士山区木屋式样,前面一个宽大的阳台,摆有红扶手椅。
“瞧,是他!”乔治说道,“我还以为他这个星期不当值呢。”
“啊!是夏尔!”娜娜叫起来。
缪法伯爵呆板严肃的面孔出现在皇后身后。三个年轻人立刻开玩笑说,真遗憾,萨丹没来,不然她可以上去拍拍伯爵的肚皮。可是,娜娜从望远镜里看见的,是也在皇后看台上的苏格兰王子。
她觉得王子发福了。十八个月不见,他往横里长了不少。于是,她介绍起王子来了:嘿!他可是一个挺结实的汉子!
娜娜周围那些车子里的女士们议论纷纷,说伯爵抛弃了她。她们说得有鼻子有眼:自从这位王室侍从公开与娜娜相好以来,杜伊勒里宫对他的行为大为愤慨,于是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最近与娜娜吹了。拉·法卢瓦兹干脆把听来的这些议论,向娜娜学了一遍,并且再次表明心迹,叫她“我的朱丽叶”。可是,娜娜哈哈大笑,说道:
“这个呆子嘛,你根本不了解他。我只要‘喂’一声,他就会不顾一切跑过来。”
刚才这段时间,她一直在观察萨比娜伯爵夫人和爱丝泰。达盖内还待在这两个女人身边。福什里到达后,穿过人群去向她们打招呼,结果也留在那里,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于是,娜娜蔑视地指了指看台,接着说道:
“再说,你知道,我嘛,对这些人已经无动于衷了!我太了解他们了。应该看到他们骨子里是什么货色,那么就没有尊严了,他们的尊严就完蛋了!他们下层肮脏不堪,上层也肮脏不堪,从上到下,圈里圈外,都肮脏不堪……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愿意这些人来纠缠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手那么任意地一摆,那些正把马牵到跑道上的马夫,直到正与那个既是王子也是混蛋的夏尔闲聊的皇后,全都成了她的话锋所指的对象。
“好极了,娜娜!……非常精彩,娜娜!”拉·法卢瓦兹神采飞扬地说道。
当当的钟声随风飘去,赛马继续进行。伊斯帕汗奖刚刚揭晓,被梅善的一匹叫贝兰戈的马夺得。娜娜又把拉博德特叫到跟前,询问她那一百金路易的消息。拉博德特笑了,不肯把所押的马名告诉她,以免把运气吓跑了。反正她的钱押得恰到好处,一会儿就见分晓。娜娜告诉他,她自己也下了赌注,押在吕西尼昂头上十个金路易,瓦莱里奥二世头上五个金路易。拉博德特耸耸肩膀,那神态似乎是说,女人总免不了做蠢事。娜娜愕然,都给搞糊涂了。
这时,草坪上更热闹了。趁大奖赛还没开始,有些人举行了露天冷餐酒会。人们大吃大喝,无论草地上,还是一人驾驶的四马马车高高的座位上,四匹马拉的邮车上,四轮敞篷马车上,双座轿式马车上,双篷四轮马车上,到处都在吃喝,冷肉,跟班们从车箱里取出的成篮的香槟酒,摆得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瓶塞拔开时砰的一声响,声音不高,随即被风带走;笑闹声此起彼落;酒杯的破碎声,给这狂热的欢乐略略增添了不和谐的音调。佳佳、克拉莉丝与布朗施三个人在一起吃饭的气氛却挺严肃,拿块单子铺开,盖住膝盖,吃着三明治。路易丝·维约莱纳跳下她的篮式马车,与卡罗莉娜·埃凯凑在一起;在她们旁边,有几位绅士支起一个饮酒的凉篷,塔唐、玛丽亚、西蒙娜和其他人都过来喝酒,而离那儿不远,在莱娅·德·霍恩高高的邮车上,一帮年轻人喝了一瓶又一瓶,又经阳光一晒,个个都有点醉醺醺,高居于人群之上,装腔作势,大吹牛皮。但不久,多数人都纷纷跑到娜娜的双篷四轮马车前面来了。娜娜站在车子上,给前来向她致意的男人们斟香槟酒。跟班弗朗索瓦拿起一瓶瓶酒往外递,拉·法卢瓦兹模仿江湖艺人的腔调,流里流气地嚷道:
“走近点儿啊,先生们,分文不取,人人有份!”
“别这么嚷嚷好不好,亲爱的,”娜娜终于制止道,“让人家听了简直像跑江湖的。”
其实,她觉得拉·法卢瓦兹挺风趣,令她感到挺开心。她突然心血来潮,想叫乔治送杯香槟给罗丝·米尼翁,因为罗丝假装不喝酒,弄得亨利和夏尔苦不堪言,那两个孩子肯定想喝香槟酒。但乔治怕引起吵架,自己把那杯酒喝了。这时,娜娜突然想起了身后的小路易,她早把他忘记了。他也许口渴,她硬给他灌了几滴,呛得小家伙咳嗽不止。
“过来啊,过来啊,先生们,”拉·法卢瓦兹还在嚷嚷,“一个子儿都不收,半个子儿也不收,白喝……”
这时,娜娜惊叫一声,打断了他:
“哎哟!博德纳夫在那边……叫他过来,啊,请你快跑过去叫他!”
果然是博德纳夫。他背着手在溜达,头上的帽子在阳光下泛着红色,一件礼服满是油垢,线缝已经发白。这是一个被破产弄得衰老的博德纳夫,但还是那样愤愤不平,在上流社会面前炫耀他的潦倒,以他仍然膀阔腰圆的体格,随时准备向命运挑战。
“娘的!好风光哟!”当娜娜随和地把手伸给他时,博德纳夫说道。
干了一杯香槟酒之后,他深为遗憾地又说道:
“唉!我是女人就好了!……可是,他妈的!不是也没关系!你愿意重返舞台吗?我有个主意,我去租下快活剧院,就咱两个人,把巴黎闹得轰动起来……怎么样?你应该帮我这一把。”
他怨天尤人,不过再次见到娜娜还是很高兴,因为,他说这该死的娜娜只要待在他面前,他心里就能得到安慰。她是他的女儿,是他真正的血肉。
娜娜周围的人越聚越多。现在是由拉·法卢瓦兹斟酒,菲力普和乔治负责拉朋友。慢慢地整个草坪的人都聚拢过来了。娜娜对每个人嫣然一笑,说句风趣的话。一帮一帮酒徒凑了过来,分散的香槟酒都集中到这儿来了。很快就只剩下一群人,一片嘈杂声了,所有人都聚到她的双篷四轮马车周围来了。她像女王一样俯视着伸过来的所有酒杯,一头金发在风中飘荡,雪白的脸庞沐浴着阳光。她这样风光,气得其他女人都要疯了。为了气死她们,她干脆往最高处一站,举起一杯斟得满满的酒,摆出的那副姿势,活脱脱就是她曾扮演的那位战胜了所有情敌的爱神。
这时,有人从背后轻拍了她一下。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米尼翁坐在座位上。她钻进车厢待了一会儿,坐在米尼翁身边。米尼翁是来告诉她一件严重的事情的。他经常到处说,他老婆对娜娜怀恨在心是很可笑的,他觉得这既愚蠢又于事无补。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亲爱的,”米尼翁低声说道,“你要当心,别过分惹火了罗丝……你知道,我想还是事先提醒你为好……是的,她手中掌握着一件武器,而鉴于《小公爵夫人》那件事她一直没有原谅你……”
“一件武器,”娜娜插话道,“这与我有什么相干?”
“听我说,那是她在福什里口袋里发现的一封信,是缪法伯爵夫人写给福什里那个坏家伙的一封信。那里面当然写得明明白白,把老底全抖搂出来了……所以罗丝想把那封信寄给伯爵,对他和你进行报复。”
“这与我有什么相干!”娜娜又说一遍,“莫名其妙!……哦!明白了,她和福什里勾搭上了。好呀,再好不过了,我讨厌她。这样我们可有好戏看了。”
“不,我不希望闹到那种地步。”米尼翁忙接着说,“一桩轰动性的丑闻!我们谁都不光彩……”
他打住话头,担心言多必失。娜娜嚷嚷说,她肯定不会给一个正经女人扔根救命稻草的。但米尼翁坚持己见,娜娜便定定地盯住他。大概他是担心福什里与伯爵夫人吹了之后,又会插足于他们两夫妇之间吧。这肯定是罗丝的如意算盘,既报了仇,又继续保持对这位新闻记者的私情。娜娜沉思起来,想起韦诺先生的登门拜访,她心里萌生了一个计划,而米尼翁还千方百计想说服她。
“咱们假定罗丝会寄出那封信好吗?那么就会引起一场大吵大闹,你肯定要给牵连进去,人家会说你是罪魁祸首……头一个结果,伯爵得与他夫人离异……”
“为什么要离异?”娜娜说道,“恰恰相反……”
这回是她打住了话头。她没有必要把心里所想的东西全都说出来。最后,为了摆脱米尼翁,她佯装赞同他的看法。米尼翁建议她对罗丝做出让步的表示,比如在跑马场当众对她进行一次短暂拜访。她回答说,等会儿再看吧,容她考虑考虑。
外面一阵骚动引得娜娜站起来。跑道上,几匹马旋风般奔驰过来。这是巴黎市奖赛,一匹叫风笛的马获胜。现在大奖赛即将开始,观众热情高涨,全都眼巴巴盼望着,急得直跺脚,整个人群波涛般动荡不宁,都恨不得时间过快点儿。到了这最后的时刻,却出现了意外的情况,令赌客们惊愕不已:旺朵夫那匹获胜希望甚微的马娜娜的牌价还在上升。每分钟都有几位先生回来报告新的牌价:娜娜升到了三十,娜娜升到了二十五,接着又升到了二十,升到了十五。谁都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匹在所有跑马场都败下阵来的小母马,一匹早上标明牌价五十都没人肯投赌的小母马!这突然的扶摇直上意味着什么?有些人嗤之以鼻,说那些上了这场闹剧圈套的傻瓜,肯定会输个精光。另一些人现出严肃的神情,心里感到不安,预感到这其中有鬼。这可能是一个骗局。有些人含沙射影,提起各赛马场默许的舞弊事件。但这一次,由于旺朵夫的鼎鼎大名,没有人敢公开提出指责。总的来讲,还是怀疑派占了上风,他们预言娜娜注定会最后到达终点。
“谁骑娜娜?”拉·法卢瓦兹问道。
刚巧真的娜娜出来了。于是,在场的男人都把拉·法卢瓦兹这个问题理解歪了,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娜娜向大家欠欠身子,答道:
“是普莱斯。”
人群中又开始议论纷纷。普莱斯在英国如雷贯耳,但在法国知之者甚少。往常娜娜总是格勒夏姆骑的,旺朵夫为何要请来普莱斯这位骑手呢?还有,他把吕西尼昂交给格勒夏姆也令人吃惊,因为照拉·法卢瓦兹的说法,格勒夏姆从来就没有跑赢过。但是,人群中有开玩笑的,发表否定意见的,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稀奇古怪的意见都有,争吵得一塌糊涂,把上面这些议论都淹没了。为了消磨时间,有些人又开始整瓶整瓶地喝香槟酒。又过了一阵,只听见由远及近一片窃窃私语,人群随即往两边闪开一条路。原来是旺朵夫过来了。娜娜故作嗔怪状。
“哼,你好体贴人啊,这个时候才来!人家想去看体重测量处围地都急坏了。”
“好吧,去吧。”旺朵夫说道,“还来得及,你进去转一圈,我这里正好有一张女士入场券。”
他说着挽起娜娜的胳膊走了。露茜、卡罗莉娜和其他女人投来忌妒的目光。娜娜好不得意!在她后面,留在车上的于贡兄弟和拉·法卢瓦兹继续痛饮她的香槟酒。她冲他们叫喊,说她一会儿就回来。
旺朵夫瞥见了拉博德特,叫住他,两个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话。
“全都收齐了吗?”
“齐啦。”
“一共多少?”
“一千五百金路易,到处都有点儿。”
他们见娜娜好奇地伸长耳朵倾听,便不再说了。旺朵夫十分焦躁不安,亮晶晶的眼睛里,仿佛闪烁着小小的火苗。那天夜里,他说要把自己连同马厩里的马一块烧死时,眼睛里也闪烁着这种火苗。当时真把娜娜吓坏了。横穿过跑道时,娜娜压低声音,用亲昵的口气说道: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那匹小母马的牌价猛涨?大家吵得像开了锅!”
旺朵夫愣了一下,随口说道:
“啊!他们瞎说……那些赌客真不是玩意儿!我有一匹很有希望获胜的马时,他们就一窝蜂拥上来,弄得我自己啥也捞不着。而当我的一匹获胜希望甚微的马成为人们争相押赌的对象时,他们就诽谤中伤,大喊大叫,像有人剥了他们的皮似的。”
“应该事先对我说一声,我也押赌注了。”娜娜又说道,“这匹马有希望吗?”
旺朵夫心头突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
“什么?给我闭嘴……每匹马都有希望。牌价上涨了有什么奇怪,因为有人下了赌注嘛。谁下了赌注?我不知道……你如果再拿这类愚蠢的问题来烦我,我就撂下你不管了。”
这口气既不符合旺朵夫的性格,也不符合他的习惯。娜娜的感觉,惊异多于不快。旺朵夫呢,感到挺不好意思,当娜娜冷冰冰地请他礼貌点时,他连忙道歉。一段时间以来,他的脾气反复无常。在巴黎的烟花界和社交界,没有人不知道他今天是孤注一掷。如果他的马不赢,如果他的马把押在它们身上的巨额赌资全部输光,那他就要大难临头,彻底垮台了;他多年建立起来的信誉,他那基础已经毁坏、被酒色和债务掏空了的生活尚维持的高雅外表,就要稀里哗啦彻底崩溃。而且,谁都知道,娜娜是个吞噬男人的女人,使这个男人彻底完蛋的正是她。她最后一个到来,挥霍他已濒于崩溃的财产,把他的一切扫荡个精光。他们疯狂享乐,挥金如土的传闻多得很。有一次去巴登旅行,她花得他一个子儿都不剩,最后连旅馆的账单都无法支付;一天晚上他们喝醉了酒,抓起一把钻石扔进火膛里,看它们是不是会像煤炭一样燃烧。渐渐地,娜娜以她粗壮的四肢,以她下流女人的淫荡笑声,使一个古老世家的这个精明强干而中道衰落的子弟,在她面前俯首帖耳。现在,这个爱马和好色成性的人,只好拿身家性命去冒险了,他甚至丧失了怀疑的能力。一个星期之前,娜娜还让他答应,在诺曼底海边勒阿佛尔和特鲁维尔之间给她买一座别墅,他只好拿自己最后的荣誉做了保证;只不过这一次,他觉得娜娜非常愚蠢,令他恼火,恨不得揍她一顿。
门卫放他们俩进入体重测量处围地,没敢阻拦伯爵挽着胳膊的这个女人。娜娜终于踏进了这块禁地,得意非凡,从坐在看台脚下的女士们面前,矫揉造作,轻摇慢步地向里走去。围地里有十排椅子,密密麻麻坐着一大片妇女,她们鲜艳的服饰与外面的欢乐气氛相映成趣。但有些椅子挪动了位置,因为人们遇到熟人,就随随便便组成了一些圈子,像在公园里树荫下乘凉一样。孩子们活蹦乱跳地在各个圈子之间跑来跑去。上面是一层层的阶梯形看台,全都坐满了人,浅色的衣服融合在梁架淡淡的阴影里。娜娜打量着那些上流社会的妇女,尤其盯住萨比娜伯爵夫人看。接着,她经过皇后的看台前面,看见缪法站在皇后旁边,一动不动地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她一下子乐了。
“哎!瞧他那副傻样!”她大声对旺朵夫说。
她什么都想看。围地的这一角有草地,有浓密的树丛,她觉得特别有趣。一个冷饮商在围栅旁边摆了一个大冷饮柜。一间盖茅草的呈蘑菇状的乡村式亭子里挤满了人,个个比比画画,高声叫喊,这是赌客席。旁边的马栏都是空的,只看见一位警察的马拴在里边,娜娜不免觉得扫兴。再往前是遛马场,有条一百米长的环形跑道,一个马夫正在遛披上马衣的瓦莱里奥二世。唔,不过如此!细沙小径上倒是有不少男人,衣襟上都别着橘红色的入场卡,看台的露天过道上总有人不断地来来往往,娜娜倒是颇有兴趣地看了片刻。可是,说真的,这样的地方不准进来也罢,实在犯不上生气。
达盖内和福什里从旁边经过,向娜娜打招呼。娜娜招了招手,他们不得不走过来。她一开口就猛烈攻击体重测量处围地,但突然顿住了,改口说:
“瞧!德·舒阿侯爵。他老得好厉害!看这老头子把自己折腾的!他还是那样疯狂吗?”
于是,达盖内讲了这老头儿最近的一档子事。就发生在前天,谁都还不知道呢。他围着佳佳转了几个月,终于把佳佳的女儿阿梅莉买到了手,据说花了三万法郎。
“啊!这真不像话!”娜娜气愤地嚷起来,“你们以后就多生女儿吧!……哦,我想起来了,那边草坪上,与一位太太坐在一辆轿式马车里的,八成是莉莉了。怪不得我觉得面熟呢……敢情是老头子把她带出来了。”
旺朵夫没有听,心里很不耐烦,恨不得甩掉她。可是,福什里离开时说,如果不去看一看赌注登记人,那就等于白来了。这样,伯爵尽管明显的不情愿,还不得不带她去。这一下娜娜高兴了。那儿果然挺新奇。
一个四面敞开的圆亭子,周围是草坪,草坪边上种有幼小的栗树。在嫩绿的树叶下,赌注登记人一个挨一个排成一大圈,等待着来下注的赌客,就像在集市上一样。为了让人群都能看见自己,他们站到板凳上面,身旁的树干上挂着牌价表。他们眼观六路,只要下面有赌客做一个手势,眨一下眼皮,他们就立刻把赌注登记上,其反应之敏捷,令好奇的旁观者目瞪口呆,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这里一片混乱,只听见叫喊各种数字,每当牌价发生出乎意料的变化,人群里就引起一阵骚动。有时,报告员跑过来,停在亭子入口,大喊一声,报告一轮比赛已起跑或到达终点,于是喧闹声就更加厉害,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的赌场上,引起经久不息的议论。
“这些人真滑稽!”娜娜很感兴趣地低声说道,“他们一个个都现出神魂颠倒的样子……瞧那个大个子,我可不愿意一个人在森林里碰到他。”
旺朵夫指给她看一位赌注登记员,此人是时新服饰用品推销员,两年就赚了三百万。他身体瘦弱,白皮嫩肉,金色头发,大家对他都挺尊敬,同他说话时都面带微笑,有些人特意停下来看他一眼。
最后,他们正要离开圆亭子时,一位赌注登记员冒昧向伯爵打了一声招呼,伯爵对他微微点一下头。这人是伯爵过去的一个马车夫,五大三粗,肩膀粗壮如牛,红光满面。现在他拿着来路不明的资本,在跑马场碰运气。伯爵仍把他当自己的仆人看待,竭力怂恿他,要他为自己下秘密赌注,这一点谁都知道。尽管得到伯爵的庇护,此人还是接二连三地输掉了巨款。今天他也是孤注一掷,两眼充血,随时都有中风倒下的危险。
“喂,马雷夏尔,”旺朵夫低声问道,“你下了多少赌注?”
“五千金路易,伯爵先生,”赌注登记人也压低声音答道,“怎么样?可观吧……老实对你讲吧,我压低了牌价,降到了三。”
旺朵夫现出不高兴的样子。
“不,不行,我不愿意,马上恢复到二……我可再也不对你说什么了,马雷夏尔。”
“啊!现在这对伯爵先生还有什么影响呢?”马雷夏尔谦卑地微微一笑,以同谋的口气说道,“我必须多吸引一些赌客,才能押满你的两千金路易。”
旺朵夫叫他快闭嘴。等伯爵走开之后,马雷夏尔又想起一件事,后悔刚才没有向伯爵打听,他那匹小母马的牌价为什么上升了。如果那匹小母马真有赢的希望,那可就糟了,因为他刚刚按五十的牌价押了二百金路易。
伯爵与马雷夏尔嘀嘀咕咕说的话,娜娜一点也听不懂,但又不敢叫他解释,因为伯爵神色更紧张了。他们在测量厅前面遇到拉博德特,伯爵突然把娜娜交给他,说道:
“你送她回去吧。我,我有事……再见。”
他进了体重测量室。那是一个又窄小又低矮的房间,里面有个大磅秤,颇像郊区车站的一间行李房。这也令娜娜大为失望,她本来以为这是个很宽敞的地方,有架巨大的机器专门称马匹的体重呢。怎么!只不过是称骑手的体重!既然如此,他们值得拿所谓的测量处这样装腔作势吗?磅秤上站着一个骑手,一副愚蠢的样子,套着护膝,等待一个穿礼服的胖子为他验明体重;一个马夫牵着马站在门口。那匹马名叫科西尼,旁边围了一大群人,鸦雀无声,全神贯注地观看。
又要关闭跑道了。拉博德特催娜娜快走,但走了几步他又回转身,指着不远处正与旺朵夫闲谈的一个矮个子男人给娜娜看。
“瞧,那就是普莱斯。”他说道。
“啊!是吗?就是骑我的那个人。”娜娜微笑着低声说。
她觉得那人样子奇丑。在她看来,所有骑手都是呆小病患者。“大概因为人们不让他们长高吧。”她说道。这位骑手乃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但看上去像一个干瘪的老小孩,一张瘦长的脸,布满深深的皱纹,呆板得毫无表情,身体骨瘦如柴,一件白袖子蓝绸上衣像披在一个木头架子上。
“啊,你知道,”她一边离开那里一边说道,“这样的男人不会使我感到幸福。”
跑道上还是乱糟糟地挤满人,湿草被践踏得变成了黑色。两块赛马一览表的牌子,高高地挂在生铁柱子上,前面拥挤不堪,人人抬头观看,见到一匹马的号码,就一阵嚷嚷;那号码是通过一根连接测量室的电线显示出来的。一些先生对赛程安排指指点点;那匹叫皮什内特的马被主人撤回去了,引得人们议论纷纷。不过,娜娜挽着拉博德特的胳膊走了过去,一步也没停留。挂在旗杆上的钟,当当敲个不停,催促大家离开跑道。
“唉!孩子们,”娜娜回到自己的马车上说道,“他们那个测量处真扯淡!”
周围的人都为她欢呼,拍手。
“好啊,娜娜!……娜娜又回到我们身边来了!”这些家伙真笨,难道她娜娜是无情无义的人吗?她回来得正是时候。注意!大奖赛就要开始了。连香槟酒大家都忘记喝了。
可是,娜娜意外地发现佳佳坐在她的马车里,膝头上坐着珍珍和小路易。佳佳决计采取这个行动,是想重新接近拉·法卢瓦兹,但嘴上却说是想过来亲亲小宝贝路易,因为她特别喜欢孩子。
“顺便问一句,莉莉怎样了?”娜娜问道,“那边那个老头的车子里真是她吗?刚才有人告诉了我一件很不像话的事情。”
佳佳现出忧伤的样子。
“亲爱的,我都为这件事病倒啦。”她痛苦地说道,“我哭得好伤心,昨天在床上躺了一天,本来以为今天来不成了呢!……唉!你知道我是什么意见吗?我是不愿意的,我送她进修道院接受教育,目的就是能攀一门好亲事。我常常给她严肃的忠告,一刻也没放松对她的管教……可是,亲爱的,她竟愿意嫁给那个老头儿。唉!我们吵了一架,流了好多眼泪,说了好多难听的话,我甚至给了她一记耳光。她在家里待着太无聊,想摆脱这处境……她对我说:‘归根到底,你没有权利阻止我。’我呢,回答她说:‘你是个贱货,你丢了我们的脸,滚吧!’事情就这样成了,我不得不同意为她操办……啊!我最后的希望破灭啦。唉!我曾经幻想过那么美好的事情!”
一阵争吵声引得她们站起来。是乔治模糊听见人群里有人对旺朵夫飞短流长,挺身出来为他辩护。
“有什么根据说他放弃自己的马?”小伙子嚷道,“昨天在赛马沙龙,他还为吕西尼昂押过一千金路易呢。”
“不错,我当时在场。”菲力普肯定道,“娜娜他一个金路易也没押……娜娜的牌价升到了十,与他丝毫不相干。硬说人家如何如何算计,是可笑的。他那样做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拉博德特平静地听着,耸了耸肩膀说道:
“得啦,人家爱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伯爵刚才还为吕西尼昂押了五百金路易;他在娜娜身上也押了百十来个金路易,这是因为,作为马的主人,总得表现出对自己的马充满信心。”
“见鬼!干吗跟我们啰唆这些?”拉·法卢瓦兹挥舞着胳膊说道,“赢的肯定是精灵……法国准吃败仗,英国准大获全胜!”
又一阵钟声宣布马都到了起跑线上,人群里出现了一阵长久的、微微的骚动。娜娜为了看得更清楚,爬到马车的座位上,把勿忘我花束和玫瑰花束全踩坏了。她站在座位上向四下里环顾,广阔的地平线一览无余。在这观众热烈盼望的最后时刻,首先映入她眼帘的跑道还是空的,被灰色的围栅封闭着,每两根桩子间站着两名警察。她面前的带形草地满是污泥,越伸展到远处越绿,最后变得像一片嫩绿的绒毯。娜娜收回目光,俯视场地中央,只见草地上摩肩接踵挤满了人,全都踮起脚尖,有些爬到马车上,个个兴奋不已,你推我搡,伸长脖子张望;马发出阵阵嘶鸣,帐篷在风中呼啦啦响,骑马的人驱马在徒步者中间奔驰,而徒步者纷纷拥向围栅,趴在上面观看。娜娜转向另一边,朝看台望去,人们的脸都变小了,密密麻麻的人头五颜六色地挤满了过道、阶梯和平台,在蓝天的衬托下,现出黑压压一大片人的轮廓。越过看台,看见的是跑马场四周的平原。右边,在覆盖着爬山虎的磨坊后面,是一带低洼的草地,上面有大片的树荫;正面,直到在山丘下流淌的塞纳河边,只见公园的林荫道纵横交错,道上静静地停放着一排排马车;左边,朝布洛涅森林那边望去,视野又开阔起来,一条小峡谷直通默东蔚蓝的天际,但中间被一条泡桐树林带隔断,那些泡桐树还没长叶子,树梢呈粉红色,整个一片看去既有光泽又鲜艳。还不断有人来,像一群蚂蚁,沿着一条窄带子般的路,穿过田野,从那边向这里络绎而来,而在巴黎那边很远的地方,那些不买入场券的观众,像羊群般集中在树底下,在布洛涅森林边缘,形成一条由许多黑点组成的流动线。
在辽阔的天空下,十万如痴如狂的观众,像虫子般蜂聚在这片土地上。突然,一阵欢乐的气氛使他们大为兴奋。隐进云层里一刻钟的太阳又出现了,阳光普照着大地,一切重新大放光明,妇女们的阳伞像无数金光闪闪的盾牌,罩在人群的头顶。人们向太阳欢呼,笑逐颜开地向太阳举起双臂,仿佛要拨开乌云似的。
这时,一位治安官员,沿着空无一人的跑道朝前走去。更近处,左边出现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一面红旗。娜娜问那人是谁,拉博德特答道:
“是起跑发令员德·莫里亚克男爵。”
娜娜周围挤满了男人,有的甚至爬上了她的马车的踏脚板,他们欢呼着,没完没了地议论着,大都前言不搭后语,各人说自己即时的印象。菲力普、乔治、博德纳夫和拉·法卢瓦兹,全都无法控制住自己不说话。
“别挤!……让我看看……啊!裁判进到他的小亭子里了……你们说那是苏维尼先生?……唔!在这样的大赛中,可得有好眼力,才能判定领先半个马头的距离!别说话了,举起信号旗了……马都出来啦,注意看!……头一匹是科西尼。”
一面黄红两色旗在旗杆顶上迎风招展。参赛的马由马夫牵着,一匹匹到达起跑线,骑手跨在马鞍上,手臂抬得整齐一致,在阳光下闪烁着一个个亮点。紧跟科西尼之后出现的是幸运和布姆。接着,一阵絮语迎接了精灵,这是一匹高大、漂亮的枣红色骏马,号衣的颜色却不协调,是柠檬色和黑色,具有不列颠的阴沉味道。瓦莱里奥二世的入场受到热烈欢呼,它个头小,但生气勃勃,号衣是浅绿色带玫瑰色镶边。旺朵夫的两匹马迟迟不见出来。最后,在杏仁奶油之后,出现了蓝白两色的号衣。吕西尼昂是一匹深枣红色大马,体态无可挑剔,但由于娜娜引起的普遍惊异,几乎没有人注意它。人们从未见过娜娜这样好看,阳光照耀之下,这匹栗色的小母马浑身金黄鲜艳,宛若一位金发少女,在阳光下像一枚崭新的金路易闪闪发亮,胸部深凹,头颈轻盈,背部雄健而感觉灵敏。
“瞧!它的鬃毛同我的头发颜色一样!”娜娜高兴得叫起来,“嘿!你们知道,我为此感到自豪哩!”
大家都往车上爬,博德纳夫差点儿踩着被妈妈忘记了的小路易。他像父亲一样嘟嘟囔囔把他抱起来,举到肩上,一边自言自语道:
“这可怜的小娃娃,也该让他看一看呀……等一等,我让你看看你妈妈……看见了吗?就是那边那匹马。”
这时,珍珍跑过来抓他的腿,他便连它也抱起来。娜娜呢,对那匹马用了她的名字扬扬自得,扫了一眼其他女人,看看她们是何表情。所有女人都如痴如狂。这时,一直坐在出租马车上一动不动的老虔婆特里贡,在人群头上向一位赌注登记人招手,叫他登记她押的赌注。预感告诉她,应该押在娜娜身上。
这时,拉·法卢瓦兹嚷得令人难以忍受。他迷恋上了杏仁奶油。
“我突然受到启示,”他一遍又一遍说道,“你们看杏仁奶油。怎么样?多么矫健活泼!……我以八押杏仁奶油。谁还押?”
“安静点儿好不好,”拉博德特终于忍不住了说道,“你要吃后悔药的。”
“好一匹劣马,那个杏仁奶油!”菲力普说道,“它已经浑身汗湿了。你就等着看它试跑吧。”
所有马都回到右边,开始试跑,稀稀拉拉地跑过看台前面。于是,观众的热情再度高涨,所有人同时议论纷纷。
“吕西尼昂背部太长了,但竞技状态很好……你知道,瓦莱里奥二世一个子儿也不能押,它太紧张,跑起来头抬得高高的,这可不是好兆头……瞧!是布尔纳骑精灵……我对你讲吧,布尔纳溜肩膀,而肩膀宽阔对骑师至关重要……不行,精灵显然不够兴奋……听我说,娜娜跑完良种幼马大奖赛那模样我可见过,浑身汗湿透,毛全粘在身上,呼哧呼哧都喘不过气来了。我敢拿二十金路易打赌,它准跑不了前二三名!……够啦!这家伙老吹他的杏仁奶油,烦死人啦!现在押赌注来不及了,就起跑啦。”
但是拉·法卢瓦兹还在拼命找赌注登记人,他急得都差点儿哭了。大家不得不安慰他。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但第一次起跑不算数。那位发令员远远望去像一个小黑点,还没有放下手中的红旗呢。马奔跑了一小会儿,都回来了。又有两次偷跑。发令员再次将马集合在一起,机警地发出信号,马都飞奔了出去,博得一阵喝彩。
“棒极了!……不,这是碰巧,不过没关系,这回成啦!”
大家都焦急不安,再也顾不得欢呼了。现在押赌停止了,孰输孰赢,正在宽阔的跑道上决战。起初,全场鸦雀无声,仿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起跑时,幸运和科西尼占上风,跑在最前面;瓦莱里奥二世紧随其后,其他马乱糟糟的一群落在后面。当它们像一阵狂风跑过看台前面,踏得地面震动时,马群已拉开到四十匹马身长的距离。杏仁奶油跑在最后。娜娜落在吕西尼昂和精灵后面一点点。
“哎呀!”拉博德特嘀咕道,“英国人多么卖劲想甩掉那一群马!”
双篷四轮马车里的人又议论和欢呼起来。人人踮起脚尖,眼睛盯住奔驰的骑师,他们在阳光照耀下,像一个个颜色鲜艳的点子。上坡的时候,瓦莱里奥二世跑到了头里,科西尼和幸运落到了后面,吕西尼昂和精灵仍并驾齐驱,娜娜始终紧紧跟在它们后面。
“英国人当然赢定了,这很明显。”博德纳夫说道,“吕西尼昂疲劳了,瓦莱里奥二世也要坚持不住了。”
“哎,让英国人赢了,那就太不像话了!”菲力普怀着爱国之心,痛苦地叫起来。
拥挤的人群被焦虑的心情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又一次败北!人人都以异乎寻常的、几乎虔诚的热情,祝愿吕西尼昂获得胜利,同时哭丧着脸,嬉笑怒骂精灵和它的骑师。散布在草地上的人,三五成群地像一阵风似的奔跑,一双双鞋底在他们身后翻飞。一些人骑着马疯狂地横穿过草地。娜娜慢慢地环顾四周,只见脚下的马和人波涛般起伏,像一片人头攒动的海岸,在跑道两旁被赛马的旋风卷得动荡不宁;远处,骑师像强烈的闪电划破地平线。她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和一匹匹马屁股渐渐远去;在迅疾奔驰中伸长的马腿,渐渐地变短,变小,最后变得像头发丝那样纤细。现在,只见那些马变得小巧玲珑,在远处布洛涅森林暗绿色的背景上飞驰。接着,它们突然被跑马场中间一大丛树木挡住,消失了。
“你得了吧!”乔治始终抱有希望,这样嚷道,“还没完呢……英国人几乎被赶上啦。”
可是,拉·法卢瓦兹轻视本国的劲头又上来了,变得很不像话,居然为精灵喝彩。好极了!跑得好!法国就需要尝尝这滋味!精灵第一,杏仁奶油第二!让他的祖国苦恼去吧!拉博德特给他嚷得极为恼火,板起面孔威胁他,说要把他扔到马车底下去。
“看看他们要跑多少分钟。”博德纳夫平静地说道。他抱着小路易,掏出怀表。
马又一匹接一匹从那丛树木后面出现了。全场愕然,人群里长时间地议论开了。瓦莱里奥二世还保持着领头的位置,但精灵渐渐赶上来了,它后面的吕西尼昂却慢了下来,另一匹马取代了它。大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因为骑师颜色鲜艳的绸上衣难以区分。渐渐地,人群里发出了欢呼。
“啊,那不是娜娜嘛!……快跑呀,娜娜!我说嘛,吕西尼昂跑不动了……啊!不错,是娜娜。从它金黄的颜色就认得出来。……现在你瞧它吧!像一团烈火往前冲……好极了,娜娜!瞧吧,好家伙!……不过,这并不说明什么,它只不过是为吕西尼昂助威。”
在几秒钟之间,大家都持这种看法。但是,渐渐地,那匹小母马凭着不懈的努力,越来越领先了。群情激奋。对落在后面的马谁也不关心了,大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精灵、娜娜、吕西尼昂和瓦莱里奥二世之间的最后较量上。大家喊叫着它们的名字,见它们领先了或落后了,就前言不搭后语地乱嚷。娜娜像被谁托起来似的,爬到车夫的座位上,脸色苍白,浑身哆嗦,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拉博德特站在她身旁,脸上又露出了微笑。
“怎么样?那匹英国马不行了吧?”菲力普高兴地说,“它跑不动啦。”
“不管怎样,吕西尼昂算完啦。”拉·法卢瓦兹嚷道,“瓦莱里奥二世赶上来了……看呀!四匹马跑到一块啦。”
人们异口同声地嚷着:
“跑得多快!伙计们……这速度真来劲,乖乖!”
现在,四匹马闪电般迎面奔驰过来了。大家感觉到它们越来越近,仿佛听见一种喘息声、一种鼾声由远而近,一秒钟比一秒钟更清晰。人群猛冲到围栅跟前。马还没到,人们就从胸膛里发出经久不息的呼喊,这喊声动地而来,犹如大海波涛汹涌。这是一场规模巨大的赌博最后的激烈较量,十万观众都抱着一个想法,都迫不及待想看看这些马奔跑过去之后自己运气如何,因为这些马在奔驰中带有数百万金钱。大家你推我挤,攥紧拳头,张大嘴巴,每个人都想着自己,每个人都用嗓门和手势驱赶自己的马快跑。整个人群的喊声,从穿礼服的胸膛里发出的喊声,滚滚而来,越来越清晰:
“跑过来了!跑过来了!跑过来了!”
娜娜领先得更多了。现在瓦莱里奥二世已落后两三颈的距离,与精灵并排了。那动地的雷鸣般的声音越来越响。它们跑过来了,娜娜的马车上迎接它们的,是一阵暴风雨般的骂骂咧咧。
“吁!吕西尼昂,你这个窝囊废,孬种!……棒极了,英国佬!加油,再加油,老伙计!……咳!这个瓦莱里奥二世真恶心!……啊!这废物!我的十个金路易完蛋啦!……现在只有娜娜了!好啊,娜娜!好极了,娘儿们!”
娜娜站在座位上,又是扭大腿,又是扭腰,仿佛她自己在奔跑似的。她不时挺一挺肚子,就像在为那匹小母马使劲似的,每挺一下肚子,就疲倦地叹息一声,用嘶哑的嗓子费力地喊道:
“快跑呀!……快跑呀……快跑呀!……”
这时出现了极精彩的场面。普莱斯在马镫上立起来,马鞭扬得高高的,狠狠地抽打着娜娜。这个干瘦的老小孩,那张冷酷、呆板的脸,仿佛喷射着火焰。在狂热的、大胆的冲动之下,凭着克敌制胜的意志,他将自己的毅力贯注给这匹小母马,催得它口吐白沫,两眼血红,腾跃向前。几匹马带着天崩地陷般的啸声冲了过去,人们屏住了呼吸,耳边风声呼呼,而裁判却异常冷静,两眼盯住标杆,等待着。跑马场上回荡着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普莱斯使出最后的力气,猛催娜娜冲过标杆,终于以一头的距离打败了精灵。
这时,全场沸腾,如海潮汹涌。娜娜!娜娜!娜娜!这喊声此起彼落,越来越洪亮,其势如暴风骤雨,从布洛涅森林深处到瓦莱莲峰,从隆尚草原到布洛涅平原,渐渐充盈了整个天际。跑马场的草坪上,一片如醉如狂的气氛。娜娜万岁!法国万岁!打倒英国!妇女们挥动着手里的阳伞;一些男人又蹦又跳,狂呼乱叫;另一些男人神经质地大笑不止,一边往空中抛帽子。跑道的另一边,体重测量处的围地内也欢声雷动;看台上沸沸扬扬,在拥挤不堪的人头顶上,隐约看得见空气在颤动,像一炉炭火看不见的火苗,在一张张小小的、激动不已的脸上,在一双双挥动的胳膊上,在像黑点似的眼睛和张开的嘴巴上燃烧。这狂潮般的热情经久不息,不断高涨,一直席卷了远处的小径深处,扩散到聚集在树荫底下的人群之中,甚至波及皇家看台,那里也一片激动,皇后热烈鼓掌。娜娜!娜娜!娜娜!这喊声在光辉灿烂的阳光中飘荡;阳光像金色的雨洒在人群眩晕的头顶上。
这时,娜娜站在自己那辆马车的车夫座位上,觉得人群是在向自己欢呼,感到自己顿时高大起来。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被自己的胜利惊呆了,眼看着跑道被非常稠密的人潮所淹没,连草都看不见了,只见一片帽子的黑色海洋。过了一会儿,人群退到两边,直到出口排成两道人墙,再次向娜娜欢呼;娜娜驮着普莱斯向外走去,普莱斯伏在马背上,筋疲力尽,像虚脱了似的。娜娜使劲拍着大腿,得意忘形,满怀胜利的喜悦,毫不掩饰地说道:
“啊!见鬼!大家欢呼的是我呀,可是……啊!见鬼!真好运气!”
娜娜不知道怎样表达激动不已的快乐心情,抬头看见小路易坐在博德纳夫肩头上,便一把搂住他,吻起来。
“三分十四秒。”博德纳夫说道,一边把怀表放进口袋里。
娜娜一直听着人们呼喊自己的名字,整个平原不断把回声送到她耳朵里。这是她的人民在向她欢呼,而她挺立在阳光下,披散着星辰般的头发,穿着与天空一样的蓝白两色袍子,俯视着她的人民。从人堆里脱身出来的拉博德特,过来宣布她赢了两千金路易,因为他以四十的价码,把她那五十个金路易全押到了娜娜身上。可是,这笔钱不如这出乎意料的胜利令娜娜激动,因为胜利的光辉使她成了巴黎的王后。那些女人全都输了。罗丝·米尼翁盛怒之下折断了阳伞;卡罗莉娜·埃凯、克拉莉丝、西蒙娜和露茜·斯特华(尽管儿子在身边),都因为这个胖婊子走运而气得要死,一个劲地低声咒骂她。而这时候,在参赛马起跑和抵达终点时都画过十字的特里贡,则挺直了身子,高居于这些女人之上,为自己嗅觉的灵敏而喜形于色,以经验丰富的老虔婆的身份为娜娜祝福。
拥向娜娜的马车周围的男人越来越多。车上的一帮人狂呼乱叫够了,只有乔治还继续扯着嘶哑的嗓门在叫喊。香槟酒喝光了,菲力普便领了几个跟班,向各饮料棚跑去。娜娜的宫廷不断扩大,迟迟不肯来的人也被她的胜利吸引过来了;人群不断拥过来,使她的马车成了整个草坪的中心,她的子民在狂热的冲动之下,最后竟尊她为神——爱神王后。博德纳夫站在她身后,像父亲一样感动不已,嘴里却骂骂咧咧。斯泰内再次被娜娜征服了,抛弃了西蒙娜,爬到一个踏脚板上。等香槟酒送到,娜娜便举起斟得满满的酒杯,车上车下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大家又起劲地高喊:娜娜!娜娜!娜娜!旁边的人群莫名其妙,都抬头四下里寻找那匹小母马。实际上谁也弄不清楚,大家心里所装的,究竟是那匹马呢还是这个女人。
这时,米尼翁不顾罗丝恶狠狠的目光,也跑了过来。这个走运的妞儿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渴望吻她一吻。等吻过她两边的面颊后,他慈父般地说道:
“使我感到恼火的是,现在罗丝肯定要把那封信寄出去啦……她都气昏了头。”
“她寄出去才好呢,我正求之不得!”娜娜顺口说道。
但看到米尼翁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她连忙补充道:
“啊!不,我刚才说什么啦?……真的,我连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啦……我醉了。”
她的确醉了,是被快乐陶醉,被阳光陶醉。她一直举着酒杯,为自己欢呼。
“为娜娜干杯!为娜娜干杯!”她高喊着。周围的喧闹声、笑声、喝彩声,越来越高,渐渐响彻了整个跑马场。
赛事就要结束了。现在正在进行沃布朗奖赛。一些人就旺朵夫的事争论起来。现在已经很明显:两年来,旺朵夫一直在准备这一着,他叫格勒夏姆控制住娜娜,而推出吕西尼昂,目的只是让娜娜一鸣惊人。赌输了的人都很生气,赌赢了的人则只耸耸肩膀。这又怎么样呢?难道不是允许的吗?一位马主完全可以按自己的意愿调配他的马。许多人不都是这样做吗?绝大多数人认为旺朵夫很了不起,能够通过他的朋友们找到足够下赌注的人,使他可以在娜娜身上大赌大捞一笔。这就是娜娜的牌价突然上升的原因。据说他平均以三十的价码押了两千金路易,结果赢了一百二十万法郎。如此巨大的数字,足以引起人们尊敬并原谅一切。
但是,人们都窃窃私语,从体重测量处围地里传来一条性质很严重的消息。从那里面出来的人把这条消息说得又明白又具体。于是,人们不再避讳,大声讲出了一桩令人发指的丑闻。这个可怜的旺朵夫完蛋啦。他干了一件极不高明的蠢事,以愚蠢的舞弊行为使这次出色的胜利付诸东流。他委托不可靠的赌注登记人马雷夏尔,暗中为他押四万法郎,赌吕西尼昂跑输,以便捞回他公开下的两万多法郎的赌注。这是一种卑鄙的手法,证明他那濒于彻底崩溃的财产又出现了裂缝。那个赌注登记人知道普遍看好的那匹马不会赢,于是在这匹马身上赚了六万法郎。可是,拉博德特没有得到明确、具体的指示,偏偏跑去向这位赌注登记人押了娜娜二百金路易,这位赌注登记人不知就里,继续以五十的价码押出。结果他在小母马娜娜身上输了十万法郎,输赢相抵还净亏四万法郎。马雷夏尔觉得一切都完了,比赛结束后看见拉博德特和旺朵夫在测量厅前面交谈,突然明白了一切。这个昔日的马车夫感到自己受到诈骗,变得怒不可遏,便暴露出凶悍的本性,公开大吵大闹起来,无情地揭露了内幕,煽动围观的群众。人们还说,赛马评判委员会就要开会处理这件事。
菲力普和乔治悄声把这消息告诉了娜娜;娜娜随口评论了几句,还是不停地笑,不停地喝酒。这种事倒是完全可能的,她也想起了一些情况,况且那个马雷夏尔本来就是无耻之徒。不过,她还是将信将疑,正在这时拉博德特来了,他脸色发白。
“怎么样?”娜娜低声问他。
“完蛋啦!”拉博德特只这么回答了一句。
说罢他耸耸肩膀。这个旺朵夫简直是个毛孩子。娜娜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
当晚,娜娜在马比耶舞厅出尽了风头。将近十点钟她出现的时候,那里已经是沸反盈天。这个传统的狂欢舞会,把风流的青年男女全都吸引来了;这些上流社会的人蜂拥而至,却一个个表现得像下等人一样粗俗、愚蠢。大家在彩灯下挤作一团。黑色礼服,奇装异服,袒胸露肩的女人,还有不怕脏的旧袍子,全都挤成一堆,旋转着,叫嚷着,个个醉得东倒西歪,大耍酒疯。隔三十步远,就听不见铜管乐队的演奏。谁也不跳舞,只顾胡说八道,在一堆人一堆人之间传些无聊的话。谁都想显得滑稽可笑,可是怎么胡闹也不能如愿以偿。七个女人被关在衣帽间里,哭哭啼啼要大家放她们出来。有人找到一根葱,拿来拍卖,价钱一直喊到两个金路易。正在这时,娜娜到了,还穿着她参加赛马会穿的蓝白两色衣服。大家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把那根葱献给她。有人不由分说抱住她,由三位欣喜若狂的先生抬着,穿过被踩坏的草地和遭破坏的树丛,向花园走去。由于乐队挡住了去路,大家便冲上去,砸碎椅子和乐谱架。这场大混战,是由一名颇像长辈的警察指挥的。
直到星期二,娜娜才从胜利的激情中平静下来。小路易在外面着了凉,病倒了,这天早晨勒拉太太赶来报告病情,娜娜便与她聊起来。目前巴黎人都在纷纷议论一个重大事件,娜娜听了十分激动。赛马结束后的当天晚上,皇家俱乐部就宣布,决定将旺朵夫开除出赛马场。第二天,旺朵夫就钻进马厩,一把火将自己和马一起烧死了。
“他早就告诉过我他要这样做。”少妇说道,“这个人是个十足的疯子!……昨天晚上有人告诉我这消息时,我真吓坏了。你知道,有天夜里他本来可以把我杀死的……再说,他难道不应该事先告诉我他哪匹马能赢吗?那样,我至少可以发一笔财了!……他对拉博德特说,如果让我知道了底细,我就会立刻告诉我的理发师和一大堆男人。你听他这话多刻薄!……咳!不,老实讲,我不可能怎么惋惜他。”
娜娜越想越生气。正在这时,拉博德特进来了。他已经把账算清楚,给娜娜送来四万多法郎。娜娜见到这钱,越发恼火,因为她本来可以赢一百万法郎的。拉博德特装得一身清白,对这次的投机勾当一无所知,对旺朵夫更是干脆落井下石。这些古老的家族早就是虚有其表了,所以才落得这种愚蠢的结局。
“啊!不,”娜娜说,“这样关在马厩里自焚,可不能说是愚蠢。我倒觉得他死得挺勇敢……唔!你知道,我并不是为他与马雷夏尔那档子事辩护。那件事做得愚蠢透顶。一想起布朗施妄图把那件事的责任推到我头上,我心里就来气。我反驳她说:‘难道是我叫他去作弊的吗?’一个女人可以向一个男人要钱,但这不等于叫他去犯罪呀,你说是不是?如果他对我说:‘我已经一无所有了。’那么,我就会对他说:‘很好,咱们分手。’事情绝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说得也是,”娜娜的姑妈一本正经地说道,“男人固执己见,就活该他们倒霉!”
“不过,他那带点儿喜庆意味的结局,倒是干得蛮漂亮哩!”娜娜又说道,“看上去那情景挺可怖,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把所有人支开,带上汽油,把自己反锁在马厩里……那火轰的一声烧起来,该够壮观的!想象一下吧,一个几乎全是木头结构的庞然大物,里面又装满了秫秸和干草!……火苗蹿得像塔一样高……最壮观的,还是那些不愿意活活烧死在里面的马。只听见它们左冲右突,往门上撞,像人一样发出哀嚎……是的,那慢慢被烧死的情景,有些人谈起来还为之变色呢。”
拉博德特轻轻哼了一声,表示怀疑。他不相信旺朵夫死了。有人赌咒发誓说看见他从一个窗户里跳出来逃跑了。他是因为神经错乱点燃了马厩,但等到烤得受不了时,他的头脑可能清醒了。一个糊里糊涂在女人堆里鬼混,落得身败名裂的男人,是不可能这样勇敢地死去的。
娜娜听了挺扫兴,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啊!这倒霉鬼!本来干得多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