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娜娜(7)
三个月后,十二月份的一天晚上,缪法伯爵在全景胡同溜达。这天晚上非常温暖,一阵骤雨把行人都赶到这里来了,整条胡同人头攒动,人们挤在店铺之间,很难前进,只能缓慢地移动,耀眼的霓虹灯,光华四射,把玻璃橱窗映得通明透亮,白色的灯罩、红色的灯笼、蓝色的透明画、成排的煤气灯、用灯管做的巨型手表和扇子,在空中熠熠生辉。摊档五光十色的商品,珠宝店的金饰、糖果店的水晶玻璃瓶、时装店鲜艳的丝绸,在反射镜的强光照射下,光彩夺目地映在一尘不染的镜子里。在光怪陆离的招牌之中,远处有一只深红色手套,像一只被砍断的手,血淋淋地挂在黄色的袖口。
缪法伯爵慢吞吞地踱到大街口,向大街望一眼,然后又贴着店铺,慢慢地踱回来。湿热的空气在狭窄的胡同里凝成闪闪发光的雾气。在被雨伞滴得湿漉漉的石板地面上,只听见川流不息的脚步声,听不到谈话声。每一个来回,都有一些溜达的人与他擦肩而过,上下打量他,因为他总是板着被煤气灯照得灰白的脸。为了躲避这些好奇的目光,伯爵在一家文具店前停下,全神贯注观看橱窗里的玻璃球镇纸;那些玻璃球里面浮着山水和花草。
他什么也没看见,而是在想着娜娜。为什么她又一次说谎呢?这天早晨,她给他写了一封信,叫他晚上不必再来了,借口是小路易病了,她要去姑妈家过夜,守护他。但伯爵起了疑心,便赶到她家里,门房告诉他,太太刚去剧院了。他觉得奇怪,因为她在这出新戏里并没有担任角色。为什么撒谎呢?这天晚上她去游艺戏院干什么呢?
伯爵根本还没有意识到,就被一个行人挤离了镇纸橱窗,到了一个小摆设橱窗前面,呆头呆脑地望着里面陈列的小记事本和雪茄烟盒,那些东西都在一个角上印有一只蓝色的燕子。毫无疑问,娜娜变心了。刚从乡间回来的那几天,她令他如痴如狂,常常像只温柔的母猫,吻遍他的脸和颊髯,而且信誓旦旦地对他说,他是她钟爱的小狗,是她热恋的唯一男人。伯爵不再怕乔治,因为乔治被他妈关在丰岱特庄园了。现在只剩下斯泰内那个胖子,他有心取而代之,但又不敢和他摊牌。他知道,斯泰内再度陷入了异常严重的经济困境,在交易所几乎一败涂地,现在只能死死抓住朗德盐场的股东们不放,千方百计从他们身上榨出一点款子来。伯爵每次在娜娜家碰到他时,娜娜总是通情达理地对他解释说,斯泰内为她花过那么多钱,她不想把他像条狗一样踢出大门。再说,三个月以来,伯爵完全沉迷在女色之中,除了占有娜娜的欲望之外,他再也没有别的明显的需要。在迟迟觉醒的肉欲之中,他就像贪食的儿童一样馋,心里根本没有虚荣和妒忌的位置。现在唯一令他大惑不解的明显感觉是,娜娜对他已经不那么亲热了,不再吻他的胡子了。这使他不安,心里暗暗嘀咕,他是个对女性知之甚少的男人,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没有遂娜娜的心意呢?然而,他觉得自己充分满足了娜娜的欲望。他又想起早上那封信,娜娜无非是想晚上去剧院,那么何必编造谎话,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呢?他被人群又一挤,就到了胡同对面,停在一家餐馆前面,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橱窗里几只拔了毛的云雀和一条直挺挺的大鲑鱼,而脑子里苦苦思索着自己提出的问题。
最后,他似乎不再注意橱窗里那些东西,摆脱了乱七八糟的想法,抬眼一看,将近九点钟了,娜娜马上就要出来,他一定要求她讲明真实的想法。他又开始踱步了,一边回想起他到戏院门口接娜娜时在这个地方消磨的夜晚。这里的每家店铺他都熟悉,在充满煤气味的空气中,他能辨别出每家店铺的气味,有俄罗斯皮革呛人的气味,一家地下室巧克力店飘上来的香草味,化妆品店敞开的大门里散发出的麝香味。柜台里脸色苍白的女店员都觉得他面熟似的,和善地看着他,因此他再也不敢在店铺前停留。有一阵,他仿佛在研究店铺上面那一溜小圆窗,似乎是头一回在横七竖八的招牌之中注意到那一溜小窗户。而后,他又一次走到大街口,在那里站了片刻。现在雨变成了毛毛细雨,冰凉地飘在他手上,使他镇静了些。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她住在马孔附近的一座古堡里,她的女友谢泽勒太太也住在那里,自秋天以来就病得厉害。马车在大街上河流般的泥泞中行驶,这样的鬼天气,在乡下肯定更糟糕。这时,缪法似乎突然不安起来,便回到闷热的胡同里;他在行人之中大步走着,忽然想到,娜娜如果存有戒心,很可能从蒙马特长廊那边溜掉。
于是,伯爵跑到剧院门口守候。他本来不喜欢在这胡同尽头等待,生怕被人认出来。这地方在游艺剧院走廊和圣马克走廊交接之处,是个不干不净的偏僻所在,店铺全都黑乎乎的,一家没人光顾的修鞋店,几家尘封的家具店,还有一间烟雾弥漫、令人昏昏欲睡的阅览室,一到夜里,套在罩子里的灯发出绿幽幽的光,更显得死气沉沉。这里是演员们、喝醉酒的置景工和衣着破烂的群众演员的出入口,耐心地在这里徘徊的,只有一些衣冠楚楚的先生。戏院门口只有一盏煤气灯照亮,灯泡还十分毛糙。缪法动了一下念头,想向伯龙太太打听一下,但又怕娜娜事先知道他在这里等候,从大街那边溜掉。他又踱起步来,决心等下去,就像曾经有过的两次那样,直到人家要关大门把他赶出来为止。一想到要一个人孤单单回去睡觉,他心里就苦不堪言。每当有长发披肩的女郎或衣服肮脏的男人从门里出来,上下打量他时,他就赶紧回到阅览室前面,站在那里,从贴在玻璃窗上的两张招贴画之间往里看,看见的总是一个小老头儿,挺直身子,孤零零地坐在宽大的桌子旁边,在绿色的灯光下,用一双绿色的手,拿着一份绿色的报纸在阅读。但是,还差几分钟就到十点的时候,又来了一位先生。此人高高的个儿,仪表堂堂,一头金发,戴着挺合适的手套,也在戏院门口徘徊起来。于是,两个人每次相遇的时候,都怀疑地斜一眼对方。伯爵一直踱到两条走廊交接的地方,那里有一面高高的镜子,他从镜子里面看到自己神色严肃、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产生了羞怯心理。
十点钟敲响了。缪法突然想到,他要了解娜娜是否在化装室,是很容易的事。于是,他踏上三级台阶,穿过粉刷成黄色的小前厅,由一扇只插上插销的小门,进到院子里。院子窄窄的,又潮湿,像井底似的,周围是臭烘烘的厕所、水龙头、厨房的炉灶,还有门房横七竖八放在那里的花草。这时候,这一切全笼罩在黑烟之中,然而两面开有窗户的墙壁,却被照得明晃晃的。底层是道具仓库和消防处,左边是办公室,右边和楼上是演员化装室。看上去,这深井的四壁向黑暗洞张着一个个炉口。伯爵立刻看到二层那间化装室里亮着灯,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高兴地抬眼望着上面,忘记了自己是站在巴黎的老房子后面又黏又滑、臭乎乎的污泥之中。一条破裂的水管滴着大颗大颗的水珠。从伯龙太太的窗子里漏出的昏黄灯光,把一片长满地衣的地面、一段被污水淹没的墙根和整个堆满垃圾的墙根,映得黄黄的。垃圾堆上扔了不少旧水桶、破瓦罐,一口破锅里,居然长出了一株瘦小的、绿绿的卫茅。伯爵听见开窗户的声音,慌忙退出来。
娜娜肯定就要下来了。缪法回到阅览室前面。在沉静的黑暗中,那个小老头儿依然没有动窝儿,坐在夜明灯的灯光下,侧影的一半投映在报纸上。他继续踱步,现在踱得更远,穿过大走廊,沿着游艺戏院走廊,一直踱到偏僻、寒冷、黑暗、瘆人的菲多走廊,然后折回来,经过戏院前面,绕过圣马克走廊,一直走到蒙马特走廊,对那里一家杂货店里的切糖机颇感兴趣。可是踱到第三圈时,他突然担心娜娜从他身后溜走,便抛弃了人类的全部自尊,与那位金发先生一道站到了戏院前面,两个人交换了一下友好、谦卑的目光,不过他们的目光里还闪过一丝的不信任,因为彼此怀疑对方也许是自己的情敌。趁幕间休息出来抽袋烟的几个置景工撞了他们,他们俩谁也不敢埋怨一声。三个蓬头散发、衣衫肮脏的高个子姑娘出现在门口,啃着苹果,把核儿满地乱吐。他们俩赶紧低下头,忍受着她们肆无忌惮的目光和粗俗下流、满嘴喷粪般的语言。那几个骚货故意推推搡搡,向他们挤过来,还觉得这样挺有趣。
正在这时,娜娜下了三级台阶。当她看见缪法时,脸刷地变白了。
“哦!是你。”她张口结舌地说道。
在后面讥笑的几个女群众演员,认出是娜娜,全都吓坏了,一排站定,一个个绷着脸,神情严肃,像正在做坏事的女佣被女主人抓住了似的。那位高个子金发先生既放心又有点酸溜溜地走开了。
“好吧,挽起我的胳膊吧。”娜娜不耐烦地说道。
他们款步走了。伯爵本来准备了一大堆问题,这时却无话可说了。还是娜娜先开口,连珠炮似的编出一套谎话:她八点钟的时候还在姑妈家,后来看到小路易的病情大有好转,她才想到来戏院看看。
“有什么重要事情吗?”缪法问道。
“是呀,要排演一出新戏,”娜娜犹豫了一下答道,“他们想听听我的意见。”
伯爵知道她在说谎。但娜娜的胳膊紧紧地贴住他的胳膊,那种温暖的感觉,使他全身酥软。他那股怒火和怨气在长时间的等待中全都烟消云散了,心里唯一盘算的是,现在他既然抓住了她,就一定要把她留在身边,第二天再想办法去了解她到自己化装室来的目的。娜娜看上去始终犹豫不决,明显是在进行心理活动,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拿定主意。到了游艺戏院走廊拐弯的地方,她在一家扇子店的橱窗前停了下来。
“瞧,”她低声说道,“这把镶珠贝又饰有羽毛的扇子多漂亮!”
然后又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问道:
“那么,你是要送我回家了?”
“当然,”伯爵对这个问题有点奇怪,“既然你的孩子好多了嘛。”
娜娜后悔刚才编了那套谎话。小路易的病可能又加重了,她说要回巴蒂尼奥,可是缪法表示也要去,她就不再坚持要去了。一时间,她气得脸色煞白,因为她觉得自己处在别人的控制之下,还不得不表现温柔。她只好认了,决心争取时间,只要在半夜之前能摆脱伯爵,一切还可以按照她的意愿安排。
“倒也是,今晚你是单身一人,”她咕哝道,“你老婆要明天才能到,不是吗?”
“是的。”缪法答道。听到娜娜提到伯爵夫人时口气这么随便,他有点不自在。
但娜娜进一步追问火车几点钟到,他是不是要到车站去接他老婆。娜娜的脚步迈得更慢了,好像她对这里的店铺很感兴趣似的。
“瞧!”她在一家珠宝店前停下来说道,“这手镯多有意思!”
她非常喜欢全景胡同。这种爱好是从少女时代保留下来的,也就是喜欢巴黎的假商品,假首饰,镀金的锌制品,硬纸板冒充的皮革,等等。每次经过时,她总要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停留,不忍离去,还像过去那个趿着旧鞋的女孩子一样,常常站在一家巧克力店的糖果摊前,或者听着隔壁店里弹奏管风琴,忘记了一切。她特别感兴趣的,是那些稀奇古怪的廉价小摆设,如核桃壳针线盒,放牙签的小筐子,圆柱形或方碑形寒暑表。可是这天晚上,她心里太不平静,对一切都视而不见。行动不自由,终于使她厌烦了。在心头暗暗的反抗中,她狂怒地渴望干点什么傻事。说什么与体面的男人相好是有利可图的投资!她刚刚把王子和斯泰内的财产挥霍殆尽,可是连钱究竟到哪儿去了都说不清。奥斯曼大街她那套公寓甚至连家具都没有配齐,只是客厅的家具全都罩上了红缎子,但装饰太过分,而且摆得过满,很不协调。然而现在当她手里没有钱的时候,债主上门逼债比过去逼得更凶。这事她自己一直觉得奇怪,因为她一向自诩为节约的典范。一个月来,每当她威胁斯泰内,如果他不拿钱来就要把他赶出大门时,斯泰内总要费尽周折才能搞到千把法郎。至于缪法,此人是个白痴,根本不懂得应该拿什么东西来,而她又无法埋怨他小气。咳!要不是她每天把良好道德的格言背诵一二十遍,她早就把所有这些人一脚踢开了!必须理智,佐爱每天早上都对她这样说,而她自己心里常常涌现一桩带宗教色彩的回忆,眼前浮现出夏蒙那个庄重的形象。这形象一再浮现在她眼前,而且越来越高大。因此,她虽然气得发抖,但还是强忍怒火,温顺地挽着伯爵的胳膊,在越来越稀少的行人中,一个一个橱窗边看边溜达着。外面的街石已干,沿着走廊吹过来一股凉风,驱散了玻璃天棚下的热空气,吹得五颜六色的灯笼、一排排煤气灯和像烟火一样熠熠生辉的巨型扇子东摇西晃。餐馆门口,一个伙计正在熄灭灯火,而在已无顾客但仍灯火辉煌的店铺里,柜台里的女店员依然一动不动,仿佛睁着眼睛睡着了。
“啊!瞧它多可爱!”娜娜走到最后一家店铺,又折回几步,对着一只素瓷猎兔狗惊叹不已,那只猎兔狗抬起一只脚,盯住一个隐藏在玫瑰丛里的野兔窝。
他们终于走出了胡同。娜娜不愿坐车,说天气很好,他们又没什么急事,步行回家更愉快。走到英格兰咖啡馆前面,她突然想吃牡蛎,说她给小路易的病闹得从早上起没吃任何东西。缪法岂敢违逆她的意愿。不过,他还没有堂而皇之公开与娜娜在一起,所以要了一个单间,而且穿过走廊也步履匆匆。娜娜跟在他后面,显然对这家咖啡馆很熟悉。单间的侍者拉开门,他们正要进去,却听见隔壁房间里笑闹之声喧天,从里面突然出来一个男人。他是达盖内。
“瞧!是娜娜!”他叫起来。
伯爵慌忙溜进单间,他后面的门仍半开着。达盖内见他弓着背躲了进去,眨了眨眼睛,用开玩笑的口气对娜娜说道:
“喔唷!你混得真不错嘛,现在到杜伊勒里宫去找男人啦。”
娜娜笑了笑,抬起一根手指压住嘴唇,示意达盖内住口。她觉得达盖内话太多,但在这里遇到他还是挺高兴,因为她对他还存有一点柔情,尽管他挺卑鄙,与上流社会的女人在一起时,装模作样不认识她。
“你怎么样?”她友好地问道。
“我不想当光棍了。真的,我正在考虑结婚。”
娜娜怜悯地耸了耸肩膀。但是,达盖内以开玩笑的口气继续说,在交易所赚的那点钱刚够给女人送鲜花,勉强保持一个体面单身汉的名声,这实在算不上一种生活。他三十万法郎只花了十八个月。他想还是实际点,娶一位有大笔陪嫁的太太,并且像他父亲一样,最终弄个省长当当。娜娜对这番话一点儿也不相信,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朝他刚出来的那个房间摆摆头问道:
“你同些什么人在里面?”
“啊!一大帮人。”达盖内答道,酒劲一上来,连自己的计划也忘到了脑后,“你想象一下吧,莱娅正在讲述她去埃及旅行的情况哩。真是一次有趣的旅行,还发生过一个沐浴的故事……”
他复述了那个故事。娜娜随和地听着,没有离开的意思。最后,他们面对面背靠走廊交谈起来。煤气灯在低矮的天花板底下咝咝燃烧,墙饰的皱褶里滞留着淡淡的菜肴气味。不时,当旁边那间餐室里喧哗得厉害,他们彼此要把脸凑近了,才听得清对方说话。每隔二十秒钟,就有一位侍者端着菜过来,见他们俩堵住了走廊,就请他们让路。他们俩并不中断谈话,只是不慌不忙地贴紧点墙壁。不管顾客吵嚷得多厉害,侍者推搡得多厉害,他们照样聊他们的天。
“你看。”小伙子指一指缪法进的那个单间,悄声说道。
两个人抬眼看去。门像被风刮的一样在微微晃动,最后非常慢地关住了,没有听见任何响声。两个人不出声地相视笑了笑。伯爵一个人待在里面,那副模样多半是挺好看的。
“顺便问一句,”娜娜说道,“你看过福什里写的那篇关于我的文章吗?”
“看过,题目叫《金色苍蝇》,”达盖内答道,“我没对你提起,怕你难过。”
“难过,为什么?他那篇文章挺长的。”
《费加罗报》发表评论她的文章,她感到挺得意。那份报纸是她的理发师弗朗西斯带给她的,如果弗朗西斯不对她解释,她根本不明白那篇文章所写的就是她。达盖内偷偷地打量着她,以开玩笑的神态冷笑一声。说到底,既然她自己感到满意,别人有什么理由不满意呢?
“劳驾!”一位侍者端着一盘冰激凌,喊一声把他们分开。
娜娜向缪法正在里面等待的那个单间挪动一步。
“那么,再见,”达盖内说道,“去找你那个王八吧。”
娜娜停住了脚步。
“为什么叫他王八?”
“因为他就是王八嘛,这还用问!”
娜娜又回来背靠在墙上,现出非常感兴趣的样子。
“噢!”她只这么说了一声。
“怎么,你连这件事也不知道?亲爱的,他老婆和福什里睡觉呀……大概是在乡下的时候开始的。刚才,福什里是在我来这儿的时候和我分的手。我估计今晚他们又在他家幽会。我想他们编造了一个借口,说她外出旅行了。”
娜娜听了,兴奋得连话也说不上来。
“我早就料到啦!”她终于拍着大腿说道,“那回在路上,看她那副样子我就猜到了……一个正经女人居然会欺骗自己的丈夫,而且是和福什里这种风月场上的老手!这回他肯定要把他那套拿手好戏统统教给她啦!”
“唔!”达盖内阴阳怪气地说道,“对她来讲,这不是头一次尝试啦。说不定她与福什里一样是老手呢。”
娜娜听了,气愤得叫起来。
“真是的……什么世道!真让人恶心!”
“劳驾!”一位侍者拿了好多瓶酒,叫喊着从他们中间穿过。
达盖内把娜娜拉到身边,抓住她的手握了一会儿,用清脆的嗓音——像口琴吹奏的曲子一样的嗓音,使娜娜这类女人着迷的嗓音——说道:
“再见,亲爱的……你知道,我一直爱着你。”
娜娜抽回自己的手,笑吟吟地回答他,但旁边那间餐室里的叫喊和欢呼声震得门直摇晃,把她说的话全淹没了。
“傻瓜,咱俩的关系早结束了……不过,不要紧。过几天你来吧,咱们好好聊聊。”
说完,她又变得很严肃了,用良家女子的愤懑口气说道:
“哦!他是个王八……咳,亲爱的,这真叫人厌烦。我嘛,一直就讨厌王八。”
娜娜终于进入了那个单间,看见缪法坐在一张窄窄的长沙发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脸色苍白,手微微颤抖。他丝毫没有责备娜娜。娜娜呢,心头很不平静,对他既怜悯又蔑视。这个可怜的人,被他的下流老婆如此卑鄙地欺骗了!她真想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安慰他一番。可是,话说回来,这对他也没有什么不公平,他在女人面前总是呆头呆脑,这回也该吸取点教训了吧。然而,怜悯之心还是占了上风。她没有像她打算的那样,吃过牡蛎就打发他走。他们在英格兰咖啡馆待了将近一刻钟,然后一块回奥斯曼大街。时间是十一点,还不到午夜,她可以想出一个温和的办法让他走。
出于谨慎,她在前厅里吩咐佐爱道:
“你要监视他,如果另一位还与我在一起,你就叫他别弄出响声。”
“可是,太太,你叫我把他安排在哪里呢?”
“让他待在厨房里吧,那里更安全。”
缪法进卧室后就脱掉了礼服。壁炉里烧了一炉旺火。还是原来那间卧室,一式的红木家具,墙饰和椅套都是灰底大蓝花的织锦。娜娜曾两次想把这织锦换掉,第一次想换成黑色丝绒,第二次想换成带粉红色结子的白缎子;每次斯泰内答应后,她就按所需费用向他把钱要到手,然后把钱吃光,只是凭一时的兴趣,买了张虎皮铺在壁炉前面,另外买了盏水晶吊灯挂在天花板上。
“我嘛,一点都不困,我可不想睡。”房门关上之后,她说道。
伯爵再也不怕被别人看见了,顺从地依了她。现在他唯一考虑的是不要惹她生气。
“睡不睡随你。”他嗫嚅道。
然而,他还是帮娜娜脱掉靴子,才在火炉前坐下。娜娜的乐趣之一,就是对着衣柜的穿衣镜脱衣服,然后站在镜子前面自我欣赏。她把身上的衣服连衬衫全部脱光,一丝不挂地对着镜子久久地照着,忘记了一切。她迷恋自己的肉体,陶醉于自己软缎般的皮肤和线条柔和的腰身,庄重严肃、全神贯注地沉浸在自爱之中。理发师常常撞见她这样站在穿衣镜前,她连头也不回。遇到这种情况,缪法就生气,而她感到莫名其妙。这缪法怎么啦?她脱光了可不是让别人欣赏的,而是给自己欣赏的。
这天晚上,她想更清楚地照见自己,就把墙上枝形烛台的六支蜡烛全点亮了。但她正要让衬衫滑落时,突然停住了;一段时间来她显得有些不安,因为她有个问题已经到了嘴边,不吐不快。
“你读过《费加罗报》上那篇文章吗?……报纸在桌子上。”
她想起了达盖内的冷笑,心里存着一个疑团。要是这个福什里说了她的坏话,她非报复他不可。
“有人说那篇文章写的是我。”她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说道,“怎么样?亲爱的,你是怎么看的?”
她松开手里的衬衫,赤条条地站在那里,等待缪法读完那篇文章。缪法读得很慢。福什里那篇文章题为《金色苍蝇》,写的是一位姑娘的身世。这个姑娘祖辈四五代都是酒徒。贫困和酗酒经过一代一代的遗传,败坏了她的血液,在她身上演变成了女性的神经失调。她出生于郊区,成长于巴黎街头,高高的个儿,一身细皮嫩肉,十分漂亮,宛若粪堆上长出的一棵茁壮的苗儿;她来自贫穷阶层和被社会抛弃的阶层,矢志为它们复仇。她把在平民百姓中发酵的腐化堕落之风带上来,腐蚀着贵族阶级。她变成了一种自然的力量,一种破坏的因素,不自觉地在她两条雪白的大腿之间腐蚀和瓦解着巴黎,像家庭妇女每个月搅拌牛奶似的,搅得巴黎不得安宁。文章的末尾用了苍蝇这个比喻,一只从垃圾堆里飞出来的金光闪闪的苍蝇,一只从弃之路旁的死尸上吸取毒素的苍蝇,它嗡嗡乱叫,到处乱飞,通身像宝石般熠熠生辉,从窗口飞进一座座宫殿,落在谁身上就会把谁毒死。
缪法抬起头,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炉火。
“怎么样?”娜娜问道。
缪法没有答话,看样子他想再读一遍那篇文章。一种冰凉的感觉从头顶一直扩散到他的肩膀。这篇文章写得很潦草,句子之间互不连贯,许多字眼出乎意料,许多对比不伦不类。然而,读了这篇文章,他感到十分震惊,几个月来他不愿思考的所有事情,突然在他心里活跃起来了。
他抬起眼睛。娜娜沉浸在自我欣赏之中。她扭转脖子,全神贯注地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右腰上面一颗褐色的小痣。她用指尖轻轻地抚摩它一下,身子尽量地往后仰,使它显得更突出,大概觉得这颗痣生在那个地方既奇特又漂亮。然而,她又仔细研究自己身体别的部位,觉得挺有趣,又产生了小时候那种邪恶的好奇心;每次看到自己的肉体,她总是有一种惊诧之感,像一个姑娘发觉自己正在发身那样既吃惊又着迷。她慢慢地张开双臂,充分展示她那丰满的爱神的上半身,然后弯下腰,仔细打量自己的背部和前面,接着停下来,端详自己乳房的侧影和圆圆的、由粗变细的大腿。她越看越高兴,最后竟全身古怪地扭动起来,两膝分开,左右摇摆,腰肢在臀部之上扭动,就像埃及舞姬跳肚皮舞似的。
缪法出神地看着她,觉得她很可怕,连报纸也从他手里掉到了地上。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雪亮了,所以他蔑视自己。不错,在三个月时间里,娜娜腐蚀了他的生活;他感到自己连骨髓都被腐蚀了,被他不曾想到的肮脏东西腐蚀了。现在,他身上的一切就要腐烂了。他突然意识到这种邪恶将带来的祸害,看到了这种破坏因素所带来的解体,他本人遭到毒害,他的家庭被毁坏,社会的一角哗啦啦一下子就坍塌了。他无法把眼睛从娜娜身上移开,而是死死地盯住她,尽量让自己心里对她裸露的肉体充满反感。
娜娜不再扭动,一条胳膊搁在脑后,一只手捏住另一只手,两肘分开,仰着头站在那里。缪法瞥了一眼她那半闭的双眼、微张的嘴巴和含情脉脉的笑容;脑后金黄色的发髻散开了,像母狮的鬃毛披散在背上。她挺胸贴肚,腰部绷得紧紧的,像女战士的腰部一样结实,乳房硬挺挺的,软缎般的皮肤下肌肉十分发达。从她的一个胳膊肘向脚尖一路看下去,只见一条柔美的曲线,唯有肩部和臀部略略呈现波峰。缪法注视着这楚楚动人的侧影,注视着那融会在金黄色灯光中的金黄色肉体,注视着在灯光下像丝绸般闪光的丰满的乳房,不禁想起了自己过去对女人所怀的恐惧,想起了《圣经》中描写的那头淫荡而臊臭的怪兽。娜娜身上长满了绒毛,橙黄色的寒毛使她浑身毛茸茸的;而在她的臀部和大腿之间,肉感地隆起而又现出深深的褶缝的肌肉,给她的性器官投下一层朦胧而撩人的阴影,正是在那里隐藏着她的兽性。这是一头金色的怪兽,像一股没有意识的力量,仅仅她的气味就足以使世界糜烂了。缪法一直注视着她,像鬼魂附身、着了魔似的,闭上眼睛想不看她,可是那怪兽又出现在黑暗深处,比原来更高大,更可怕,姿态更迷人。现在,这怪兽将永远呈现在他的眼前,永远存在于他的肉体之中。
但娜娜蜷缩起了身子。她的整个肢体似乎动情地微微战栗了一下。她双眼潮润,身子蜷缩成一团,好像是为了更好地感受自己的肉体。然后,她松开相互握着的双手,顺着身体轻轻移动下来,一直移动到乳房,猛地一把抓住,激动地搓揉起来。她抬头挺胸,自我抚摩着,全身酥软,深情地用面颊来回蹭左右的肩膀。她淫荡的嘴向自己身上吹着欲火。她伸长嘴唇,久久地吻自己的腋窝旁边,一边对着另一个娜娜笑;那另一个娜娜也在镜子里吻自己哩。
于是,缪法有气无力地长长叹了口气。娜娜的这种自我淫乐使他恼火。突然,他心里的那些想法像被刮得无影无踪了。他冲动之下,一把抱住娜娜,粗暴地将她摔在地毯上。
“放开我!”娜娜喊道,“你弄得我好疼!”
他明白自己失败了,知道娜娜是个愚蠢、下流、说谎的女人,可是他想占有她,即使被她毒死也罢。
“啊!真不像话!”当缪法扶她站起来时,娜娜怒气冲冲地说道。
然而,娜娜倒是平静下来了。现在缪法该走了吧。她穿上一件镶花边的睡衣,走到火炉前面往地上一坐。这是她最喜欢的位置。她又一次问缪法对福什里那篇文章的印象,缪法想避免争吵,回答得模棱两可。娜娜声称她也捏着福什里的一个把柄,随后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在琢磨用什么办法把伯爵打发走。她希望用客气的方式,因为她终究是个善良的姑娘。她觉得给人造成痛苦,自己也没有意思,尤其因为缪法是个戴绿帽子的角色,想到这一点她的心肠就软了下来。
“那么,”她终于开口说道,“你明儿早上要等你老婆?”
缪法躺在扶手椅里,显得困顿不堪,四肢疲劳。他点点头作为回答。娜娜严肃地打量着他,而脑子里暗暗盘算开了。她坐在那里,重心压在一条大腿上,微微压皱了睡衣的花边,两手捏住一只光脚,无意识地转来转去。
“你结婚好多年了吗?”她问道。
“十九年。”伯爵答道。
“啊!……你老婆可爱吗?你们两口子和睦吗?”
伯爵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难为情地说道:
“你是知道的,我曾经求过你永远不要提这些事。”
“瞧!为什么不能提?”娜娜生气了,嚷起来,“我提起你的老婆,绝不会吃掉她的……亲爱的,女人嘛,全都差不多,半斤八两……”
她打住了话头,担心言多必失,只是摆出一副优越的样子,因为她认为自己是菩萨心肠。这个可怜的人,对他就得宽厚点儿。而且,她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愉快的念头,笑吟吟地打量着伯爵,又说道:
“哦,我还没有告诉你福什里散布的有关你的无稽之谈呢……这个人是条毒蛇。我并不怨恨他,既然他的文章还是可以接受的,不过他依然是条毒蛇。”
娜娜笑得更响了,放开那只脚,拖着身子移动到伯爵身边,将胸脯压在他的膝盖上。
“你想一想吧,他一口咬定你娶老婆的时候还是童男……怎么样?你还是吗?……嗯?是真的吗?”
娜娜两眼盯住他,逼他回答,两手慢慢地伸到了他的肩上,抓住了使劲摇晃,想从他嘴里掏出实际情况。
“也许吧。”伯爵终于神色严肃地答道。
娜娜听了,又一屁股坐在自己脚上,疯狂地笑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连连给缪法拍了几巴掌。
“不可能吧,这太滑稽可笑啦,只有你这样,你真是个怪人……我可怜的宝贝,你当时一定笨手笨脚!一个男人不会干这种事,岂不令人笑掉大牙!老实讲,我真想看看当时的情形……进行得还好吧?谈谈嘛,哎,请你谈谈好吗?”
她连珠炮似的向缪法提出一大堆问题,什么都问,连细枝末节都不放过。她一阵阵开怀大笑,突然哈哈笑得前仰后合,连睡衣也笑得滑落下来,不得不一次次撩上去,皮肤给熊熊的炉火映成金黄色。伯爵受到了感染,便一点一点地给她讲述了他新婚之夜的情景。他不再感到丝毫的别扭,最后自己来了兴致,便以得体的方式介绍了“他是怎样失去童贞的”。他还有点害羞,所以说话时词句都是斟酌过的。少妇越听越有味,进一步向他盘问伯爵夫人的情况。伯爵夫人天生丽质,不过据伯爵说,她可真是冷若冰霜。
“哎!得啦,”伯爵卑怯地嗫嚅道,“你没有必要吃醋。”
娜娜收敛了笑容,坐回到原来的位置,背向炉火,双手合起来抱住膝盖,托住下巴,一本正经地说道:
“新婚第一夜在老婆面前呆头呆脑,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为什么?”伯爵不解地问道。
“因为……”娜娜以教训人的口气慢吞吞答道。
娜娜一边说明自己的看法,一边频频点头,不过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讲得相当清楚。
“你看,这是怎么回事我很清楚……嗯,我的小宝贝,女人可不喜欢呆头呆脑的男人。你知道,她们因为害羞,嘴上什么也不说,但是可以肯定,她们心里想得可多呢。她们迟早会在你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到别处去打主意的。事情就是这样,我的宝贝。”
缪法似乎没有领会。于是,她又更明确地讲了一遍。她显示出母性的情感,出于一片好心,以朋友的身份,给他上了这堂课。了解到他是戴绿帽子的丈夫这个秘密之后,她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非常渴望与他谈一谈。
“上帝!我谈的尽是与我不相干的事情……我之所以说这些话,是因为我希望大家都幸福……我们一块儿聊聊,不是吗?那么,请你坦白回答我的问题。”
说到这里,娜娜打住话头,换了换坐的姿势,因为火烤得背部生疼。
“啊!好热。我的背都给烤焦啦……等一等,让我烤一烤肚皮……这样烤,什么病痛也没有啦!”
她转过身来,胸部向火,把双脚蜷缩到大腿下。
“喂,你是不是不再和你老婆一块睡觉了?”
“不和她睡,我向你发誓。”缪法怕娜娜找碴儿,这样答道。
“那么,那么你认为她真是块木头疙瘩吗?”
缪法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你是因为这个而爱我的吗?……回答呀,我不会生气的。”
缪法又点了点头。
“很好!”娜娜最后说道,“我早就料到了。唉!我可怜的宝贝!……你认识我姑妈勒拉太太吗?等她来的时候,你要她讲讲她家对面那个水果商的故事给你听……你想象一下吧,那个水果商……见鬼!这火真热。我得转一转身子,现在该烤左侧了。”
她让身子的左侧朝向炉火,在炉火的闪光中看到自己胖乎乎发红的身体,十分高兴,心里便起了一个风趣的念头,傻呵呵地开起自己的玩笑来了:
“嗯?我多像只肥鹅……啊!不错,一只架在烤叉上烤的肥鹅……我转动着烤叉,转动着。真的,我正用原汁在烤我自己哩!”
她又哈哈大笑起来,正在这时,传来说话声和砰的一声门响。缪法吓了一跳,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她。她又变得严肃起来,神色有点不安。这肯定是佐爱的猫,那该死的畜生,什么都被它打碎。午夜十二点半钟。这种时候,她哪里还有心思考虑这个王八的幸福?现在另一个来了,该打发他走了,越快越好。
“你刚才说什么?”伯爵讨好地问道,见她如此可亲可爱,心里非常高兴。
但娜娜一心想打发他走,态度突然变得粗暴起来,说话也不再注意分寸。
“哦!是的,水果商和他的老婆……是啊!亲爱的,他们从来没有碰过对方,根本没有干过这种事!……你知道,他老婆这方面的欲望非常强烈,而他呢,笨头笨脑,一点也不懂……结果呢,他以为自己老婆是块木头,便到别处去寻欢作乐,与婊子们鬼混,享尽了种种低级下流的快活,而他老婆则到外面去找比她的笨蛋丈夫聪明的小伙子,寻求同样低级下流的快活……夫妻间不能和睦相处,到头来都会落得这种结果。这种情况我见得多着呢!”
缪法终于听懂了她这番含沙射影的话,脸刷地变得煞白,想让她闭嘴,但她已经收不住了。
“不,别打岔!……你们这些男人如果不是没有教养的家伙,就会在你们的妻子面前和在我们面前一样可爱;你们的妻子如果不是蠢货,就会想方设法拴住你们,就像我们千方百计把你们勾引到手一样……这一切都是教养问题……行啦,我的小宝贝,好好记住这些吧。”
“请不要谈论正经女人,”伯爵语气生硬地说道,“你不了解她们。”
娜娜听到这话霍地站起来。
“我不了解她们!……可是,她们压根儿就不干净,你那些正经女人!不,她们根本就不干净!我就不相信你能找出一个女人,敢于像我现在这样,把身子脱得光光的让别人看……老实讲,你所谓的正经女人,真让我笑掉大牙!你可别逼我太甚,逼得我说出事后又后悔的话。”
伯爵没有反驳,只是低声骂了一句。这回轮到娜娜脸色变得煞白了。她默默地盯了他片刻,然后用清脆的嗓音问道:
“如果你老婆欺骗了你,你打算怎么办?”
缪法做了一个威胁的动作。
“那么,如果我欺骗了你呢?”
“唔!你嘛……”伯爵耸耸肩低声说道。
说实话,娜娜并没有什么坏心眼。从谈话一开始,她就尽量克制住自己,没有冲着他的面说他是戴绿帽子的角色。她希望听他心平气和地把一切讲出来。可是到头来,倒是缪法激怒了她,这就没啥客气好讲啦。
“啊,我的小心肝,”娜娜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来我家干什么的……两个钟头来你让我烦透了……你还是去找你老婆吧,她正和福什里在干那事哩。是的,一点儿不错,在泰布街与普罗旺斯街相接的地方……你瞧,地址我都告诉你了。”
看到缪法霍地站起来,像当头挨了一锤的牛摇摇晃晃,她得意地说道:
“如果正经女人搅和进来,抢走我们的情人的话!……说实在的,正经女人过得够舒坦的了。”
可是,没等她把话说完,伯爵猛不防一把将她抱起来,直挺挺摔在地上,随即提起脚,想照准她的脑袋一脚踩下去,让她住嘴。一时间,娜娜吓得要死。缪法气昏了头,疯子般在房间里乱走起来。娜娜见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痛苦得浑身直哆嗦,不禁感动得潸然泪下。她后悔得要命,将身子蜷缩起来,让火烤右侧,开始安慰缪法伯爵。
“亲爱的,我对你发誓,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不然的话,我是不会说的,绝不会说……再说,事情也许不是真的。我嘛,什么也不能肯定。是人家告诉我的,外面风言风语在议论这件事,但这就算得了真凭实据吗?……唉!得了,你犯不上自寻烦恼。我如果是男人,才不会把女人放在眼里呢!女人嘛,你还没看透?从上层到下层,全是一路货色,统统是贪图享受的婊子。”
娜娜这样大骂女人,忘记了自己也是女人,只想减轻这一打击给伯爵带来的痛苦。但是,伯爵充耳不闻,听不进去。他一边跺脚,一边穿上靴子和礼服,在房间里又来回走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房门,最后气冲冲地走了。娜娜十分恼火,房间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还是大声说道:
“好呀!走好!这家伙,你同他说话,他真够礼貌啊!……我还一个劲儿安慰他呢!是我头一个改变了态度,一再表示了歉意,一点不错!……所以,是他故意惹得我生气!”
数落了这一通,她心里还是不痛快,双手使劲挠发痒的腿。不过,她终于拿定了主意……
“呸!去他的!他当了王八,又不是我的过错!”
她把浑身四周都烤遍了,烤得热乎乎像只鹌鹑,便往被窝里一钻,按铃叫佐爱去请在厨房等待的另一位进来。
外面,缪法气冲冲地走着。刚才又下了一场阵雨。街上滑溜溜的。他无意识地抬头看一眼夜空,只见一团团烂絮般的乌云,从月亮旁边急驰而过。这个时候,奥斯曼大街行人已很稀少。缪法沿着歌剧院的建筑工地,专拣黑暗的地方走,嘴里嘀嘀咕咕说些不连贯的话。这个婊子说谎。她是因为愚蠢而又狠毒,才编出那套谎话。刚才他应该把抬起的脚照准她的脑袋踩下去,把它踩个稀巴烂才对。总而言之,这实在太可耻啦,他永远不会再见她,永远不会再碰她,否则他就是一个十足的窝囊废。他像获得了解脱,大口地呼吸着。啊!那个赤条条的妖怪,像只蠢鹅在火边烤着,亵渎他四十年来所崇奉的一切东西!月亮从乌云里钻出来,把雪白的光华洒在阒无一人的街道上。缪法仿佛突然陷入了无边的空虚之中,心里害怕,绝望而又惊慌失措,止不住呜咽起来。
“天哪!”他喃喃说道,“完啦,一切全完啦!”
每条大街上,迟归的夜行人步履匆匆。缪法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那婊子胡编的事一再浮现在他像着了火的脑海里,他想分析一下事实。伯爵夫人应该在明天早上从谢泽勒太太的庄园回来。事实上,她完全可能昨天晚上就回到了巴黎,在那个男人家里过夜。现在,缪法回想起了他们在丰岱特庄园做客那几天的某些细节。一天傍晚,他发现萨比娜在花园的树丛下,显得非常慌乱,问她话都答不上来。当时那个男人就在场。现在她为什么不可能在他家里呢?他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完全可能,甚至觉得它是自然而又必然的。当他在一个婊子家脱掉外衣的时候,他妻子却在她情人的卧室里脱得一丝不挂。这种事是再简单、再合乎逻辑不过了。他一边这样分析,一边尽量保持冷静。他感觉到仿佛陷入了疯狂的肉欲之中,这疯狂的肉欲不断扩大,淹没并席卷了他周围的世界。一个又一个形象不断浮现在他眼前。赤条条的娜娜突然呼唤出赤条条的萨比娜。在这幻象之中,这两个女人一样厚颜无耻,一样受淫欲支配。他一走神打了个趔趄,差点被一辆出租马车撞倒。从一家咖啡馆出来的几个女人,嘻嘻哈哈故意用胳膊肘搡他。一时间,眼泪又涌了上来,怎么也忍不住,但他不愿意在人面前哭泣,便钻进一条漆黑的、没有人的小街,即罗西尼街,沿着一家家店铺,像个孩子一边哭一边走。
“完啦,”他闷声闷气地说道,“全完啦,一切全完啦。”
他哭得那么伤心,不得不靠在一扇门上,用被泪水沾湿的双手捂着脸。一阵脚步声吓得他慌忙离开那里。他感到羞耻、恐惧,见人就溜,像深更半夜在外游荡的人,慌里慌张。在便道上碰到行人,他就迈着轻松的步伐,生怕别人从他的肩膀的抽动看出他的遭遇。他沿着格朗日-巴特里耶街,一直走到郊区蒙马特街。这条街灯光明亮,吓得他赶紧往回走。他在这个街区转来转去,哪里最黑暗往哪里钻,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他心中大概有个目的地,脚步自动地引导着他,沿着曲里拐弯的道路,耐心地朝那目的地走去。最后,走到一条街拐角处,他抬头一看,目的地到了,这就是泰布街和普罗旺斯街交接的地方。他用了一小时才走到这里,一路上脑子里嗡嗡乱响,痛苦不堪;其实,这地方只要五分钟就能走到。他记得上个月一天上午,他曾来过福什里家,特意登门表示感谢,因为福什里写了一篇文章,报道杜伊勒里宫一次舞会,在文章里提到他的名字。福什里住在一层和二层之间的夹层,那套房子几个方形的小窗户,被一家店铺宽大的招牌挡住了一半。左边最后一个窗户,窗帘没有拉严,强烈的灯光从那条缝里漏出来,把窗户一分为二。缪法站在那里,盯住那条亮光,神情专注地等着什么。
月亮消失了,夜空漆黑如墨,飘着冷飕飕的毛毛雨。圣三教堂敲了两点钟。普罗旺斯街和泰布街一片黢黑,星星点点耀眼的灯光,渐渐隐没在远处昏黄的夜雾中。缪法没有动。那就是卧室,他记得四壁张挂着土耳其红棉布帷幔,尽里是一张路易十三式的床。灯似乎在右边的壁炉台上。他们可能睡了,因为看不到人影,窗户上那条亮光纹丝不动,就像是夜明灯的灯光。缪法双眼始终盯住上面,脑子里想好了一个计划:他去按门铃,不管门房怎么叫喊,迅速冲上楼,用肩膀撞开房门,在床上当场抓住他们俩,连彼此搂抱的胳膊都没来得及松开。但想到自己没有武器,他犹豫了片刻,接着决定用双手掐死他们。他把计划又考虑一遍,每一步都想得十分周密,觉得还是应该继续等一等,看看有什么迹象,把事情弄确实了再行动。这时如果出现一个女人的影子,他马上就按门铃。可是,一想到可能弄错,他心里就凉了半截。对方会说什么呢?他又狐疑起来,他老婆不可能在这个男人家里;这种想法真荒唐,根本不可能的事。然而,他还是站在那里,久久地等待着,眼睛老是盯住窗户,渐渐地视线模糊了,身体麻木了,软绵绵的有些坚持不住了。
又一阵骤雨。两个警察走过来,他不得不离开他避雨的门口。等两个警察消失在普罗旺斯街,他又走回来,淋得像只落汤鸡,浑身瑟瑟发抖。窗户上依然现出那条亮光。这次他正要离开,突然窗上闪过一个人影。那人影一晃即逝,他以为是看花了眼。但是,随即有接二连三的黑暗在窗上晃来晃去,这说明房间里有人在活动。缪法再次在人行道上一动不动地站住了,觉得胃里有一种被火烫了般难以忍受的感觉,现在他要等着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窗上飞快地晃过胳膊和腿的轮廓;一只巨大的手捧着一把水壶从窗口经过。一切都看得不很清晰,但他似乎辨认出了一个女人的发髻。他心里嘀咕:那好像是萨比娜的发型,但后颈似乎太粗。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无法做出决定。在犹豫不决、极度焦虑之中,他觉得胃真的疼痛难忍,不得不使劲顶住门,让疼痛减轻,浑身上下像个穷鬼似的瑟瑟发抖。尽管如此,他双眼还是死死盯住那个窗口,满腔的怒火渐渐化成了道德家的幻想:他看到自己当上了议员,正在对议会发表演说,慷慨激昂地谴责荒淫纵欲,宣布社会已经大难临头。他把福什里有关毒蝇那篇文章重写一遍,并且现身说法,断言如果让这种罗马帝国末期般的世风继续下去,那么这个社会就彻底完蛋了。这种幻想使他轻松了许多。但窗口的影子消失了,大概他们又上床睡了。而他呢,依然盯住那窗口,等待着。
三点钟敲响,接着是四点钟。缪法不能够离开。阵雨来时,他就躲进门口的角落里,两条腿被溅得湿漉漉的。街上再也没有任何行人。他两眼那么固执、愚蠢地盯住窗口,被那条亮光刺得生疼,不得不时不时闭一会儿。又有两次,窗口现出晃动的人影,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端着一把巨大的水壶,但两次又一切重归平静,那神秘的灯光依然照亮着窗口。影子也许会更频繁地出现吧。缪法一再推迟采取行动的时刻,这时脑子里又产生一个新想法,使他冷静下来了:现在他只需在这里等到妻子出来,是萨比娜他不会认不出来的。这种办法最简单,不会闹出丑闻,又能把事情真相弄个水落石出。他只要待在这里就成。他心里充斥着多种乌七八糟的想法,但他现在唯一感觉到的,就是弄明事情真相的隐约愿望。但是,在这门下久久地等下去,他实在无聊得发困,为了分分心,就试着计算他要等待多少时间。萨比娜必须在将近九点钟到达火车站。这就是说,他要等待将近四个半钟头。他很有耐心,想象着自己要在这夜间永久等待下去,觉得倒是挺有趣,所以决心一等到底。
突然,那条亮光消失了。这个十分简单的事实,对缪法来讲却无异于一个出乎意料的灾难,一件令人恼火、令人困惑的事情。显然,他们熄了灯,要上床睡觉了。已经这种时刻,这是合乎情理的事情。但是,缪法很气恼,因为现在那窗户变得黑乎乎的,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了。他继续望了一刻钟,就离开那扇门,在人行道上来回溜达,一直溜达到五点钟,不时抬头看一眼那窗户。窗户一直死气沉沉,有时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他仿佛看见玻璃窗上有人影晃动。他非常疲劳,人处于麻木状态,连自己在街角等待什么也忘记了,脚下不时绊住一块街石,猛地一惊,才清醒过来,浑身直打寒战,似乎连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了。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操心。既然这些人睡了,就让他们睡吧,何苦去管他们的事?四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些事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样一想,他心里的一切烦恼,连同他的好奇心,统统都消失了,只想这事儿拉倒吧,赶快去什么地方轻松地喘口气。街上越来越冷,不堪忍受,他两次走开了,又拖着脚步走回来,然后又走得更远了。完了,一切都完了。他一直朝大街走去,再也没回头。
他沿着一条条街道,垂头丧气地走着,贴着墙根,走得很慢,总是迈着同样的步子,鞋跟踏得街石咚咚响。他只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打转,每碰到一盏路灯,影子先是渐渐变大,然后渐渐变小。他仿佛躺在摇篮里被摇晃着,完全沉浸在这机械的运动里。就是后来,他也根本说不清楚自己经过了哪些地方,只知道自己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好几个钟头,像在一个马戏场里绕圈子似的。只有一件事他还记得很清楚:他的脸贴在全景胡同那扇铁栅栏门上,双手抓住铁栏杆。至于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自己也讲不清楚。他没有摇晃铁栏杆,只是尽量朝胡同里张望,心情激动不已。但是,他什么也没看见,整条阒无一人的过道完全淹没在黑暗之中,从圣马克街刮进胡同里的风,带着地窖般的潮气迎面向他扑来。他待在那里不肯离去。后来,他从梦中惊醒过来,大为诧异,心里嘀咕,在这种时分,自己跑到这里来寻找什么?竟然怀着如此强烈的兴趣,紧紧地贴住铁栅栏,铁栏杆都嵌进脸里去了。于是,他又游荡起来,心中充满绝望和极度的悲伤,像是被什么人背叛了,从此要孤零零一个人待在这黑暗中了。
天终于破晓了。冬夜过后这灰暗的黎明,映在巴黎泥泞的街道上,显得十分凄凉。缪法回到了新歌剧院建筑工地旁边几条正在修建的宽阔街道。铺了灰泥的路面,被大雨浇湿,再给马车碾来碾去,变成了烂泥塘。他根本不看脚踩在什么地方,只顾朝前走,脚下踩滑了,赶紧稳住别跌倒。天越来越亮,巴黎醒来了,街上出现了一队队清洁工和一群群上班的工人,这给他带来了新的惶惑。他的帽子水淋淋的,浑身泥浆,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人们无不好奇地打量他。他钻进脚手架下,靠在架子上躲了好长时间,头脑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意识,就是知道自己是一副可怜相。
这时,他想到了上帝。这种突然祈求上帝救助,祈求神灵安慰的念头,使他自己不胜惊异,仿佛这是一件意想不到、稀奇古怪的事情;这念头使他想起了韦诺先生的模样,眼前浮现出他那张胖胖的小脸和满口坏牙。几个月来,他一直避开韦诺先生,使韦诺先生十分懊恼,现在如果他去敲韦诺先生的门,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韦诺先生一定会很高兴。过去,上帝一直以大慈大悲保佑着他。他在生活中碰到些许的烦恼,碰到一点点障碍,就赶紧走进教堂,跪下来,让渺小的自己膜拜于万能的主脚下,虔诚地祈祷一番,走出教堂时,他总是变得坚强了,准备抛弃人世间的一切浮华,一心一意追求灵魂的永生得救。可是今天,只是当下地狱的恐怖再次攫住他时,他才战战兢兢地向上帝祈祷;各种淫乐侵蚀了他的灵魂,娜娜妨碍了他尽教徒的本分。现在想到上帝,他自己也不免吃惊。为什么在这场可怕的危机之中,在他脆弱的人性濒于彻底崩溃的危机之中,他没有马上想到上帝呢?
这样想着,他便迈着艰难的步子,去寻找教堂。他不记得哪里有教堂了,因为早晨看上去街道都变了样。走了一阵,他正要转过党丹河堤街角时,隐约看见圣三教堂尽头隐没在晨雾中的一座塔。萧索的公园里一座座白色雕像,看上去像黄叶丛中一个个冷得瑟瑟发抖的维纳斯。他登上宽大的台阶,跑累了,在门廊下停下喘口气才进去。教堂里冷森森的,昨天夜里断了暖气,高高的拱顶下弥漫着从彩绘玻璃窗渗进来的水汽。侧道还沉浸在黑暗之中,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只听见朦胧的黑暗中有脚步声,那是某个刚醒来的管堂职员很不高兴地趿着旧鞋子在走动。缪法呢,失魂落魄般撞在一堆横七竖八的椅子上,心里沉甸甸的直想落泪,走到一个小神龛的栏杆前面,在一个圣水缸旁边扑通一声跪下。他双手合十,恨不得能在热情的冲动下献身。可是,他只是嘴里念念有词,他的思想已经逃逸,又到了外面,沿着一条条街道走着,一刻不停,仿佛被一种不可抗拒的需要鞭挞着。他一遍又一遍祈祷:“啊,上帝,救救我吧!啊,上帝,请不要抛弃你的创造物,不要抛弃前来听候你审判的创造物!啊,上帝,我爱戴你,请不要让我死在你的敌人的手里!”没有任何回答,只有黑暗和寒冷包围着他,远处仍不断传来那旧鞋拖地的声音,妨碍他祈祷。他只听见这个令人恼火的声音。清晨的教堂空荡荡的,还没有人打扫,更没有会使空气稍稍变暖和的望早弥撒的人群。于是,他扶住一张椅子站起来,膝盖骨嘎巴响了一声。上帝还没有来到教堂里。他为什么要扑到韦诺先生怀里痛哭一场呢?此人同样什么也做不到。
他不自觉地回到了娜娜家,在门口滑了一跤,感到眼泪又要涌出来,但对命运并不愤激,只觉得浑身无力,心里痛苦。他的确已经精疲力竭,淋了太多的雨,挨了太多的冻。一想到要回到米罗梅尼尔街他那阴暗的公馆去,他就不寒而栗。娜娜家的门关闭着,他只好等待门房来开门。上楼的时间,他露出了笑容,这个小窝已经使他浑身暖洋洋、软绵绵的,他马上可以伸伸懒腰,睡上一觉了。
佐爱打开门一见是他,大吃一惊,而且有些不安。太太偏头疼得厉害,一夜没有合眼。不过呢,她总是可以去看看太太睡着没有,她蹑手蹑脚走进太太的卧室,而缪法一屁股落在客厅的一张沙发上。娜娜马上出来了。她跳下床,匆匆忙忙穿上裙子,光着脚,披散着头发,身上的睡衣经过一夜的颠鸾倒凤,已经皱巴巴的,有些地方撕破了。
“怎么!又是你!”她叫起来,脸涨得通红。
她被怒火激得跑出来,本想亲自把他赶出大门,但一见他那副可怜兮兮、垂头丧气的样子,还是产生了一丝怜悯。
“喔唷!你这浑身上下好干净啊,我可怜的狗!”她用比较温和的口气说道,“发生了什么事……嗯?你想去捉奸,结果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
缪法没回答,模样像条丧家犬。娜娜明白他根本没有搞到证据。为了使他平静下来,她又说道:
“你看,是我搞错了。你老婆是个正派女人,我担保!现在嘛,乖乖,你该回家去睡觉了。你需要睡眠。”
缪法坐着没动。
“行啦,去吧。我不能留你在这里……这种时候,你大概不至于认为可以留在这里吧?”
“怎么不呢?我们一块睡觉吧。”他吞吞吐吐道。
娜娜强忍住没有发火,不过她已经失去耐心。这个缪法莫非变成了白痴?
“行啦,走吧。”她第二次说道。
“不。”
娜娜又气又反感,于是大发雷霆。
“你这个人真讨厌!……老实说,你叫我受够了,去找你老婆吧,绿帽子是她给你戴上的……是的,她给你戴上了绿帽子;这话现在是我对你说的……喂!我的话你听明白没有?你还要死乞白赖缠住我不放?”
缪法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合拢双手恳求道:
“咱们睡觉吧。”
娜娜一下子气昏了头,神经质地抽泣得说不出话来。说穿了,这真是欺人太甚。这些事与她有什么相干呢?不错,她出于好意,尽量用委婉的方式让他知道这件事。可是现在,人家却想把屎盆子往她头上扣!不,她可不答应!她心肠是好,但总不能让人骑到脖子上来拉屎。
“见鬼!我受够了!”她用拳头捶着桌子骂起来,“好呀!我一直竭力约束自己,一直想忠实于你……可是,亲爱的,现在只要我开口,明天我就能成为富翁。”
缪法惊愕地抬起头,他从来没有考虑过金钱的问题。如果娜娜表示出这种愿望,他马上就能让她遂心如愿。他的全部财产都是她的。
“不,太迟啦。”娜娜怒气冲冲地说道,“我喜欢的是不等我开口就慷慨解囊的男人……不,现在你就是一次给一百万,我也不会接受,明白吗?一切都完啦,我还有别的事情呢……滚吧!否则,我可不顾后果了,就是拼上一条命我也不在乎。”
她威胁地向缪法逼近。她这个善良的烟花女子被逼得大发雷霆,但是她还是深信,自己对那些纠缠她不放的男人拥有权利,并且比那些人高尚。门突然开了,进来的是斯泰内。这真是火上加油。她可怕地叫起来:
“瞧吧!又来了一个!”
听到她的尖嗓门,斯泰内愣住了。意外地看见缪法在场,他挺不高兴,因为他害怕缪法要他做出解释,三个月来他一直退避三舍。他摇摆着身体,眨巴着眼睛,避免看伯爵。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喘得满面通红,模样都变了,仿佛刚刚跑过整个巴黎,特意带来一大喜讯,却触了一个大霉头。
“你来干什么?”娜娜粗声粗气问道,但语气中透着亲昵,故意嘲笑伯爵。
“我……我……”斯泰内结巴道,“我给你带一样东西,你知道的。”
“什么东西?”
斯泰内欲言又止。前天晚上,娜娜对他说,如果他不弄到一千法郎给她还债,她就不再接待他。两天来,他四处奔走,到今天上午才好不容易凑足这笔钱。
“那一千法郎。”斯泰内终于说道,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
“一千法郎!”娜娜嚷起来,“我是乞求施舍的吗?……哼!好像我稀罕你这一千法郎似的。”
她说着抓过信封,扔在斯泰内脸上。斯泰内是个谨慎的犹太人,吃力地把信封捡起来,呆头呆脑地望着少妇。缪法与斯泰内交换了一个绝望的眼色,而娜娜两手叉腰,更使劲地扯开嗓门喊道:
“喂!你们还不想停止对我的侮辱吗?……你嘛,亲爱的斯泰内,我真高兴你也来了,因为,你瞧,我可以彻底打扫啦……唔!好了,滚吧!”
可是,他们俩呆立不动,没有想走的意思,所以她又说道:
“怎么?你们认为我干了件蠢事?很可能!但你们让我烦透了!……呸!我干漂亮事干够啦!恨不得干件把蠢事,连命搭上也开心。”
他们想让她平静下来,央求她。
“一,二,你们不肯走?……好哇!等着瞧吧,我这里可是还有人呢。”
她突然一伸手,把卧室的门完全打开。于是,两个男人看见凌乱的床中间躺着冯丹。冯丹没想到会这样让人看到。他翘着两条腿,睡衣敞开,像头公羊躺在皱巴巴的花边之中,露出一身黑肉。不过,他并没有着慌,在舞台上什么意外的情况他没经历过!他起初愣了一下之后,便装出一副鬼脸来摆脱这种丢丑的场面。照他自己所说,他装扮成一只兔子,伸着嘴,歪着鼻子,整个脸不停地抖动。他那副下流的兔子模样,流露出一副色鬼嘴脸。一个星期以来,娜娜像某些青楼女子一样,疯狂地迷上了丑角难看的鬼脸,天天去游艺剧院找冯丹。
“看见了吧!”她像演戏似的指一指冯丹说道。
缪法本来准备什么都忍受了的,却难以忍受这一侮辱。
“婊子!”他结巴地吐出这两个字。
娜娜已经进了卧室,听到这句话又走回来,用一句话堵住了缪法的嘴:
“什么?婊子!那么你老婆呢?”
她说罢返回卧室,砰的一甩关上门,然后哐啷一声插上门栓。门外剩下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一声都不敢吭。这时佐爱进来了。她并不赶他们,而是心平气和地开导他们。她是个明白人,觉得太太的蠢事未免做得过了点儿头。然而,她仍然为太太辩护,说她与那个小丑是长不了的,应该让她这股狂热劲自动冷却。两个男人没说一句话便告退了。到了街上,两人心里油然产生了一种兄弟情谊,彼此默默地握了一下手,然后转过背,拖着沉重的脚步,各走各的路,远去了。
缪法好不容易回到米罗梅尼尔街自己的公馆时,妻子也刚到家。夫妻俩在宽阔的楼梯上相遇。这楼梯旁边阴森森的墙壁,令人禁不住打寒战。他们同时抬起眼睛,都看见了对方。伯爵衣服上仍沾满泥巴,脸色苍白,神色慌张,显然是在外面鬼混刚回来。伯爵夫人看上去则像乘坐了一夜火车,精疲力竭,困顿不堪,头发散乱,眼睛下面呈现黑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