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往事
乌云贴在远端的地平线上，像是一只皮肤灰白的巨手，把寒冷的空气死死地挤压在地面，与厚重的浓雾一齐，死死地包裹住整座城市，漠然地剥夺着一切温度。
夜色还未降临，街道上便早已变得空空荡荡，只拐角背风的地方，有一簇弱小的，被保护在垃圾桶内的火苗。火苗旁边站着两个沉默不语的年轻人，他们以一种极为统一的姿势，将两只手夹在腋下，佝偻着身躯，保持以最大的面积面对火堆，一看就是经常在寒冷街面上过夜的老手。
就在火苗渐渐衰弱，眼看着就要淹死在越来越浓郁的雾气之中时，街面上终于传来了一个与风声有些差别的声音：“你们两个缺心眼儿吗？把地方选在这里？”
随着这个声音，一个长着一张秀气的脸蛋儿，束着一头整齐长发的少年推开浓雾走了过来。他裹着一件破旧的船工夹克，粗糙的布料下面，鼓鼓囊囊的，满塞着肌肉，正是邹斯威，只是不知道为何，他看上去年轻了不少，粗略一眼，只有二十岁不到。
“可不能怪我，老邹，活儿是独眼儿接的。”站在火堆左侧的年轻人嘟囔了一句，向旁边扭了扭脚步，让出一个位置来。邹斯威老实不客气地站了进来，伸出一双手在火堆上烤了烤，接着便极为娴熟地将双手夹在腋下，然后冲着右边那个还未开口的年轻人说道：“说说看吧，独眼儿，什么活儿犯得着咱仨一块出手？”
寒夜里，“独眼儿”的一双眼睛亮得跟狼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得这么一个诨名。他拧了拧脖子，冲着街面上的一处指了指，说道：“打闷棍。”
也是巧了，“独眼儿”手指一抬，街面上立马亮起了一团迷蒙的亮黄色光芒，虽然有着浓雾阻隔，但只要是常年在这附近找吃食儿的人都知道那里是什么去处——“灵台”，城内最大的一间酒馆。
“打闷棍？这种地方？”邹斯威发出一个压抑的高音，然后他转了转眼珠，清了清嗓子，说道，“讲一讲吧，给了多少？”
“不是钱的问题，老邹。”独眼儿吸了吸鼻子说道，“这活儿是黑手亲自给的……”
“黑手？打闷棍？”左侧的那个青年人挠了挠脑袋，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他手下那么大一帮人，怎么能把这种活计交给你？”
“少说两句，麻子脸。”邹斯威不耐烦地瞥了这人一眼，然后扭过头来，冲着独眼儿说道，“讲讲细节。”
“今夜八点之前，有伙人会从东边儿过来。”独眼儿挺直了腰板儿，一边说，一边拿着手比画，“我们的任务就是在他们进入酒馆之前，给领头的那人来记狠的……”
独眼儿的手指头仿佛是有什么不得了的魔力，随着他的比画，街面上再次传来了异动，浓浓雾色之中，只听见一阵密集如雨点一般的脚步声。紧接着，数个昏黄的光源自东边奔涌而来，它们之间保持着整齐而严密的距离，宛若一条蜿蜒的长蛇。
“麻子脸，几点了？”邹斯威看着眼前这般盛况，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几个干瘪的声音。
“差两分钟……八点。”麻子脸的声音微弱而颤抖。
“黑手有没有说过，这单子做不成会有什么下场？”邹斯威铁青着脸，看向独眼儿。后者此刻已经退到了火堆的边缘，一副准备撒丫子开溜的样子。
“没说。”独眼儿咽了口口水，眼睛不敢与邹斯威对视，“没跟我说，因为……我接活儿的时候，报的是你的名字。”
独眼儿说完这句话，火堆四周一阵沉默。半晌后，才传出来一声低沉的怒号，以及一阵模糊的拳打脚踢的声响。
“醒来，你的情况很危险。”一个冷静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冲进了画面。接着，眼前的一切突然发散出如水一般的波纹，邹斯威只觉得一股刺痛从自己的头顶传来，他挣扎着睁开了双眼。
曾经熟悉的街道消失不见，映入眼帘的，是木制的屋顶，整洁的房间。在他的床前，站着一个浑身苍白的少女，她的手轻轻地搭在床头上，将邹斯威已然熟悉的面容展露无遗，但是不知道为何，邹斯威尚且还处于混沌之中的大脑里，产生了一种清晰的直觉：她并不是阿瞳。
“你究竟是怎么通过戎卫前庭的训练的？”对方似乎并不打算让邹斯威疑惑太久，继续用那副充满磁性的男嗓开口说道，“休息之前也不知道检查一下四周，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儿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邹斯威此刻明显不在状态，那条寒冷的街道还攀附在他的大脑里，迟迟不肯退去，所以他只能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对方话语中最具冲击力的信息上：“戎卫前庭？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瞳”皱了皱眉头，“她”不动声色地将手臂从床头上挪开，接着上下打量了邹斯威一眼，说道：“你先站起来，离开你身下的那台沉浸式体验仪。这是当年作为实验机型研发的二代机，没有在体验里设置‘模糊边界’，你没有设定任何体验关键词就躺了进去，要不是我发现得及时，你这个时候很有可能已经陷入体验里，完全出不来了。”
邹斯威听着对方的话，打了个激灵，腰背发力，几乎是“弹”着离开了身下柔软的被褥，彻底站起身来，他才发现刚刚躺着的那张“床”，除了主体和一张床差不多以外，其他的部位，不论是床下密布的信号束线，还是床头上竖立着的，充满了弧线美感的体验舱盖，都在表明它的真实身份。
就如“阿瞳”所言，这是一台沉浸式体验仪，“疫病”爆发之后，这种不用接触便能让人感受到接近真实的虚幻体验的仪器，便是温玉阁这种地方的标配。只是这种极为稀有的第二代型号，即便是他邹斯威也是第一次见到。
我没见过，着了道也不奇怪吧……不愧是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地方，要早知道，就设置点儿别的东西来玩玩，这下好了，大把美好时间都用来回忆那种东西了……邹斯威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后怕，一边给自己找补借口，一边挠了挠终于开始清醒的脑袋，冲着阿瞳露出一个满是尴尬意味的微笑。紧接着，他的心中便升起浓浓的戒备来，顾不得组织招牌式的假笑，他再次道：“你的声音怎么了？你究竟是谁？”
“我依然是阿瞳，只不过和她一起共用这具身体罢了。”“阿瞳”丝毫没有因为邹斯威的提问而显得不耐烦，换了个声音的“她”，耐心似乎成倍地增加了。
邹斯威挑了挑眉毛，或许是因为刚刚的“沉浸式体验”带来的影响，他并没有因为“阿瞳”的话而过于吃惊，反倒是在“上边儿”接受过的知识培训此时终于显露出了一些作用：“你们？你这是……精神分裂？但是……不对啊，按道理说，精神分裂不是应该不能共享记忆，而且人格之间相互独立吗？”
“阿瞳”点了点头，似乎是对邹斯威此刻的表现终于有了一些认可，“她”说道：“确实和你了解的那种情况有些区别，我们两个能够有规律地交替出现，而且彼此之间能够共享记忆，所以我说了，我们是在共用一具身体。”
邹斯威深呼吸了一下，随着他的呼吸，“沉浸式体验”的副作用逐渐消退，敏捷的思维再次回归，一个清晰的想法在他的头脑内成型：阿瞳究竟是谁，她抑或是他，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另一个问题。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怎么知道戎卫前庭的？”邹斯威抬起眼睛来，看向阿瞳湛蓝色的双目，希望能够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些什么内容，但他失望了。
“阿瞳”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然后“她”十分坦诚地说道：“我只是知道，但是我并不清楚我的信息来源是什么，说得直白一些，我的记忆有缺失，如果你硬要追求这个问题的答案……那就归咎于我这个沉睡了几百年的史前人类的身份吧。”
“所以，之前你……我说的是她，才会要求我带你们离开这个穹顶？”邹斯威小心翼翼地措辞，虽然对方现在表现得很好沟通，可那炫目的白色闪电在他心中造成的阴影并不是那么好抹除的。
“阿瞳”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两个动作虽然矛盾，但是意思却无比地清晰——“她”承认邹斯威的话，但是“她”并不想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邹斯威是什么人，“阿瞳”脑袋摇了一半他就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可他并不打算就此将这个话题打住。说实话，虽然接受过“上边儿”的训练，也承接了“上边儿”下达的任务，可“上边儿”——也就是阿瞳所说的戎卫前庭，在邹斯威的心中始终是个被迷雾笼罩着的组织，他想要知道关于“上边儿”更多的消息……
所以邹斯威拍了拍肚皮，决定采用曲线救国的方式，他那张秀气的脸上再次堆满了招牌式的谄媚笑容，然后他问道：“我说，阿瞳……现在是阿瞳兄弟？”
“阿瞳”皱着眉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他这个有些冒失的称呼。
“那什么，咱这么奔波了一路了，您不饿吗？”
温玉阁果真是波顿城内最好的烟花去处。
这一点从这位尽忠职守的护院身上便能窥得一二，邹斯威和阿瞳二人前脚踏出云崖集的门槛，准备去寻一些吃食，他后脚便出现在了二人的面前，看那样子，这段时间似乎一直就守在这四周，半步都没有离开。
在重又经历了一次没钱打赏的尴尬之后，邹斯威和阿瞳面前的矮几上，多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照护院的话说，这是还没到饭点儿，只能吃得简单些，但自小便在底层摸爬滚打的邹斯威知道，这两碗面可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波顿”所处的穹顶和他来的地方一样，都是在“三千世界”计划开始之后建造的第三代穹顶，虽然穹顶内的一切环境因素已经被调试到了最为适合人类生存的指标，但那都是理论值。几百年的穹顶生活下来，人类早已接受了一个事实，那便是穹顶内极其不适合耕种，只有在靠近穹顶核心的小部分地方才能勉强种植一些作物，所以……
所以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邹斯威此刻已经化作了一头恐怖的恶鬼，端着一个硕大的海碗，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三口两口，一大碗面眼看着便要见底。
面一见底了，那些刚刚压下去的“求知欲”便再次化作了心中的一只怪猫，拿着爪子不住地在邹斯威的心头一通乱挠。他斜着眼打量了一下旁边的阿瞳，发现这位也没比自己好到哪儿去，虽然吃得斯文了些，可碗里的面条也一样残存无几了。
邹斯威眼珠子转了转，把手中的海碗放回案几上，拿起护院留下的热帕擦了擦嘴巴，然后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说这秦立，怎么去了这么久？眼看着天都要暗了，还没回来。啧啧啧，这小子看着瘦猴一样，没想到身体这么抗造，我在‘上边儿’受训的时候，听过这么一句话：这红粉乡啊，是英雄冢，可别等着大仇没报，秦立先在这温玉阁内把人命闹出来了……”
“如果我没有看错，秦立应该暂时没有生育能力。”看样子阿瞳确实是换了个人，之前最感兴趣的男女之事他压根儿没有搭理的意思，邹斯威都快没话了的时候，他却突然搭了这么一句。
“哦？阿瞳兄弟，你怎的？对这方面还有研究？”邹斯威一听这话，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正襟危坐，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阿瞳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板着一张少女感十足的脸，说道：“是戎卫前庭真的没有教过你，还是你选择性地失忆了？我问你，引起‘疫病大爆发’，导致人类被迫展开‘三千世界’计划，四处修建穹顶的‘洛基病毒’在感染后会有什么症状？”
“症状？这还用‘上边儿’教？无非是呼吸困难，高烧，紧接着浑身出现灼烧状瘢痕，这种瘢痕不可逆，即便是九死一生从疫病中痊愈，也无法消除，所以才对那些感染过‘疫病’的人，有了‘野火’这个称呼……”
“还有呢？”饶是换了个性格的阿瞳，似乎也对邹斯威这种废话连篇的谈话习惯有些不耐烦了，他晃了晃手，直入主题，“你不会不知道吧？感染‘疫病’会导致人丧失生育能力。”
“这我咋知道，我又没感染过……等等，你什么意思？你是说，秦立他……”邹斯威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当然是个野火，真正的野火，帮助我们找到‘缪斯’的关键，不然我们为什么会答应帮助他复仇？”阿瞳看着邹斯威的目光仿佛是在看一个傻子，“我就算不答应他，等你，或者别的‘观察者’完成戎卫前庭下达的任务，这个穹顶应该也会打开吧？我们想要出去，是很难的事情吗？”
邹斯威丝毫不在意阿瞳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记下了“缪斯”这两个字，对方越是轻视他，他能知道的信息就越多。他嘿嘿一笑说道：“看来你休眠之前的级别不低啊，阿瞳兄弟，你连我是‘观察者’的事儿都知道？”
“不然呢？除非‘世界补全计划’完全启动，戎卫前庭怎么可能贸然干扰穹顶内部……”邹斯威竖着耳朵正待阿瞳讲得更多，他却突然停住了嘴巴。
邹斯威还以为自己套话的目的暴露了，条件反射就准备抽身离开，一抬头，却发现了他停住讲话的真正原因。
小院儿的门口，站了一位瘦高的青年，此刻他已经脱去了身上的防沙服，换上一身干练的黑色劲装。天外即将黯淡下去的阳光恰好投射到他的身上，衬得他那张原本就气质不凡的脸更加英气逼人，同时，也显得他脖颈上那片片仿佛被火焰灼烧过的瘢痕，更加触目惊心。
青年人此刻意气风光，他快步走向坐在庭院中的两人，朗声说道：“二位，且去准备一下，桃桃已帮我说定，今夜我们便面见林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