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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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血色银钩

001


傍晚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春雨,雨停后,空气中弥漫着桃花的芳香,一切都是那么静谧美好。

距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长安东市的街上却连一张活泼的人的脸也看不到,来来回回走过的人,竟都只露出半张脸。天气明明不算冷,行人却都恨不得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只除了一个人。此刻,一个大汉正慢悠悠地穿过街心。他穿着露肩的青灰长褂子,四十来岁,生着一张长马脸,确切地说是只有一半的脸,另外一半是白色头骨,骨头上一丝肉色也见不到,仅剩的半边脸上也是伤痕累累。他整个人都透着股阴森怪异感。

他的步子很轻,整个人犹如幽灵般静静地飘着。他的右边胯上系着一个细竹篓,背上驮着一根鱼竿,鱼竿上系着鱼线,鱼线拴着鱼钩,可鱼钩上既没有饵料也没有鱼,只有猩红的液体在不断地往下滴落,滴落的声音就像是水落在石板上那样清脆。他的眉毛向上挑起,形成一道剑脊。看起来,血滴落的声音似乎让他很开心,他脚下的步子轻快了些。片刻,他得意地望了望竹篓,嗓子像是被一根长鱼刺卡住了,发出十分尖细的声音:“六只了!”

想必那竹篓里定是藏了六条极好的“鱼”。

那深潭似的眼眸变得越发深不见底。他只回身望了一眼,街上稀稀拉拉的人群似乎陷入了他眼中的深潭。他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一直往前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与此同时,从不远处的春明门驶来一辆马车。马蹄踩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十分清脆。马车在瑞福楼门前停了下来。一把折扇轻轻挑起马车车厢前的门帘,却并未全挑开,只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

“真是怪得很,往常这个时辰街头巷尾全是人,今日怎这般冷清?”车里人一边撩着帘子一边说。

车夫纵身下马,四处瞧了瞧,也有几分起疑:“小郎君,先别管那么多了,你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眼下还是赶紧找个地方休息吧,明早还要去见圣上呢。”

车内人不语,只看着空空的街道出了会儿神。须臾,马车帘子被完全挑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白净小生。他身着一件雪白的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的细腰带,腰上挂了一只质感极佳的墨玉,头上别了一根红木簪子,额前有几缕发丝迎风飘飞,显得颇为轻盈。

他们在瑞福楼门前站定。只见门口挂着两只八角灯笼,上面用青墨朱砂点了几个美人儿,此刻两只灯笼正在风中轻轻摇曳着。许是觉得这景致甚是风雅,二人便踱步进去。

酒楼内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散客,看打扮应该都是些外来的商人。二人进来,他们头也没抬,看都没看二人一眼,只顾着眼前的吃食。

老板娘此刻正半眯着眼睛,趴在柜台打盹儿。小生没说话,只是轻轻咳了两声。老板娘的耳朵灵得很,听到声音后,她立刻就醒了。

“两间上房,再弄些熟食来。”小生将两锭银子放到柜台上。

老板娘揉揉眼,脸色却立刻变得有些发白,像是被吓掉了魂般,迷糊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生道:“酉时。”

老板娘惊叫了一声,既不收银子,也不理会小生,竟是第一时间跑到门口将店门掩了起来。

“怎么了?”小生不解。

门掩好,老板娘这才回来收好银子,道:“二位客官楼上歇息,随便住哪间都行,都是上房。”

小生疑惑地打量了一眼店内陈设,疑惑地问:“这么大的店,竟是没人住?”

待他走上去一瞧,果真房子都空着,间间是上房。

不多时,老板娘亲自端着酒食上了楼:“酒菜来了,小郎君请慢用。”

小生望了一眼老板娘,疑惑地问:“我这来了半晌了,怎么都没见着店里的伙计 ?”

老板娘放下食盘,叹了口气,道:“唉,都辞了。”

“辞了?”小生不解。

“是,辞了。”老板娘无奈地笑笑。

小生问:“没伙计你这店里忙得过来?”

老板娘苦笑:“小郎君说笑了,我这全店上下总共也没几个客人,哪儿还需要伙计?”

“我怎么记得你这店以往的生意挺红火的?”小生问。

老板娘叹了口气道:“可不,以前啊,我这店里头请四个伙计都还忙不过来呢,哪儿像如今,一天来的客人我一双手都数得过来。”

小生问:“这是为何?”

老板娘苦笑:“唉,一言难尽哪!”

小生想起东市街上同样很萧条,稍加思忖,问道:“可与长安城近日的异样有关?”

像是被说中了什么,老板娘赶忙把屋内的窗子一一合上,又将食指放在嘴边轻嘘了一声,眼中满是恐惧地道:“小郎君是外地来的吧?你恐怕不知道,最近长安城里来了只怪物,还是一只专吃人眼睛的怪物!”

“吃人眼睛的怪物?”小生很惊讶。

老板娘惋惜地道:“可不是,死了两个人,丢了四只活珠子呢。”

活珠子自然就是活人的眼睛。

“丢了四只活珠子……”小生摇头叹息,嘀咕道,“长安城竟有这样的怪物?”老板娘的话让他的心里生出了许多不安来。他思来想去,又问道:“那官府抓到那怪物没有?”

老板娘道:“自是没有。京兆府尹韦青天说还在彻查,只是都好些时日了也没给个准数,实在让人心里头发慌。唉,这要是沈小娘子在就好了,她办事素来利落,定然不会拖这么久。”

小生眼睛一动,又问:“沈小娘子?”

老板娘把屋内的东西都收拾妥当,才说:“是啊,只可惜她被圣上派去淮南道查案子去了,此事她怕是管不了了。”

小生唇角微动,问:“这沈小娘子又是何许人也?”

老板娘笑道:“小郎君平日怕是不爱关心这等闲事吧,竟是连沈小娘子都不知道?这沈娘子啊,可是咱长安城的风云人物!”

小生轻轻抿了一口酒,眼底含笑,道:“说来听听?”

老板娘也不见外了,坐到桌侧的条凳上娓娓道来:“她啊,可是咱长安城出了名的才女呢,查案子比那衙门里的青天大老爷还要厉害!说起来,她啊,还是前大理寺卿沈宗清沈寺丞的女儿,当年沈家可是风光,谁知怎么就得罪了人,愣是差点被人灭了门,只留下她一个独苗。当今圣上怜惜她身世凄惨,近几年便一直将她养在身边,宠爱得很。这沈小娘子也争气,小小年纪就有了她爹当年的风范,办起案来竟似个男子般定夺果断,短短几年破了不少奇案呢。”

小生看着盘中的菜,摇了摇头,笑出了声:“我竟不知她如此厉害。”

入夜。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窗外的风声更紧。老板娘临走前将窗户检查了一遍,并叮嘱小生晚上就待在房里,哪儿也别去,等过了五更天,月落日出之时那鬼怪便不敢出来作祟了。

小生谢过老板娘,却又看着紧闭的窗户出了神。

第二天清晨。小生简单收拾后匆忙下楼,车夫已经将马从后院牵了出来。

老板娘起得早,看到小生顿时吃了一惊。只见前一日还是小郎君装扮的人,今日竟穿着一件淡绿色的长裙,风髻露鬓,明眸黠慧,皮肤细润如温玉般柔光若腻,分明就是个打扮标致的美人儿。老板娘揉了揉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眼熟,又找不出是哪里眼熟,疑惑地道:“这……”

小生不去注意老板娘的眼神,笑道:“还要多谢您昨日的关照,我才没被那怪物吃了去。”

老板娘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说:“小郎君……哦,是小娘子,小娘子又说笑了。”

小生清浅一笑,上了马车,时不时撩开帘子看看外头。白日里的长安城,又是一番别样精致的美,东市也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景象,街道两旁到处可闻商贩们的叫卖声。

老板娘看着远去的马车出了神,来了客人也不记得招呼。少顷,她一跺脚,惊喜地道:“这、这不就是沈小娘子吗?我说昨日与她提起长安城的怪事,她竟安之若素,一点也不见害怕,原来竟真的是她!”


大明宫。

宣政殿四周古木参天,宫门楼宇鳞次栉比,殿内雕龙画凤,金碧辉煌。也只有长安内的皇城有这样的气派。

李忱 正翻阅着京兆府尹韦澳递呈的奏折,脸色沉郁,越看越气,最后终于忍不住将奏折重重地扔在地上。

左神策都尉王宗实慌忙捡起折子,道:“大家 又在想那件案子了?”

李忱竖起剑眉,怒道:“这青天白日的,京中竟有两个银柜被盗了!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就敢犯案,朕还拿他毫无办法,你说,这要朕以后有何颜面面对太祖皇帝?”

王宗实宽慰道:“大家千万息怒,小心伤了龙体。”

李忱又怒又气:“你说这个韦澳,他平时忤逆朕,朕念他有些才能,便纵着他,不与他计较。可如今,朕把这么重要的案子交给他,他却数日给不出个结果,同那些酒囊饭袋有何区别?”

王宗实为李忱斟上一盏茶,思忖一番,道:“大家先消消气,此案确实要复杂些,可这韦府尹不行,不是还有沈娘子为您分忧吗?”

李忱拿起茶盏,听到王宗实的话,手上动作一顿,复又将茶盏放回桌上,不悦地道:“哼,她也不叫朕省心。”

王宗实低头站在一侧,试探地问:“大家是在怪沈娘子得罪了郑国公那边?”

李忱喝了口茶,瞥他一眼,道:“你懂什么?”

王宗实赶忙把头一低,小心翼翼地道:“贱奴愚钝,自是不懂大家的心思。”

李忱看他:“这沈丫头如今还在申州办案呢,你好好的,提她做什么?”

王宗实眼珠子一转,窃喜道:“奴才不敢瞒大家,沈娘子今儿一大早便在大明宫门口候着了,只等大家下了朝好前来拜见。”

李忱正翻看着折子,听到此话眉头一皱,道:“你怎么不早说?”

王宗实低头道:“这是沈娘子吩咐的,说自己是有罪之人,此次前来一则是想帮大家分忧,再则便是来请罪的。”

李忱把手中的折子一放,就着王宗实端来的金盆洗了洗手,道:“叫她进来。”

王宗实道了声喏,弯着腰端着盆出去了。不多时,便见沈玉书身着一抹淡绿走了进来。玉书刚站定,便行了个大礼:“玉书参见圣上。”

李忱抬头望了她一眼:“回来了也不跟朕说一声。”

沈玉书双手作揖,垂着头道:“玉书……自知没脸见圣上。”

李忱神色未变,道:“你做错什么了?”

沈玉书把头低得更低:“玉书明知那庄生是郑国公府上的门客,却还是不顾情面定了他的罪,得罪了郑国公,还驳了太后的颜面,让圣上……”

李忱眉毛一挑,道:“那你说说,你何错之有?”

沈玉书一顿,小声地说:“玉书错在不该让圣上难做……”

李忱轻笑了一声,无奈地摇头:“起来吧。”之后,他又给玉书赐了座,吩咐御膳房的御厨备餐,将御膳挪到宣政殿来,又道,“你若也学了那些个无用的做派,祖宗的法度岂不是全成了摆设?”

沈玉书被说得羞红了脸,微微躬身道了个万福,便坐下了。之后,二人再无言语。待御膳上来,三杯酒下肚,李忱这才又说了一句:“这两月吃了不少苦头吧?”

沈玉书莞尔:“这是圣上对玉书的历练,玉书心中甚是感激。”

李忱笑:“出去一趟,学了什么本事不知道,倒是学来了一堆没用的奉承话。”说着,从八彩琉璃瓮中舀了三勺燕窝羹递给沈玉书,道,“吃了。”

沈玉书接过碗,认真地说:“玉书自小便在圣上身边长大,圣上对玉书的好,玉书无须用那虚假的体面话来奉承,玉书是打心底里感激圣上的。”说罢,舀起燕窝喝了一口,小孩儿似的笑道,“圣上,还是长安的燕窝好吃。”

李忱宠溺地一笑,道:“在朕身边,没必要那么拘谨,若还想吃什么,朕让御膳房的御厨们再多做一些来。”

沈玉书笑着连连点头,那碗里的燕窝跟掺了蜜似的,让她的笑里都带着甜。

李忱看着沈玉书,竟一时有些恍惚。不知何时,他养在身边的这个小丫头,竟然也出落得如今这般亭亭玉立。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玉书时,玉书还尚未及笄,也不若如今高挑,却凭着一股聪明劲儿就让他喜爱万分。

大中元年初,有个波斯使臣来大唐朝贺,酒席间使臣喝得半醉,趁着酒兴,突然说自己手里有一个难题,大唐绝对无人能解开。

李忱问是什么问题,使臣便让人拿出一个西瓜,问在场的众人西瓜里面的瓜子有多少颗,前提是不准将西瓜剖开去数。他让大臣们尽管商量,最后只准说出一个答案来。

如此刁钻古怪的问题果然没有一个人回答得出来。恰好那时沈宗清带着沈玉书一起参加宴会,她见众人眉头紧锁,突然站起来说:“我知道!”

所有人都看着她,使臣也瞪大了眼睛。李忱大喜,问她有什么办法。本以为她要细细算上一番,谁知她却一脸稚气地说根本不用看,只需用手摸一摸西瓜,西瓜自会告诉她。

众人大惊,却见她只伸手摸了摸西瓜。

使臣吃惊道:“小娘子,那你说说看瓜子有多少颗?”

沈玉书眨眨眼,想都没想,道:“我早就知道了,瓜子正好有一百五十三颗。”

众人皆错愕不已,那西瓜完好无损,难道她有隔板猜物的本事不成?就算能看到,那么多瓜子少说也得数上一炷香的时间。

使臣笑了,道:“你这么肯定?一颗不多一颗不少?”

“当然。”沈玉书点点头。李忱于是命人过来切瓜,她却笑着阻止:“圣上且等等,切瓜之前玉书想和使臣打个赌!”

使臣惊讶,道:“赌什么?”

她笑着说:“我要是输了,阁下就得当着所有人的面夸赞我大唐比你波斯繁盛;我要是赢了,便当着所有人的面学狗叫,阁下看如何?”

沈宗清听完,脸上已像被泼了泥彩。

此时,使臣的脸色更难看了,他看着沈玉书微怒,道:“你这赌注有问题。”

沈玉书天真地笑:“哪里有问题?”

使臣脸色不好地道:“你这是变着法地侮辱我波斯国,我怎能答应?”

沈玉书眨了眨眼睛,道:“回使臣,只要我没输,阁下不就不用承认我们大唐比你们波斯厉害了?还能看到我学狗叫,这赌注哪里有问题了?”

使臣的脸色越来越黑,他却终究没再说什么。

“现在可以切了。”沈玉书无比自信地看着使臣。

使臣想了想,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却不得不开口承认道:“圣上,不用猜了,是这个小娘子赢了。”

“阁下认输了?”沈玉书道。

使臣点点头,但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沈玉书道:“我说了,我赢了我就学狗叫。”她果然学着小狗叫了几声,又冲着使臣做了几个鬼脸。她的做法不但不会显得丢脸,反而还让人觉得很可爱,在场的众人谁也没觉得奇怪。

李忱道:“你还没切呢,得数数才知道。”

大臣们面面相觑。沈宗清低声问道:“你怎么就知道瓜子有这么多颗?”

“阿耶,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不过巧的是他也不知道。”她指指使臣。

李忱得知真相后,惊讶地问道:“你是瞎猜的?”

“是。一个没有切开的西瓜,不论是谁都是不可能知道瓜子数目的,出题的人当然也不知道,可是人们总觉得他肯定知道,所以没有一个人敢说。只要没人猜出答案,出丑的就是大唐了。”她又道,“于是我就随意说了个数字,当然,这并不足以让他退缩,所以我还得找到他的一个弱点。”

李忱笑道:“所以你就以波斯国的颜面做赌注?”

“是的。他是波斯国的使臣,为了保住波斯国的颜面,定然不能让我输,而我只要不输,咱大唐便赢回了颜面!”沈玉书得意地说。

李忱看着这个小女孩儿,甚是喜欢。

那一年,小小的沈玉书得了个威风凛凛的封号——天下第一才女,乃当朝皇帝李忱亲封。

时至今日,李忱依旧记忆犹新。

当然,沈玉书也确实没有辜负这天下第一才女的称号,短短几年,已经办了不少奇案。此去申州,她更是顶着郑国公和太后的压力,关押了郑国公的门客庄生,替甘露之变时被无故牵连的白家翻了案,还查问出了李郑余党的下落,令李忱甚是欣慰。

两人一直聊到申时,沈玉书几次想与李忱谈起长安最近发生的几起怪案,可每每开口,都被李忱制止了。李忱只说让她早些回去休息,明日午时再来宣政殿找他。

沈玉书只好听命告退。出了宣政殿,没走几步远,王宗实便喊住了她。玉书回头,见他的手里正拎着一个鸟笼子。

王宗实是李忱身边的宦官,早些时候在御膳房供职,因为做得一手好菜,而颇受李忱赏识。就这样,他平步青云,顶了御膳房总管的位子,不久又升为左神策都尉,手下握有五千神策军,在宫中颇有些权势,朝中大臣都尊称他一声王贵人。

“沈娘子且等等。”王宗实道。

沈玉书停下,目光落向他手里拿着的鸟笼子,有些疑惑地问道:“王贵人这是?”

王宗实捏着嗓子笑道:“这是圣上前几日去燕林狩猎时捕到的一只百灵鸟,圣上念沈娘子此去申州有功,便把这鸟赐给了您,说是您日后破案无聊时还能拿它解解闷儿。”

沈玉书微微颔首,道:“有劳王贵人了,还请贵人回去代我谢过圣上。”

“好说好说。您如今可是圣上身边的大红人儿,老奴可担待不起,只望以后沈娘子别忘了老奴的好才是。”他眯着眼睛,扯着细细的公鸭嗓子,把老太监偷奸耍滑的模样表现得淋漓尽致,“圣上还在殿里,老奴便先走了。”

“王贵人请便。”沈玉书笑了笑,转身朝宫门外的方向走去。


酉时,马车停在了沈府。

门前,站着一个身着紫薇袍、脚踩祥云靴的年轻人。只见他细眉大眼,衣着华贵,仅额头一颗淡淡的朱砂痣便写尽了风流。沈玉书刚下马车便心下一喜,面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只因门前站着的那人是一个让她既讨厌又欢喜的人。

见沈玉书从车中下来,那人笑弯了眉眼,径直踱步过去:“你可算回来了,我都要在你这门前立成石人了!”

这人便是京中闻名的国子监祭酒林风眠之子——林之恒,平日里和沈玉书玩得最好。他举手投足尽是那京城公子哥儿的潇洒做派,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还俘获了不少闺中女子的芳心,就连最得当今圣上垂怜的小女儿丰阳公主李环也对他青睐有加。

不过说来也奇怪,他明明是个生在书香世家的大少爷,却偏偏最不爱念书。若单是这样也罢了,他还偏生调皮得很,气走了不知多少个师长。冬天寒冷,他又把那四书五经拿来烤火,直把他那嗜书如命的父亲气得七窍生烟。

原本他父亲给他起林之恒这个名字,便是望其能够“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早登金科,以光耀门楣。可谁知他偏偏逆着性子,把那书本看成了仇敌,整天就爱钻研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吃饭、睡觉、上厕所时都抱着本《周易》,可谓爱不释手。大家遂把他称作周易,时间一久,竟都忘了他那本名。

周易素来调皮,他父亲看不住他,便时常禁他的足,可谁知他又对那地上躺着的尸体来了兴趣,吵着闹着要当那下贱至极的仵作。若不是周易的母亲护子心切,林祭酒只怕早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

沈玉书望着他,打趣道:“你阿耶今日竟没罚你禁足?”

“我阿耶爱我如命,怎会舍得罚我?”周易撇嘴,瞧着沈玉书手中的鸟长得灵巧,好奇地问,“你素不爱这些带爪子的玩意儿,怎么还带只鸟回来?”

沈玉书也看看手中的百灵鸟,笑道:“圣上赐的。”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忍不住调笑道,“我去申州这两月,你是不是又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边说着,她一边领着周易进了门。

周易笑道:“倒真有一桩。我被我阿耶逼了三次婚,最后一个也没谈成,被他追着满城跑,差点被他给揍死。”

“怎么?那小娘子嫌你难看?”

周易笑道:“你什么眼神儿,我周易好歹也是玉树临风吧,长安城里能挑出几个比我俊的来?”

“那是你嫌弃人家长得丑?”

“那倒也不是。”周易拿起手中的折扇往沈玉书头上轻轻敲了敲,狡黠地笑道,“你还不晓得我吗?我这每日心心念念的只有你,又怎会容得了别人?”

沈玉书瞪他:“这与我听到的可不太一样!我只听人说你骗她们你在外面养了小娘子,难不成我还是你那养在外面的小娘子?”

周易傻笑:“是啊。”

沈玉书四下看了一眼,见无人,心下一松,又回头瞪他:“你再这样不正经,下次我便不理你了。”过了会儿,又看着周易,正色道,“此次找我,为了何事?”

周易得意地咳了一声,故弄玄虚:“案子。”

“你?查案?”沈玉书眉毛一挑,浅笑道,“你又在和你阿耶置气了?”

周易嘟嘟嘴:“这和他有何关系?再怎么说我也是京城第一仵作!”

“你什么时候成了京城第一仵作?自封的?”沈玉书笑出了声。

“不许笑!你去申州这两月,我可是日日苦心钻研,技艺大有长进。”周易不满。

“哦?”

“你不知道,这两月我可是破了长安城大大小小数十件案子,连那京兆府尹韦公都得听我的。”周易摆着一副能把牛皮吹破的滑稽模样,惹得沈玉书想笑又憋了回去。

“韦公素来明察秋毫,圣上都敬他满腹才华,他能让你牵着鼻子走?怕又是看在你阿耶的面子上吧。”沈玉书调笑他,“还有,你说的大案该不会是隔壁王婶偷了李姑家的鸡,张妈家的狗吃了陈家铺子的肉包子吧?”

沈玉书说到他心里去了,他听得喉咙发干,咽了口唾沫,笑:“那又怎么了?再小的案子也是案子。”

这下轮到沈玉书笑出了声,直道:“是是是,你说什么都对。”



002


两人进了沈玉书的院子,她先把鸟笼子放在院子的石凳上,随后同周易一同去了正房看望她娘亲罗依凤,罗依凤却不在屋里。沈玉书正要转身离开,恰好看到一个丫鬟从沈家佛堂那边走来。那个丫鬟她好像从没见过。

丫鬟很机灵,见到玉书便朝她行礼:“小娘子。”

沈玉书一边打量她,一边问道:“你是新来府上的?”

“是,小娘子。我叫碧瑶,前一个月才入的府,那时小娘子还不在京中。”碧瑶不卑不亢地答道。

沈玉书点点头,问:“你是服侍我阿娘的?”

“是。”碧瑶点头。

沈玉书又多瞧了她几眼,问:“阿娘呢?”

碧瑶低着头答:“大娘子在佛堂敲木鱼。她说今日是斋戒日,不许旁人进去,小娘子也……”

沈玉书稍加思索,道:“也好,明儿个我再来看她。阿娘近来可好?”

碧瑶不假思索:“大娘子很好,就是近来不爱吃东西,人也跟着瘦了。”

沈玉书叹了口气:“不吃东西怎么成?我瞧着你心细,往后叫膳堂多给她备些糕点,你在旁边提醒着,她总是能多吃一些的。”

碧瑶低头:“奴婢明白。”

沈玉书笑着从头上取下根簪子递给碧瑶,嘱咐道:“我看你是个聪明人,往后便多陪阿娘说说话,若是银钱不够,尽管跟我要。”

碧瑶偷偷掂了掂簪子的分量,眼底涌上一抹欢喜,忙答道:“小娘子放心,奴婢一定尽心尽力服侍大娘子。”

沈玉书点点头,道:“你且下去吧。”

碧瑶退下后,玉书才卸下了包袱似的,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周易方才一直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她与碧瑶的对话,如今看她这般模样,凑过来担心地问:“你母亲……还是那样?”

沈玉书没答他的话,只是咧了咧嘴,笑得苦涩。

自她父亲和兄长去世以后,她母亲便心如死灰,无心理家,只一心向佛,身体也每况愈下。玉书在外待的时间久,每每回来,都能看到母亲头上的银丝又多了不少。母亲是对父亲和兄长二人被害之事不能释怀,玉书知道,可圣上最忌讳她碰大理寺的卷宗,她纵有通天的本领,也实在无能为力。

周易知她心里苦,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犹豫了半天,才抬手拍了拍她的肩,挤眉弄眼地调笑道:“我们玉书怕不是被什么衰神附了体,瞅这副委屈模样,我看着都直想落泪。”

“一边儿去。”沈玉书被他弄得又气又笑。

周易嬉皮笑脸地道:“别啊,我今儿可是有要事找你。”

沈玉书拿他无法,道:“什么事?”

周易神神秘秘地道:“你回长安的途中可听说什么了?”

沈玉书往前走了两步,不紧不慢地问:“听说什么?”

周易快走两步追上她,道:“长安最近啊,出现了个专吃人眼睛的怪物!”

沈玉书脚下步子一顿,眉头一蹙,问周易:“这事儿连你也知道?”

周易把手中的折扇啪的一下合上,道:“何止是我,长安城的百姓谁不知道?短短几天时间就连续死了两个人,没了四只眼珠子,你说这事儿玄乎不玄乎?”

见周易如此认真,玉书问:“你怎么看?”

周易想了想,道:“坊间百姓都传这是个怪物,可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咱这长安城平平稳稳这么些年了,偏偏现在就生了怪物?”

沈玉书赞同地点点头,道:“可要是有人作怪,杀人可以理解,挖眼睛又是为何?”

周易摇摇头,道:“我也想不明白,最怪的是,两个死者还都是在生前被人挖的眼睛,之后才被杀害的。”

“你去验过尸体?”沈玉书诧异地看着周易。

周易得意地摇了摇扇子,道:“当然,我在京兆府的停尸房待了好几个时辰呢!”

沈玉书笑着看他:“许久不见,你倒似乎真的长进了不少。”

被玉书一夸,周易的耳朵瞬间红了,他装作无事地咳了两声,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明日我带你去看看尸体,兴许能有别的发现。”

沈玉书看着他神气的模样越发想笑,道了声好,送他出了门。


第二天早晨。微风拂面,春光融融,桃花开得正盛,美不胜收。沈玉书却没有心思去欣赏这等好春景。罗依凤比沈玉书起得早,此时碧瑶正扶着她逛院子。沈玉书走过去请安。

罗依凤道:“又去宫里?”

沈玉书看着罗依凤,点头:“嗯。”

罗依凤转眼看向一旁的碧瑶,吩咐道:“你去膳堂给小娘子端些羹汤来。”

碧瑶应了一声,却被沈玉书拦住了。玉书为难地看着罗依凤:“眼看圣上快下朝了,我若去晚了,怕是不好。我回来再喝也是一样的。”

罗依凤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吩咐碧瑶去拿汤,又帮她理了理衣服领子:“终究你也是个小娘子,小娘子还是要养在闺阁里的,你这天天进进出出怕是要让人说闲话了。”

“阿娘,女儿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可阿耶的事不能就那么算了,圣上信任我,我……”沈玉书双手覆上母亲的手,宽慰道。

“傻孩子,他哪儿是信任你,他分明是在处处提防你。他让你四处为他办事,却从不让你插手大理寺的案子,你道是为何?”罗依凤怜惜地看着玉书,满眼的心疼。

沈玉书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又给她理了理身上的薄披肩,才道:“阿娘,我都知道,可我不甘心。”说罢,她重重地呼了口气,和罗依凤道别后,转身出了门。


宣政殿。

李忱坐在香炉前,正看着面前摆着的那幅太宗皇帝的肖像。他看着看着,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苦笑。

自从登基以来,他便发了大志,要效仿太宗皇帝,让泱泱大唐再次傲立在这片土地上。然而目前藩镇割据,民怨沸腾,周边各小国早已蠢蠢欲动,大唐内忧外患,暴动频繁,长安城又时有凶案发生,所有的一切已经让这个胸怀大志的帝王心力交瘁。

他捧起太宗画像,缅怀之时,眼角已经微微湿润。他不知道如何能改变大唐颓败的局面,可又不想放弃自己复兴大唐的抱负。

“大家,沈娘子在外求见。”王宗实走进来轻声道。

李忱擦了擦眼角,将画像收好,平复了一下心绪才道:“宣。”

沈玉书进来后,王宗实退到了一边。玉书看到了李忱眼底的担忧,却只欠身行了个礼,并未多言。

李忱细细看了她两眼,笑道:“昨夜睡得可好?”

沈玉书犹豫再三,道:“回圣上,玉书昨夜睡得并不好。”

李忱担忧地问:“可是近日舟车劳顿,累了心神?”

沈玉书微微颔首:“想来圣上也听说了近日长安城里发生的怪事,玉书自知此事后,便彻夜难眠。”

李忱点头,道:“朕今日便是要同你说此事。今天下面来报说昨日城中又发现了一具尸体,经推断,应是前天夜里死的。这件事你可听说了?”

沈玉书身子一震,惊诧地问:“又死了人?”

李忱叹了口气,道:“已经是第三个人了,再这样下去,怕是只会使得人心惶惶……”

沈玉书掰了掰手指,陷入了沉思。片刻,她下定了决心似的,躬身行了个礼,道:“圣上,玉书以为此事大有蹊跷,必不会是什么凶兽所为,反倒更像是有人在蓄意作怪。”

“哦?”李忱挑眉。

沈玉书明眸闪烁:“就一环扣一环的案件来看,这作案之人倒像是蓄谋已久。细细想来,他杀人数目并不算多,反倒是杀人方法惹得坊间百姓人心惶惶,倒显得像是故意要引起恐慌似的。”

李忱蹙眉思虑许久,才道:“这个说法倒也合理。只是这案子甚是棘手,若是再查不出结果,只怕还得枉死更多百姓。”

沈玉书垂眸,似是有了思虑。片刻,她抚裙跪地一拜,坚定地道:“玉书恳求圣上命玉书追查此案。”

李忱似早料到她会有如此反应,大喜道:“按理说你刚从申州回来,朕本该准你多休息几日才是。可照目前情况来看,这凶手实在猖狂,加上行踪诡秘,官府多番查探也一直收效甚微。再加上之前几日的案件已引起了百姓恐慌,若是官府再大张旗鼓地去调查,恐怕会加重百姓的担忧。若是由你从旁协助调查,自是再好不过。”

她微微颔首,道:“玉书谢过圣上的厚爱,定不负皇恩。”

李忱叹了口气,起身扶她:“快起来,有你在,朕才心安。”

王宗实站在一旁观望了许久,眼睑时而扬起,时而低垂,两只鹰眼滴溜溜地飞转,似是自有一番打算。

沈玉书站起身,扶着李忱坐回龙椅之上,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道:“圣上,这个案子之前由谁管?”

“是京兆府尹韦澳。他办事素来稳妥,有什么问题你只管问他去。”

听到是韦澳,沈玉书放心地点了点头,道:“玉书明白。只是,玉书还有一事相求。”

李忱抬眼看她:“何事?”

沈玉书微微抬头,对上李忱的眼神,复又垂下了眼睫,道:“玉书想恳请圣上准许林之恒同玉书一起办案。他虽没什么经验,可验尸的本事还是不错的,有他在,玉书办案时也能便宜些。”

“林之恒?”李忱思索了一番,似是想不到此人是谁,道,“这又是何许人也?朕竟闻所未闻。”

沈玉书脸上一红:“回圣上,他是国子监祭酒林公之子,同玉书自幼便熟识,性子好,人也最是聪慧。玉书与他很是相投,便替他同圣上求了这个差事,还望圣上不要见怪。”

“这林风眠竟还养出个爱和死人打交道的儿子?”李忱笑了笑,点头道,“朕准了,你只管去办。”

沈玉书笑了,道:“谢圣上。”躬身行礼,之后又道,“若圣上没有其他吩咐,玉书便先退下了。”

说完她转身欲走,王宗实却拦住了她,道:“沈娘子且慢走,圣上还有事情交代呢。”

她蓦地站住,微微侧身,余光处只见一道清丽的身影从她旁边掠过,清风袭来,满面清香。她再望时,面前已经站着一位白衣男子了。男子似没有看到她一样,自顾自地躬身给李忱行礼。待他再次抬起头时,沈玉书才看清了他的模样。只见他一双黑色的眸子镶嵌在冠玉般的脸上,灼灼的黑眸似宝石一般,低眉转眼间自带着一种别样的风流。哪怕腰间别着个煞风景的酒葫芦,他也好看得不像人间该有的人物。玉书只看了一眼,便瞬时乱了心绪。

李忱道:“先前办案时,你便不慎受过伤,想来倒是朕之前疏忽了。这次案子不同一般,凶手的手段也残忍至极,因此,朕便给你找了个帮手。”

沈玉书回过神来,道:“他是……”

“他叫秦简,是朕的贴身护卫,不常示人。难得他练就了一身好武功,有他在你身边,朕也放心些。”李忱道。

沈玉书微微一愣,眼中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转而又看着李忱笑道:“圣上每天政务繁忙,实在不必如此替玉书烦心,玉书一个人惯了,身边突然多个人多少会有些不习惯。相比玉书,圣上的安危才是我大唐的根本,想来秦侍卫留在您身边会更好些。”

李忱深深地看了玉书一眼,道:“朕说把他给你,便不打算留他在宫中,你可不许推辞。”

沈玉书无法,只得颔首谢恩:“玉书谢过圣上。”

起身时,沈玉书扫了一眼身旁的秦简,心下五味杂陈。她心知圣上是为了防她才派这么个人来时时看着她。想来,她在申州私下约见回乡探亲的大理寺主簿李铭的事也已不是秘密。只是,因这一个人的到来,以后的每一步该怎么走,她却有些不知道了。如今的沈玉书已彻底乱了方寸。

李忱满意地点头,看着秦简,道:“日后就由你来协助玉书查案,不得怠慢。”

“是。”秦简微微躬身应答,之后再无话。全程他竟是连一眼都未曾瞧过玉书,眼里自始至终都是水一般的平静。

李忱看看玉书,又道:“你近来不在京中,倒是让丰阳心中气闷不已,那丫头闲极无聊时,总会跑过来怪朕,说让你做太多事情,害得你都没有时间入宫陪她聊天。恰好太液池旁有个单独的小院,名为山水苑,环境清幽雅致,朕今日就将那小院赏赐与你,以后你可常住宫中。有时间就多陪陪丰阳吧,免得她又过来找朕说理,怪朕不体谅你。”

沈玉书道:“如此,玉书就多谢圣上体恤。许久不见公主,玉书也甚是想念。”玉书说完,李忱便挥手让她先行退下。沈玉书率先朝着殿外走去,秦简则紧跟其后。

待走出宣政殿,沈玉书边走边思忖,许久后,凑到秦简旁边,轻声道:“待出了宫以后,你便不必跟着我了,随你去哪儿自在逍遥,你看如何?”

秦简依然不看她,只跟着她的步子走走停停,口中说道:“圣上让我时刻跟着你,我不能不从命。”

沈玉书眼珠子一动,道:“我不与圣上说就是了,你只管玩你的去,岂不美哉?”

秦简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斩钉截铁地道:“我只遵皇命。”

“你……”沈玉书被他的话噎得说不出话来,反倒憋了一口火气在心底。

待出了宫,秦简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沈玉书。玉书回身瞪他,他却依然目视前方,玉书便生了闷气,脚下步子越发快。可秦简毕竟是练过功夫的人,玉书就是腿脚再好也不可能将他甩开。

一气之下,玉书干脆径直上了马车,叫车夫把车赶得很快。谁知她拉开帘子一看,秦简竟还紧紧地跟着马车,气得她在心里直骂他是木头。


光德坊,京兆府衙。

沈玉书问府门前的一名衙差:“韦公呢?”脚下却和秦简较着劲。

衙差道:“最近长安城大大小小的案子繁多,韦公正在内堂整理案簿呢。”

人人皆知,京兆府尹韦澳为官清廉正直,体恤百姓,刚正不阿,且不贪恋权势,平日里性格豪爽洒脱,和小辈之间常常也能相谈甚欢,是个极容易相处的人。坊间百姓都尊呼他一声“韦青天”。

沈玉书点头,特意给了秦简一个眼神,不让他再跟着。之后,她随着衙差进入内堂,进去后才发现韦澳右手拿着狼毫细笔,整个人却伏在了桌子上,俨然已经睡着了。案桌上码放着厚厚的蓝灰簿子。

衙差打算去叫醒韦澳,被沈玉书制止了:“韦伯伯最近怕是烦心过重,也实在劳累,就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咱们去屋子外面等吧。”

此时屋外风风火火闪进来一人,蹦蹦跳跳的,欢呼雀跃着,不是别人,正是周易。

“哎,你这么早就来啦?”周易嘴巴咧成了一个大弧,“亏我刚刚还去了沈府找……”

沈玉书转过身,轻声嘘了一下,打断他后面要说的话,又用指尖指指身后的韦澳,道:“咱们去外边说事。”

周易望了望,刚住嘴,那边韦澳却已被吵嚷声惊醒了。韦澳眨了眨眼睛,蒙蒙眬眬间见门口站着一众人,抬手用力搓了搓眼睑,待看清都是谁后,顿时笑盈盈地道:“是玉书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玉书道:“韦伯伯,我前天才回来。”

韦澳满眼慈爱,道:“你这个小丫头,去了一趟申州没遇着什么事吧?”

沈玉书开心地道:“好着呢。”

“那就好,昨日便听宫里来人说圣上要你来帮我,我可是乐意呢,就怕累着你。我现在算是老了,不中用,看个卷宗都能睡着。”韦澳重重地叹了口气,拿起桌子上的一本案簿递给玉书,“你先看看。”

沈玉书点头,谦逊地说:“韦伯伯,玉书只是来和您学本事的,受累的还是您。”说罢,她接过案簿大致扫了一眼,里面记录的正是最近发生在长安城的金银失窃案。

玉书看得正愁眉不展,余光却瞥见秦简又跟了来,心下不悦,便把那案簿扔给了他,言下之意要他别去圣上耳边嚼舌根。

唰地飞过来一个东西,把秦简吓得一愣。他翻了两页才看出手中的物件是什么,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玉书,玉书却不再理会他。他又翻了几下手中的簿子,竟不知怎么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极浅的笑。

这一笑,他自己没觉察出来,倒是把沈玉书给吓着了。打见到秦简以来,玉书便没在他脸上看到过别的表情,如今见他笑,竟觉得比见了诈尸还要吓人。

玉书这一个回头,倒是让周易注意到了她旁边的秦简。周易上上下下地将秦简好好地打量了一番,才问道:“这位背着破铜烂铁的仁兄是哪位啊?”

秦简似乎并不喜欢周易如此形容他的心头好,皱了皱眉头,道:“这是上好的精钢剑。”

周易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心想管你什么精钢剑银钢剑的,反正我又不认识,在我眼里可不就和一堆破铜烂铁差不多吗?抵不住心下的好奇,他拿扇子戳了戳沈玉书,问:“他谁啊?你带他来做什么?”

沈玉书看了眼一旁站得笔直的秦简,无奈地道:“他叫秦简,是武艺高强的大内侍卫,圣上赐我的。”

周易回头又打量了秦简两眼,咂巴了两下嘴皮子,道:“圣上不赐你金银珠宝,也不赐你田地铺子,赐人做什么?难不成要把你许给他?”

沈玉书瞪他:“胡说什么!圣上是怕我有危险,要他保护我。”

周易又从头到脚地细细看了看秦简,许久才收回目光,把沈玉书往旁边一拉,小声道:“往后,你可得防着他。”

沈玉书见惯了周易嬉皮笑脸的模样,如今见他这般认真,便打趣道:“京城第一仵作何出此言啊?”

周易拿扇子轻轻敲了下沈玉书的脑袋,低声道:“傻啊你,圣上好好地赏你个大活人,不用想都知道,这是在防着你。”

沈玉书收了笑,正色道:“我知道。”

周易也笑,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朝秦简走去,扯着嗓子道:“我是林之恒,又名周易,你可以叫我周易。我是咱这京城闻名的第一仵作,也是京城美男榜的第一名。”

秦简垂眸轻轻点了下头,当是对他的回应,之后再无话。周易讨了个好大的没趣,心下不满,朝着秦简撇了撇嘴。

韦澳见几人闲谈甚欢,笑着打趣:“这林祭酒真是养了个宝贝儿子。”说罢,又叹了口气,言归正传,“想来你们一定知道了,前天夜里城里又死了一个人,昨天接到报案之后,我们就将人抬了回来,现在尸体还摆在后堂,丝毫未动,若无旁的事,我便带你们去看看。”

“烦请韦伯伯带路了。”玉书颔首。

三人随着韦澳去了东边的屋子。屋子是衙门里用来临时停放尸体的地方,里面黑漆漆的只燃了一盏蜡油灯。

进去前,周易瞟了一眼秦简,秦简似没注意到他的眼神,径直往前走。周易一挑眉,拿扇子往秦简身前一横,道:“此等机密之地你便无须进去了吧?”

秦简眼睫一垂,直直地看着周易,道:“圣上要我时刻护着沈娘子。”

“有我在,何须你?”周易不悦。

秦简眼底划过一丝浅笑,拿剑的右手猛地一抬起,把周易手中的扇子震出老远。他不顾气急败坏的周易,径直进了停尸房。周易气得把扇子踢得更远,也跟着进去。

尸体停放在木质的长条案板上,虽用草席包着,但还是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腐味。草席打开时,众人看到那人的脸上血糊糊的,鼻梁旁多了两个黑洞,眼珠子已经被人挖掉了。

周易仔细地查验了一番,发现死者除了两只眼睛不见了,其他的地方都完好无缺。死者浑身的肌肉紧绷,面貌已不太好辨认。

半刻钟后,周易蹙了蹙眉,道:“死者应是死于前夜亥时到子时之间。和之前发现的几具尸体相同,作案手法也类似,应该是同一个人所为。死者身上没有多余的伤口,但他的脸上和衣服上都有很多细小的血迹,应该是血液喷溅所致,所以他也是在活着的时候被人挖掉了眼珠子。”

沈玉书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也凑过去细细看了下尸体,却半天看不出端倪。正愁眉不展,死者袖口上的一抹粉色突然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定睛细看,发现那上面的竟是一朵绣工讲究的桃花。玉书眉头一皱,思量了片刻,侧头问周易:“这衣服的料子可是太湖丝品?”

“是啊,上好的太湖料子。”周易不假思索地答。

沈玉书依然蹙着眉头嘀咕:“看来是个有钱人……”思来想去,又问,“可这么好的料子,他为何要在上面画蛇添足地绣一朵桃花?既损了料子,也显得衣服颇为俗气了。”

“桃花?”周易诧异,细细一查看尸体的衣物,果真看到袖口绣着一朵很是俗气的桃花。他激动得猛地起身,道:“这、这不是万有福的衣服吗?”

沈玉书目光一转,道:“你是说,他是大通柜坊 的老板万有福?”

周易欣喜:“正是。”

沈玉书又低头闻了闻尸体的衣服,道:“我在他身上确实闻到了金银铜钱的味道,可又如何确定这人便是万有福?”

“前些时日,我陪张侍郎家的二郎去大通柜坊取银钱,正好见到了万有福,我清楚地记得,他的袖口就绣着一朵这样的桃花。”周易又道。

沈玉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说,倒真有可能是他。”又抬头看向一旁的韦澳,“韦伯伯,这人的身份可确定了?真的是万有福吗?”

韦澳看着沈玉书回道:“尸体是在一个小巷里发现的,虽然至今还没人来认领,但我猜,应该就是他。”

沈玉书又多看了两眼面前的尸体,复又看向韦澳:“除他以外,现场可还有别人的尸体,或者丢了什么东西?”

“除了死者外,在现场并没有发现其他人。哦,倒是这几个柜坊的金库都被盗了。”韦澳摇头,道,“我总觉得凶手是有计划地在作案。前几日我也曾派衙差连夜埋伏在大通柜坊和聚德柜坊周围,本想守株待兔,可谁知凶手狡猾得很,不知何时竟已潜入了大通柜坊内。后来只听见一声惨叫,衙差蜂拥而入,可除了在地上看到血迹之外,并没有发现万有福的尸体,不过柜坊里的金银却在顷刻间消失无踪。”

“可看到过凶手的模样?”沈玉书急着问。

韦澳一边叹着气一边摇头:“连影子都未来得及看到。”

沈玉书倏地皱眉,道了句“坏了”,惹得其余几人纷纷看向她。

沈玉书起身,叹了口气:“运来柜坊的金必喜死了,顺天柜坊的钱镇多死了,而如今,大通柜坊的万有福也死了,那么下一个……”

“娄千山。”一直在一旁干站着的秦简突然接话,惹得玉书不禁又看了他一眼。只是这停尸房里实在太黑,以至于玉书草草一眼只瞥见了秦简的一身白衣,并未看清他的脸。尽管如此,这也让她生了几分不自在,她只道了句“是”。

“按前几起案子的案发时间来算,凶手都是隔一天行一次凶,万有福是前夜死的,那么……”沈玉书边踱步边说,突然,神色肃然地看着周易,道,“我们得立刻去聚德柜坊一趟。”



003


今夜,注定又将是一个不眠夜。

位于安邑坊的聚德柜坊里似乎很热闹,灯火通明,快至午夜时,周围才渐渐安静下来。热闹和寂静有时候本来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有的寂静却能让人胆战心惊,比如死亡前的寂静。

聚德柜坊的正门前不知为何竟竖起一面高大的铜皮木鼓,不多时便有一个黑影从坊内蹿出。那黑影拿起木槌,重重地砸向鼓面,声音很大、很清晰,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击鼓。只是这声音实在敲得人心里发慌,怪物没抓着,倒让每个人心里都悄悄爬出了一只怪兽。

雾气蒙蒙,月光透过氤氲烟云。

“现在已经快到午夜了?”沈玉书问。

周易抬头看看四周,道:“是。不久前听到了梆子声,不多不少,整整十一下。”

沈玉书面色凝重,道:“奇怪,今天那怪物怎么突然不准时了?难道他要杀的下一个人,不是娄千山?”

“不会的。”秦简影子一样地贴墙站着,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又把玉书和周易吓得不轻。

铜皮鼓敲了一百下之后停下了,周围又恢复了寂静。

沈玉书心下感到不妙,吩咐衙差仍旧据守在原地,密切注意四方响动。之后,她又叫周易带几个衙差去其他柜坊看看,叫秦简去街上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

周易爽快地答应了,领着衙差快速地走了。倒是秦简,十分不愿意,依然雕塑一样地靠着墙,道:“圣上让我跟着你,可不是让我替你查案子的。”

“你既跟了我,便得听我的。”沈玉书眼睛盯着聚德坊的方向,嘴上回着秦简。

秦简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道:“你若遇到危险怎么办?”

“哪儿来的危险?”沈玉书笑。

“你现在就很危险。”秦简答。

沈玉书一时被噎住,半晌才道:“我让你去你就去,不许跟来。”说罢,她独自往聚德坊的方向走,秦简无奈,只得去街头巡看。

那个小厮正要将鼓槌收起来放在旁边的架子上,看到有人来,忙道:“几位请留步,夜已深了,聚德坊也已打烊,若是存取银钱,须等到明日才行。”

见玉书等人没反应,他又道:“几位大概还不知道,长安城现在鬼气森森,尤其是到了午夜前后,就有一个吃人眼睛的怪物四处游荡。还专吃有钱人的眼睛,这不,长安城四大银柜坊的老板已经死去了三人,现在只剩我们这聚德坊安然无恙。为了诸位的安危着想,诸位还是莫要在此逗留,谁知道那怪物会不会晃荡到这里时又突然想改改口味了?”

沈玉书摇摇头,道:“这位小哥说笑了,我不是来存取银钱的,而是来捉怪物的。”

小厮不想与她费口舌,道:“小娘子别说笑了,快回去吧,那怪物凶残得很,你可捉不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兴许我就有那神通呢?”沈玉书笑道。

“敢问小娘子是?”小厮知劝不动她,便问。

沈玉书笑:“我姓沈。”

小厮一惊,面色忽地变得不太好。一瞬之后,他才愧疚地道:“原来是沈小娘子,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不知小哥怎么称呼?”沈玉书问。

小厮不看她的眼睛,略低着头,道:“小人姓贾,单名一个许字,是聚德坊新雇的长工。”

沈玉书将贾许细细打量了一番,他看起来才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唇红齿白,皮肤黝黑却透着柔光般的细腻,像是贴了面泥似的,细腻得颇不真实。他举手投足间像是见惯了世面的,颇有几分油腔滑调的意味。沈玉书探究地看着他,道:“你平时在聚德坊都做什么活儿?”

贾许被玉书看得略显出几分不自在,道:“我本在聚德坊内做收纳,顺便誊录账本,忙的时候也会顶些杂活儿。”

“你倒是个勤快人。”她笑了笑,又道,“这一晚,你可见到过那怪物?”

“我等了一整晚也未曾见到,想来许是被我吓跑了。”贾许笑答。

沈玉书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他包着白布条的右手,朝他笑道:“那你可是厉害,竟连怪物都镇得住。”

贾许指了指眼前的大鼓,道:“沈娘子看看这面鼓,这可是我们掌柜的找了得道高僧开过光的。法音无边,鼓被我这么一敲,怪物哪里还敢来?”

沈玉书好奇地问道:“你们掌柜的还懂这个?”

贾许一本正经,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道:“是。我们掌柜的说了,这是他专程从法幢寺 里请来的太平鼓,什么怪物都镇得住。”

“看来这个法子还挺奏效。”沈玉书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又问,“那你们掌柜的呢?这鼓是他请的,怎么不由他来敲?”

“掌柜的正在房内核对账目,已经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贾许答。

沈玉书点头,朝柜坊里看去。里面安静得不太寻常,屋子里透出些微的亮光,这诡异的安静惹得她心里越发不平静。有阵冷风吹来,沈玉书掖了掖身上的薄裳,问贾许:“我可否进去看看?”

“沈娘子,这样不好吧,毕竟我们柜坊里藏的都是钱财,不好让旁人进去。我看夜也深了,小娘子还是请回吧。”贾许道。

沈玉书踮起脚尖望了望,见柜坊内昏黄的灯火跳动着,西边房内仍燃着烛火,薄薄的窗花上映着一个黑色的影子,想必屋里的就是娄千山。她停了一会儿,那贾许蓦地转了下眼珠,大有要赶她走的意思。

沈玉书不好私自闯进去,只好转身离去,在刚刚的小巷里等着。

没过一会儿,柜坊内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沈玉书还没走远,一瞟,见贾许正慌忙地从里面往外狂奔,还边跑边号,发出杀猪般的惨叫。他手舞足蹈,疯了一般,开口喊道:“死了,死掉了!大掌柜的死掉了!”

沈玉书难以掩饰地轻啊了一声,心想怎么会这么快又毫无征兆地死了人呢?按照凶手的作案习惯,他应该会在午夜前后潜入聚德坊,时间虽然对得上,可除了贾许,她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人进入聚德坊,埋伏在四周的衙差也没有发现异常。

另外从前面几起案子来看,凶手作案时,定会取下被害人的眼珠子,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可是方才聚德坊内一直很安静,谁也未听到有什么响动声传来。

沈玉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她只是定定地看着贾许,道:“现在我可以进去看了吗?”

贾许浑身抖如筛糠,颤颤地道:“沈娘子随意吧。”

聚德坊后面有一间大院子,四周都是翠绿的香樟树,院中弥漫着清香。

娄千山的房间里亮着灯,门已被贾许打开了,沈玉书等人进去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根木头,准确来说是一根用木头雕刻的人。木头人不仅神形兼备,还会动,鼻子眼睛和真人无异,而且身上还披着娄千山的衣服,远远望去几乎和真的娄千山一模一样,实在让人难以分辨真假。

沈玉书摸了摸木头的材质,又凑过去闻了闻,断定是榆木料子。透过榆木的年轮,她判定这个木头人是用一棵十年以上的老树雕刻而成的。榆木通体潮湿,说明是新砍伐的。她知道,长安城附近只有邵家村的王屋山上盛产榆木。

将这么粗重的大树从山上砍伐下来,再运到山下,最后又雕刻成精美的人像,首先说明此人的力量颇大,应该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壮年男子,其次这个人还应该擅长雕刻技艺。

另一边,周易带了十几个衙差去了顺天、大通、运来。三大柜坊虽然依次分散在崇贤坊、丰乐坊和永乐坊,但彼此之间相距不远。自从这几家柜坊出事后,官府为了阻止百姓闹事,便提前张贴了封条。

周易仔细查看了三处柜坊的金库,均发现周围有散落的脚印,但已经模糊不清。脚印边缘有一些枯黄的草渣,他捡起来用手捻了捻,又凑近鼻子闻了闻,下一秒则眉头紧皱。他将发现的物证悉数用绸缎包好,并做了详细的记录,做得倒也像模像样。

“林小郎君,你快过来瞧瞧,这是什么?”声音是从运来柜坊的院子里传来的。

周易闻声走过去,顺着衙差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地上有一枚很奇怪的东西。


夜色正浓,长安城早已宵禁,大大小小的街道上不见半个人影,万籁俱寂。此时此刻,秦简正提着他的爱剑,慢悠悠地走过街心。他走走停停,时不时地朝周边的铺子里望去,耳朵也机警地竖了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味,秦简嗅了嗅,一路走下去,发现腥味越发浓郁。他低头去看地上,发现血迹竟笔直地连成一条细线。沿着滴落的血迹继续往前走,他最后停在了位于平康坊的黑柳巷子。

黑柳巷子里阴风阵阵,秦简慢慢蹲下身子。透过月光,他看到地上赫然有一摊血迹,血迹已经风干。巷子旁是堵矮墙,墙上拖着一条断断续续的淡薄红线,想必墙上之前也挂了什么带血的东西,那摊血迹正是血沫子往下掉落所致。

黑柳巷子的前面不远处就是长安城著名的妓院春花家 。秦简的目光顿了顿,他想也没想就朝那边奔了过去。

春花家里现在依旧很热闹,秦简刚迈进门,就有几个打扮妖艳的风尘女子笑吟吟地围上来,道:“这位郎君,二楼请吧。”

秦简心头不快。他皱了皱眉,拿剑挡开那个女人朝他伸过来的手,开门见山地道:“你们最近有没有遇见什么奇怪的人?”

“郎君若今夜留下,奴家便细细说与你听。”那女人水蛇似的缠上秦简,调笑道。

“我是来办正事的。”秦简往旁边一闪,躲开了女子的纠缠。

“奇怪的人多了去了,我看郎君你就是一个。”女子脸色一变,道,“哪儿有男人来春花家却只是傻站着,东问西问的,却连念头也不敢动?”

这些风尘女子个个能说会道,话中更是绵里藏针。秦简本就不喜欢这种地方,更是讨厌被她们的污言秽语纠缠着,于是只得掏出十两银锭放在桌上,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这时,一个唤作荷儿的绿衣女子抢先拿走了桌上的银子,冲着秦简抛了个媚眼,道:“郎君,我知道。怪人嘛,想来只有一个。”

“说来听听。”

荷儿的双眼里冒着鬼森森的光,她看着秦简道:“前天夜里,有个穿着破布渔网裳、头戴蓑帽的男子来了春花家。那男人长得极丑,只是出手阔绰,而且那方面的需求又极度旺盛,一晚上招架了好几个姊妹也未见罢手。”她说完又掩嘴娇笑了几声。

秦简默了默,道:“你……伺候过他?”

荷儿十分得意,道:“那是自然。管他是谁,只要付了银钱,便都是爷。”

身后的几个伶妓皆掩饰不住地笑了起来。另一个和荷儿差不多年纪叫作灯儿的女子,更是笑得乱颤,道:“看这位郎君倒也算细嫩,生得更是标致,却要来打听这等事,莫非是要编出几本羞人的簿子?”

秦简无心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又摸出五两银子来,道:“那男子生得什么形貌?进来只是为了做那事?”

这回是灯儿抢了先,抓起银子收回包里,道:“他呀,五大三粗的,空有一身蛮力,要说长得啥样,说出来能吓死个人。除了做那事,他还喝了不少的酒呢。”

秦简目不转睛地望着灯儿有些错愕的眼神。

荷儿接着道:“那人只有一半脸,还有一半已变作了白森森的骨头。我们虽说在旁边伺候着,心里可是怕得紧呢。”

秦简垂眸思索了一番,又问:“然后呢?”

灯儿幽幽地道:“他疯疯癫癫的,进来就一直笑,像是办成了一件什么大事。”

灯儿语罢,秦简便急急地问她:“你的房间在哪儿?”

灯儿一喜,拉着他便要往楼上去,却被荷儿给拦住了去路。荷儿撒娇似的蹭上秦简,道:“灯儿没什么经验,郎君今夜不如留在我房里?”

“你们误会我了。”秦简一把甩开荷儿,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昨夜在哪间房里休息。”

“瞧你那火急火燎的样儿,怕是也忍不住了吧?”荷儿掩面憋笑,“在春香厅,我这就带你去。郎君今晚干脆就别走了,让我们几个姊妹好好伺候你。”

秦简皱眉,不与她们再说什么,只跟着她们到了春香厅。

春香厅窗明几净,花香扑鼻,任是哪个男人进来了,都不免会心存悸动。秦简却恍若未见,一派云淡风轻,只是在屋子里四处走动起来,又时不时地蹲在地上查看。

荷儿的做派老成一些,她轻轻掩上了房门,才冲着秦简道:“郎君想要怎么玩?”

“你们都出去!”秦简眉头紧蹙,冷声道。

荷儿急了,楚楚可怜地道:“郎君竟真的舍得将我等轰出去?”

秦简并未理会她,依然埋头在房里搜寻着。

灯儿虽然看起来年龄小了点,倒是更加聪慧些,凑到秦简身边,试探地道:“郎君这是在找什么呢?这屋子里莫不是有什么宝贝?”

秦简被她们吵得眉头一直不曾舒展,最后实在嫌她们烦,便扔给她们一锭银子叫她们都出去。


聚德坊里,娄千山的尸体就躺在屋子西北方向的博古架旁。博古架已然倾倒,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

沈玉书唤来几个衙差将博古架移开。待架子被移开后,众人见到地上的娄千山浑身血污,两只眼睛已被人剜了去。这样血腥的场面玉书已不是第一次见,可再次看到,她的心里还是难免会生出几分惊骇。

屋子外面起了风,吹得火苗儿忽高忽低,映在她脸上的光也忽明忽暗。沈玉书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蹲下身子硬着头皮去查看尸体,却见屋外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吵闹声,回头望去,原来是秦简和周易赶回来了。

“怎样,你们有没有什么发现?”沈玉书问。

周易抢先开口,故弄玄虚地道:“你猜我在失窃的柜坊内找到了什么?”

“找到了什么?”玉书问。

“我找到了三枚磨得光滑锐利的鱼钩子。”周易说罢,瞄了瞄旁边的秦简,嘲讽道,“不像某人,净绕着长安的街道翻跟斗了!”

沉默的秦简不为所动,不紧不慢地从怀里的布包中摸出一样东西来,居然也是一枚鱼钩子。

“你也找到了鱼钩?可这鱼钩到底有何用处?”沈玉书不解地问。

周易捏着下巴想了想,道:“想来和近来的几起案子有密切的联系。”

“我在春花家问了两个伶妓,一个叫灯儿,一个叫荷儿,据她们透露,案发当晚有个很奇怪的人去了春花家,我问她们那人的形貌衣着,从她们的口诉来看,我突然想起一个人。”秦简突然开口。

沈玉书诧异地看了一眼秦简,突然觉得此刻的他,与半个多时辰前和她拌嘴的那个人似乎有些不同。片刻,她把目光移向桌子上亮晃晃的鱼钩子,道:“你说的可是三年前喜欢用鱼钩钩人眼睛的骨面人?”

“不错。荷儿说那人的脸上有一半是骨头,穿着打扮和骨面人也几乎一样。随后我还在春香厅找到了这个鱼钩,想来,这便是骨面人的作案工具。”

周易被抢了话心有不悦,瞪着秦简道:“这么明显的事,用你说吗?”

沈玉书看着较真的两人,嘴角和眉毛都不自觉地扬了扬,道:“看来,事情有眉目了。”说罢,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秦简,他还是一副事事皆与他无关的模样。

受到了秦简的冷落,周易哼了一声,献宝似的拿出自己在柜坊内收集的草渣,道:“骨面人喜欢穿戴蓑帽和草鞋,这些在案发现场发现的碎草渣就是最好的佐证。”

沈玉书点头,稍加思索,又困惑不解地道:“可这骨面人不是在三年前就已被抓捕归案了吗?还被处以了极刑,怎么还可能出来兴风作浪?”

周易也不解地连连摇头。秦简在一旁把玩着他的剑,似是压根儿没听玉书他们的对话,这会儿却突然开口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句话,让沈玉书又陷入了沉思,可她的心里已有了自己的盘算。

其一,凶手的作案手法和三年前的杀人狂魔骨面人如此相似,要么是骨面人没有死,潜伏多年后继续作案;要么就是有人在故意模仿骨面人,以达到掩人耳目的目的。

其二,凶手作案后带着血淋淋的眼睛路过黑柳巷子,沿途留下了血迹,却没有想到将血迹清除干净,说明两个问题:要么凶手当时走得实在匆忙,忽略了血迹或没有时间清理;要么就是他故意为之。

其三,凶手最后又去了春花家买醉,而且找了多个伶妓,说明他极有可能没有家室,平日里独来独往惯了,性格上多少有些孤僻。那么这件事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凶手并不是没有时间清理血迹。

想到这里,沈玉书向贾许讨来了纸笔,写道:


凶手:壮年男性,三十岁左右。

身份:雕刻师傅、骨面人,暂无法确定。

可疑地点:邵家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沈玉书就有了誊录的习惯,每次都能从这些零碎的笔记中找到破案的关键。

收了笔,沈玉书又指指屋子里的木头人和眼前的尸体,道:“我这里也有发现。”

周易走到尸体旁看了看,半盏茶的工夫便看出了问题所在,道:“玉书,这娄千山的尸体竟然已经开始出现尸僵,我猜他应该是在近三个时辰内死的。”忽然,似是又看到了什么,惊喜地道,“玉书你看,他的嘴里居然也藏着一枚鱼钩子。”

“我看见了。”沈玉书正研究着自己刚写的线索,只微微抬头,道,“也就是说,他不是刚死的?”

“可以这么说。”周易点头,眼底写满了自信。

听周易一说,沈玉书皱起了眉,道:“可从我发现尸体到现在,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而已。难道凶手在我来之前便已将娄千山杀害了,他给自己预留了近两个半时辰的作案时间?”

一直不作声的秦简,突然道:“这就对了。”

沈玉书疑惑地回头看秦简,不解他话中的意思。

“凶手提前杀死娄千山后,又故意在屋内安放一个木头人,木头人和娄千山的身高相仿,外面的人便不会产生怀疑。确保作案环境安全后,凶手又将尸体隐藏在博古架后,才带着金银不翼而飞。”

沈玉书想了想,又望向还未回过神的贾许,道:“聚德坊的金库在什么位置?”

贾许哆哆嗦嗦地指了指身后,道:“往博古架右边走三十步就是了。”

众人走近一看,金库的门竟是开的,里面除了倒落的货架和砸烂的木箱子外,再看不到其他的东西。

聚德坊也被盗了。

沈玉书一愣,许久才回过神来,问贾许:“你平时在聚德坊做收纳,应该知道这里大概能容多少金银吧?”

贾许竖起指头,道:“差不多有两万两。”

“两万两?”周易惊了一惊,道,“也就是说四大银柜坊的金银加起来有近八万两,这么多的金银即便是得手了,短时间内怎么可能运得出去?”

沈玉书琢磨了一下,还未开口,倒是被秦简抢了先:“也不是不可能。”

沈玉书点点头,来不及惊讶秦简这次怎么如此多话,道:“若是四大柜坊周边藏有一个可以通达金库的暗道,那么转移金银便不是难事。”

魂不守舍的贾许愣了几愣,稍微稳定了情绪后才道:“我在聚德坊也当值不少的日子了,从未听说有什么暗道,你们会不会猜错了?”

沈玉书深深地看了一眼贾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金库里很是干燥,平日也几乎见不到光,可奇怪的是,西边光洁的墙壁上偏偏长出一株青翠欲滴的嫩草来。秦简走过去一瞧,皱了皱眉,用剑一挑,只听一声巨响,那堵墙壁竟徐徐打开了。

贾许挠着头,支支吾吾地道:“嘿,真是见了活鬼了。”

墙壁后面黑压压的一片,下面果然是个暗道。有风从里面往外吹出,沈玉书便猜到前面必定会有出口。

“我先下去。”沈玉书理了理衣服,作势要下去,却被秦简拦在了身后。她不解地抬头看向秦简,却被秦简一双好看的黑眸乱了心神。她忙收回目光,不自在地道:“你做什么?”

“圣上叫我护你。”秦简看了一眼玉书,眼睛又瞥向了别处。

沈玉书一愣,犟道:“我若不下,这案子怎么查?”

“我先下去,你拽着我的袖子,若有危险,你便可先走,我能替你挡一会儿。”秦简说罢,把袖子往玉书手里一塞,便转身往下走。

沈玉书还没答应,左手就被冷不防地塞进一只袖子,柔软的衣料让她的手不由得发烫,可她却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子。她不知道她的脸此刻已泛起一片红云。

“下个案子,你不许再跟着我。”

“嗯。”

黑暗里传来两人的声音,一样的轻柔,一样的小心翼翼。

周易在后头傻傻地望了半天,道:“喂,等等我啊,我怕黑!”说罢,他也跟了过去。

贾许则被沈玉书吩咐去了京兆府,将案情及时上报给韦澳。


暗道里漆黑潮湿,四周还有未干透的泥坯和深浅不一的铲痕,显然这条暗道开挖的时间并不算太长。

秦简拿着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三人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火折子的光亮很弱,秦简每走到一处都要细细查看。忽然,他停下了步子,看着前方出了神。沈玉书和周易顺着他看的方向看去,只见前方地上有两条陷在泥坑里的印痕和七零八落的脚印。

秦简俯身简单量了量印痕的深度,道:“深度约有三寸,宽嘛,大概有二寸。”

沈玉书的目光定了定,她道:“你们觉得这是什么东西留下来的?”

周易在脑子里细细过滤了一遍,道:“我想应该是马车。你们看,这两条印痕之间的距离和马车的左右差不多宽,刚刚老秦也量过了,印痕的宽度在二寸左右,马车的车轮宽正好够得上。”

秦简皱眉,似是对周易给他起的这个外号不甚满意。

“说的对,在长安城,按照最大规格的马车来计,一次也只能乘坐五六个成人,一个成人重就算一石 吧,六个人也不过才六石而已,如果是这样的马车走在路上,绝不会留下这么深的印痕。这说明什么呢?”沈玉书随口又抛出一个问题。

周易明眸一动,接道:“说明这马车里面的根本就不是人,细细一想,或许就是聚德坊失窃的金银吧。”

沈玉书点了点头,道:“极有可能。凶手提前挖凿了暗道,暗道里又安放了多辆马车,金库的银子得手后,便装在马车中从暗道内撤离。也难怪凶手每次作案都来无影去无踪的。”

“嗯。”秦简应声,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十步远,沈玉书突然停下来,嘘了一声,道:“等等,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周易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子,道:“没有啊。有声音吗?”

沈玉书的听觉和嗅觉向来敏锐异常,此刻她确信自己绝没有听错。她拉了拉周易,示意他往暗道的墙壁上靠,一旁的秦简也跟着凑过去听,确实有声音透过厚墙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怎样,听到了吧?”

周易嗯了一声,不解:“这是摇骰子的声音?”

“我猜是。”沈玉书点头。

周易想了想,道:“也就是说,隔壁可能还有另一番天地?”

沈玉书想了很久,才道:“没错。可是什么地方会有这么大的骰子声?”

秦简的嘴角淡淡一撇,他道:“赌坊。”

“没错,长安城大大小小的赌坊加起来不下百处,这么多赌坊中距离聚德坊最近的便是云乐谷赌坊,可即便如此,两者相距也有一二里路,我们便生了顺风耳,也断听不到那边的骰子声。除非,我们所在的这条暗道正通往云乐谷。”周易的眼睛里光华璀璨,他惊讶地道,“难道这批金银都被偷偷运到了云乐谷里?”

这个发现让他们更加笃定失窃的黄金仍然还在长安城内,或许正如周易所说,云乐谷是一个很有嫌疑的地方。

沈玉书提议道:“咱们干脆趁热打铁,尽快从暗道中走出去,说不定马上就会柳暗花明了呢。”

几人稍一合计,觉得有理,便继续往下走。刚走了没几十步远,秦简手里的火折子就快要烧完了,周易忙从袖子里拿出新的更换。怎知风声乍起,秦简正用手去护新的火折子,以避免其被风吹灭,可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些,火苗在跳动了两下之后,终究还是熄灭了。

秦简皱眉轻叹:“灭了。”

这下轮到周易难受了,他扯着嗓子怨秦简:“我说你好歹也是一品带刀护卫,怎么连个火折子也护不住?我怕黑啊!这没火可怎么走?”

沈玉书无奈地摇摇头,望着前方飘来星星点点的亮光,提醒道:“前面有光的。”可是随即,沈玉书便脸色骤变,因为她闻到了一股烟火的味道。

“不好,快走!那是火光。”秦简反应迅速,回身拥着沈玉书和周易往回走。

“看来是凶手发现了我们,想把我们烧死在暗道里。”沈玉书边跌跌撞撞地往回走,边嘴里念叨着。

果然,暗道里的烟雾越来越浓,三人都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周易急得直跳脚,一拍脑门儿,道:“唉,早知道出门就该看皇历了。这下怎么办啊,咱们几个不会真就撂在这里吧?”说着,他眼睛里的炽热瞬间黯淡了下去,可怜巴巴地道,“唉,我的翠儿、采儿、香儿……这下我可能真就见不到你们了。”

沈玉书咳了一声,道:“周易,你小心我告诉你阿耶。”

周易一脸哭腔,道:“你告诉便告诉吧,死到临头我总得感慨下的。”

秦简许是被周易吵得烦了,道:“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我回去看看,但愿还有回头路。”

半盏茶后,秦简跌跌撞撞地回来了,气喘吁吁地道:“暗道的门被人堵死了。”

沈玉书一拍脑袋,惊呼:“是贾许!”

秦简点头:“嗯,现在我们只能从火堆里冲出去了。”

周易想都不敢想,道:“你疯了,火这么大怎么冲?”

“反正都是死,你怕什么?”秦简瞥他一眼,冷静地道,“没时间了,都听我的。你们看,这暗道两边的墙壁上都结了很多的水珠子,我们把外衣脱下来贴在墙壁上,等衣服吸饱了水后披在身上,再扯下一块布掩住口鼻,然后我再用轻功带你们出去。”

周易不信任地问:“你行吗?”

秦简不理他,自顾自地脱下外衣,把外衣往墙壁上蹭。周易只好也学着他的样子做,嘴上却还是不饶人:“那要是前头也给堵死了怎么办?”

沈玉书拿他无法,道:“不会的,凶手想要烧死我们,必定会留一个出口,好让空气进来,只有这样火才不会灭。”



004


待三人都准备得差不多时,秦简看向沈玉书,道:“我先带你出去。”

沈玉书一愣,道:“那周易怎么办?”

“我一堂堂儿郎怕什么?你快出去吧,一会儿我就去找你。”周易龇牙朝她笑了笑,又看向秦简,道,“趁现在火势不大,你们快走,不然一会儿就麻烦了。”

秦简看了周易一眼,道:“我很快就回来。”随后他一把揽起沈玉书的细腰,嗖的一下飞出去。这是秦简最引以为傲的轻功——拈花弹,整个江湖中能做到如此出色的也不多。

眼看着沈玉书和秦简走远了,周易突然大喊:“出去要是实在进不来就不要进来了,记得逢年过节给我烧点鸡翅膀就行!还有记得告诉我阿耶,我不是要忤逆他,而是真的不爱读书……”

由于隔得太远了,沈玉书并未听清周易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心里莫名感伤。直到秦简再次说话,说话声才把她的思绪拉回来。

他说:“靠着我的肩膀!”

玉书听得真切。滚烫的风里,这句话就像是迎面吹过来的一许凉意,让沈玉书纷乱的心莫名地安静了下来。她的额头慢慢地靠在秦简的肩膀上,秦简另一只空出来的手顺势将她向怀里一贴,她整个人就伏在了秦简的怀里。烟火中,沈玉书除了听到秦简怦怦的心跳声,还闻到了一股清雅的香味。

她再睁开眼时,已到了洞外。

“没事了,安全了。”

秦简浑厚的声音穿过她的耳畔,她猛然一惊,松开了双臂,道:“哦哦……你快去救周易吧。”

秦简嗯了一声,脚尖一蹍,只身飞进了火窟,沈玉书担心地道:“要小心。”

风与火的呼啸声中,传来秦简的一声嗯。

月光洒在冷冷的街道上,火舌像是攀援在黑夜里妖媚的光。沈玉书忐忑不安地踱着步,已顾不得不远处便是他们费尽心思要找的云乐谷赌坊,心思全随着那一团火留在洞内的两人身上。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秦简带着周易从暗道里飞跃出来。

周易踉跄几下,一屁股蹲坐在地上,道:“小爷我总算是还活着,活着真好。”又认真地看向秦简,感激地道,“谢谢!”

秦简轻轻点了下头,抬手拧了拧身上的湿衣服,环顾四周像在找什么。

周易这次可算没怪他对自己的无视,自言自语:“你若不是圣上派来的,我定把你当兄弟。”

秦简像没听到他的话,还在四下打量,突然回头问周易:“玉书呢?”

周易抹了抹脸上的黑灰,也狐疑地看了看周遭,大惊失色地道:“她不是和你约好了在哪里见面的吗?”

秦简眉头紧锁,顿时急了,嘀咕:“完了。”

“我问你话呢!你让她去哪儿等咱们?”周易道。

秦简紧张地握着腰间的剑,急着道:“玉书定是被掳走了!”

周易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秦简一时沉默了,不知方向地来回走。突然听到脚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咔声,他低头去看,竟是踩到了一枚白色的玉锦珠花。心下生出了打算,他抬头和周易说:“你先回京兆府调些衙差来,我去找玉书。”

“你又不知道她在哪儿,你怎么找?”周易也急了。

秦简闷声道:“我自有打算。”说罢,他似踏着风般飘走,三两下便消失在了黑夜里,只留下一阵清风。

周易抹了抹脸,也不敢再耽搁下去,急匆匆地往京兆府方向奔去。

月亮隐没进了云层,天色变得越发阴暗起来。

秦简再次来到了聚德坊。聚德坊里静悄悄的,无人回应。他顾不上许多,一脚踹上门板,这一脚的力道属实不小,竟将厚重的大门踹得粉碎。他飞奔进去,娄千山的尸体已被收殓回京兆府了,金库的门关得紧紧的。他四处找寻,发现聚德坊里那个叫贾许的收纳早已不在。

“果真是他?”秦简心头犯堵,脸上写着不快。

不久后,周易便带着京兆府尹韦澳及一众衙差赶了过来。

“我就猜到你一定又回到了这里。”周易看着秦简的眼睛,干巴巴地道,“贾许呢?”

“不见了。”

短短三个字,却好似晴天霹雳一般。

周易一下子急起来,望着身后的韦澳,道:“韦公,聚德坊发生命案后,可有一个叫贾许的去京兆府录口供?”

韦澳想了想,道:“贾许?没有。”

周易拍了拍脑门儿,叹了口气,道:“坏了!”

秦简的脸上也是阴云密布,他沉默许久,又突然看了周易一眼,道:“我知道一个地方,你在这里看着,有消息我回来告诉你。”


秦简一路上心事重重,倘若沈玉书真的出了什么事,于圣上,他便不好交代了。

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尚书省,详细查看了民簿记录,却并未找到贾许。他又想到贾许在聚德坊时一直做出纳,自然要接触到很多客商。聚德坊是四大银柜坊的龙头老大,平日里的货供和人流量也是最多的,长安城半数以上的百姓和商贾都会来这地方存取银钱,所以长安商会中定然有聚德坊出纳的货据。

长安商会是个庞大的组织,唤作蓝烟社,所有正当交易都有比较详细的记录,为的就是防止有人暗地里做黑市买卖。

秦简赶到蓝烟社的时候,蓝烟社的大门还没有开,但秦简等不了,只好上去叩了几下。

不多时,便听得吱呀一声,大门打开了,从里头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他胖头胖脑的,脸色略显蜡黄,眼圈黑乎乎的像是涂了黑灰,似是一夜没睡好。这人叫吴旺,大家伙儿都认识,正是长安商会的会长。

他重重地打了个哈欠,左右看看,问道:“谁啊?”

秦简微微致意,道:“吴会长打扰了,秦某想问你一件事,顺便再打听个人。”

“还没到时辰呢。”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转身又要关门。

“此事十万火急,你现在必须告诉我。”秦简懒得多说,掠过吴旺,如离弦的箭一般冲进了蓝烟社。

“嘿,你这个人真是的!”吴旺揉揉眼皮,睡意全无了,道,“年纪轻轻的,怎么毛毛躁躁的?连句好话也不会说。”

蓝烟社里有十几个格架,上面摆满了各商坊交易的簿子,全都码成厚厚一叠,秦简进去之后便四处翻看起来。

吴旺也走进来,瞪着一双灯笼眼道:“哎呀呀,你胆子还真不小,没有圣上的授意,这些商簿可是不能乱翻的,圣上知道了那是要治罪的!”

他正要上去制止,秦简忽地从腰间摸出一只金色的牌子,顺手扔给吴旺。

吴旺眼睛向下一瞟,语气瞬间松了大半,笑呵呵地道:“原来是一品带刀侍卫,既然是皇权特许,那……你就看吧。”

吴旺的眼神飘忽不定,他嘴上说着可以,心里大抵又有些不太服气。只因这商会虽是皇帝设下的,却是个一年到头也摸不到油水的清水衙门,他这会长就更是个闲差了。吴旺把那金色的牌子还给秦简,眼睛里多多少少有些怨恨,想是平日里也没少受气。

“秦侍卫,你要找什么不妨知会一声,也省得这样没头没脑地乱找。”他一边赔笑,一边又要极力克制自己不安分的表情。

秦简道:“我要聚德坊的商簿,你过来指指。”

吴旺幽声道:“嘿,聚德坊出了金银失窃案,商簿早就挪地方了,你往左边看,那个陈旧的货架上就是了。你快些看,等会儿天亮就都要送到京兆府,给韦青天过目了。”

秦简又道:“那运来、顺天、大通这三家商簿可也在这里?”

“都在都在!”吴旺的语气里有些不太耐烦,道,“簿子上都有名列,不用我多说,想看什么秦侍卫一看便知了。”

秦简将几家柜坊的簿子单独拎出来,放在一起细细比对,结果发现了一个让他觉得很奇怪的地方。秦简用余光瞄了一眼吴旺,道:“这簿子为何有些地方缺了页?”

吴旺也翻了翻,疑惑道:“不对啊,这些个旧簿子我昨天才收拾的,我还特意细看了几遍,都是完好的,怎么会突然缺页呢?”

秦简皱眉,把四大柜坊的簿子翻了个遍,发现不仅有缺页,缺页部分的存取记录竟然还分散在不同的月份,比如运来柜坊缺的是八月份的记录,大通柜坊缺的是九月份的记录,顺天柜坊缺的是十月份的记录,而聚德柜坊却单单只有七月份以前和十一月份的记录,中间的八、九、十月,三个月的记录均已不见。

他一时间有些想不明白,好好的簿子为什么要撕掉?难道上面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吴旺的脸色也变得铁青,这簿子都是经他掌管的,现在无端缺了页,上面要是追究起来,他可不好推脱,只好看着秦简,道:“秦侍卫,你都看见了,这可和我没半点关系啊,到时上头要是问罪,你可得替我担待担待啊。”

“既是你失职,怎又让我担待?”秦简语气冰冷。

吴旺一时无措,奉承道:“只要秦侍卫肯帮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如实告诉你。”

秦简眨了眨眼睛,算是应允了,道:“昨日这里可有来人?”

吴旺双手抵着发胀的脑门儿,道:“昨儿个这里一天都冷冷清清的,数来数去也就来了个茶奉。”

秦简眉头一皱,给他个眼神,示意他继续。

吴旺支支吾吾地道:“是云乐谷赌坊的茶奉,翻着一对吊梢眼,挺着大肚子,我们喊惯了,都叫他鱼肚儿。”

秦简暗暗琢磨了一会儿,道:“云乐谷的茶奉怎么会来找你的?那里可是赌坊啊。”

吴旺的眼睛偏向一侧,目光躲躲闪闪:“前几天我和几个朋友喝了点花酒,趁着酒兴,就说去云乐谷赌几把,结果输了些银子,我又没带多少钱,当晚便将一块墨玉抵押在那里,并告诉他们说过两天派人拿墨玉来商会换银子。”

“那个鱼肚儿来了多久?有没有进屋?”

“没有。”他想了想,觉得有些地方又有蹊跷,道,“好像不对,他来的时候虽然在外头站着,可他把墨玉交给我的时候,我让他别走,等我进屋里取来银子给他,也不知道中途他有没有……”

秦简眼睛一亮,道:“那我再问你件事,除了聚德坊的收纳贾许外,其他几家柜坊的收纳你可记得名姓?”

吴旺定了定,道:“秦侍卫,这根本不用去记,这簿子上白纸黑字,不都写得清清楚楚吗?”

秦简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心急了,平复了一下心绪,又重新将簿子翻开,找到残存页码,这才知道,运来、顺天、大通三家柜坊的收纳分别唤作王明、何东、孙嘉。


天空终于露出了鱼肚白,远山青黛,霞蔚云蒸,在三百下晨鼓声落之后,长安东西两市的人群越发拥堵起来。

秦简沿街挨个去问,从百姓口中得知,王明和何东都是益阳人士,两人出了名的胆小,在柜坊出事后就离开了长安城,也没说要去哪里,只说找个地方安稳过日子。秦简一时没有办法,这天下之大叫他何处找寻?

好在大通柜坊的孙嘉是个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打听起来倒不算费事。孙嘉住在西市附近的怀远坊,以前除了在大通柜坊做收纳外,自己手下还有点祖业,是专门做酒水营生的,场面虽不大,生意却还算红火。大通柜坊关闭后,他也只好回去继承家业了。

秦简得知这个重要消息后哪儿肯放过,大气也没来得及喘上一口,便马不停蹄地赶去怀远坊。小酒馆虽然很难寻,却难不倒他,只因为他喜欢喝酒,更是酒中的行家里手,只要他的鼻子微微动一动,无论多深的酒巷子都能被他找到。

“孙家酒坊?想必就是这里了!”他望着面前迎风招展的酒旗令,心中暗暗笃定。

酒坊外有个花胡子老人正在给客人装酒,秦简上去作了一揖,道:“老丈,孙嘉可在这酒坊里?”

老人似有点耳背,加上屋外吵嚷,并没有听清秦简的话,抬头望了望秦简,道:“客官要什么酒?”

“不要酒,我找孙嘉,在屋里吗?”

秦简将声音提高了好几度,老人才听清。老人放下酒铫子,看着秦简道:“你找嘉儿?”

秦简点头。

“你是嘉儿什么人?”

秦简撒谎:“朋友。”

老人道:“哦,嘉儿还在屋里酣睡呢,你随我进来吧。”

秦简已猜出,眼前这个老人大概就是孙嘉的爷爷。他随老人进了酒坊后面的院子。孙嘉的屋子离得不远,秦简过去的时候,发现屋子的门是虚掩着的,老人打开屋子,发现孙嘉并不在里头。

“嗯?这臭小子什么时候起来了?”老人嘟嘟囔囔,“许是又到西市闲逛去了,真是造孽啊!”

秦简道:“怎么,没见着人吗?”

老人道:“我也不知道了,这臭小子每次做什么从不告诉我,我在他眼里就是个快要死的糟老头。”

看得出来,祖孙关系并不太好。

难道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秦简叹了口气,突然想笑,但又实在笑不出来。他打算等一会儿,没准儿孙嘉真是出去溜达了,说不定下一刻就会回来。

无聊之时秦简便在院子里溜达起来,老人家真以为他是孙嘉的朋友,也没有阻拦。谁知秦简刚在院子里溜达了几步,忽然听到对面七八十步开外传来阵阵呼喊:“来人哪,大郎出事啦!”

秦简心里呼了一声“不好”,拔剑冲过去。老人听到呼喊,心里咯噔一声,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阵嘈杂的声响,当下也没来得及细想,便颤巍巍地跟了过去。

百步之外,是一间四方的酒窖子,是孙家酒坊平时堆放粮草和酿酒的基地。数十个高大的黑陶酒缸子整整齐齐地堆放在窖子里,有几个光着黝黑膀子的后生正围在其中一个酒缸边,神色慌张地看着什么。

见到老人过来,他们嘴上喊了一声“老太爷”,便大叫起来道:“不得了了,您快过来看看,大郎他……”

老人脚下一滑,打了个踉跄飞扑过去,双眼往酒缸里望去,下一刻便浑身一抽,径直往后仰倒了下去。秦简手疾眼快,一把托住老太爷,见他脸色煞白已当场昏了过去,赶紧掐了掐他的人中,他这才慢慢舒缓过来。

到底怎么回事?秦简的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心里更是烦乱如绞。直到他往酒缸里瞟了几眼后,才大惊失色,道:“这是孙嘉?”

“没错,是大郎!”那几个后生说,过了好久才问,“你是谁?”

秦简亮明了自己带刀护卫的身份,那几个人才道:“原来是官爷,您快看看吧,我家大郎怎么会、会沉到自家的酒缸里?”

秦简万万没想到,他正要找孙嘉问话,孙嘉却突然死在自己家中,这简直比故事还要一波三折。他深深叹了口气,只觉得长安城这件“金银失窃案”的背后黑手来头的确不小,凶手比他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你们先把孙嘉放下来吧。”他吩咐道。

几个后生应了声“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孙嘉从酒缸里拖拽出来。

“这样吧,你去京兆府帮我传个话,让一个叫林之恒的来这里一趟,就说我在这里等他。快些去,早点回来。”他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周易和昨晚搜寻的衙差这会儿应该已在京兆府了,才吩咐其中一人去找。

一刻钟后,周易领着几个衙差走了进来。

“有玉书的下落了?”周易急匆匆地冲进来,没发现秦简的脸色僵硬难看,迎面就是一句。但当他看到秦简此刻的眼神似有些沮丧后,也大抵知道结果了。“唉,我那边也没消息。”周易叹气。

秦简没说话,沉默了许久后才把自己的发现和周易说了一通。周易的目光慢慢移向地上的尸体。

“你说他是大通柜坊的收纳?”周易道。

“是,我发现他和这件案子有些联系,过来找他问话的时候,发现他已死在了酒缸里。”秦简又道,“你来看看他是怎么死的,死于什么时辰?”

周易做了详细的尸检后,道:“他死了至少有四个时辰了,也就是夜里的丑时附近。”

“丑时?”秦简在心里思索了片刻,骇然道,“竟如此巧合。我们从暗道逃出来,发现玉书失踪,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辰吧?”

“想来差不多。”周易接着道,“而且孙嘉并不是死于酒缸里的,而是先被人杀死,然后才被丢进去的。”

“怎么说?”

“你来看看,酒缸里的酒水是淡淡的红色,说明孙嘉的身上必然有伤口,这并不难看出来。”他撩开孙嘉的衣领子,道,“另外嘛,你再看这边,他的右侧颈边靠近气管旁有几道又细又短的伤口。颈部的血管众多、繁杂,刺中任何一根,都有可能会造成致命的伤害。这道伤口隐藏得极深,因为泡在酒里的缘故,部分伤口已经吻合在一起,创缘模糊,发白难辨,若看得不细便会遗漏。另外活人若是被强行抛在水里,必然会出现呛咳,那么鼻腔、喉咙,甚至肺内均会吸入水分,可孙嘉的却恰恰是干的。”

秦简很认真地在听,听完道:“那会不会是自杀?”

“不可能。”周易当场就驳回了秦简的猜测,又指着孙嘉的尸体道,“他不可能是自寻短见的。你们再看,这酒缸的口子只有二尺左右,而孙嘉身体的胸廓和髋部的部位大概有三尺,试问他自己怎么可能跳得进去?”

雇工们听完皆诧异不已,道:“那大郎是怎么跑到酒缸里的?”

“很简单,是被凶手杀死后强塞进去的。”周易说着,将孙嘉的上衣和下摆剥离出来,众人一望都是说不上来的吃惊。

“看见了吧,孙嘉的胸廓是明显塌陷的,髋部也发生了变形。”他用一把银色剖刀划开几层软皮,直到看到白色骨头,才道,“他的胸肋骨以及臀腰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凶手不仅有一身蛮力,而且十分狠毒。”

秦简听周易这么一说,心里大概有了底。他虽不习惯周易自吹自擂的模样,但也不能否认,周易在验尸这一块儿的确有着非常深厚的功夫。

秦简:“玉书信你是有道理的。”

周易突然眉头一挑,不可思议地看着秦简,道:“你和她很熟吗?这么快就玉书玉书地叫了?”

秦简哑然,眼底闪过一丝无措,道:“你听错了。”

周易嗤笑一声,又道:“这孙嘉想必是知道了什么秘密,所以才惨遭毒手的。可他一个小小的收纳能知道些什么呢?”

秦简也疑惑不解,并未回他。那边周易又有了新的发现,原来,他在整理尸体衣冠的时候,在孙嘉的左手中发现了一张字条。好在孙嘉握得紧,字条上的字才没有被酒水浸化。

周易将字条摊开,道:“老秦,你看,这好像是大通柜坊出纳的单据,上面有‘大通柜坊’四个字的版头。”

“拿过来我看看。”秦简接过一看,顿时惊道,“我见过这样的字。”

“什么?你见过?是谁的?”周易三连问。

“就是聚德柜坊的那个收纳贾许。”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蓝烟社看过四家柜坊的商簿记录,不巧的是,每家柜坊的簿子都被人撕去了数页。四家收纳的字迹我都看过,我确定这是贾许的字。”秦简很肯定他没有看错。

“等等,我有些混乱。你说贾许是聚德柜坊的收纳,可大通柜坊的商簿上怎么会留有他的字迹?”

秦简又看了看那张字条,顿时哑然,片刻又欣然,道:“我明白为什么有人要杀孙嘉了!”

“为什么?”周易疑惑地望着他。

“你留意一下这上面的日期。”

周易横竖扫了两眼,囔囔:“九月初八,九月……初……八,咝,这有什么奇怪的?”

“这就对了,你且听我说完。”秦简眼里突然泛起一道亮光,“据我查实,运来柜坊的商簿上缺的是八月份的记录,大通柜坊缺的是九月份的记录,顺天柜坊缺的是十月份的记录,聚德柜坊缺的是八月到十月这三个月的记录,现在大通柜坊九月份的残簿上却留有贾许的字,这说明了什么呢?”

“等等,有些乱,先让我理顺。”他掰着指头,停顿了许久,突然眼前一亮,道,“你的意思是贾许曾经也做过大通柜坊的收纳?”

“不仅仅是大通柜坊,依我看,贾许应该在四家柜坊都做过收纳,只不过做的时间不长,八月份在运来,九月份在大通,十月份在顺天,十一月份至今才在聚德,所以为了隐藏这个秘密,有人必须要毁掉贾许的笔迹。”

周易道:“为什么偏偏要毁掉贾许的笔迹,难道他在四家柜坊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秦简想了想,道:“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贾许要去四家不同银柜坊做收纳,又为什么偏偏只做一个月的时间?”

周易被秦简这么一点拨,立马明白了:“看来他混迹在柜坊内,只是伺机找到金库的位置,然后通知同伙开挖暗道,秘密转移金银于地下。”

秦简点头。眼下他们只要找到贾许,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抓到真正的幕后主使,失窃的金银也能被找回来了。

可贾许人呢?他在哪儿?没人知道。



005


法幢寺。

这是长安城南郊较为有名的一处庙宇,终年香火鼎盛不绝,其方丈慧远大师更是德高望重,深受民众爱戴。

法幢寺规模不小,从外面向里面看,前面是主殿,是平日里供香客瞻仰的地方。往后是放生池、钟楼、鼓楼和紫竹林,然后便是新建的千佛殿。千佛殿后的主院有两进,一个是大雄宝殿的院子,再往后则是九层的藏经塔。主院东西两侧各有一个跨院,西侧是僧人的生活住处,东侧则是禅房和一个菜园。菜园旁单独辟了一间小屋,是个药堂。

此时,正有两个中年和尚在大步走着,一个瘦高,法名静安,一个矮胖,法名静云。两人头也不抬,气喘吁吁地往寺庙里走去。他们肩上各自担了两桶水,想是用来做斋饭的。

二人彼此之间也没有多少言语,将水担抬进去的时候,见慧远方丈正从大雄宝殿里走出来,他的手里还端着一个木碗。

“静安、静云,快些随为师去药堂。”慧远一边走着,一边招呼他们把水桶放在原地。

静安道:“师父要去药堂,莫非……”

“没错,前两日救回来的那个小娘子昏迷后又醒了,看来是在慢慢恢复。”他指了指药碗,“再喝些药汤,应该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

静安和静云二人应了一声,随慧远往药堂的方向走去。

法幢寺的药堂平日里除了满足寺庙僧众所需外,偶尔也会救治一些外来人。因为在法幢寺附近,常会出现上山的百姓和香客意外受伤的情况,僧众发现后便会及时将他们送到药堂医治和疗养。长安城的百姓对此事都是知道的。

药堂的主厅内摆放着密密麻麻的药柜子,布置和普通的病坊差不多。东西两侧各有几间收拾齐整的屋子,是用来临时治疗伤患的地方。

慧远径直往东边走去,那间屋子的门是打开的,静安和静云也跟了进去。

屋里的床上躺着一个人,竟然就是失踪的沈玉书。她早已醒了,却浑身僵麻,根本使不上任何力气,只有两只眼睛尚可活动。沈玉书闻到了浓烈的药味,半边脑袋像是针扎一样的刺痛。

这是什么地方?病坊?自己怎么会在这里的?她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只记得那天晚上从聚德坊的地下暗道里出来后,被一双有力的大手从后面捂住了嘴巴,刚要呼喊,眼前却突然一黑,整个人便倒了下去,后面发生了什么,便不知道了。

秦简和周易有没有从那场大火里逃出来,长安城的金银失窃案现在进展如何了,她一无所知。

沈玉书茫然无措地看着房顶,意念纷纷。她努力挣扎着要起来,却不小心碰倒了床头的茶盏。只闻吧嗒一声,茶盏滚落在了一双青布鞋旁。她抬头一看,见三个僧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慧远见状忙道:“小娘子切不可乱动,待老衲给娘子切切脉。”

沈玉书看了几眼,道:“是慧远大师?这、这里是法幢寺?”

慧远先是一愣,随后才道:“怎么,小娘子认得老衲?”

沈玉书道:“当然认识了,慧远大师在长安城可是个大名人呢,我和阿娘还来这里理过佛事。”

慧远淡淡一笑,道:“善哉善哉,看来是命定的缘分。”说罢,他替沈玉书切了脉,又让静安去膳堂端来熬煮好的米粥放在一旁先凉着,才道,“沈娘子已无性命之忧,再养几日便可下地走路了。”

“还要几日?”沈玉书急切地道,“慧远大师,你可否告诉我,我为何会出现在法幢寺里?”

慧远道:“哦,是这样的,几天前长安城北的松柏居士约老衲下山话禅坐悟,我们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老衲更是直到深夜才折返回来,不料途中却见到一个黑衣人背了个小娘子。因为当时天色太黑,无法看清情况,只道是那采花贼作恶,于是老衲上前搭救。那人许是见事迹败露,放下娘子后便没再纠缠,遁逃而去。待老衲上前查看时,娘子已然昏迷,正是中了软筋散的毒。”

沈玉书听后,脸色泛白,道:“看来我是死里逃生了,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慧远合掌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本是分内之事,无须挂怀。”

沈玉书道:“慧远大师,只不过我还有要案在身,恐怕待不了多久,怕是要提前回去。”

她刚说完这番话,便见慧远的眼皮骤然向下一垂,右手快速地捻动佛珠,脸上也有些担忧之色。

“怎么了,大师?有什么不妥吗?”沈玉书问道。

慧远道:“是这样的,沈娘子现在还未痊愈,这会儿回去怕是不妥。还是在寺中静养几日,到时再让静安、静云送你回去为好,不然老衲实在不放心。”

沈玉书心中着急,道:“我明白大师的苦心,只是我一个女儿身,在寺庙中走动多有不便,还是下山静养得好,这样也不会给师父们添麻烦了。”

慧远沉默了一会儿,道:“只是沈娘子如此下山去,免不了又要找上其他的郎中瞧病,恐怕到时候会撞了药性,落下暗疾就不好了。”

沈玉书的目光瞟向旁边的静云和静安,看到他们眼睛乱斜,又很快恢复如常,似乎在暗暗交流着些什么,个中猫儿腻可见一斑。

慧远道:“再过几日,圣上就要来法幢寺礼佛,以祈求天下太平。到时寺里会在新建的千佛殿内举办‘千佛会’,沈娘子也正好恢复,何不稍留几日也好观摩?”

“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件案子牵连甚广,实在不能再延误下去了。”她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转,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来,道,“慧远大师,我有个不情之请,实在不行,你多给我几服药,回头我让府上的丫鬟按照你的要求熬煮了,我按时服用,应该很快就能解了毒去。山下我也有事要处理,实在不想再劳烦大师了。”

“也罢。”慧远想了想,脸色似有几分沉郁,眼神幽幽地瞟向身后的静云,道,“你去药柜里取上几服草药给沈娘子包好。”

沈玉书盯着慧远看了一会儿,道:“如此便麻烦大师了!”心下却咯噔一下,她从未说起自己是谁,这慧远师父竟已经知道她的名姓了?

慧远只是笑笑,并未再多说什么。


服下一剂汤药,又喝了碗凉透的米粥,沈玉书终于有了些力气,手脚也开始慢慢恢复知觉。她静静地回忆起那天晚上发生的怪事。关于暗道里突然烧起来的大火,她首先怀疑是贾许所为。如果将前后发生的事情连在一起的话,也不难得出结论,似乎当天晚上将她迷晕的人正是他。

贾许是看着他们走下暗道的,的确可以将金库的门封锁,然后踩着时间点偷偷潜伏在暗道的出口,作案的时间、地点都可以对上,唯一不清楚的是作案动机,除非他就是金银失窃案的主谋或者帮凶。若真是这样,那么在聚德坊的时候,贾许说的那些话就多半是掺假的了。

可细细一想,又有诸多破绽摆在眼前。她还隐约记得那天捂住她嘴巴的那双手宽厚紧实,而且掌根处有硬硬的老茧,当时硌在她脸上的痛感她最清楚不过,那绝对是一双超过四十岁年纪才有的手掌。可单看贾许,才三十岁上下,年纪对不上。另外贾许个子瘦小,手掌本就不大,这样一想,前后的推论似乎又自相矛盾了。

到底真相是什么,她一时也没有答案。


玉书回到家中后,秦简和周易很快便赶到沈府看她。看到她安然无恙,两人总算是长嘘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这几日可把他们两个熬苦了,整日担惊受怕的,就怕沈玉书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罗依凤这些时日都在佛堂抄经,不知道沈玉书出了事,玉书便也不打算告诉她。沈玉书吩咐了丫鬟不要和大娘子碎嘴后,才把自己怎么被袭击,又怎么被慧远大师救起的事情详细地对秦简和周易二人说了一遍。

“你果真被人偷袭了?”周易既惊又怕。

沈玉书悠然一笑,道:“看不出来,你倒是蛮在意我的。”

周易挺着鼻子,鼻孔朝天,道:“这你都看不出来?白瞎我对你那么好了。我周易向来是义薄云天、肝胆相照,为朋友更是两肋插刀、丹诚相许、同舟共济……你看看,这几天我眼睛都熬红了。”他把自己肚子里的那丁点儿墨水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既然这么能说会道,那不如我同你阿耶说说,让你重回国子监读书?”沈玉书打趣他。

周易被噎住,不说话了,转身走去膳堂给玉书端小食了。他一出去,玉书便看向站在一旁沉默的秦简,不知是不是她的眼睛坏了,她竟似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红红的血丝和担忧。

他的脸上看似波澜不惊,心中却又好像波涛汹涌,这会儿他抬头看了眼沈玉书,之后又不自在地转过头去,道:“你……没事就好。”

“你放心,圣上怪罪下来,我必不会让你受责罚。再怎么说,你也救了我一命。”沈玉书朝他笑笑,当是宽慰。

秦简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哑然:“我、我不是……”

“我知你是奉命行事。”沈玉书又笑,看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道,“我今儿就放你一日假,圣上也没说你得时刻跟着我不是?”

“我……”秦简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心头像是爬了上千只蚂蚁,痒得人难受。

“你且去吧。”沈玉书又道。

“我就在这儿。”秦简也道。

“你在密道里答应我了,案子查完便不再跟着我。”沈玉书直愣愣地看他。

秦简突然转头,也直愣愣地看着沈玉书,道:“我不记得了。”

沈玉书哑然:“你……”

周易进来,发现屋内二人两眼干瞪着彼此不言语,只觉得不对劲,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两人还是不说话。

沉默了许久,还是周易先开的口:“咱们还是来讨论下案子吧。”

沈玉书拉回自己的思绪,道:“好。”

周易从桌上拿出一张纸来,道:“喏,这几天的发现我们都写在上面了,你看看吧。”

“这是个好习惯。”沈玉书看了几眼,脸上暗云浮动,惊道,“怎么,又死人了?”

见秦简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周易道:“没错,大通柜坊的收纳孙嘉被人残害,并被丢进了自家的酒缸里。本来老秦想找他问话的,却不料迟了一步!”

沈玉书目光微沉,道:“有没有发现嫌疑人?”

“我都仔细勘查过了,凶手在现场留下的物证很少,只知道他是被人先杀死后再抛进酒缸里的。不过,也并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我在孙嘉的手里发现了一张残缺的字条,就是这个。”周易说着将褶皱的字条打开给沈玉书过目。

秦简干咳了一声,把自己在蓝烟社发现的商簿里的秘密和她说了。

“这个发现很重要。”她眨了眨眼睛,道,“现在虽然断了孙嘉这条线索,但我们仍然还有四条线索可用:一条是春花家的伶妓灯儿和荷儿,一条是消失的神秘人贾许,另一条是邵家村的木雕师傅,最后一条是秦简发现的云乐谷茶奉鱼肚儿。”

秦简从腰间拿起酒壶,仰头喝了口酒后,点了点头。

“灯儿、荷儿以及鱼肚儿尚在长安城中,他们倒还好办,明天先以京兆府的名义召他们过来详细问问口供,也好摸摸他们的底细。至于消失的贾许以及邵家村的木雕师傅倒要多费些心神。”她想了想,道,“这样吧,问口供的事情就交给我了。秦简你去邵家村跑一趟,重点排查一下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性,而且是擅长雕刻那种的。周易你就带几个衙差和捕头去各处城门口巡视,密切留意来往的人,看能不能找到关于贾许的蛛丝马迹,还有,如果遇到可疑的车马记得仔细查验后才可放行。”

周易拍了拍胸脯,道:“行,这个就包在我身上了。”

秦简嘴角扬起一抹笑,轻轻道了一句“记得吃药”,转身消失在了屋里。


沈玉书前一晚临睡前喝了慧远大师的草药,第二天早上醒来果然神清气爽,体力已完全恢复,想必身上的毒解了十之七八了。

她匆匆吃了几口便饭就赶到了京兆府,一进门便见韦澳眉头紧锁,背着手在公堂内走来走去,显得颇为忧虑。

“韦伯伯!”沈玉书脆生生地喊了句。

韦澳乍地一惊,猛然回过神,蓦地眼神一抖,道:“玉书!你可算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前几日听说你失踪了,我这心就一直揪着,加上最近案子繁多,公务缠身,我整夜失眠,还以为……你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沈玉书心头一暖,道:“韦伯伯,没事了,让您担心了。”

韦澳欣喜之余,脸色突然一变,道:“你没事就好,快跟韦伯伯说说,到底是谁敢欺负你,我派人把他抓回来定严惩不贷。”

沈玉书甜笑道:“行凶的人应该和长安城金银失窃案有很大联系,不过他没有得手,我被慧远大师救了,只是中了微毒,服了几剂汤药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真是该死!”韦澳有些气愤,转而又很欣慰,道,“不过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多亏你母亲诚心敬佛,看来是老天爷显灵了,特意派了一尊活菩萨搭救你来了。”

沈玉书道:“也许真是呢。”

不多时,便有个衙差领着春花家的伶妓灯儿和荷儿过来了。

“韦府尹、沈娘子,人我给带过来了。”

灯儿和荷儿不知为何会被叫来这里,但知道进公堂大抵不会有什么好事,两人鼠目相对,私底下早就合计好了应对的话。

沈玉书瞟了一眼衙差身后,道:“哎?云乐谷的茶奉鱼肚儿呢?不是让你一并叫来的吗?”

衙差闷了一会儿,才道:“沈娘子有所不知,我去了云乐谷,可鱼肚儿根本就不在那里。云乐谷的确有个茶奉,却唤作铃铛儿。据铃铛儿说鱼肚儿在那儿只干了半个月就离开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走了?”沈玉书心里狐疑,转身抄起案桌上的纸笔,写下“鱼肚儿”三个字,才看着愣神的衙差道,“哦,这里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公堂下的灯儿眼神乱瞟,猜出了七七八八,抢先开口道:“官爷,我们姊妹是犯了什么事?”

“没事,你们别紧张,只是找你们过来问问情况。”沈玉书走到她们身旁,道,“六天前的晚上,有个穿着蓑衣的男人去春花家找过你们?”

灯儿目光闪烁不定,语气里透着质问,道:“是有这事儿,不过人家肯花银子,我们姊妹俩就得伺候啊,难道官家还不让人赚钱活命了吗?”

“那倒不是。”

有了灯儿打前阵,荷儿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她问道:“那沈娘子的意思是?”

“你们都知道最近长安城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金银失窃案吧?”沈玉书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挑明了用意,“我们怀疑那人和这件案子有关,所以我劝你们还是据实交代,否则……”

“否则”后面的话被沈玉书隐去了。灯儿和荷儿都是明白人,自然知道后边半句话的意思,惊愕道:“我们只是伺候,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而且我们春花家只认银子,至于来人的身份却不会细细盘问,我们怎么会知道那人竟是嫌犯呢?”她们的话一出,着实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不用这么急着推脱。”沈玉书笑了笑,“我问你们,他是几时来春花家的,又是几时离去的?”

荷儿想了想,道:“约莫凌晨时分来的,在春花家留了夜,第二日卯时离去的。”

沈玉书在纸上一一记下,又道:“他出手很阔绰?”

灯儿的眼神有些不对,她刻意低了头,道:“男人嘛,做了那事后,总有几个出手大方的。”

“他给你们的银子在哪里?”沈玉书加重了口气。

灯儿对荷儿打了个眼色,道:“银子自然……让我们收着了。我们不偷不抢的,莫非这银子也要让官府缴了去?”

“你们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沈玉书转了转笔,略挑了挑眉道,“我是问,他给你们的银子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特、特别?”灯儿蓦然愣了神,吞吞吐吐地道,“银子便是银子,哪里还有什么特别的?不知道沈娘子究竟耍的什么花腔,我们姊妹实在听不懂话里的意思。”

沈玉书长叹了一声,道:“既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那总可以让我看两眼吧?”

这时,灯儿和荷儿眨眼的速度突然加快了,那意思明摆着就是该怎么糊弄就怎么糊弄。

灯儿虽然看起来没有荷儿年长,但平日里是最机灵的,今日所说的每句话中都透着深深的防备。她看着沈玉书道:“真是不巧了,那银子被我们姊妹俩拿去置办胭脂水粉了,你也晓得,女人总得打扮得光鲜靓丽些,天香居做的胭脂水粉又极贵重,一来二去的,我们现在手头里也没有多余的银子了。”

说完,灯儿咳了几声,又跺了两下脚,荷儿也应道:“灯儿妹妹说的是。”

“这样啊,那行,我这就让几个衙差去天香居核实一下,既然那银子入了天香居的账上,总不会太难查。”沈玉书看着她们,也状似无意地咳了两声,道,“若是真事便也罢了,若是你们说了谎,那就是刻意隐瞒官府,前后一坐实,问起罪来嘛,可就……”

她“可就”后面又隐了去,灯儿和荷儿的脸色却赫然变得惨白。

说完沈玉书就要招呼衙差,那灯儿却突然松了口,道:“嘿,瞧我们这记性,我们说好明天才去的,那银子此刻还在春花家里呢,对吧,荷儿阿姊?”她朝荷儿挤了挤眼。

“是了是了,我们都给忘了。”荷儿赶忙应道。

“真在春花家?”

“在!”

“那我们可以看看了?”

“可以。”

“早这样说不就好了吗?”沈玉书笑道。

灯儿这种心眼儿多的老油子最难对付,不过沈玉书善攻心计,知道只要戳到对方的弱点,就必然会让她卸下面具。

沈玉书和韦澳一行去了春花家。灯儿和荷儿很识相地将暗藏的银子拿了出来,打开一看,众人都愣住了,那银子果真不一般,底座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聚德”两个字。

“没错了,这正是聚德坊失窃的银子。”沈玉书看着蔫不唧儿的灯儿和荷儿道,“看来你们也不敢乱花这银子。”

灯儿在铁证面前终于交代了实情,道:“那人给我们银子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聚德坊已失窃,所以也没有起疑心,直到第二天早上听到消息,一看才知道这银子原来是赃物,又怕报官了会引来杀身之祸,便偷偷将这银子藏了起来,心想等过个十年八年的,这事儿兴许就被大家淡忘了呢,那时再把银子拿出来,还不是一样能用?”

“那这银子我们就暂且扣下了,待案子破了再如数奉还。”

荷儿心有不甘地道:“沈娘子……这……”

沈玉书一挑眉:“怎么?不愿意?”

“愿意、愿意……”荷儿被玉书看得心下发毛,连连答应。


沈玉书等人离开春花家时已是晌午。


云乐谷赌坊人满为患,无论是富家公子哥儿还是平头百姓,在这里似乎都能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堂。

茶奉铃铛儿忙得不亦乐乎,大汗淋漓地穿梭在密集的人群里。前些日子有鱼肚儿帮衬,倒没那么忙,现在他一个人要分成两个人来使,感觉自己快要忙疯了。

总算是将桌上的茶又添了一遍,他也有了时间去歇歇脚。沈玉书和韦澳带着几个衙差走进来时,他才刚躺在柜台后的躺椅上,一边用扇子扇风,一边悠然自得地闭眼打盹儿。

那些赌徒见府尹来了,皆惊慌失措地将面前的银子收好,装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云乐谷的老板田螺子笑盈盈地小跑过来,露出一嘴板正的金牙,道:“什么风把韦府尹给吹来了,快坐快坐。”

韦澳极为反感地道:“别拍马屁了,我是为公务来的,没时间听你废话。”

田螺子道:“府尹,我这赌坊可一直都是守了规矩的,清清白白,府尹尽管来查。”

沈玉书看了眼田螺子,道:“知道你奉公守法,我和韦府尹不是为这事来的,只是想向你询问一个人。”

“谁?沈娘子你只管问。”田螺子一如既往地客套。

“鱼肚儿半个月前可在你这里做茶奉?”

田螺子道:“没错,只不过几天前他说有事就走了。”

“他这人平时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田螺子想了想,道:“他只是云乐谷请来的临时工,我也不太熟悉,你可以问问铃铛儿,他应该知道。”

说完,他用脚踢了踢柜台后的铃铛儿,铃铛儿忙坐直了身子道:“掌柜的,怎么了?”

“快起来,官爷问你话呢。”他尖酸刻薄地看着铃铛儿,转眼又笑嘻嘻地看着沈玉书,当真是势利极了。

沈玉书看了眼田螺子,道:“我问我的,你忙你的。”

田螺子点头哈腰,明白了沈玉书的意思,自觉地闪到后屋去了。

铃铛儿见到官差,先是一惊,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正要站起来,韦澳道:“行了行了,看你累的,你就坐着说吧。”

铃铛儿感激,道:“谢韦府尹,不知府尹要问什么?”

“问你的搭档鱼肚儿。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总该清楚吧?”

铃铛儿默了默,道:“他呀,是个十足的闷驴子,半天也放不出个屁来,整日板着脸,看起来还挺神秘,一副别人欠了他许多银子的样子。”

沈玉书也问:“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去?”

铃铛儿道:“他说他有要紧事要做,具体做什么他也没透露。”

“要紧的事?”沈玉书迟疑了一会儿,又道,“你最近在云乐谷做活儿,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响动,或者看到什么奇怪的人从这附近经过?”

铃铛儿抚着下巴,想了半天,才道:“倒是有一次,好像是在半夜里吧,具体也记不清是什么时辰了,我起来撒尿,突然听到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于是我偷偷去看,果真看到有十七八辆银灰色的马车趁着迷雾从云乐谷前面经过,大半夜的我还以为见了鬼呢。”

“你接着往下说,那些马车往哪里走了?”

铃铛儿疲惫地打了个哈欠,道:“我看了一会儿,那马车跑到木尚坊就消失不见了。”

“木尚坊?”

铃铛儿道:“就是离云乐谷不远的雕刻工坊,据说还是圣上亲自审批修建的呢。”

“这我当然知道,只不过大半夜的,十七八辆马车去木尚坊做什么?”

“许是运送从哪里偷运来的木料吧。”铃铛儿想了想,道,“沈小娘子,这都是我胡乱猜的,不能坐实,还望小娘子别走漏了风声。”

他的话才出口,沈玉书和韦澳已走出了云乐谷的大门。

木尚坊虽建在坊间,却归属朝廷管制,工匠师傅也是经过层层筛选的,坊中平时主要雕刻一些小物件供王爷公主把玩,朝廷也会分派官员入住。

沈玉书和韦澳赶到木尚坊时,见大门外站了一排千牛卫,还停着一辆金黄色的龙辇,龙辇前面由六匹骏马拉着,车身镶嵌着金银玉器、宝石珍珠,雕刻着龙凤图案,尽显皇家的尊贵、豪华、气派。

她轻咦了一声,眼睛往里面望去。她看到四座工坊围成一个“回”字,中间的空场上摆放了大量的木头和部分雕刻成品,有镂雕、根雕、浮雕、圆雕,应有尽有。西北角有一条宽阔的青石马槽,后面是个马厩,马厩里养了十七八匹黑色马匹,旁边则停放了二十多辆银灰色的马车。她转念一想,这不正是铃铛儿那晚见到的马车吗?

看到这里,沈玉书匆匆向千牛卫出示了御赐金牌,千牛卫查验无误后才让两人进去。

此时,李忱正在北边那间工坊里,不知在和木尚坊的掌固谈论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李忱回头望去,看见玉书二人径直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对于二人的突然造访,李忱的脸上也是挂满疑问。而此时,沈玉书和韦澳已上前朝他拜了几拜。

“免了免了。”李忱柔声道,“你们来这里作甚?”

“回圣上,我们来此处查案。”她望着李忱温润的脸庞,道,“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圣上。”

李忱的眼里露出淡淡的光华,他道:“明天法幢寺就要举办千佛会了。数月前法幢寺的方丈慧远大师曾找过朕,说是要造一批佛像和木鱼,无奈法幢寺僧众持金钱戒,日子过得紧巴,便过来求朕施舍,说是能造福万民的好事,又说一般人的手艺尚浅,问朕能不能让木尚坊的师傅去做。朕念他一片诚恳,便允诺在千佛会那天捐出一千木鱼、十尊佛像,供百姓瞻仰。这不,明日便是千佛会了,朕特来看看工期进展如何。”

“慧远大师真是这么说的?”沈玉书暗暗嘀咕了一阵子,道,“我能看看木鱼和佛像吗?”

木尚坊的掌固道:“可以,木鱼和佛像都摆在东边那间工坊里。”

众人随他去看。木鱼都摆放在货箱中,李忱吩咐掌固打开几只箱子,沈玉书随意挑了几只木鱼查看,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她又去看身后矗立的十尊佛像,雕刻得惟妙惟肖,法相庄严。

“佛像和木鱼都已完工了吗?”她问。

“基本都完工了。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还有一部分在做涂蜡的工序,最迟今天晚上就能全部完成,明天应该能按时交付法幢寺了。”

沈玉书嗯了一声,又指了指身后的空场,道:“这些马车是用来装运木料的吗?”

掌固道:“没错,工坊需要的木料多,所以需要的马车数量自然也不会少。”

沈玉书蹲下来看了看马车的轮轴,嘴角微微向下一咧,随后才向着李忱深深作了一揖,没再多问什么。和李忱告辞后,沈玉书转身和韦澳离去了。

暮色降临,霞光万丈,长安城笼罩在一片祥和之中。


京兆府。

“玉书,木尚坊好像没有什么名堂,掌固说的话似乎也没有漏洞可钻,倒是咱们,会不会钻了凶手的套子?”韦澳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愁绪不减。

“现在还言之过早。”沈玉书抬头看看天边的火红色,心中似也有一团火在燃烧着。

过了半个时辰,京兆府外熙熙攘攘,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乱了沈玉书的思绪。她凝神一看,原来是周易回来了。

他气喘吁吁,额上满是汗珠,呼哧呼哧地道:“玉、玉书,找、找到贾许了!”

“什么,你找到贾许了?他在哪儿?”沈玉书的眸子里光华闪过,道,“人你带回来了没有?”

“没、没有。”周易喝了一大杯茶,总算是缓过劲来了,道,“带不回来了,他死了。”

“死了?”沈玉书蓦地一惊,眼里的光华瞬间又消失了,道,“在哪儿发现的?”

“长安城外十里坡。”

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一般。沈玉书原本在贾许的身上押了很大的宝,甚至曾觉得只要找到贾许,这案子就会有很大的突破,可现在最重要的一条线索也被切断了。

沈玉书:“凶手狡猾得很,总是在我们看到希望的时候又将我们带入绝境。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似乎总是围着他转圈圈?”

“我也有这种感觉。”周易道,“凶手故意留下看似和案子有关的线索,可当我们投入精力去勘查后,却发现这些线索并不能将凶手揪出来。”

“管不了那么多了,你还是带我们去看看贾许的尸体吧。对了,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派衙差驻守?”沈玉书面色肃然地问道。

“放心吧,保护现场这点常识我还是知道的,我让随行的衙差待在原地待命,不会出事的。”周易宽慰她。

可即使这样,沈玉书悬着的心也始终放不下。


十里坡。

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旁,四五个衙差拿着杀威棒在左右巡视,而那树上悬吊着一具尸体。尸体在风中摆来摆去,正是消失许久的贾许。

看到沈玉书和韦澳等人过来,衙差主动让开一条路。

“他怎么就被吊死了?”韦澳抬头看了看,道,“玉书,你看他是不是想不开所以自杀了?”

沈玉书似乎没有听到,轻轻地点了点头。此刻,她的目光正聚向贾许脚下那一堆凌乱的石块。她将石块码放在一起,又用手量了量贾许脚面到石堆的距离,想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怎么了?”周易问。

“幕后凶手终于露出了些马脚。”沈玉书目光灼灼地看向周易。

周易抬头又低头,琢磨了好一阵子,道:“我还是没懂。”

“我们又被凶手给骗了。”沈玉书指了指石块,道,“周易,你站到石块上去,再看看脖子能不能够得着树上的挂绳。”

周易果真站上去,发现贾许“上吊”的绳子距离他的脖子还有远远一大截距离。

“现在看出来了?你的个子比贾许还要高出半个头来,连你站上去都够不上那绞绳,贾许又如何能够得着?”沈玉书信誓旦旦地说。

周易惊道:“原来他不是上吊死的,是被人用绳子勒住,然后借助外力挂上去的。难道这又是伪造的现场?”

“没错,和杀死孙嘉的手段如出一辙,换汤不换药。”

贾许的尸体被放下来,周易将尸体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遍,道:“他的嘴唇、印堂发黑,是中了暗毒所致。另外他的脸上有清晰的捂痕,可以推测他临死之前被人从背后偷袭了,就和你那晚中毒的方式一模一样。”

“凶手明摆着不想让我们找到贾许,所以才狠下毒手的。”沈玉书叹了口气,道,“再找找看,兴许还能发现凶手留下的罪证!”

现场的众人自觉地分成了五组,来了个地毯式搜索。

三盏茶的工夫后,周易突然喊道:“你们都过来,这边有血迹。”

血迹是在一堆枯草上发现的,周易捡了根细木棍拨了拨,竟从枯草里拨出一块石头来,石头上也有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几人又在尸体旁的空地上找寻,同样发现了一些细小的血痕。周易在贾许的右手上也发现了淡淡的血点。

“奇怪,贾许的身上并没有看到伤口,这血是从哪里来的?”韦澳一时间没想明白。

“这血迹应该是凶手留下来的。”沈玉书前前后后想了一遍,道,“事情也许是这样的:凶手从背后捂住了贾许,贾许挣扎时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然后朝身后砸去,并砸中了行凶者,这就是他的手上没有伤口却有鲜血的原因。可以想象,行凶者将贾许杀死后,便将带血的石块踢入草丛,所以地上会有带血的滚痕,杂草堆里也会出现斑驳的血迹。另外,凶手既然能捂住贾许并能将他杀死,说明凶手的个子比贾许要高,也要更加壮实,按照贾许的身高和臂长推算,石头应该砸在凶手的额头附近。”

“有道理。”

周易将查验的结果记在纸上交给韦澳,衙差这才将贾许的尸体搬回了京兆府。



006


凉风拂过,零落的树叶飘飘扬扬,似翩翩未定的思绪。

沈玉书站在原地发呆了许久,眼眉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在她怔怔出神的时候,不远处有个墨点正朝她这边快速移来。待她反应过来,定睛看去时,发现那人竟是从邵家村回来的秦简。

秦简步履轻盈,落在沈玉书面前的时候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回来啦?”她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

“嗯。我听衙差说你还在十里坡没回去,就过来找你了。”他的声音仍是淡淡的,听不出是喜还是忧。

周易一拳敲在秦简的背上,道:“看你这蔫不唧儿的模样,怕不是去邵家村的路上让人给揍了?”

秦简瞟了周易一眼,没有与他计较。

“怎么样,在邵家村有没有找到三十岁左右的雕刻师傅?”沈玉书急切地问道。

秦简眉头锁着,道:“有是有,不过有两位师傅已经作古,还有一位,腿脚不利索,是个瘸子,怕是作不了案。”

沈玉书不禁叹了口气:“果然,我们又被凶手摆了一道,这又是一条没用的线索。”

秦简道:“我听韦府尹说,就连贾许也死了?”

“没错,尸体刚抬回去不久,这里就是案发现场。”沈玉书挑了挑眉,道,“现在我们恐怕又回到了原点。”

几人心力交瘁,越发觉得后劲不足,连晚饭也没怎么细吃。


第二天,清晨。

长安城空前热闹,法幢寺的千佛会就在今日。

三十辆马车上载着一千只木鱼和十尊佛像浩浩荡荡地从木尚坊出发,左右有金吾卫和四百神策军护送,场面着实壮观。

李忱为表虔诚之心,并没有乘坐龙辇,而是先行徒步进入法幢寺。

从长安主城到法幢寺有不短的路程,为了缩短时间,随从部队决定走水路,用船舶运送,借助水力可以提前一半时间到达。

马车最后停靠在永安渠 。那里早就安排好了船只和几十个身强力壮的挑夫,三下五除二就把木鱼和佛像转移到了船上。

沈玉书、秦简和周易也穿梭在密集的人群里,想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些关于案子的线索。

果然,确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落入了沈玉书的眼中。事实上在木鱼和佛像被人搬上船的那一刻,她就注意到了。

周易看着佛像,道:“圣上就是圣上,这阵仗果然不小,但愿大唐真能就此太平!”

沈玉书眉毛一皱,囔囔:“不对不对。”

周易笑道:“玉书,你瞎嘀咕什么呢,什么不对了?”

“都不对!哪里都不对。”沈玉书道,“你们仔细看那佛像、木鱼还有船只。”

秦简定睛看去,道:“是,那船的吃水太深了。”

听秦简这么一说,周易一惊,也抬眼望去:“果然藏有猫儿腻,那木鱼和佛像都是用木头雕刻的,木鱼中间更是镂空的,不会太重,可那几艘船看起来却仿佛快要沉下去了。”

三人眼神聚到一处,心里都突然冒出一个奇怪又大胆的想法。

“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但愿我们的推断没错。”沈玉书收回目光,道,“走,我们去法幢寺。”


法幢寺寺门大开,里里外外早就围满了百姓,不到一个时辰,那些木鱼和佛像就提前抵达了这里。

青烟袅袅,法音阵阵,僧众们盘腿坐在千佛殿内,显得虔诚无比。

“希望佛祖菩萨保佑,能尽快找到失窃的金银,我在聚德坊存的那些银子可是我和老伴一辈子的心血啊。”

“就是就是,我还在大通柜坊存了三百两银子呢,现在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要得回来,希望佛祖菩萨开开眼,帮我们抓到凶手。”

百姓们嘴里念念有词,大抵是一些求愿的话。

过了一个时辰,寺庙里才响起了清脆的钟磬声,三声过后,慧远方丈从千佛殿里徐徐走了出来。

他先是去接了龙驾,然后才扬声对底下众百姓道:“诸位施主,今日千佛会,意在祈求大唐和顺、百姓安康,望从此以后四海升平、繁荣昌盛!现在大门已开,佛缘滚滚,诸位可以进来参拜了。”

千佛殿内本是空的,但现在佛像和木鱼都已被搬了进去,场面顿时变得恢宏气派起来。

李忱今天没有着龙袍玉扣,只穿着一身淡白素雅的长袍,头上斜插一枚红木发簪,整个人显得心神安宁、儒雅深沉。

沈玉书、秦简和周易也进了千佛殿。李忱正跪在金色蒲团上,静安和静云端来水盆替他净手,慧远方丈用竹叶蘸了玉露点在他的额上。仪式结束后,李忱闭上眼睛,双掌合十,小声地念起了佛号。

沈玉书和其他百姓也只得照做——念着枯燥乏味的经文。不知不觉她就打起了哈欠,勉强支撑了一个时辰,才算结束。

接下来又是游园、解禅、悟道,诸如此类。沈玉书对这些压根儿提不起兴致,迷迷糊糊地想要打盹儿,却又不能搅扰了皇帝的虔诚,只得在一旁看着。可她除了在看佛像和木鱼外,还在看另外一个人——慧远方丈,因为他右边额角上贴了一块虎皮膏药。

“你看见没有?”沈玉书抬手指着慧远方丈,又转头看向周易问。

周易点头,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秦简也跟着往那边望了望,像煞有介事地想着什么。

两个时辰后,整场仪式才算结束,李忱慢慢起身,看到沈玉书正站在他身后,淡淡一笑道:“玉书啊,今日的佛会可还壮观?”

“壮观极了。”沈玉书目光微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李忱满意地点点头,道:“这才是我大唐该有的气派。”

“是。”她嘴上说着,眼睛却诚实地盯着慧远,看到他正要往千佛殿后面走,忙喊道,“慧远大师要往哪里去?”

慧远仍是笑眯眯的,满脸慈祥地走过来:“哦,老衲去膳堂给圣上准备斋饭。”

“这样啊。”沈玉书道,“大师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

“我想问大师,出家人应持哪些戒律?”

李忱望着她,朝她使了使眼色,道:“玉书,休要无礼!你这算什么问题?”

周易也笑道:“我还以为你要问出什么高深的问题来,你这问题三岁孩子也会吧,大师怎么会不知道?唉,有失水准,有失水准啊。”

慧远没有拒绝,如实回答了出来:“所谓五戒,是为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

“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右侧额头上为什么要贴一块膏药呢?”

李忱推推她,意思是让她适可而止:“你又胡闹了,这山上蛇虫鼠蚁本就多得很,难免会被叮着,这也没甚奇怪的。”

慧远的神情却突然显得有些慌乱,之后他又恢复镇定,道:“沈娘子既然问起,老衲也不便隐瞒,昨儿个夜里老衲坐完禅便要回去睡觉,怎知天黑,加上有眩晕的毛病,一不小心就撞上了门柱,才有此状。”

“门柱?哪里的门柱?”沈玉书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老衲不知道沈小娘子究竟想要问些什么,你若是不信,就随老衲去禅房吧。”

沈玉书点头,去前赶忙朝秦简挑了挑眉。秦简的眼里很快掠过一丝欢喜,他当即会意,于是一直守在千佛殿,哪儿也没去。

慧远经常打坐的禅房就在藏经楼的左侧,是间独院,绕过千佛殿往后走七八十步就能看见了。

慧远指了指:“就是这里了。”

“这里?”沈玉书抬头望去,眼前的门柱上果然似有些许血迹,“慧远师父,你如果不介意,能不能让我看看你额头的伤口?”

慧远微笑着揭开膏药,道:“无妨,你只管来看。”

她只匆匆扫了几眼,便看着一旁的周易,道:“你也来看看,验伤什么的你比我在行。”

周易果然去看,看完后突然摇头道:“慧远师父,这、这不太对啊,你说你是无意间磕碰到门柱上的,可我看这门柱光滑无比,即便是撞上去有了伤口,也一定是扁平的,怎么会撞出这样奇形怪状的伤口?说是被人打的倒还有几分可信。”

慧远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低声道:“小郎君说笑了,老衲广结善缘,谁会无缘无故打老衲呢?”

“当然是死人了。”沈玉书的语气突然变得冰冷,她接着道,“慧远师父敢不敢站到这门柱旁?”

“这有何妨?”慧远微笑着径直走过去。

沈玉书上下一比对,心中立马有了答案,道:“周易,剩下的你来说吧。”

“慧远师父,你说你撞在门柱上,不假吧?”

“不假,这门柱上面的血迹就是佐证。”

“不是佐证,是伪证,因为你在说谎。”周易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死去的贾许的影子,想起贾许被吊在树上的情景,他断然道,“这种粗陋的手法只做一次便可了,却偏偏要做两次。”

他走到门柱旁,指着上面的血迹道:“你们过来看,这门柱上留下的血迹比慧远师父的个子明显要高出一个拳头的高度,难道他在撞上门柱之前,还要踮起脚尖不成?”

李忱也顺着周易手指的方向瞄去,心里微微一震,道:“这?”

慧远突然间沉默了。

“看来,你就是杀死贾许的凶手。不久前我在案发现场找到了一块带血的石头,可贾许是被凶手捂住口鼻中毒而死,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外伤,所以现场的那些血迹只可能是凶手留下的。于是我推断他在临死前用石头砸中了凶手,而按照当时的情况,很可能是凶手的额头被石头砸中,所以凶手的额头上也定会留下伤口。”沈玉书斩钉截铁地道。

慧远又将膏药敷在头上,道:“这、这恐怕只是巧合吧?”

“巧合?”沈玉书道,“那长安银柜坊中失窃的银子总不会也是巧合吧?!”

“这是何意?老衲实在听不明白。”

“不明白?我们再去千佛殿看过,你定然会明白的。”

慧远脸上的肌肉抽动几下,眼神游移不定,他看起来似乎已有些发虚了,但走起路来倒还算镇定。

沈玉书带着众人返回千佛殿时,秦简正守在殿内,看到玉书等人过来,便上前迎接。

“怎样?我去禅房这段时间,这里的僧众有没有对佛像和木鱼做手脚?”

“没有,我一直在这儿守着,他们倒还算老实。”

“这就好。”

李忱心里一直疑惑不解。他之前对沈玉书还有些意见,但现在看慧远方丈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便想看看这千佛殿里究竟有什么名堂。

“玉书,你来回折腾了这么久,是为何?”他忍不住发问。

“圣上,法幢寺中或许有您不知道的秘密。”她淡然地拿起一只木鱼,只觉得分外沉重,心里顿时有了底气,道,“秘密就藏在木鱼和佛像里。”

李忱看了看还是不太明白,沈玉书只好让秦简将木鱼整个劈开。秦简挥剑劈向木鱼,随后,安静的千佛殿内响起东西掉落的吧嗒声,众人闻声看去,从木鱼中掉落的银光闪闪的东西竟然都是银子,足足有五锭。

“这……”李忱一惊。

沈玉书捡起其中一枚银锭,拿在手里摸了摸,之后递给仍一脸错愕的李忱,道:“还请圣上明察,这银子上的刻字,正是‘聚德’二字。”

“聚德坊?”李忱眉毛蹙了蹙,惊讶地道,“这、这是聚德坊失窃的那批银子?”

“不光是聚德坊,我想其他三家柜坊的银子也统统在这里,毕竟一千只木鱼可是能容纳不少金银的!”

秦简和金吾卫在李忱的指示下,将余下的木鱼悉数砍碎,果然不出沈玉书所料,金吾卫从掉落的银子里找到了另外三家柜坊的银子。随后木头佛像也被劈开,里面藏着的是满满当当的金子。

看到这一幕,不仅百姓,就连李忱也着实惊出了声,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失窃的金银竟会出现在祥和的法幢寺中,这一切实在匪夷所思。

一旁的慧远,神色虽然看起来还算淡定,但腿脚已开始有些打战。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秦简正死死地盯着他。

“玉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忱神色肃穆地问道。

“那玉书便来说说这起金银失窃案的幕后阴谋吧。”沈玉书移开一步,道,“一开始接手这件案子的时候,我们的确走了不少弯路。凶手先是利用传说的骨面人的身份作案,在凶杀现场留下了作案工具鱼钩子来转移我们的视线。然后他又巧妙地利用了时间差,让我们陷入又一个误区——让我们误以为凶手一定会在子夜前后去聚德坊作案,但事实上,他却将时间提前了两个半时辰,以至于当晚京兆府的衙差蹲守半夜也没有抓到行凶的他。”

李忱道:“然后呢?你继续说。”

“凶手在杀死娄千山后,刻意在屋子里留了一个雕刻好的木头人,因为他算到了我可能会通过这个木头人所用的材质,联想到正好盛产榆木的王屋山,继而想到邵家村的雕刻师傅。因此,他便在木头人上给我们布下迷阵,目的就是让我们上当,耽误我们的时间。好在秦侍卫的查证让我们发现了那是一条假线索。”沈玉书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最后又落在慧远的身上,她接着道:“凶手从聚德坊离开后,提着带血的眼睛去了黑柳巷子,随后又去了春花家。他知道沿途会留下血迹,但并没有将血迹擦除,当然,这是他故意为之。他们的目的显而易见,让我们顺利找到血迹,并跟去春花家,好借此来给他争取更多的时间。而聚德坊下的暗道里莫名出现的大火才是真正暗毒的一招,凶手竟欲将我们闷死在暗道,如果成功,他的计划即可按时实施;如果失败,也能将凶手的身份转移给聚德坊的出纳贾许!”

周易点头,道:“贾许只是帮凶,我们之前已经做出了合理的推断,况且他也被杀了。”

“没错,贾许瘦小,手掌也不大,那晚我们从暗道里逃出来后,我被人偷袭,可偷袭我的人手掌厚实并有多处老茧,所以我推断出贾许并不是主谋。事后我本以为此人应该是经常做手边活儿的,可是,我却阴错阳差地被慧远大师救到了法幢寺……”沈玉书皱了皱眉头,似是在回忆,“我问起他为何会救起我时,他说那天晚上他恰巧从松柏居士处话禅回来,路上遇到我被人袭击,但我被迷晕的那个时辰,长安城内早已宵禁,若没有公事在身,慧远大师是无法入城并在城中行走的。所以他在说谎。除此之外,我虽与慧远大师有过一面之缘,但大师并不记得曾见过我的事情,而这次我并未与大师提起过自己的名姓,可大师竟一早便知道了我是谁,岂不是怪得很?其实那天在法幢寺醒来的时候,慧远大师给我把脉时,我曾偷偷看过他的手,他手上有很多老茧,是长时间揉捻佛珠形成的。”

沈玉书眼神淡淡地看向慧远,继续道:“另外,当我说我有要事在身的时候,慧远大师却一再挽留,那时候我就隐隐感到有些奇怪了,我想即便是中了毒要静养又何必非要留在法幢寺呢?于是我让他给我药方子,说等我回到沈府自有府中下人煎药,我按时服药即可,但他支支吾吾了很久才勉强答应让我回到长安城。很显然,慧远大师并不想让我离开。那么,他想要制止我离开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现在想想,他大概是想将我软禁在法幢寺吧。”

“果真有此事?”李忱身子一震,又问,“那他后来为什么又让你回到了长安城?”

沈玉书看向李忱,笑了笑,道:“因为我中毒后其实已在法幢寺待了好几天,那时木尚坊加急赶制,木鱼和佛像已快完工,再往后顺延两日就是千佛会了,于是我回不回去对慧远来说已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那你是怎么知道长安城失窃的金银就藏在木鱼和佛像中的?”李忱问。

“圣上,这您就得问慧远大师了。”沈玉书微微颔首,又谈起了在永安渠发现的现象,道,“人在得意忘形的时候总是会露出马脚来,就比如在杀死贾许之后,凶手没有好好处理掉的带血的石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破绽,我也不会想到凶手的头部可能有伤。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看到了那些装载木鱼和佛像的船只,至此我才想通了所有的事情。”

李忱眉头紧蹙,眼底压着让人看不透的思绪。

“早上我在永安渠岸边观看,发现船只吃水的深度远远超出平常,那些木鱼和佛像本就是木头造的,且本身都是中空的,并不会很重,那么能让船只下沉那么多的就只能是其他的东西,而这些东西究竟会被藏在哪里呢?我转念一想,只可能藏在镂空的木鱼和佛像中。”沈玉书叹了口气,道,“我记得圣上说过,慧远方丈在数月前就曾找过您,并提起举办千佛会的事情,还说要朝廷支持十尊佛像和千只木鱼。因为圣上平时好理佛事,所以他知道您一定会答应,于是一个顺理成章、蓄谋已久的阴谋便悄然诞生。”

李忱似乎有些明白了,道:“你是说慧远大师利用千佛会,将金银藏在刻好的木鱼和佛像中,然后偷偷运出长安城去?”

慧远默不作声,头埋得很低。

“没错,只要金银尚在长安城,便有被发现的可能。他们在盗取金银时挖了暗道通往金库,并用马车偷偷运出,我们起初有些武断地以为金银被运到了云乐谷赌坊,后来从赌坊的茶奉铃铛儿口中得知,那不过又是一个假象。凶手用云乐谷做掩护,实际上却将马车赶到了木尚坊。”

“这就是为什么金银会出现在木鱼和佛像中——木尚坊也参与其中了。”周易在一旁补充道。

“就是这样。”沈玉书看着慧远,淡淡地道,“凶手是个善于制造线索的人,这些线索总是让人虚实难断。比如春花家、邵家村、云乐谷和茶奉鱼肚儿就是几条没有多大作用的线索,却偏偏又似乎和案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秦侍卫在蓝烟社发现的柜坊商簿、孙嘉,以及消失的贾许就是有用的线索,但当秦侍卫找到知情人孙嘉询问情况时,却发现他竟被人残害于家中;林之恒秘密搜寻嫌疑人贾许时,却发现贾许被人用绳子吊在树上断了气……凶手刻意将假线索保留,就是为了浪费我们的时间,而将真线索斩断,则是让我们无从查起。凶手耍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李忱一手抚额,难以置信地道:“竟然会是这样,朕实在是想不透。”

沈玉书浅浅一笑,接着道:“凶手利用法幢寺这座千年古刹做掩护,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怕是谁也不会猜到凶手竟会是一个得道的高僧,就连圣上您也被他给骗了。”

寺中百姓听后,皆是惊叹一片。他们怎么会知道,清净之地竟会藏污纳垢!方才他们还向佛祖菩萨许愿,谁知道“佛祖菩萨”居然正是凶手?细细想来,实在让人心里惶恐。

“真相竟是这样?”李忱目光一转,看着慧远,眼里原本的虔诚和尊敬,此刻都化成了怒火。他也终于明白了刚刚沈玉书为什么要问慧远“五戒”这种常识性的问题,只因慧远早已不持五戒了。

“说说吧,你为什么要盗取四大柜坊的金银?这背后有何阴谋?”沈玉书一字一顿,目光如寒冰般看着慧远。

慧远咬了咬牙,自始至终未透露一个字。

无奈,李忱只好让金吾卫和神策军暂且将慧远和寺中僧众收押入大理寺。之后,他又下了道口谕,从宫中抽调三百千牛卫包围木尚坊,将木尚坊的掌固拿来一并问罪。

经过前后口供的比对,慧远和掌固不得不俯首认罪。金吾卫还在慧远的禅房的暗柜中找到了“骨面人”的假面,铁证如山,不容他抵赖。

然而,就在朝廷核对被追回的金银时才发现,被盗走的金银竟整整少了六成。等大理寺的官员反应过来,准备再次提审慧远,让他交代金银下落以及背后之人时,却发现慧远和木尚坊的掌固竟然一夜之间均死在了狱中。

线索全部断了,朝廷也不得不将此次事件暂时压下。骇人听闻的金银失窃案也终于告一段落。

为了避免引起动荡,朝廷并未将金银丢失一事昭告百姓,而是悄悄由皇帝下命,从国库和内廷中取出金银财宝来填补亏损,然后再按照百姓手里的存根依次将钱财发放,这才总算让百姓们安了心。

只是,这背后隐藏的阴谋却很难问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