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丑夫妻

郭奇与玉梅出生并成长的国家战乱了几十年。

在那片武器弹药与腌酸竹笋堆放在一起、罂粟花盛开在敛埋的尸骨上方、5岁孩子摆弄着弹药的国土，能够安全地长大成人、并且能找到一个愿意与自己同生共死的伴侣，这本身已是佛祖保佑。

在郭奇与玉梅眼里，这世上除了彼此，一切众生皆如虫草蝼蚁，能让自己活下去哪怕是用尽一切手段也是无所谓的。

但凡是一切影响到自己夫妻的前提下，便是用推土车碾压过去，也是无所谓的。

猎物死了，佣金泡汤了！所有的想法成了镜花水月。

吹了吹掉在前额上的灰发，郭奇粉红色的脸上冒出奇怪的绯色，长得高而尖的鼻梁上渗出一颗汗珠，一大一小的水泡眼蒙上一层水雾，呼吸声轻不可闻。有人取笑过郭奇的长相，但，哪有什么关系呢？送他下地狱就行了。

从十几岁因为抢夺食物而杀人之后，郭奇会在这种时间内便有了奇特的快感——这样的感觉能让他的荷尔蒙燃烧，让双手保持稳定，让一切都结束之后在沉闷的心跳声中安然逃离。

过道门框外左侧，妻子玉梅已经放扔下了手中的购物袋，左手枪右手刀，猩红的嘴唇像火焰，蜡黄的皮肤上贴了一层粉底，画得过于浓黑的眉毛下眼睛圆瞪，可妻子的眼睛太小了，即使是圆瞪仍旧是绿豆大小。鼻子上用粉底盖了几层之后，那两颗肉刺依然坚强地挺立着，鼻翼翕动，有一根粗黑的鼻毛在呼吸中颤抖。

郭奇爱死了这个状态的妻子了。

视线里似乎看到了郭奇朝自己看过来，玉梅回望了一眼，她的丈夫向她努努下巴。

深呼吸一口，玉梅看上去骨瘦如柴的身躯像是离弦之箭，从左侧窜进门内右侧，端枪的手随着视线移动一圈。在她的身后，同样瘦削却精壮结实的老公冲向了相反的方向，脚下仿佛长着厚重的肉垫一般落地无声。

心有灵犀的两人无需言语、配合默契，落脚之后不做任何停留，互相掩护着搜寻着每一个房间——空无一人。

除了有些破烂的茶几上放着一盒撕开了口的面包之外，室内毫无任何有人待过的痕迹。那只被撕开的、颜色鲜艳的面包袋子就像是一张大口，嘲笑着两个面面相觑的男女。

仍旧保持着小心翼翼的玉梅从牙齿缝朝外吐气，微微侧头看着朝自己后退着走回来的老公。男人似乎背后长了眼睛，将佝偻起来的腰背挺直，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女人。

目光对视的一瞬间，突然，女人的眼神里透露出恐怖的光，那种光芒十分熟悉，愤怒中带着无助与凶狠，带着随时爆发的张牙舞爪及血腥味。女人像只遇袭的猫，全身的毛都竖起，将瘦削柔软的躯体朝后方弹去，手中的枪欲举未举。

郭奇想转身，想举起手中的手枪朝后方射击。可一只钢条般坚硬的胳膊从后方搂过来，绕过自己的喉咙。郭奇的呼吸一窒，持枪的手被另一只同样坚韧的手臂大力拉扯到后面，五只手指无力地张开，手枪落地的声音让郭奇的心落进了深渊。

右手袖口的刀片被郭奇启动机关抓在了手里，但还没来得及反击，后腰被硬物狠狠击打，那种刺痛感伴随着随之而来的麻木让郭奇张大了嘴，呼痛声被锁住喉咙的胳膊噎在喉咙深处，变成了嘶哑的‘咔咔’声。

然后，那只胳膊朝内收了收，郭奇的眼前一片血红，能听见自己小腹内‘咕咕’的响声，他发现，自己的裤裆处一片湿意，臀部括约肌隐隐发胀。

女人的声音遥遥从天际传来，很嘈杂、很真切，可郭奇并没有听懂自己的女人在说什么。那只喉咙处的胳膊似乎放松了一下便再度收紧，身后的人有些惊讶地‘咦’了一声，声音里还有一丝厌恶，这一下郭奇倒听得很清晰。

“放开他，放开他放开他放开他……！”

郭奇终于听明白了，玉梅的声音急促而尖利。

张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缺氧的脑袋也回过神来，郭奇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尿了一裤子，骚味伴随着热气从下半身传进自己的鼻子。

“告诉我你们的雇主是谁，我放你俩离开。”

贴着郭奇站立的连云伟毫不在乎这家伙身上的怪味以及强烈的尿骚味。肉搏中致人死命就得有对方屎尿屁直放的觉悟。只是，这中文蹩脚的女人是哪里人？还有这个像是白化病患者的男性。虽然对自己而言算不上太专业，可谁雇佣他们来的呢？

“没有雇主。”

郭奇从牙缝里吐出四个字，原本悬停在身侧的双手抬起，抓住那只钢条般的胳膊，双脚用力在地上一蹲再将身体悬空，整个身躯挂在勒住喉咙的那条胳膊上，身体再度用力朝前倾，想利用突如其来的重力脱困。

而躲进对面门内的玉梅发足急奔，左手持枪在身侧，右手的匕首刀尖朝前，在临近郭奇身边的时候突然滚地，刀尖刺向老公身后那个男人的小腿，装着消声器的手枪同时响起。

被这配合得十分完美的反袭逼得朝一侧让开，连云伟另一只手托住悬空的郭奇，勒住对方脖子的胳膊在将对方扔出去之前大力一箍，将手中的那个男人砸向仍旧朝自己持刀乱刺的女人，子弹险险擦身而过。

女人咬着牙用身体硬接着砸向自己的身体，她想伸手去抱去搂，但却知道不能扔掉手中的武器，可是伴随着砸过来的躯体下，一只脚狠狠地踹在女人小腿胫骨上，那只脚像是铁锤，胫骨断裂的巨痛让女人差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两具身体撞到了一起，倒地之后女人仍旧忍住疼痛，扔掉右手中的刀，抓住丈夫的衣领，那一只完好的腿用力蹬地之后快速挪动，左手的手枪朝着对面扣动了扳机。

子弹射进墙壁里、射进天花板里，弹孔四周‘噗噗’地落下灰尘。

那个男人像鬼魅般地移动到了玉梅的身后，脚背横扫在女人的额头，女人形如骷髅的脑袋朝后一仰，后脑勺狠狠砸向地板。紧接着，一只拳头在女人的视线里迅速变大，她只是觉得脑袋像是被100斤的大锤撞击在额头上，旋即昏了过去。

晃着脑袋从地下爬起，郭奇灰白色的头发凌乱地散开，几绺发丝贴在粉红色的前额上，水泡眼充斥着血丝，满脑子里仍是在嗡嗡乱响。

被冰冷的枪管顶住前额，腹部传来一下重击，胃里面如翻江倒海的郭奇双腿一软跪在地上。那张脸冰冷阴鸷，眼神冷漠，居高临下地看向自己。

“告诉我，谁派你来的。你要是不说，我就让你的女人先断四肢，再让你陪她一起躺在这里慢慢等死。”

在血山骸骨里成长的郭奇后背一阵凉意，然后那股凉意分散到四肢再到全身。他绝不怀疑眼前的这个家伙毫无动容地将自己杀掉甚至分尸，那种感觉，仿佛孩提时代看见自己的亲人躺在血泊里一般的无助，他躲在床底下看见那个仇人坐在椅上，看着满屋的尸体的时候也是这种表情。

后来长大了，郭奇也懂得了那个表情——那是对生命的无视。他自己也成为了那种人。

在问出一句话之后，连云伟便不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家伙。

郭奇的视线朝下，掠过地面，原本拿在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带能在身边的HS2000手枪孤零零地躺在墙角，而陪自己出生入死十几年的妻子，现在躺在身后生死不知。

她不能死。

看着郭奇望向手枪的方向，连云伟毫不在意，仍旧不发一言，等待着前面这家伙的崩溃。

当然，如果对方不说，连云伟不介意用些刑罚手段。

这只是开始，你得记住！你现在的身份不是军人，不是安保，而是一个逃窜的杀手！

从接到任务开始，连云伟便不断地在心里告诫自己。

“你说了，我就保证你的女人不会死。”仿佛看穿了郭奇的内心，连云伟轻轻补了一句，语气轻松。

跪在地上的郭奇丑脸狰狞，轻轻吹了一口气，吹掉挡在脸上的头发，血红的双眼看着面前这个男人。

“没有雇主！”郭奇再次重复着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你说话算话？”

的确没有雇主啊。

尽管他不相信眼前的男人会放过玉梅，可是自己只能选择说实话，去博取那一丝活着的机会给自己的妻子。反正自己要是没有玉梅，早就死了。死在十几年前的垃圾堆里，被一群瘦骨嶙峋的野狗分尸。

可这么多年生死之间徘徊，哪有什么信任啊？除了身边的这个女人。

失败就是死啊，从干这一行开始自己就清楚。

只不过自己夫妻俩与眼前这个家伙接了相同的任务而已。

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没想到目标已经被一个莫名其妙半途杀出的家伙给杀掉了，这不是断了自己的财路么？

那就再来一场刺杀吧，杀掉那个抢自己生意的同行，然后再去将名单上余下的几个人全部做掉，那么接下来下半辈子就可以青山绿水了，每天陪着她。

玉梅是这样说的，自己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想把那个胖乎乎的经纪人杀掉，把这个半路出家的杀手杀掉。

“你们为什么杀我？？？”连云伟莫名其妙。

“我们接了同样的任务，你已经杀掉了一个。”

郭奇竹筒倒豆子，干脆利落地将自己与妻子要跋山涉水赶过来杀人的目的说了出来，说完之后，两只一大一小的水泡眼看着这个男人，等待着命运的决定。

面无表情的连云伟内心翻滚，像吃了屎一般地恶心反胃。

看着跪在眼前的郭奇，连云伟突然抬手，手中的刀片闪亮……

郭奇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