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黛之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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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人与见物

《红楼梦》的叙事方法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在写人状物的时候,很少由作者出面来述说,而常常是通过书中人物用不同的方法表现出来。如上一节说到的刻画钗、黛不同境界的美,就不是作者直接来做描绘,而是通过书中人物贾宝玉眼之所见传达出来。但这种方法的效果是双向的、互动的,这样做不但刻画了钗与黛,同时贾宝玉本身也在这过程中得到了刻画。因此这是一种比作者亲自出来描写其难度要大得多的方法,因为这样做作者必须充分了解他笔下的人物特点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尤其要恰到好处地把握住它的分寸,要说清楚这个问题须得一篇大文章,这里只是简略、初浅地就钗、黛比较有关的问题说上几句。

根据上面双向、互动之说的道理,我们就可以反过来,通过钗、黛二人与宝玉初次相会的各自所见,不但描绘了宝玉,而且可以因她们二人眼光的不同而形成鲜明的对比,同时也就深刻地表现了两者之间的不同。

依次序我们先来看黛玉眼中之宝玉。在第三回二人初次见面时共有两次描写,第一次写宝玉从外面回来,丫鬟禀报未完,黛玉正在想这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时,只见

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打过一个照面后,宝玉便进内去换了衣服再出来,黛玉再看时,又见

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贾宝玉是全书的主角,他的第一次亮相,不如此重笔复写,不足以尽出其精神,也不足以消去林黛玉原来心中对他的负面想象。当然,他的这次重要亮相,作者是、也必定是安排在从林黛玉的眼中来写出。

下面我们再来看看薛宝钗眼中的贾宝玉又是怎样一个形象,以便加以比较。那是在第八回宝玉去薛姨妈家,书中第一次写宝玉与宝钗单独相见的时候,宝钗一面给他让座

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

两相对照,每一个读者都会很容易发现,一个同样的贾宝玉,在钗、黛二人眼中,确实如此明显的不同。在林黛玉眼里,两次看到的宝玉,固然都有身上的装束打扮,但更吸引她的是对方的面貌形容,从面、鬓到眉、目皆见到,还能感受到他在不同情状下的感情,第二次更深入一步观察到从他的眉梢与眼角传达出的风骚与情思。这样,就不但看清了贾宝玉的外形相貌,而且能感受到他的气质风韵,因此即时就产生了一种精神上的共鸣:“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可以说,未曾交谈,便已心灵相通了。

而在薛宝钗眼里呢?她只看到贾宝玉从头上到额上到身上的衣着,而其面貌形容却一概视而不见,而且当看到脖子上的饰物时,她的眼光就特别仔细,从长命锁到寄名符,一直到那块“宝玉”时,她的眼光就打住了,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了,接下来便是说“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再接下来便是“说着便挪近前来”。下面便是演出了一场“比通灵,识金锁”的好戏了。

很明显,林黛玉见到的是一个人,一个可以与之心灵沟通的人;薛宝钗面前尽管也站着一个人,但她见到的只是物,尤其是那块“宝玉”。它们的含义天差地别,不可比拟。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们从两个人的窗户里看见了钗与黛的不同的心灵。

正是这种不同的心灵,还导致出后面的许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