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黛之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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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读“西厢”与说“混账话”

有诸内必形诸外。钗、黛二人心灵的巨大差异,必然会在许多具体的思想、行为中反映出来,同样形成巨大的差异。这里只择最突出的一点加以比较。我们冠其名曰“共读‘西厢’与说‘混账话’”,它可以表现出二人最根本的不同思想性质。

第二十三回,在众人刚入住大观园之初,贾宝玉“心满意足”了一阵子之后,心里又“不自在起来”,最后是了解他的茗烟,去到外间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宝玉见了高兴万分,一日正携了一本《西厢记》躲在沁芳闸桥底下一块石头上坐着偷看,却被葬花的林黛玉走来撞着,宝玉开头还谎称是在读《大学》《中庸》之类,慌忙想藏起来,可怎能逃脱过林黛玉的眼睛,

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平日之间,宝、黛经常闹矛盾、纠葛,许多时候是林黛玉故意为难他,而这一次却很特别,当宝玉说这本书“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时,黛玉不但没有像平时那样故意不屑一顾,而是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一口气读下去,还一面读一面记诵,因为她确是被此书征服了,觉得它“词藻警人,余香满口”。也就是被它的思想内容打动了。不仅如此,作者还让林黛玉用实际行动来立竿见影地加以证实。接下来,当贾宝玉用《西厢记》中的话和林黛玉开玩笑时(不完全是玩笑),林黛玉也立刻用“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蜡枪头”来予以回报。可以说,对这一类书,两人都够得上是“过目成诵”“一目十行”了。

这共读“西厢”的一幕,两人表现得如此融洽、默契,正是前面说到的心灵沟通的表现。这种沟通是自然而然的,丝毫也不能勉强。所以对薛宝钗来说,就绝对不会产生这样的沟通,而只能相反。

第三章我们曾经说过,第三十二回花袭人向史湘云介绍,薛宝钗有一次在贾宝玉面前鼓吹“仕途经济”时,

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

可见,在思想情趣这一类事情上,贾宝玉与薛宝钗是冰炭不同器,没有共同的语言,是完全格格不入的,只是薛宝钗一厢情愿妄想凑合罢了。

不过,如果将二人的比较仅仅停留在这一点上,那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需要进一步申说两点。

第一,宝黛二人所爱读的《西厢记》这一类书,和今人心目中的概念完全不一样。对今天的人来说,它只是一种古代优秀的文学作品,你爱不爱读都不是一个什么问题。但在《红楼梦》的时代可就不同了,在当时,《西厢记》《牡丹亭》这样的脚本传奇都属禁书,是不准读的。当时还有所谓“壮不读《水浒传》,少不读《西厢记》”之说,道理很简单、明了:封建统治者怕血气方刚的中壮年人读了《水浒传》会加以效仿,起来造反;怕情窦初开的年轻人读了《西厢记》,青年男子会半夜去跳墙,与待月西厢的女子相会,这有伤风化,不成体统。因此,在当时的青年人去读《西厢记》,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文艺爱好的问题,而是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而宝、黛二人如此倾情于这本书,实际上是一种思想领域内的大胆反叛,而不是一般“杂学旁搜”的阅读嗜好。

同样,薛宝钗所期望于贾宝玉去遵行的“仕途经济”,乃是要他去走应试举业的“正途”,这乃是一切封建士子必由之路,是适应封建统治者的需要,这也是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

至此,我们就分明地看到,薛宝钗与林黛玉恰恰就成了两种相反政治倾向的代表,是在两股道上走的车,哪儿来丝毫的“合一”的苗头呢?而这两股道的走向,谁是谁非,谁进谁退,就无容再置喙了。

第二,一个人的思想或政治倾向的形成是有许多原因的。这些原因的不同,也就使得他们的这种倾向有程度的不同,态度的强弱也有差异。例如劝过贾宝玉要留意“仕途经济”的就还有一个史湘云,但显然,史湘云的这种倾向和态度就比薛宝钗弱得多;那次只不过因贾雨村又要求见贾宝玉,宝玉发牢骚时,她顺便说了那么一句,或许也是受了别人的影响吧?后来也未见再说过,比起薛宝钗的自觉态度来,自有很大的不同。

而林黛玉与薛宝钗则不但有着明显的不同思想倾向,而且两人各自表现得非常执着、强烈。

先说林黛玉吧,就在共读《西厢记》的同一回,写到黛玉别了宝玉后,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偶然听到那些唱戏女孩子在排演时唱的戏文,断断续续听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先是觉得“十分感慨缠绵”,接着便叹息“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听到后面两句,竟“不觉心动神摇”,并联想起《西厢记》中的一些句子,凑到一起,“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林黛玉听到的是《牡丹亭》中一些最精彩的唱词,她初次接触,便如此动情,原因是《牡丹亭》和《西厢记》一样,同是写男女“至情”的作品,自然也都是与封建统治者“存理去欲”的根本原则、与“男女之大防”完全背道而驰的作品,所以它们也都成了清代的禁书。而林黛玉竟对它们如此倾倒,把感情完全融入其中,这就非常鲜明地表现了林黛玉的思想倾向。

林黛玉的这种情状,看来并非一时的感情冲动,而是与作品的思想感情真正的情感相投,息息相通,可说是到了浃髓沦肌的地步,也正因为如此,所以第四十回刘姥姥游大观园行酒令时,林黛玉因怕罚酒,一轮到她时,便脱口而出说了一句《牡丹亭》里的“良辰美景奈何天”,她不顾当时薛宝钗已经在“回头看着他”,仍引用了一句《西厢记》的曲词,念出“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这正说明这两本书已经深深融入了林黛玉的脑海,在情急之下,一种潜意识的作用就自然会把它带了出来,正像薛宝钗可以不假思索在要“金蝉脱壳”时自然把林黛玉拉出来做替罪羊的情形完全一样。

相应地,薛宝钗在表现自己思想倾向性的坚硬与执着方面,丝毫也不比林黛玉逊色。前面说到她因在贾宝玉面前鼓吹“仕途经济”被宝玉给以脸色而弄得“登时羞得脸通红”,花袭人心里反“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这和有一次贾宝玉无心把薛宝钗比作杨贵妃,她觉得受了羞辱而当场发作起来,登时予以还击的情形完全不一样,这种不一样,正反映了薛宝钗在表现自己思想倾向时的顽固性。她有一股犟劲,要“照旧一样”去坚持自己的原则和态度,不怕挫折,因为这是原则问题,所以也就不在乎贾宝玉这么一点耍脾气了。当然,我们还记得,薛宝钗不但在林黛玉行酒令念《西厢记》《牡丹亭》唱词时当面用眼去威胁她,事后还专门叫林黛玉去个别加以教训,大放厥词,说什么你我“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也就是说,你再这样下去,其结果就是“不可救”了!这是何等严重的大事!

钗黛二人不同思想倾向的严重性,其态度、立场的顽强性,又更进一步说明了二人的尖锐对立,何来“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