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在萨里郡的海西尔米地方偏南,一座小山的东坡上,有个带茅屋的小花园。那时正是夏天下午。从山下望上去,只见茅屋偏在花园的左角里。屋顶和门廊都是茅草铺盖的,门廊左边有一扇大格子窗。除了右首一扇矮门之外,整个花园都用栅栏圈起来。栅栏外头一片荒地顺着山坡斜升上去,直到山顶。几把折叠的帆布椅子靠在门廊里侧的长椅上。一辆女自行车靠在窗外墙沿上。在门廊略偏右的地方,一只吊床挂在两根柱子上。地上插着一把大帆布伞,不让太阳照在吊床上。床上歪着个年轻女人,正在看书做笔记。她头冲着茅屋,脚冲着栅栏门。吊床前,手够得着的地方,有一张家常椅子,椅子上放着一堆看样子很正经的书和一沓稿纸。
一个男人走过荒地从茅屋后头转出来。看上去他像个上流人,岁数至多是中年,风度有点像艺术家,身上服装不随俗,可是一点儿不马虎,上嘴唇有一撮小胡子,脸上刮得挺干净,态度诚恳和蔼,一副容易亲近、善于体贴的样子。光亮的黑头发杂着几丝儿灰的和白的。白眉毛,小黑胡子。他好像认不清道儿,从栅栏上头往里看,仔细打量这地方,看见了那年轻女人。
男客 (脱帽)对不起,请问上哈因海地——上爱力森太太的家怎么走?
年轻女人 (眼睛从书上抬起来)这儿就是爱力森太太家。(说完这话又低头看书写字。)
男客 哦!那么——请问你是不是薇薇·华伦小姐?
年轻女人 (支着胳臂肘儿转身细瞧,毫不客气)是。
男客 (气馁而和顺)恐怕我太冒昧了。我的名字叫普瑞德。(薇薇马上把手里的书往椅子上一扔,从吊床上跳下来)喔,别让我打搅你,你躺着吧。
薇薇 (大步跨过去,给他开栅栏门)请进,普瑞德先生。(他走进栅栏门)欢迎。(她伸手把他的手使劲一捏。她是英国中等社会中,典型的聪明能干、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妇女。年纪二十二岁。敏捷果敢,沉着自信。服装老老实实,可是式样并不难看。腰带上有一根链条,链条上挂着一串零碎东西,其中有一支自来水笔和一把裁纸小刀。)
普瑞德 谢谢你,华伦小姐。(她砰的一声使劲把栅栏门关上。他走到园子当中,活动活动手指头,因为刚才被她一捏有点发麻)你母亲来了没有?
薇薇 (显然嗅出有人向她进攻,急速地)她要来吗?
普瑞德 (诧异)你不知道我们要来吗?
薇薇 不知道。
普瑞德 嗳呀,是不是我记错了日子。这是我常有的事。你母亲这么安排的:她从伦敦下乡,叫我从霍修来跟你见面。
薇薇 (很不高兴)真的吗?哼!我母亲爱使猝不及防的手法——她想看看我不跟她在一块儿的时候怎么过日子。要是我的事她预先不跟我商量,就自己做主张,那么早晚有一天我也要回敬她一个猝不及防。她没来。
普瑞德 (局促不安)真对不起。
薇薇 (摆脱不高兴的神气)普瑞德先生,这不能怪你,是不是?并且你来了我很高兴。在我母亲的朋友里头,我叫她带来见我的只有你一个。
普瑞德 (把心放下,高兴起来)喔,华伦小姐,谢谢你一片好意!
薇薇 你愿意上里头去,还是坐在外头说话儿?
普瑞德 外头好些,你说是不是?
薇薇 那么,我去给你搬把椅子来。(她到门廊里搬帆布椅。)
普瑞德 (跟过去)喔,对不起,对不起!我自己搬。(双手按在椅子上。)
薇薇 (让他自己搬)小心手指头,那几把椅子不大好伺候。(她走到堆书的那张椅子边,把书都扔在吊床上,一甩手把椅子提过来。)
普瑞德 (刚把帆布椅打开)喔,让我坐那把硬椅子!我喜欢坐硬椅子。
薇薇 我也喜欢坐硬椅子。坐下,普瑞德先生。(她用温和的命令口气叫他坐下,她觉得他的殷勤小心正是他性情软弱的表现。可是他并不马上坐下。)
普瑞德 喂,咱们上车站去接你母亲,好不好?
薇薇 (冷冰冰)为什么?她认识道儿。
普瑞德 (狼狈)嗯,嗯,她大概认识。(坐下。)
薇薇 你知道不知道,你正是我想象中的那么个人。我希望你愿意跟我交朋友。
普瑞德 (又高兴起来)谢谢,亲爱的华伦小姐,谢谢你。嗳呀,我真高兴,你母亲没把你教坏了!
薇薇 什么叫教坏了?
普瑞德 没把你教得太拘谨、太守旧。华伦小姐,你要知道,我生来就是个无政府主义者。我恨权威。权威会伤害亲骨肉之间的感情,甚至于会伤害母女的感情。从前我老担心,怕她用权威把你管教得过于拘谨,现在我知道并没有,才放下了心。
薇薇 哦!难道我有什么放荡不羁的举动吗?
普瑞德 哦,没有,没有,至少不是传统的放荡不羁。(她点点头,坐下。他接着说下去,感情勃发)可是你说愿意跟我交朋友,真是太好了!你们这批现代女青年真是了不起——实在了不起!
薇薇 (怀疑)唔?(仔细观察他的见识和性格,露出失望的心情。)
普瑞德 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年轻男女互相害怕,没有友谊,没有真情,只有从小说里学来的一套极其庸俗虚伪的讨好奉承。女人沉默!男人殷勤!心里说是,嘴里说非!苦死了脸皮薄的老实人。
薇薇 不错,我想这真是白糟蹋时间——女人的时间糟蹋得更多。
普瑞德 喔,白糟蹋生命,白糟蹋一切东西。可是现在事情进步了。你知道不知道,自从你在剑桥大学得到那样优良的成绩之后——这种事我年轻时候没听见过——我老急着想跟你见面。你考了甲等第三名,真是十分难得。可以说是恰到好处。考甲等第一名的人总是些空想的、头脑不正常的家伙,事情在他们手里总要搞出了毛病才肯罢休。
薇薇 这是不上算的事。为那么几个钱,下回我不干了。
普瑞德 (吃惊)为那么几个钱!
薇薇 我是为了五十镑。
普瑞德 五十镑!
薇薇 不错,五十镑。也许你不知道这事的底细。我在牛纳[1]的导师雷森夫人跟我母亲说,要是我肯认真参加数学考试,一定可以出人头地。当时报纸上登满了费利巴·塞墨斯的成绩超过甲等第一名考生的新闻。不用说,你一定还记得。
普瑞德 (使劲摇头)!!!
薇薇 不管你记得不记得,反正她的成绩确是非常好。我母亲觉得我也应该像塞墨斯一样,她才高兴。我老实回答母亲,既然我将来不打算教书,就犯不上下这番苦功。可是我说,要是她答应给我五十金镑,我倒愿意争取考个第四、第五名。她抱怨了几句也就答应了。没想到我的成绩竟超过了预料的等级。可是为了五十镑,下回我可不干了。二百镑还差不离。
普瑞德 (非常扫兴)天啊!这是个很实际的看法。
薇薇 难道你以为我是个不讲实际的人吗?
普瑞德 可是实际的看法是,不但应该考虑在这些荣誉上头花费的功夫,并且也应该考虑这些荣誉给你的修养。
薇薇 修养!普瑞德先生,你可知道这种数学测验是怎么回事?没有别的,只是死啃,死啃,死啃,一天死啃六个到八个钟头的数学,此外什么也别干。人家以为我懂科学,其实除了科学里的数学,别的我什么也不懂。我会给工程师、电气工程师、保险公司做计算的事情,可是我对于工程、电学、保险几乎一窍不通。我甚至连算术都不大精通。除了搞数学、打网球、吃饭、睡觉、骑自行车、散步,我是个无知无识的野蛮人,我的无知无识的程度还超过一个没参加过数学考试的女人。
普瑞德 (起反感)好一个荒唐、恶劣、害人的制度!我早知道!我现在真觉得这种制度是要把妇女的一切美丽品质全给摧毁了。
薇薇 我反对这制度,绝不是因为这个理由。我告诉你,将来我还要利用它呢。
普瑞德 呸!怎么利用?
薇薇 将来我要到伦敦法律事务所去做事,做些保险统计和产权转移的工作。我借此学点法律,同时留意证券交易所的情形。我母亲以为我到乡下来是为过假期,其实我是一个人到这儿来读法律的。我最不喜欢过假期。
普瑞德 我听了你这话有点寒心。难道你就不要生活里有些浪漫和美丽的东西吗?
薇薇 老实告诉你,这两种东西我都不稀罕。
普瑞德 不见得吧。
薇薇 喔,真的,我不撒谎。我喜欢工作,喜欢工作之后得到报酬。工作累了的时候,我喜欢坐在一把舒服的椅子上,抽一支雪茄烟,喝一杯威士忌酒,看一本好侦探小说。
普瑞德 (站起来,狠命否认)我不信。我是个艺术家,我不信你的话,我绝不相信。你说这话无非是因为你还没发现艺术可以给你开辟的新奇世界。
薇薇 我已经发现了。去年五月间我到伦敦去,跟婀娜吕阿·富雷泽在一起住了六个星期。妈妈以为我们俩是在各处游览,其实我每天都在法院巷婀娜吕阿法律事务所里工作,给她做保险统计,像个小徒弟似的尽量帮她干活。到了晚上,我们抽抽烟,聊聊天,除了散步运动之外从来不出门。我生平没过过那么快活的日子。我用赚来的钱付清了自己的一切开销,同时没缴任何手续费就参加了这个行业。
普瑞德 嗳呀,天啊,华伦小姐,你这就算发现艺术了吗?
薇薇 别忙。我的话还没开头呢。有一次费慈约翰路有几个搞艺术的朋友邀我上她们那儿去,其中有一个女孩子是我在牛纳的同学。她们先带我参观国家美术馆——
普瑞德 (点头赞成)好!(他坐下,松了口气。)
薇薇 (接着说下去)——再上歌剧院——
普瑞德 (越发满意)好!
薇薇 ——还到了一个音乐会,整晚演奏的都是贝多芬、瓦格纳[2]这批人的音乐。无论给我多少钱,那种日子我也不想再过第二回了。因为不好意思得罪朋友,我勉强敷衍到第三天,那时候我老实不客气告诉她们说,我再也受不了啦,我就跑回法院巷去了。现在你该明白我是怎么个时髦年轻女人了。你说像我这么个人能不能跟我母亲合得来?
普瑞德 (吃惊)我希望——嗯——
薇薇 我不想听你的希望,我想听你的意见。
普瑞德 嗯,说老实话,恐怕你母亲不免会有点儿失望。要知道并不是你有什么缺点,我不是这意思。可是你这人跟她的理想相差太远了。
薇薇 她的什么?
普瑞德 她的理想。
薇薇 你是不是说她理想中的我?
普瑞德 对了。
薇薇 她理想中的我是怎么个样子?
普瑞德 华伦小姐,我想你一定看得出,对于自己小时候的教育不满意的人,往往以为要是别人受的教育不跟自己一样,这世界就可以好起来了。你母亲的一生——嗯——我想你大概知道——
薇薇 别说大概不大概。我母亲的事我几乎一点儿都不知道。从小我就在英国,从小学到大学都是住在学校里,再不就是跟花钱雇来照管我的人在一块儿住。我一生都在外头寄宿。我母亲不是在布鲁塞尔就是在维也纳,从来不许我去看她。有时候她到英国来住几天,我才见着她。我也不抱怨,因为我的日子过得很快活,人家待我都很好,钱也总够花。可是你别以为我知道我母亲什么事。我比你知道的少得多。
普瑞德 (非常局促不安)这么说起来——(把话咽住,不知该怎么说下去。随后勉强装出欢笑的样子)咱们说的都是些废话!不用说,你跟你母亲一定合得来。(站起来,瞧瞧外头的景致)你们这小地方真美!
薇薇 (不理会)普瑞德先生,这话题未免换得太快了。为什么我母亲的历史谈不得?
普瑞德 哦,你千万别这么说。我不便背着我老朋友跟她女儿谈她的历史,这岂不也是人之常情吗?等她来了,你有的是机会跟她细谈。
薇薇 不,她也不愿意谈这件事。(站起来)我知道,你瞒着我不肯说,其中一定有道理。普瑞德先生,你就记着这一句话:我母亲知道了我在法院巷干的事,我们母女难免有一场恶战。
普瑞德 (发愁)恐怕难免。
薇薇 在这场恶战里,我一定能得胜,因为我只要有一笔上伦敦的路费就行了,第二天我就去帮婀娜吕阿办事,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再说,我没什么要瞒人的事,可是我母亲好像倒有,到了真真不得已的时候,我可以拿这个压她一下子。
普瑞德 (大吃一惊)哦,使不得!千万别这么办。
薇薇 那么,你得把理由告诉我。
普瑞德 理由我实在不能告诉你。我求你慈悲一点儿吧。(她看他说得可怜,有点好笑)再说,我怕你太莽撞。你母亲生起气来是不容易对付的。
薇薇 普瑞德先生,你吓唬不了我。在法院巷那一个月里,我曾经领教过一两个很像我母亲的女人。你放心,我准能打胜仗。可是,要是我因为情形隔膜做出了一些过火的举动,记着,你得负责任,因为你不肯跟我说老实话。现在咱们不谈这事了。(她把自己的椅子,还像刚才似的,提起来使劲一甩,搬到吊床旁边。)
普瑞德 (狠心一咬牙)我再说一句话,华伦小姐。我还是把实话告诉你吧。话真难出口,可是——
华伦夫人和乔治·克罗夫爵士已经到了大门口。华伦夫人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女人,年轻时候很漂亮。她头上戴着一顶光彩夺目的帽子,一件颜色鲜艳的紧身罩衫,配着两只极时髦的袖子。看上去,她这人有点娇养任性,喜欢压人,并且非常俗气,可是整个儿说来,她是个容易接近、相当体面的老练女光棍[3]。
克罗夫是个结结实实的高个子,年纪五十左右,穿得很时髦,像年轻人一样。鼻音很重,说话声音有点嘶嘶沙沙的,不像一个大个子的嗓门儿。脸上刮得挺干净,一张阔嘴巴,两只大扁耳朵,一根粗脖子。表面像个上等人,实质上是个城市商人、运动家、高等游民中最粗鄙的典型。
薇薇 他们来了。(他们走进花园时候她迎上前去)妈,你好吗?普瑞德先生在这儿等了你半个钟头了。
华伦夫人 普瑞蒂,要是你在这儿等了我半个钟头,那得埋怨你自己,我以为你总该想得到我坐的是三点十分的火车。薇薇,戴上帽子,宝贝,别让太阳晒坏了。哦,我忘记给你们介绍了。这是乔治·克罗夫爵士——这是我的小薇薇。
克罗夫恭恭敬敬走到薇薇面前。她点点头,可是没有想跟他拉手的意思。
克罗夫 这位小姐我闻名已久,是我老朋友的千金,我可以跟你拉手吗?
薇薇 (正在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他)随你的便。(她接着他那只亲亲热热递过来的手,使劲一捏,捏得他两眼齐睁,随后转过身去,问她母亲)你们还是进去呢,还是我再搬两把椅子出来?(她走进门廊搬椅子。)
华伦夫人 乔治,你觉得我女儿怎么样?
克罗夫 (愁眉苦脸)她的手腕子劲头儿真不小。普瑞德,你跟她拉过手没有?
普瑞德 拉过:一会儿就不疼了。
克罗夫 但愿如此。(薇薇拿着两张椅子又出来了。他赶紧过去帮忙)我来,我来。
华伦夫人 (拿出做母亲的口气)宝贝,让乔治爵士帮你搬椅子!
薇薇 (把两张椅子往他怀里一扔)拿去。(她拍拍手上的土,转过来向华伦夫人)你喝茶不喝?
华伦夫人 (坐在普瑞德刚才坐的椅子上扇扇子)我快渴死了。
薇薇 我去张罗。(她走进茅屋。)
乔治爵士到这时候才好容易打开一张椅子,把它安放在华伦夫人的左边。他把另外那张椅子扔到草地上,自己坐下,嘴咬着手杖的把儿,垂头丧气,样子很可笑。普瑞德还是心神不定,在他们右边来回走动。
华伦夫人 (向普瑞德,眼睛瞧着克罗夫)普瑞蒂,你瞧他:他挺高兴,是不是?这三年里头他死缠着我,要我带他见见我这小女儿。现在我带他来见了,他又不好意思起来了。(干脆)喂!坐好,乔治!别把手杖叼在嘴里!(克罗夫勉强依从。)
普瑞德 我觉得——要是你不见怪的话——最好咱们别再把她当小孩子看待了。你看,她已经很了不起了。据我观察,我不敢说她一定不比咱们更老练。
华伦夫人 (觉得非常好笑)你听他说的是什么,乔治!比咱们都老练!哼,她用一套自吹自擂的话把你灌迷糊了吧。
普瑞德 可是年轻人最不喜欢别人把他们当小孩子看待。
华伦夫人 是啊!这些年轻人真该好好儿教训教训。你少管闲事。普瑞德,我会管教我自己的孩子。(普瑞德一本正经把头一摇,背着两只手向花园后面走过去。华伦夫人假装好笑,可是她瞧着他的背影,自己脸上分明有些担心的神气。过了会儿,她低声向克罗夫)你看他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那副神气?
克罗夫 (不高兴)你怕普瑞德。
华伦夫人 你说什么!我怕普瑞德那家伙!哼,苍蝇都不会怕他。
克罗夫 你是怕他。
华伦夫人 (发脾气)少管闲事,别打算在我面前发你那臭脾气。反正我不怕你。要是你这么讨厌,你还是回家去吧。(她一赌气站起来,转过脸去把背朝着他,不想正好跟普瑞德打了个照面)喂,普瑞德,刚才你说那句话,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你怕我欺负她。
普瑞德 喔,凯蒂[4],你当我生气了吗?没有的事,别多心。可是有时候你没注意到的事儿我倒看出来了。虽然你从来不听我的话,可是事情过去之后,有时候你也承认不该不听我的话。
华伦夫人 现在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普瑞德 没什么别的,只是我觉得薇薇已经是一个成年的女人了。凯蒂,你得竭力尊重她才是。
华伦夫人 (真吃一惊)尊重!尊重我自己的女儿!你还有什么话,请说!
薇薇 (站在茅屋门口叫华伦夫人)妈妈,你上我屋里坐坐再喝茶,好不好?
华伦夫人 好,宝贝。(她看着普瑞德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放声大笑,同时向门廊走去。在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她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别生气,普瑞蒂。(她跟着薇薇走进茅屋。)
克罗夫 (偷偷地)喂,普瑞德。
普瑞德 什么事?
克罗夫 我想问你一句不很平常的话。
普瑞德 尽管问。(他坐在华伦夫人的椅子上,靠近克罗夫。)
克罗夫 对。要不然,她们在窗口也许听得见。我问你:凯蒂有没有跟你说过那女孩子的父亲是谁?
普瑞德 没说过。
克罗夫 你有没有猜想过是谁?
普瑞德 也没有。
克罗夫 (不信他的话)当然我也知道,即使她跟你说过什么,你也不肯告诉别人。可是往后咱们天天得跟这孩子见面,要是不知道她父亲是谁,未免有点别扭。咱们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才好。
普瑞德 那有什么关系?她本人怎么样,咱们就怎么对待她。她父亲是谁,跟咱们什么相干?
克罗夫 (起疑)这么说,你知道她父亲是谁?
普瑞德 (有点生气)我刚说过不知道。你没听见吗?
克罗夫 喂,普瑞德。我求你特别帮个忙。要是你真知道的话——(普瑞德正要张嘴驳他)——我不过想说,要是你知道的话,你说了好让我对她放下心。不瞒你说,我已经有点儿着迷了。
普瑞德 (正颜厉色)这话什么意思?
克罗夫 别着急,我没什么坏意思。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嗯,说不定我就是她爸爸。
普瑞德 你!没有的事!
克罗夫 (趁势追问)你准知道我不是吗?
普瑞德 我还不是跟你一样地不知道。可是说正经的,克罗夫,这不成问题。她一点儿都不像你。
克罗夫 要说像不像,我也看不出她有像她母亲的地方。她不见得是你的女儿吧?
普瑞德 (气得站起来)什么话,克罗夫!
克罗夫 用不着生气,普瑞德。两个通达世情的人谈谈这个没什么关系。
普瑞德 (用力把气压下去,沉静郑重地说)克罗夫,你听我说。(又坐下)我跟华伦夫人那一方面的生活没关系,一向没关系。她从来没跟我谈过那些事。当然我也从来不提。你应该体会到,一个美貌女子必须有几个跟她——唔,跟她不是有那种关系的男朋友。要是她跟谁都免不了闹那一套,那她长得漂亮就变成一桩苦事了。也许你跟凯蒂比我跟她亲密得多。这件事你尽可以亲自问问她。
克罗夫 我问的次数不少了。可是她拿定主意不许别人打听她女儿的事。要是说得出口的话,她恨不得说她女儿根本没有父亲。(站起来)普瑞德,为了这件事,我心里很不踏实。
普瑞德 (也站起来)也罢,反正你年纪够得上当她的爸爸,咱们不妨都把薇薇小姐当女儿看待,把她当作一个咱们应该保护和帮助的女孩子。你看怎么样?
克罗夫 (气势汹汹)要论年纪,我不见得比你大。
普瑞德 你确是比我大。你生下来就是个老头儿。我生下来是个小孩儿,一直没有成年人的自信心。(他把椅子折起来,搬到门廊里。)
华伦夫人 (在茅屋里)普瑞——蒂!乔治!喝茶——茶——茶!
克罗夫 (急忙)她叫咱们进去呢。(他慌忙进去。)
普瑞德摇摇头,觉得事情不大妙,正在要跟着克罗夫进去的当口,忽然看见有个少年绅士在远处跟他打招呼,那少年刚走到荒地上,冲着栅栏门走过来。他模样儿长得挺漂亮,瞧着很顺眼,衣服很讲究,年纪刚过二十,是个华而不实的子弟,声音很好听,没有礼貌,可是不讨厌。手里拿着一支轻型连珠猎枪。
年轻绅士 喂!普瑞德!
普瑞德 哦,原来是富兰克·格阿德纳。(富兰克走进来,跟他亲热地拉手)你在这儿干什么?
富兰克 我跟父亲一块儿住着呢。
普瑞德 是不是那位神父?
富兰克 他是本地教区长。为了省开销,今年秋天我得跟家里的人住在一块儿。去年七月以后事情糟极了:这位神父得给我还债。因此他破产了,我也破产了。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你认识这儿的主人吗?
普瑞德 认识。我下乡来瞧一位华伦小姐。
富兰克 (高兴)什么?你认识薇薇?这位姑娘很有意思,是不是?我正在教她打枪呢。(把枪放下)她认识你,好极了,她应该认识你这样的人。(他笑了一笑,大声说,那好听的嗓音几乎高到像唱歌的调子)普瑞德,在这儿碰见你,好极了。
普瑞德 我是她母亲的老朋友。华伦夫人带我下乡见见她女儿。
富兰克 什么!她母亲也在这儿?
普瑞德 是,在屋里喝茶呢。
华伦夫人 (在茅屋里喊)普瑞——蒂——点心凉了。
普瑞德 (大声回答)唉,华伦夫人,一会儿就来。我这儿刚碰见一个朋友。
华伦夫人 一个什么?
普瑞德 (声音更高一点)一个朋友。
华伦夫人 带他进来。
普瑞德 好吧。(向富兰克)你进去不进去?
富兰克 (疑疑惑惑,可是觉得很有意思)说话的是薇薇的母亲吗?
普瑞德 是。
富兰克 嗳呀!真有意思!你看她会不会喜欢我?
普瑞德 管保你像平常一样受欢迎。进来试试。(一边说一边冲着茅屋走。)
富兰克 等一等。(郑重其事)我要告诉你一件心事。
普瑞德 算了吧。无非又是像那回说的什么来喜酒店的女招待一类的无聊事儿。
富兰克 这件事比那个重要多了。你不是说你跟薇薇初次见面吗?
普瑞德 不错。
富兰克 (兴高采烈)那你猜不透她是怎么一个女孩子。那种性格!那种见识!再加上那份儿聪明!天啊,普瑞德,我敢说她真聪明!还有——当然不用说了——她爱我。
克罗夫 (把头探出窗口)喂,普瑞德,你干吗呢?快进来!(把头缩进去。)
富兰克 嗳呀!这家伙在赛狗会上准能得奖,你说是不是?他是谁?
普瑞德 他是乔治·克罗夫爵士,华伦夫人的好朋友。咱们还是进去吧。
他们正在朝着门廊走去的时候,栅栏门外有人喊了一声。两人站住脚步,转过身来,看见一位年纪相当大的牧师从栅栏上头往里探望。
牧师 (大声)富兰克!
富兰克 (答应)唉!(向普瑞德)神父来了。(向牧师)是了,老头子,我就来。(向普瑞德)喂,普瑞德,你先进去喝茶吧。我马上就来。
普瑞德 很好。(他走进茅屋。)
牧师站在门外,双手搭在门顶上。赛密尔·格阿德纳是一位有俸的国教教士,年纪过了五十。从外表看,他这人夸张虚伪,飞扬浮躁,自高自大。实质上,他是已经过时的社会中的一个人物。他小时候是个傻瓜,父亲把他塞给了教会,教会因为他父亲是一位施主,只好收留他。他架子十足,可是他的儿子和他的教徒都瞧不起他。
赛密尔牧师 喂,我问你,你这儿的朋友是些什么人?
富兰克 唉,老头子,没关系!进来。
赛密尔牧师 不行。我得问问明白这是谁的花园才进去。
富兰克 不要紧,这是华伦小姐的花园。
赛密尔牧师 她来了以后我还没看见她到过教堂。
富兰克 当然没有。她是剑桥大学考甲等第三名的学生。非常聪明。得的学位又比你高。她何必去听你讲道。
赛密尔牧师 别这么没规矩。
富兰克 喔,怕什么,没有人听见。进来。(他开了栅栏门,连门带他父亲一齐拉进来)我想把你介绍给她。老头子,你还记得不记得去年七月你劝我的话?
赛密尔牧师 (正颜厉色)记得。我劝你改掉懒惰和浮躁的两宗毛病,赶紧找个正经职业,自己过日子,别靠我吃饭。
富兰克 不对,那是你后来想起来的话。你当时说的是,既然我没有脑子又没有钱,不如借重我的漂亮脸子娶个又有脑子又有钱的老婆。喂,现在你看。华伦小姐有脑子,你不能不承认吧。
赛密尔牧师 不是有了脑子就万事俱备了。
富兰克 当然不是,她还有钱——
赛密尔牧师 (厉声截住他的话)我没想到钱上头。我说的是比钱更高贵的东西。譬如说,社会地位。
富兰克 那东西可不在我眼里。
赛密尔牧师 可是我很看重。
富兰克 咳,没有人叫你跟她结婚。反正她差不多也算得到了剑桥大学的高等学位,并且看起来她的钱也够她花的。
赛密尔牧师 (气平了,带点儿玩笑口气)她的钱是不是够你花的,我可没把握。
富兰克 喔,我从来不那么乱花钱。我过日子一向规规矩矩。我不喝酒,我不大赌钱,我也不像你在我这么大年纪的时候还那么成天喝酒胡闹。
赛密尔牧师 (虚张声势)住嘴。
富兰克 那回我对来喜酒店女招待着迷的时候,你亲口跟我说过,有一回你愿意给一个女人五十个金镑,把你写给她的一批信要回来——
赛密尔牧师 (大吃一惊)嘘,嘘,嘘!富兰克,可了不得!(提心吊胆,四面张望。一看左右无人,又壮起胆子装腔作势,可是态度比刚才老实了些)那时候我怕你干出一辈子后悔的事情,为了免得你上当,所以我把自己的经验告诉你,谁知道你倒反咬我一口。你应该把你父亲做的错事当作前车之鉴,不应该拿它当自己的护身符。
富兰克 你听见过威灵顿公爵[5]的情书故事没有?
赛密尔牧师 没听见过。我也不想听。
富兰克 那位号称“铁腕公爵”的老威灵顿不像你似的愿意破费五十镑,他不是那等人。他干脆只有两句话:“亲爱的杰妮,信尽管宣布,你自己倒霉!你亲爱的威灵顿。”那时候你也应该这么办。
赛密尔牧师 (一副可怜相)富兰克,我的孩子,当初我写了那些信,我落到了那个女人的手心里。后来我把写信的事告诉了你,说也可怜!我又落到了你的手心里。那个女人不要我的钱,她只回答我两句话,那两句话我一辈子忘不了。她说:“知识是权力,我决不出卖权力。”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可是她从来没使用过她的权力,也没给我添过一丝儿麻烦。如今你对待我还不如她客气,富兰克。
富兰克 不错!可是当时你对她也像现在你对我这么成天唠唠叨叨吗?
赛密尔牧师 (气得几乎要哭)好,我不管你。你这孩子没法儿治了。(转身走向栅栏门。)
富兰克 (满不在乎)告诉他们我不回家喝茶了,老头子,乖乖儿的,肯不肯?(他冲着茅屋走过去,正好碰见普瑞德和薇薇从屋里走出来。)
薇薇 (向富兰克)那是你父亲吗,富兰克?我很想见见他。
富兰克 行。(喊他父亲)老头子,有人找你说话。(牧师在门口转过身来,慌里慌张摸摸帽子。普瑞德穿过园子走到对面,满脸笑容,准备跟客人寒暄)这是我父亲,这是薇薇小姐。
薇薇 (走到牧师面前跟他拉手)格阿德纳先生,在这儿见面,真巧极了。(向茅屋喊叫)妈妈,出来。有人找你。
华伦夫人刚走到门口,一看见牧师,马上就愣住了。
薇薇 (接着说下去)让我介绍——
华伦夫人 (过去一把抓住赛密尔牧师)哦,这不是赛姆·格阿德纳吗?当了牧师了!真想不到!赛姆,你不认识我们吗?这就是雄伟博大的乔治·克罗夫。你还记得我不记得?
赛密尔牧师 (满脸通红)我实在——唔——
华伦夫人 你当然记得。我手里还有你写的一沓子信呢,前天无意中还看见来着。
赛密尔牧师 (狼狈不堪)你是魏伐素小姐吧?
华伦夫人 (赶紧使劲低声矫正他)哧!胡说!我是华伦夫人。你没看见我女儿在那儿吗?
[1] 牛纳是剑桥大学一个女子学院。
[2] 贝多芬(1770—1827)和瓦格纳(1813—1883)都是德国著名作曲家。
[3] 此处不带儿化音的“光棍”为“无赖、恶棍”之意。——编者注
[4] 凯蒂是华伦夫人的名字。
[5] 即威灵顿公爵(1769—1852),英国在滑铁卢战役战胜拿破仑的主将,当时的保守党领袖,爱尔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