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设局
眼下几天正是明海境内部决策的阶段，由于此次出兵事关重大，关系到领土版权和国际舆论问题，所以商议时间要持久一些。在此期间，延山境使团在澈目市暂住下来。时下已经进入初秋时季，水波泛滥，天高云淡，略许微凉的初秋徐风裹挟着秋花的瑟瑟冷香，扑袭着正经过蓉湖的郁白苏，落日的残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一度睁不开双眼。
尽管如此，他还是注意到了靠在栏杆上戴着草帽的封玄堇，而封玄堇似乎对见到郁白苏毫不意外。
“真是巧，在这也能碰到白苏。”封玄堇拉了拉帽檐。
“确实巧，也确实没想到你这么有闲情逸致。”郁白苏遮了遮额头的阳光。
“毕竟以前经常来，有闲情逸致也必不可免。”
“看不出你是个念旧的人。”
“你看不出的事可多了。”
“看透太多也不是好事。”
“时隔多年，白苏你也学会慨叹人生了。”
“时间久了，什么都会变的。”
他们伫立在蓉湖大桥边上，远远的夕阳慢慢落进湖中，灰暗云彩的缝隙中透出赤红光芒，不远处陵园内的树木正随着秋风瑟瑟起舞。
“如若明海出兵，你会来么？”封玄堇问道。
“看部队安排了。”郁白苏回应道。
“听起来似乎有点无所谓的态度。”
“国家的一颗棋子，还需要有什么态度么？”
“所以你对明海的所有指令都没有看法么？”
“照做就是。”
“你活得倒也随意。”
“生活就是如此而已。”
“假如国家的某些作为对你的家人不利呢？”
听着这番话，郁白苏没有接话，只是皱起了眉，似乎想起了过去的某些事情。
“何况已经有过一次不利了。”封玄堇转过身来，“不是吗？”
郁白苏知道封玄堇说的是自己的小姑郁灵羽和同族的兄长上官旻在战场上牺牲的事，造成这件事的很大原因就是政府的物资运输路线协调不当。虽然这件事被上层压住，但郁白苏等人也知道这件事政府有不可避免的责任，政府的不认账和不负责态度也正是让他离开军部的原因。
虽然他不清楚当年战争一开始就失踪的封玄堇如何知晓这些的，但他现在说起这些话题，必然目的不纯，不过郁白苏也不是随意就能被话术套住的。
“‘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过往从不会淡去，但为了保护余下的亲人，委身政府也算是明哲选择。”
“就算引着庄子的话，听起来也有点勉强。”
“委身于泥潭而已，心不死就行。”
“保留两种相反观念还能正常行事，你倒是符合第一流智慧的标志。”
“已经功成名就的你，不至于用勇士之子的话来挖苦我。”
“我算哪门子功成名就，不过只是延山境的小小外务官而已。”
“要是掌管一国杂务和部分军权的外务官还小，世界上就没什么大官了。”
“没想连这些都被你打听出来了，真让人意外。”
封玄堇嘴上笑着，但郁白苏看出来他的表情有些扭曲，似乎不太想让人知道自己现今负责的职务和工作。就在氛围有些冷淡时，郁白苏突然想到了什么。
“对了，小薇怎么没和你一块来。”
“小薇啊，”封玄堇摆了摆手，“早就去世了。”
“唔？”郁白苏有些愕然。
“病逝的，也还算好些吧。”
“不好意思。”
“没关系。”
“真是世事难料。”
“没什么，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封玄堇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虽然在谈到封玄薇时他的脸上闪过一次不易察觉的复杂表情，但很快就恢复如初。或许是话题有些沉重，他们沉默了好久，就在郁白苏准备告辞时，身边传来了封玄堇的声音。
“你还带着那把匕首啊。”
郁白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指的是自己腰上的短匕首。那是封玄堇小时候送给自己的，此后一直佩戴在身上。
“习惯了。”郁白苏晃了晃匕首，“摘下来就找不到了。”
郁白苏倏忽发现，在波光粼粼的水光折射下，封玄堇脖颈处似乎发出了一股透亮澄澈的青绿闪光，与以前某个故人身上的光彩一模一样。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没有声张。
“落在山头的夕阳，还是很明亮啊。”封玄堇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夕阳余晖照在他的脸上。
“毕竟是太阳，就算快要落山，发出的光也是热的。”郁白苏也抬起了眼睛，注视着远处的斜阳。
烧着的落日浸泡在黑暗的湖水里，释放出死亡一般的昏暗黄光。
傍晚时分，明海境在会客大厅备好晚宴迎接诸位来宾，各来宾纷纷入场。在核对人数时，菅白芷发现有几个延山境的人员没有到场，询问会场人员后得知部分延山境的工作人员得到明海和延山的批准后留在宾馆内休息，并没有前来赴宴。不知为何，菅白芷觉得有些蹊跷，于是悄然来到门外打了通电话。
暮色渐沉，一个黑影走在澈目市的科技部内，似乎在四处探索着什么，黑影逐渐深入，一步步走到了一处发着微黄灯光的肃穆大门内。
黑影走到门前刷了张识别卡，自动感应大门便迅速打开，一条幽暗的隧道出现在面前，黑影不假思索地一步步走了进去，每一步都发出清脆回音，气氛非常寂静，科技部人员早已经下班回家或参加晚宴去了，有早就无人在这里了。
那个发着微黄灯光的房间就在这条通道的较深处，黑影探测了一下方位，随后准备前往较深处一探究竟，但下一步却动弹不得。
霎那间，沐野从通道的一处房间中冲出，直奔黑影而来。黑影一惊，刚准备躲闪却发现靴子被粘住了，原来这座科研楼的地板在夜晚会自动喷涂一种逐渐凝固的强力胶，专门对付暮色中的入侵者。情急之下黑影脱下靴子转身就要跑，却被穿着特制防胶鞋的沐野一把揪住。
“埋伏了这么久，这下抓住你了吧。不过身量怎么这么小，不会是……”
还没等沐野得意完，黑影便一记抬腿倒踢将沐野撂倒，转身飞上墙壁，循着黑暗迅速逃走。
“真是好力道。”
沐野拍了拍身，虽然不知道黑影是谁，但初步断定黑影一定是要得到科研部的某些关于国防科技的资料，因为这座楼就是秘密资料存放基地。不过沐野很奇怪，国防科技的秘密存放地点只有自己等一批科研人员了解，甚至多数政府上层也不清楚这座大楼的用处，那个黑影是如何了解的呢？
沐野腰上的对讲机里传来郁白苏的声音。原来菅白芷在发现到场人数不正常时，给郁白苏和沐野打了电话，让他们协防一下国家重点信息存储地点，以防不测。郁白苏那边说已经驱逐了几个可疑人员，但证据不足没有对可疑目标进行抓捕，而且通过菅白芷传达的信息，他认为这也可能与延山境有某些关系，如若贸然抓捕会造成难以弥补的影响。
沐野收起对讲机，感到有些疑惑，现在他似乎感觉那个黑影的目的并不是获取秘密资料，而更像是去故意让人发现自己。刚才的黑影虽然被自己抓住，但并没有慌张，所有动作行云流水，就像是安排好的一样。
沐野没想通其中的缘由，倒是疑惑从哪传来一股淡淡的薄荷味，这种疑惑心理会让他忽略很多事情，以至于在原地勘察了许久也没有发觉自己的钥匙扣少了一截。
除了门口的红外线摄像头外，机密资料存放地点是没有监控设备的，因此沐野等人查找了好久的监控也没有拍到入侵者的清晰正面图像。
随后沐野和郁白苏把可疑人员逃窜的情况和具体原因通过电话报告给菅白芷，菅白芷也感到有些奇怪。这些可疑人员颇具大摇大摆的行为似乎表明他们并不想窃取某种机密情报，而更像是故意暴露自己一样。
菅白芷发觉背后似乎有人看着自己，转身看到了封玄堇。
“菅小姐怎么独自在这里发呆呢？”封玄堇笑道。
“啊，我不太习惯这类场合，出来透透气。”菅白芷说着收起对讲机。
“菅小姐对待工作真是上心啊。”封玄堇看到了对讲机。
“安排一下接送客车也算分内工作吧。”
“像菅小姐这样年轻有为的女干事，实在不可多得。”
“外务官阁下真会说笑。”
“要是出兵密森的方案能够定下，我可要向举荐菅小姐担当情报工作。”
“承蒙外务官的抬举了，不过我资质平庸，担不了大任。”
“哈哈，菅小姐果真和白苏一样有趣，说话风格都很相似呢。”
“和他搭档，说话做事也都有些类似吧。”
面前的封玄堇谈吐风雅，举止从容，与过去菅白芷印象里的封玄堇似乎完全不一样。尽管交集不多，但她依稀记得从前的封玄堇是个忧郁惆怅的人，就像如今的郁白苏一样。而过去的郁白苏是个话多健谈的人，就像如今面前的封玄堇一样。不过菅白芷虽然无法感知郁白苏的内心世界，但依旧可以感受到他的心思缜密和谨小慎微。而面前的封玄堇像一潭灰色的深渊，无论怎么睁大双眼，也始终看不到那神秘的潭底。
菅白芷甚至怀疑，封玄堇到底会不会产生“慌张”这个情绪，似乎没什么可以难住他。
在之后的几天中，权衡利弊之下，明海境当局最终决定与延山境出兵密森境，协助大王子森诚夺回王位，镇压叛乱势力，恢复密森境安宁。延山境和明海境当即在澈目市政大厅内商议部队规模和作战方案问题，以及势力划分方案。
经过各方商议，延山境派出一支规模二百人的机械化粒子武器小队，由外务官封玄堇带领，延山境大王子山峻负责调配工作。明海境则派出航天高速小队三百人，由肃清部队派人负责带领，不过会议上延山境方面提议派郁白苏和沐野等人担当明海方面的小队指挥，明海方面思考再三决定同意，毕竟郁白苏的能力有目共睹，虽然负责内部治安工作，但拥有统领部队的能力。于是派遣郁白苏负责小队指挥，而沐野则负责在明海境的后勤修备工作。
两国计划在二十天后在界河相会联合，之后向密森境进发。
郁白苏得知自己的小队指挥职务后一度想推脱职务，他并非恐惧战争，而是不想再重蹈小姑和旻兄的后辙，他再次记起政府当年的不作为，情绪罕见的愤懑起来。但郁白苏丝毫没有办法，自己要攒的钱还远远不够，就连小雯的后续医疗费还差了好一大截，他不能拒绝这次出征，也没办法拒绝。
菅白芷也没办法，她本不想让郁白苏负责指挥，但延山境方面坚持要让郁白苏参战，明海境上层也持续给他们施压，就连菅白芷的父亲菅衡也对此颇有关注，如此之下菅白芷也无法给他开脱，只能暂时安慰安慰他。
其实郁白苏并不担心自己会死，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死的。
但他恐怕自己突然死去，无人会照顾上官雯。就像小姑和旻兄暴死于战火，自己成为孤独无依的人一样，他不想让这种局面再次出现。就算是自己死后可以让上官雯寄养在他人家里，他也担心上官雯会生活得不如意。
郁白苏知道自己的人生终将惨淡昏暗，但上官雯的年纪尚小，她是朝生的辉光而非落幕的夕阳。上官雯的未来远远比自己余下的人生要长远的多，他不希望她变得和自己一样……
苟活一生，受制于人，碌碌无为，平庸度日。
他坐在窗台边，月色寒冷，照得他的脸庞十分苍白。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一下子溜到他身边来，是上官雯来了。
“怎么啦苏哥哥，你好像有些焦虑呢。”
“没什么，只是要出趟远门。”
“去哪里啊。”
“去一个有很多森林和湖泊的地方。”
“听起来那个地方好好玩呢。”
“嗯，只不过路途遥远、旅程艰难。”
“看样子苏哥哥会很辛苦吧。”
郁白苏苦笑了一下，他知道上官雯没有理解“不舒适”的含义。
“还可以吧，不算很辛苦。只是小雯要自己在家生活一段时间了。”
“哎呀没关系，我都十四了，照顾自己这点小事情还是没问题。”
“不奢望你不整幺蛾子，只要你能好好的就行。”
“不会的不会的，我连幺蛾子也不会整的。”
“姑且相信你。”
“所以苏哥哥你就放宽心吧，不用总是担心我。”
“好吧，有事和沐野哥哥知会一声就行。”
“好的，我知道啦。”
上官雯笑嘻嘻应承着趴在窗户台上，任由月光洒在她淡粉的脸庞和柔散的头发上，月光和她那淡紫双眸融为一种颜色，在月光下显出圣洁的气息。
郁白苏怅望着月光，仿佛在注视着已经离开的一众亲人。所幸老天仍给他留下了最后一个晚辈，他和他所信任的人都会珍惜她、保护她，直至自己生命止息。如今的自己，只能把绝大部分的生活信念都放在亲情上了。
但愿上天不要再夺走最后一个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