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经典·易经系辞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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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孔子与《易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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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为什么写这本书

讨论孔子思想对《易经》的贡献,这已不是一个新论题,前人曾或多或少地触及过它。而我之所以特别在这里加以论述,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自孔子把《易经》转入哲学的园地后,直到宋明,演变成儒家的易理而成为儒家形而上的根据;可是《易经》本为占卜之书,由这种神秘成分,也演变为象数谶纬的思想。这两条路线的发展,虽然都导源于《易经》,却泾渭分明。也就是说,研究中国哲学的学者自能分清这两条路线的不同。尽管由阴阳象数之学,《易经》影响到后来道教的炼丹思想,但在中国哲学的园地上,仍以儒家的易理为主。至于由象数变为谶纬,再演变成风水、算命的方术,尽管其中也有各自的依据,但它们都只是把命运寄托于外在的因素,而不是内在的德性。所以就易理来说,这是一种下坠、一种失落。当今社会,这种术数之学却大为流行,不仅一般人迷于此道,甚至许多知识分子也趋之若鹜,这一方面说明了他们精神的空虚,但同时也表明儒家易理还未能充分发挥作用,未能充实人们的精神,才使得人心为术数所乘。

第二,《易经》传入西方学术界后,各种翻译琳琅满目,但这些翻译都是为了占卜的目的,书店中也都把它们陈列于占卜星象或东方宗教之列。就拿最为西方学术界所推崇的卫礼贤(Richard Wilhelm)的《易经译解》一书来说,作者自谓该书的观点本于李光地的《周易折中》,而《周易折中》乃是集录宋儒们对于《易经》的看法,由此可以知道,卫礼贤的《易经译解》也是提倡儒家易理的著作。可事实上,许多西方学者和读者是把它当作占卜之书来运用的。

譬如,按照该书所示,用三个铜钱卜得一卦之后,便可依照卦文去卜问吉凶。当然,这本是中国的一种通俗的易占方法,日常使用也无可厚非。问题是,西方的读者们占得一卦后,便完全拘泥于卫礼贤的解释而不知变通,也无法变通。因为他们不能读原文的《易经》,又没有其他相关的中国哲学知识来会通研究,所以他们如果相信《易经》,就只有把卫礼贤的解释当作《易经》的原意来奉行,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余地和判断的凭借。可问题是,卫礼贤的解释往往加进了许多自己的臆解,而且又解得自成其理,使读者无法质疑。于是卫礼贤的注解之于翻译的《易经》,就像《彖辞》之于原始《易经》一样,混在一起而不可分。有时,卫礼贤的一句猜测之词也被误认作易理。如他在艮卦中说:“可能该卦含有瑜伽修炼的原则”,居然就有西方读者把该卦当作瑜伽来修炼。

由于以上的原因,我们认为儒家的易理实有待加强的必要,因为这并不只是为《易经》多加一种解释,而是能转占卜为智慧,使《易经》深入到精神道德的层面,对人心的失落与空虚有所贡献。

二、孔子与《易经》的关系

讨论孔子与《易经》的关系,这也是一个老问题。这个问题可分为三方面:一是孔子是否读《周易》;二是《周易》卦爻辞与孔子的关系;三是“十翼”与孔子的关系。

关于孔子读《易经》的问题,本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因为《史记》里明言: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孔子世家》)

《论语》里也有明文可资佐证: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述而》)

纵然有人把这句话的“易”字,按照《鲁论》的版本改为“亦”字,变为:“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但在《论语》中,又明载了孔子引述《易经》的爻辞: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子路》)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一语,明明是《易经》恒卦九三的爻辞。可见,孔子读《易经》自是铁案如山,不容置疑的。

关于卦爻辞为孔子所作的问题,也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因为自古以来,学者对于卦爻辞是文王所作,或卦辞为文王所作、爻辞为周公所作的传说没有特别的异议。只有清儒皮锡瑞在《经学通论》中说:

史迁、扬雄、班固、王充但云文王重卦,未尝云作卦辞爻辞。当以卦爻之辞并属孔子所作。盖卦爻分画于羲文,而卦爻之辞皆出于孔子。如此则与《易》历三圣之文不背。

近人熊十力先生更说:

《周易》完全为孔子创作,本与文王无干。细玩《论语》子畏于匡章。孔子自任之重,自信之笃,可知其无所袭于文王也。皮锡瑞横断文王全无所作,亦逞臆太过。余谓文王当有总论六十四卦要旨之文。(《原儒·原内圣第四》)

又说:

汉人有谓文王作卦辞、爻辞。孔子只作“十翼”,此说全无根据。证以《史记·蔡泽传》以“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为孔子之言。则《周易》完全出于孔子,断不容疑。(《原儒·原内圣第四》)

以上两种看法都欠缺正面和积极的证据。固然卦爻辞为周文王所作也无确据,但却不能因此而推给孔子。至于《史记》中蔡泽说的话:“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此处的“圣人”显然是含混的指称,可以当作“圣人们”来看,我们没有理由硬说这里的“圣人”就是指孔子。而且只凭这一句话和孔子“自信之笃”,而断言全部《易经》出自孔子,也未免过于武断。我们既然承认孔子说过“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则可见在孔子时《易经》已成书,不只是六十四组符号而已。既然成书,必有卦爻辞,否则何以判吉凶?既有卦爻辞,孔子便不会废之而自创新辞,因为孔子自言“述而不作”。再就卦爻辞来说,除了乾、坤等某些卦的文义极为明显而传神外,有许多卦爻辞颇为费解,而且黏着在占卜的神秘色彩里,如果孔子是亲作这些卦爻辞的人,岂不是他有意助长占卜?这与孔子的一贯精神不甚相符。所以,认为卦爻辞为孔子所作的看法,并不为学术界所采纳。

关于“十翼”是否为孔子所作的问题,却是个大问题。自司马迁明言孔子写《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后,唐代以前的学者都没有异论。直到宋代的欧阳修,他在《易童子问》中首先怀疑“十翼”不是孔子所作,认为像“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系辞上传》第十一章)等话不是孔子的思想。此后,关于“十翼”的作者是谁,是一人还是多人,是孔子还是七十二子中的某些弟子,或者是稍后的儒者,便成为中国学术史上一个聚讼不决的问题。对于这些问题,前人论述太多,引不胜引,本文也无意逞一己之见,平添枝节。不过归纳现代学者对“十翼”的看法,大致可以说:“十翼”并非成于一人之手,当然不可能是孔子一人的亲作。那么其究竟是哪些人的作品?却都无法提出具体的人物,只能说是七十二弟子和后儒所传述了。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易经》全书。先秦的子书都非成于一人之手,这一点前人已有定论,如孙星衍、严可均、冯友兰等(详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第一篇第二章)。子书如此,经书更是如此。戴君仁(《谈易》)、黄庆萱(《周易纵横谈》)都认为,《易经》是一部丛书。这种看法显然比较客观,近乎史实。

以丛书的观点来看《易经》,卦爻辞的写成年代较早。据近代学者,如顾颉刚、余永梁、李镜池和屈万里等人的考证,大致成于周代初期。至于是谁所作,虽无定论,但从卦爻辞的内容可以看出,它完全是当作占卜之用的。不过,周代用《易经》的六十四卦来占卜,自有其特殊的意义。因为商代用的是龟卜,是以读龟甲上的裂纹来知吉凶祸福的。这种纯粹寄托于龟甲的方法,除了迷信龟能通灵之外,别无意义可言。到了周代的《易经》,用蓍草来占卜,以六十四卦为依据。尽管其中有许多神秘的色彩,但六十四卦的各爻关系毕竟有某些理路可循。尽管卦爻辞里有许多不能尽解的地方,可是仍然蕴藏了很多前人的智慧和经验。所以在古代的占卜中,《易经》是较为进步而且有价值的。

孔子之所以对《易经》有兴趣,并不是为了占卜,而是在于卦爻辞。《易经》是周代的筮法,为王官所掌。王官在当时是学术的中心,《汉书·艺文志》便有“诸子出于王官”之说。所以研究卦爻辞便可以吸取前人处理天道与人事问题的许多智慧,这是孔子之所以要学《易》的原因。另一方面,在春秋以前,卜筮是决定国家政事的大典,它左右了政治也指导了人生,是古代的一种精神信仰,所以研究卦爻辞,可以了解如何借神道以设教,这是孔子之所以要传《易》的原因。

孔子的学《易》,是为了要深察卦爻辞中的微言大义;孔子的传《易》,却为后世传下了不朽的“十翼”。

“十翼”虽然不是孔子亲作,却不能说不是孔子思想所灌注。否则孔子只知学《易》,而没有传《易》,他的学《易》便毫无意义了。孔子“五十以学《易》”“五十而知天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换。孔子五十岁以后直至离世,在那么重要的二十余年中,如果说他和《易经》的天道思想毫无关系,这是不可能的。事实上,他的这套思想正表现在“十翼”之中。所以“十翼”也可看作孔子的另一部《论语》,只是这部《论语》是由他的弟子们记载了他对易理和天道的看法,以及稍后的儒家们附加的一些他们对《易经》的研究和注解。

在卦爻辞和“十翼”之间有座桥梁,这座桥梁就是孔子的思想。没有孔子的思想,“十翼”就没有生命;没有“十翼”,《易经》也只是一本古代的占卜之书而已,绝不会对中国的哲学文化、社会人生产生那么大的影响。

本书的目的就是要去看看,孔子的思想是如何把占卜的《易经》转变为儒家的易理的。

三、孔子思想对《易经》的贡献

在这里我们用“孔子思想”四字,而不直说“孔子”,是因为“十翼”不一定是孔子亲作,乃是弟子们秉承了孔子对《易经》的看法而加以发挥的,所以也是顺着孔子的思想而发展的。我们说“孔子思想对《易经》的贡献”,就是要强调在《易经》的源头上孔子所付出的心血和智慧,这比他是否亲手写某一两篇有关《易经》的文字更为重要。

关于孔子思想对《易经》的贡献,可以从四方面来讨论。

(一)为占卜揭开了天道

原始《易经》本为占卜之书,卦爻辞只告诉我们如何去求吉避凶,却并不会说明原因和道理。因为占卜本是神秘的筮法。譬如乾卦,卦辞只有“元亨利贞”四字。关于这四个字,前人的解释都是就《乾·文言》而说的,可是近人大多只将卦爻辞当作占卜之辞,而忽略其哲学意涵。如高亨便说:

乾、随之“元亨利贞”,犹言大享利占耳。《文言》《左传》四德之说,既无当于乾、随二卦之旨,亦大有背于《周易》全经之义。(《周易古经今注》第五篇)

这里,“元亨利贞”只是告诉我们,卜到了这一卦可以举行大祭,这是有利的一占。这样的卦辞,好像是一种神的谕令,它本身是神秘的,而它告诉我们如何去做的方法却是粗浅的。也就是说,它对卦爻辞背后的本体是关门式的,不容我们去窥测。由于我们无法在上一截通上去,于是在下一截的行动就变成了盲目的信仰。这就是一般占卜筮术的特色。

对于这种封闭式的筮术,“十翼”的作者(按:以后凡用“‘十翼’作者”一语,皆指孔子及其以后的弟子)却为我们开了一个天窗,使我们看到了卦爻辞背后的天道。如在《乾·彖传》里即对“元亨利贞”四字解释说: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在这里,“十翼”作者用“元亨利贞”四字很简要地勾画出了《易经》的天道思想。“元”是指“万物资始”,也是指天道的创生万物;“亨”是指“大明终始”,也是指天道的周流不息;“利贞”是指“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也就是说,人禀天道,各得性命之正,而人能保此性命之正,便可与天道相和相合。

在这里,“元亨利贞”后面不是一个作威作福的神灵,而是纯粹至善的天道。这种天道,既不像一般宗教里的上帝和天堂的观念,也不像西方的宇宙论是一个物质聚散的场所,而是指天地生物的功能。这种功能在宇宙来说,是自然而然的发展,可是人参与其中,却能助成天地生育。这是中国哲学里“天人合一”的思想,这种“合一”不是合一在神秘的感应上,而是合一在生化的功能上。

《彖传》作者首先在乾卦上揭示出这种天人合一而生化不已的天道思想,在之后的各卦中,《彖传》几乎都是以这种观念来解释卦辞的。如: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彖传))

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屯·彖传》)

位乎天位,以正中也。利涉大川,往有功也。(《需·彖传》)

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泰·彖传》)

其德刚健而文明,应乎天而时行。(《大有·彖传》)

从这几个卦的《彖传》里,已可以看出“十翼”作者是如何强调这种天人合一而生化的功能的。

在《论语》中,孔子虽然没有正面去谈论天道,但在《易经》“十翼”里却发挥了这种思想。我们不能因《论语》中没有涉及天道,便认为孔子思想不重视天道。其实,除了“十翼”之外,还有一本谈论到天道的书,就是《中庸》。《中庸》相传为孔子之孙子思所写,其年代正好和“十翼”的年代相当,该书对天道的看法也和“十翼”一致,如: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庸》第一章)

这段话可以说和“各正性命,保合太和”的思想是互相生发的,也就是说,在《论语》之外,孔子关于天道和性命的思想,有一个很重要的发展。

(二)寄天道于人道

在“十翼”作者把“元亨利贞”四字转入天道思想后,接着,其又在《乾·文言》中把它们转入了人道的范围,如:

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元亨利贞。

这是把“元亨利贞”转变为君子所践履的“四德”。“元”之德是一种永远创生、奋发为善的精神;“亨”之德是一种知天达命、善于处世的智慧;“利”之德是一种以大利为利、利益万物的行为;“贞”之德是一种坚守原则、忠贞不屈的节操。

这“元亨利贞”四字充满于《易经》的卦爻辞里,可以说是占卜的关键用语。经“十翼”作者把它们解作“四德”后,《易经》便由一部寄托于神秘筮术的书一变而成为个体修心养性之书。譬如,坤卦卦辞说的“利牝马之贞”,这在占卜的用语上是指问牝马之事,因为失掉了牝马而求卜问卦(高亨《周易古经今注》)。可是经“十翼”的这一转折后,牝马便成了柔顺的德性,“利牝马之贞”乃是告诉我们要用柔顺的方法来处事,要以柔顺的德行来自修。

把这“元亨利贞”的“四德”用在人事上,最早的一个例子在《左传·襄公九年》:

穆姜薨于东宫。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谓艮之随,随,其出也。君必速出。”姜曰:“亡。是于《周易》曰:‘随,元亨利贞,无咎。’元,体之长也;亨,嘉之会也;利,义之和也;贞,事之干也。体仁足以长人,嘉德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然不可诬也。是以虽随无咎。今我妇人,而与于乱,固在下位,而有不仁,不可谓元;不靖国家,不可谓亨;作而害身,不可谓利;弃位而姣,不可谓贞。有四德者随而无咎;我皆无之,岂随也哉?我则取恶,能无咎乎?必死于此,弗得出矣!”

从这个例子中,我们正可以看出筮占和“四德”说的两种不同解释。筮者只是就随卦的占卜意义来解说,可是穆姜却就“四德”来反省自己。由此可见“四德”的思想对人心的影响之大了。

“十翼”也以“四德”来解释“元亨利贞”这种寄天道于人道的转变,表现得最明显的就是《大象传》。我们几乎可以说,所有的《大象传》都是就内外两卦的卦象来说明德性的修养的。如:

《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乾)

《象》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坤)

《象》曰:“云雷屯,君子以经纶。”(屯)

《象》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蒙)

按照《大象传》来论,这六十四卦无疑是六十四种德性的修养,而这六十四卦的《大象传》便是六十四卦的灵魂。

(三)建立《易经》的儒家哲学

以上两层转折,大致说来都表现在《彖传》《象传》和《文言》里。接着在《系辞传》中,“十翼”作者更建立了一套占卜与天人之道及人性修养相融的《易经》的儒家哲学。《系辞传》所涉及的范围比较广而复杂。这里我们仅从四个方面来看。

1.寂然不动的本体学。

《易经》,顾名思义,是一本讲变、讲动的书。事实上,全书也都是在讲变、讲动。可是《系辞传》里却说:

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系辞上传》第十章)

在“十翼”里,谈寂然不动的本体处只有这么简单的几句话,但却非常重要。所谓“寂然不动”的本体有两层意义:一是,六十四卦所论都属于现象界,只要有一爻,便有阴阳、便有相对、便有吉凶;在未有一爻之前,本是一个无思无为、纯然至真的境界。不过在“十翼”里没有正面去谈论这一本体。二是,我们不能离开现象世界,也就是说,我们都在六十四卦之中。无论是占卜也好,运用易理也好,如果我们的心保持无思无为,也就是说心中没有私欲、没有贪念,而是纯然一片至诚,这就是“寂然不动”的本体。唯有这至诚,才能诚则明,才能至诚如神。

“十翼”作者之所以在全部讲变动的易理中,又安上了这个无思无为、“寂然不动”的本体,就是要我们去掉利欲私心,还归于至诚之道。孔子在《论语》中叹“不占而已矣”(《子路》),正是深契于这一本体。

2.感而遂通的精神。

阴阳感应是进入现象界的钥匙,“阴”和“阳”也是“十翼”作者建立《易经》哲学的两个最重要的术语。这两个术语不见于卦爻辞中,仅中孚卦出现过一次“阴”字,即“鸣鹤在阴”,但只是当作树荫解,别无深意。可是在“十翼”里,阴阳却代表了宇宙间最基本的两种作用,即阳刚和阴柔。刚柔和阴阳本是指同一作用,阴阳是就原理上讲,刚柔则是就性能上讲。“刚柔”两字也不见于卦爻辞中,但阴阳和刚柔都是发挥卦里的“━”和“”两爻的道理。“━”和“”两爻在六十四卦中本是代表在不同位置上的不同做法而已,可是“十翼”作者把它们抽象化为阴阳刚柔的原理,便构成了一套阴阳相感与刚柔相济的宇宙观和人生论,如:

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系辞上传》第一章)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系辞上传》第五章)

阴阳刚柔的作用是相对法,在一般道家和佛家的思想中,相对法是有为法,所以他们都强调要超越相对,还归“寂然不动”的本体。可是在“十翼”的哲学里,这个“寂然不动”的本体固然重要,但却不是独立的,它存在于作用之中,顺着阴阳刚柔、相感相应而发展。

在这个发展中,宇宙的变化是自然而然的,如四时的交替,昼夜的代换。人生的变化却是复杂的,因为人有意志、有性灵,人可以决定这种感应的发展方向。也就是说,种下了好的“感”,便有好的“应”。如: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言出乎身,加乎民,行发乎迩,见乎远。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系辞上传》第八章)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这是中孚卦九二爻辞,是讲自然的相感相应。可是这一章,孔子的话却是在告诉我们,如何主动善用感应的原理,使我们的思想能感动天地。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十翼”作者是如何把阴阳刚柔、相感相应的机械式的宇宙观,转变成人参与其中的一种精神的、德性的生命哲学了。

3.生生不已的德性。

《易经》的哲学是生命的哲学,所谓“生生之谓易”(《系辞上传》第五章)。“易”是变化,但这里不用“变化”两字,而以“生生”释“易”,乃是因为变化是机械的、盲目的,而生生却是有生命的、有目的的。“生生”里的第一个“生”,是指的创生,是天地的生物,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系辞下传》第一章)。

天地如何生物,在“十翼”里没有明显的交代,只说“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系辞下传》第五章)。“天地氤氲”,是指的气化,是指阴阳两气和合而使万物有一个孕育生命的温床;“男女构精”,是指雌雄的相配,这是生命的诞生与发展。

“生生”里的第二个“生”,是指在万物的生命发展中,人类贡献了他们的心智,不仅延续而且光大了万化的生命。所以在《系辞上传》说“生生之谓易”的当时,又说“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系辞上传》第五章)。所谓“富有”是指物质生命的丰富,“日新”是指精神生命的升华。《易经》的生命哲学,不是要保持我们生命的不死,而是要发挥我们生命的力量,使宇宙的生命生生不已。

4.开物成务的事功。

在“生生”的发展中,除了德性的生命,还有物质的生命。“十翼”作者在这里又为我们建立了一套实用的哲学。他说:

子曰:“夫易何为者也?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系辞上传》第十一章)

如何开物成务?在《系辞下传》中还有一段较为具体的理论: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系辞下传》第二章)

接着,从结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说到神农教民用耒耨,取法益卦;日中为市,取法噬嗑卦;黄帝尧舜垂衣裳而治,取法乾坤卦;刳木为舟,取法涣卦;以牛马载重,取法随卦;坚固城池以防御,取法豫卦;利用臼杵,取法小过卦;发明弓矢,取法睽卦;制造宫室,取法大壮卦;制定丧葬的礼仪,取法大过卦;最后说到创造文字,取法夬卦。这一大段话,无疑是物质文明的发展史。

在这里,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十翼”作者把卦象和物质文明发展的事实连在一起,说明了古人是如何通过卦象,去认识自然界的现象,而为人类创造了物质的文明。在占卜的卦爻辞中,只说明了行为的吉凶悔吝,根本没有关涉到科学制作的问题,“十翼”的作者却为我们铺下了一条走向物质文明的通道。

(四)以儒家的精神来解《易》

“十翼”可说是原始占卜之《易经》的最早一本注解。没有“十翼”,我们非但无从了解这本占卜的《易经》,而且《易经》也可能因为它那占卜的神秘色彩,早已消失于中国历史的长流中了。

关于“十翼”作者用儒家的精神来注解《易经》,可以从两方面来看。

1.以理注《易》。

“十翼”中的《小象》是分别对每一条爻辞的解释。虽然每条爻辞都是为了占卜之用,充满了神秘的色彩,但经过《小象》的解释后,我们却可以寻出许多理路,这些理路乃依据了《系辞传》所写的原则,如:

其初难知,其上易知,本末也;初辞拟之,卒成之终。若夫杂物撰德,辨是与非,则非其中爻不备。噫,亦要存亡吉凶,则居可知矣!知者观其彖辞,则思过半矣!二与四同功而异位,其善不同。二多誉,四多惧,近也;柔之为道,不利远者,其要无咎,其用柔中也。三与五,同功而异位,三多凶,五多功,贵贱之等也。其柔危,其刚胜邪?(《系辞下传》第九章)

这是研究占卜之《易》最古老,也最重要的一段文献。没有它,占卜的爻辞便无从理解。我们不敢断定,这些原则是否在“十翼”作者以前就存在,“十翼”作者只是把它保留了下来;或者这些原则是“十翼”作者研究占卜之《易》后,所归纳而得的。但我们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小象》是完全用这些原则来解释爻辞的。

用这些原则来解释爻辞,百分之七八十可以解得通,其余的百分之二三十还须借助于其他的原则,如“比”“乘”,内外卦等。但无论解不解得通,最值得注意的乃是“十翼”的作者把这套原则配合了儒理来解《易》。甚至,有时还把儒家的精神直贯入爻辞中,改变了,也加深了爻辞的意义。

譬如萃卦九四爻辞:“大吉,无咎。”按占卜的原意是大吉之占,可是象辞却说:“大吉无咎,位不当也。”象辞的作者根本不管爻辞,而直接依据这套原则,认为九四以阳爻处在阴位(按:二、四、六爻为阴位),所以说“位不当”。但就文意来说,既然“大吉,无咎”,又“位不当”,显然是有点儿矛盾的。于是后来的解《易》者都把“大吉,无咎”,解释为“必大吉,然后得无咎”(朱熹),接着再深一层去理解,以为这一爻近九五之君,为权臣,如能为君聚集人才(萃卦为聚的意思)而不私有,则必大吉而无咎。所以《象》辞的“位不当”有警戒的意思,使这一爻辞转成了儒家的哲理。

又如兑卦九五爻辞为:“孚于剥,有厉。”依据占卜,明明是指诚信受剥损所以有危险,可是《象》辞却说:“孚于剥,位正当也。”这也是《象》辞作者无视爻辞,而直接依据这套原则来理解,认为九五阳爻在阳位(按:一、三、五爻为阳位),所以说“位正当”。如果“位正当”,那么“孚于剥”便是正面的意思,是指在剥之时虽有危险,但处诚信于剥,正是坚守原则的表现。这样一来,“有厉”只是说明处境,而“位正当”却是明其所当为。

2.以德代占。

在《论语》里引证了孔子的话: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路》)

紧跟着又引证孔子的话:

子曰:“不占而已矣!”(《子路》)

虽然我们在《论语》中找不到孔子对“不占而已矣”的进一步解释,可是编《论语》的弟子把这两段话放在一起,可见这个“不占”和前段话的“恒”字是有关系的。“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是恒卦九三爻辞,意思是不能坚守德性,便会有耻辱。孔子“不占”的意思就是说:一个人如能坚守德性,也就不需要占卜了。反之,一个人如果不能坚守德性,即使占卜也没有什么用处。

孔子的这种看法,在《论语》中虽然没有进一步的证明,可是在“十翼”里却有具体的说明,如:

子曰:“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易曰:‘介于石,不终日,贞吉。’介如石焉,宁用终日?断可识矣!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系辞下传》第五章)

“知几其神”是有关占卜的,可是孔子却直说“上交不谄,下交不渎”为“知几”。其实“上交不谄,下交不渎”是一种德行,这与能知未来的神通又有什么关系?孔子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坚守德性,这便是善、当下便是吉,又何需占卜以问未来的吉凶?孔子这番话,正说明了“十翼”作者是以德性代占卜。如果不重德性,整部《易经》不是限于神秘的筮术,便是流为象数的游戏了。

四、儒家易理在今天的意义

最后,让我们扣回到本文的缘起,为什么我们要强调孔子思想对《易经》的贡献?这是因为儒家的易理能为我们建立起一套以德性为主的天道思想。

由历史的事实来看,这本占卜的《周易》混合了“十翼”的哲学,曾在中国的学术文化中产生了波涛起伏的影响。最先是在汉代,《周易》被奉为群经之首。可惜的是,汉代的学者们只捕捉到“十翼”里的一些象数概念,拿它们去勾画出一套混合了阴阳五行的宇宙论。他们夸大了这套宇宙论,几乎拿它去解释一切事实,如历史、政治、道德、生命。对于《易经》来说,它们既不属于占卜,也不符合“十翼”所承载的儒家精神,它们只是掇拾了一些《易经》的名辞、象数的概念,而发展成的另一套学说而已。可是这套学说风靡了整个汉代,也独霸了整个汉代的宇宙观。而可惜的是,这种宇宙观是神秘的、机械的,它影响的范围越广、力量越大,人的精神就越空虚、越软弱。

正是由于这种人心的空虚、软弱,才使得印度佛学乘虚而入,又风靡了魏晋南北朝,直到隋唐。佛学之所以有此成就,乃是因为它那套虚无的本体论,恰好可以取代汉代那种充满了象数、䘛祥的宇宙观。所谓物极必反,这正应验了《易经》的道理。可是佛学的虚无本体又是无限地扩大,逼得人的精神也沦于虚无。为了这个原因,宋代的儒家们才根据“十翼”的哲学,建立了一套以德性为本的天道思想。如:

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周敦颐《通书》)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张载《西铭》)

这套天道思想的确是活泼泼的、有生命力的。我们可以说,宋代的儒家是“十翼”哲学的最好的继承者。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宋儒们只强调德性的一面,而忽略了“十翼”里所强调的开物成务的另一面。因此,使他们重视的德性,有时候又未免流于形而上的玄谈了。

鉴古知今,从以上的发展来看,今天我们所处的是一个科学当道的时代。科学比起象数之学来,虽然是切实、具体而近于真理的,可是它们所构建成的机械式的宇宙观却是相似的。尤其科学的骄蛮,企图解释一切、霸占一切,直逼人心流于虚无,却又超过象数之学。就在这科学逼得人喘不过气的时候,有一股相反的潮流产生了。正像汉末以来,印度佛学的乘虚而入一样,东方的宗教又变成了西方的热潮。禅宗热、密宗热、道教热、《易经》热,甚至风水热,这些在东方本来已逐渐冷了的东西,全部在西方被炒热了起来,这就是所谓的“东方热”。这种“东方热”如果只由于好奇、刺激,或满足心灵短暂的空虚,很快就会再度冷却下来——二十年前在西方的禅宗热现在已经冷却了下来,想来《易经》热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

本文之所以强调孔子思想对《易经》的贡献,就是希望能阐明孔子学《易》的真心、传《易》的苦心,使得读《易》者以义理为先、以德性为重,建立一套生生不已的天道观与自强不息的人生观。唯有如此,才能使我们在精神上站得住,不为迷信所夺、不为科学所逼。再进一步,使我们的精神能驾驭科学、利用科学,开展出一个天人合一而共同化育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