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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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建筑十分考究,全都是西洋式的二层小楼。一九四九年前这里是教会创办的一所小学。解放军进城后,曾在这里驻扎过一段日子。后来因为这儿地处偏僻,就成了一家医院。小楼环绕的中间有一个院子,院子很大,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种植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和花卉。大都是南方常绿植物,有悬铃木、广玉兰、山茶树、夹竹桃等。一年四季绿色葱茏,但总觉得有些单调了。你曾问过伍大夫,为什么不种一些落叶乔木。伍大夫说,季节变化容易让病人感时伤怀,医院需要相对稳定的环境。

你先去了伍大夫那儿。和伍大夫打交道已有二十多年了,老熟人了。周兰得病以来,时好时坏,有时候不省人事,经常需要来医院治疗一段日子。过去是春秋季节病发一次,但今年夏天突然就发作了。有一天,你半夜起来,女人不在身边,你听到有声音从楼下传来。是电视的声音。你吓了一跳,赶紧起床,来到楼下。女人已目光炯炯地坐在沙发上,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你看到女人竟在播放黄色录像(你至今没弄清楚女人是从哪里搞来的录像带)。她见到你,指着电视上正和一个裸体的女子交媾的小伙子,说,儿子,儿子。你意识到周兰又犯病了,赶紧关掉了电视机。她急了,就像一只被人抢走了幼仔的母老虎,扑向你,把你扑倒在地。没有办法,你只好把她送进医院。

去伍大夫诊室有一条长长的过道。在这个遍布植物的园子里,一些神情呆滞的人朝你这边瞧。你注意到一个年轻人,突然来到一个老头前面,把医院的那种条纹睡裤扒了去,露出一个洁白的屁股,对着老头放了个响屁。老头儿奇怪地看着屁股,没有反应。他甚至还蹲下来察看了一番,仿佛他可从中研究出世界的奥秘。那年轻人一直撅着屁股让他看。有一个中年病人,精神饱满,不停地对你坏笑,仿佛把你看透了似的。对这种病,你太了解了,病人总像是得到了天大的乐子,喜欢笑个不停。见什么都笑。笑着笑着又会毫无来由地号啕大哭。刚开始周兰这样笑时,你很恼火,好像自己被嘲弄了似的。你甚至给过周兰一耳光。

你看了看自己苍老的手,这会儿在微微颤抖,你感到从自己手心里传来痛感,火辣辣的,好像那记耳光痛的不是周兰,而是你。

你每隔一天来医院看周兰。每次伍大夫都说,周兰的情况不是很严重。“病人挺安静的,也很配合治疗。她是很温和的类型,经常幻想自己是个少女,正和人谈一场恋爱。”你知道这仅仅是伍大夫善解人意的安慰,周兰的病都二十多年了,入院的次数也数不胜数,对她的康复你已不抱任何希望。这二十多年来,你对这种病已非常了解,只要按时服药,就没事。可问题是周兰把药当成怪兽,似乎她的人生就是和药物做斗争,经常自说自话停药,然后一切回到原点,再次不可避免地崩溃。

你进去的时候,伍大夫正在读一本书。他见到你,就把书放到写字台上,和你打招呼。

“老肖,来了?”

你严肃地点点头。一辈子绷着脸,习惯了,现在想笑都挤不出一点笑容来。

“这次出院,药千万不能停。要是你夫人不肯吃,你就把药偷偷放到牛奶里。总之,要想出法子。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你心里冷笑了一声。放牛奶这种谁都想得出来的法子早试过了。甚至有时候都放在汤里,你和她一起吃。你倒起了作用,但她对药有敏锐的嗅觉,她总能知道牛奶或汤里放了药。

伍大夫领着你来到周兰的房间。

周兰睡着了。“刚打过针,要一会儿才醒来。”她的病房显得凌乱,房间里有一股闷热的涩味,你撩起窗帘,把窗子打开。光线从窗外透进来,同房间的混乱比,周兰的头发显得非常光洁,在昏暗的晨光中发出亮晶晶的丝绸般的光泽,考虑到周兰的实际年龄,她容颜也算年轻。一个人要是时间停止了,是不是会延缓衰老?至少心不会老去吧。对周兰来说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每次当你看到镜子里自己那花白的短发及满脸的皱纹,看到自己垂垂老朽的身体,你感到时光的残酷。

病房里新进了一个病人,看上去很年轻。她没有睡着,警觉地注视着你。

“她刚进来。儿子被淹死了,想不通,发作了。挺可怜的。”

伍大夫悄悄对你说。

那女人好像听到了伍大夫的话,对伍大夫笑了笑。那笑无比辛酸。

你在房间里等了大约一个小时,周兰醒了过来。周兰平静多了,她见到你,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她说,你来了?又给你添乱了。是我不好,我总是不肯吃药。

只有在正常时,周兰才会这样说。但这样说,同样让你难受。周兰的东西已经整好了。刚刚伍医生说是她自己整的。她昨天整了一天,有点兴奋。早上一早就醒了,等着你来。伍医生怕她太兴奋,给她打了一针。

你向大夫道了谢。你让周兰谢谢伍大夫。周兰好像没听到,旁若无人地走出病房。你跟了出去。这时,你听到那年轻女人喊了起来:

“杀人了,杀人了。”

你停住,回头看她。

“杀人了。他们杀人了。”

她盯着你,目光露出惊恐。

她的话还是让你感到惊心。你想起早上发现的浮尸。

“这话她说了整整一天了。每次醒来就说这句。”边上的护士说。

你目光忧虑,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