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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闭上眼睛,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能把过去找回来。杜天宝想事的样子十分滑稽,整张脸皱得像一张树皮,表情痛苦,好像他已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闭上眼睛,世界一片黑暗。天宝想啊想,往事慢慢地在黑暗中出现,向他招手。开始脑子中出现的是一点一点的亮光,忽明忽暗,就像夜半时分窗前闪过的磷火。后来,这些星火汇合在一起,慢慢地就出现了天空,南方的街道和房屋,它们像放露天电影时的幕布被大风刮着,晃来晃去。街头的广播里播放着歌曲: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当他听到这歌声时,世界安定下来,他看到了整个西门街,他正踏着三轮车在西门街上穿行,耳边灌满了风和歌声。
现在杜天宝已经年近五十,许多事情不用力气就想不起来。那感觉很像女人难产,孩子卡在大腿间不肯出来。有时候,想起来的事情他都怀疑是不是真的,因为有些事看起来很奇怪。但不管怎么说,那年爹的死他记得清清楚楚。
一九六三年春天特别寒冷,南方普降大雪,雪把整个永城给封了,屋檐下结成一根一根像手臂那样粗的冰柱子。那年春天,永城周围农田里的蔬菜都冻死了,永城人都吃不到蔬菜。杨美丽家的咸鱼干成了紧俏货。每年秋天,杨美丽都要从水产厂搞来劣质的发臭的小鱼,腌制后,就摊在西门街上晒干。杜天宝的爹是水产公司冷库保管员,他一天到晚在冷库里,所以不怕冷,他看着满天的雪,高兴地对天宝说,他娘的,现在整个永城都成了冷库了,冷库里根本用不着冰块了,便宜了那个国民党。他所说的国民党就是夏泽宗,他也在冷库车间,是专门搬冰块的。
接着就是暴热的夏天。那时候可没有空调,南方的气温持续攀高,永城的人热得像狗一样吐着舌头,连眼睛也像狗一样,射出惊恐来。面对高温,天宝的爹也很高兴,爹对天宝说,热吧,再热一些才好呢,老子可是在冰库里凉快,羡慕死他们。也有一些人去爹的仓库乘凉,爹可是个势利鬼,只有他看得上眼的人他才让他们进冷库凉快一会。
杜天宝的爹就是在那年夏天死的,被冷库的冰块砸死了。等到人发现,爹几乎已被冻成了冰块。他们把这个消息告诉天宝时,天宝的脑子一片糨糊。天宝一路狂奔,来到水产公司冷库,途中跌了好几跤,手掌和脚盖都擦出了血。天宝看到那巨大的冰块砸在父亲的脑袋上,白白的脑髓和血混合在一起,在仓库的水泥地上结成了冰,那图案天宝觉得很熟悉,想啊想,才想起来是一只猪。这个发现让天宝不自觉地露出傻笑。他听到背后有人在议论,说杜天宝真的是个傻瓜,爹死了都笑。天宝这才把笑容收起来。
后来水产公司把爹火葬了,整个过程天宝都像在做梦,他们让天宝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直到爹的尸体缓慢地进了火炉,天宝的心才咯噔了一下,好像心脏突然之间消失了。天宝心一酸,就大哭起来。哭的时候没有人理天宝,他们只是怜悯地看他几眼。天宝想,我可不是傻瓜,我知道他们的意思。
他明白爹死后他在这世界算是没有亲人了。杨美丽忧虑地说,杜天宝,你这个傻瓜,以后谁来照顾你啊。听了这话,天宝心里又慌了一下。但没多久,他就不以为然了。天宝想,杨美丽还是个寡妇呢,她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
爹活着的时候,天宝觉得爹碍手碍脚。爹只要一喝上酒,就训斥他,天宝我儿,你这么没出息,要是爹死了,你可怎么办?那时天宝想,要是爹死了才好呢,爹死了,就没人管我啦,我就是在巷口那棵银杏树上像一只鸟一样睡觉也不会有人来骂我。爹老是这样,像只苍蝇一样在天宝的耳边嗡嗡嗡嗡叫个不停,天宝的头都大了。现在爹不在了,天宝却想念爹,觉得爹就算是一只苍蝇也是好的。天宝觉得心里空空的,晚上一个人躺着,好像周围没有人家,他是躺在一个荒岛上。
天宝老是梦见爹。在梦里,爹总是站在远处,要么不怀好意地对他冷笑,要么忧虑地看着他。天宝从梦中惊醒,有点害怕,想起爹活着的时候,他多次咒爹死,心里面觉得特别不安。天宝说:
“爹,你为什么这么古怪地看着我?好像是我死了,你倒是活着。爹,难道你想把我带走?我不愿意,爹。火烧在人身上,会痛的。”
天宝就想和她们谈。她们是罗家的双胞胎,罗思甜和罗忆苦,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天宝分不清谁是谁。天宝不喜欢她们的娘寡妇杨美丽,但喜欢她们,天宝总觉得她们浑身亮晶晶湿淋淋的,好像刚从永江里爬上岸,还来不及换湿衣服。他喜欢看她们笑。以前天宝常从爹管的冷库偷一些海鲜送给她们。
“罗忆苦,你说人死了后去哪里了呢?”
“天宝,我不是罗忆苦,我是罗思甜。”
“罗思甜,我昨天又梦到我爹了,你说他在哪儿呢?”
罗思甜说:“天宝,人死了就没有了,烧成了骨灰,变成了烟。”
天宝摇摇头:“烟又去哪儿了呢?”
罗思甜怜悯地看着天宝,说:“天宝,你真笨。烟在空气里,变成二氧化碳,二氧化碳又被树吸收啦,所以没有啦。”
天宝看了看街边的树。爹在树里吗?
天宝想起他们烧了爹后,端给他一只骨灰盒,他们说这就是爹。天宝不相信,当场把骨灰盒打开来,他看不出这就是爹。一阵风吹来,还把一些骨灰吹走了。他赶紧合上。这时,天宝看到爹在远处看着他,好像爹从这骨灰盒里逃走了。天宝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天宝想不明白死是怎么回事,就经常到火葬场去。
火葬场每天都能见着死人,死法都不一样,年龄也不一样。有的是上吊死的,有的是喝敌敌畏自尽的,有的是生病断气的……有的死得莫名其妙,有一个人跟人打赌说能吃五斤猪肉,肉是吃下去了,结果胀死了。
每次天宝见到死人,心里很难过。为死去的人难过,也为活着的人难过。不过,天宝认为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可怜,见到他们对着尸体哭个不停,他的心里就酸酸的,嘴里不由自主地唠念:
“可怜,可怜,实在太可怜了。”
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天宝总是抑制不住地跟着他们哭。
天宝愿意帮他们的忙。天热的时候,尸体不能放太久,时间长了要发臭。可是永城的人都喜欢选一个吉日火化尸体,有时候就要停尸一两天。天宝怕尸体发臭,就在尸体边上放一些冰块。冰块是他踏三轮车从冷库拉来的。爹死后那个国民党夏泽宗接替了爹——爹要是知道夏泽宗接替了他一定会气得吐血。那些亲人们擦掉眼泪,感谢天宝:
“你是个仁义的人。”
除了给他们送冰块,天宝还帮忙替他们把尸体推进焚化炉,替他们搬花圈,搀扶那些悲伤得没了力气的老人,管那些调皮的孩子们。他几乎什么都干。那些死者的家属还以为天宝是火葬场的职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