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
玉蝈蝈又钻进了博物馆的玻璃罩里。
玻璃罩上标注着:
“玉蝈蝈
Jade Katydid
牛河梁遗址第五地点二号冢9号墓出土
红山文化时期
Hongshan Culture Period
辽宁考古博物馆藏”
暖暖在玉蝈蝈前久久驻足。
她对文物、对考古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参观博物馆也仅仅是和丈夫一起打发无聊的退休时光。但这只玉蝈蝈,却让她觉得莫名亲切,勾住了她的眼睛,蹦进了她的心。
“墓主人是个少年男子,这只玉蝈蝈应该是他的妈妈给他的陪葬,”博物馆讲解员机械地解说着,“也许,墓主人生前特别喜欢蝈蝈。”
“妈妈给的陪葬?”暖暖问,“也可以是情人给的陪葬啊。”
“少年男子,陪葬的玉蝈蝈,这都是确定无疑的。”讲解员笑笑,“至于是谁给的陪葬,为什么陪葬玉蝈蝈,只能靠我们推测了,毕竟我们都不是亲历者。”
暖暖恍惚着,跟着讲解员继续向前走。
她看到了第五地点中心大墓遗址和遗址刚出土时的现场复原场景。
“第五地点中心大墓陪葬的玉器足足有三百六十件,但现在只存留七件了。根据墓的规模、结构和陪葬的玉器来看,墓的主人,是个级别最高的大人物,是帝王级别的。有人推测是黄帝,但被DNA鉴定给否定了。”解说员说,“还有人说他是炎帝,这种说法在考古学家看来也很荒谬。至于他到底是谁,目前还是一个谜。”
暖暖急促地喘起来。
她的心脏不好。
丈夫陪她在展馆的椅子上坐下来。
暖暖从包里拿出保温杯,喝了几口水。
丈夫说:“孩子刚发微信了,说中秋不回来了,要加班。”
暖暖叹口气,又喝了一口水:“累了,不逛了,回家吧。”
丈夫扶着暖暖,走进停车场,上了车。
暖暖看着窗外,有气无力地说:
“孩子忙,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我的父母都不在了。中秋节,到你父母家过吧,也算是过个团圆节。”
丈夫说:“孩子不在,啥团圆啊。”
暖暖说:“过了节,我准备回老家一趟。小时候在那里生活了十年,一直没回去过。最近经常梦到老家,特别是老家的东边儿菜园,在梦里都是绿色的,菜长得可好了。”
丈夫握着方向盘,没说话。
暖暖说:“我自己开车去,就是去看一眼。”
(二)
这次暖暖很固执,不顾丈夫的劝阻,一个人开车回了老家,她小时候生活了十年的那个村庄。
她想在这个村庄,在这个村庄的东边儿菜园,在东边儿菜园的窝棚里,再看看赵六。
上次在这里看赵六,还是三十五年前。
三十五年前,她的初吻留在了这儿。
初吻是初恋的开始,也是初恋的结束。
那时,是大二那年的暑假。
暖暖和父母说回老家看看,其实就是想看看赵六。
赵六光着膀子,一身的腱子肉。
他没想到暖暖会突然回来看他。
他那时还没走出这个村庄,是个不思进取的庄稼汉。
那也是赵六的初吻。
暖暖抱住他,想继续,被赵六推开了:
“咱俩不可能的。”
暖暖点点头,她也知道两人已经不可能继续下去了。
大家都是俗世的人,在当时的条件下,一个大学生,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相当于具有生殖隔离的两个物种。
暖暖离开后的第二天,赵六就失踪了,连他的父母和弟弟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赵六和暖暖也不再有任何的联系。
后来,有了互联网。互联网相继出现了网络论坛(BBS,Bulletin Board System)、博客、微博……暖暖渐渐搜索到了赵六的信息,并一直暗暗关注着。
她成了赵六的匿名铁粉。
通过整合网络上的信息片段,她几乎完整复原了赵六这三十五年来的人生轨迹。当然,她肯定也掌握了赵六的各种联系方式。
但是,有一件事她并不知道——
赵六和她的丈夫曾打过交道,两个人在这三十五年中为了她,战斗过!
如今,暖暖已经退休了。
她知道自己快走了,她的心脏已经跳不动了,但又不知道到底何时它会突然停下来。
上午十点多,暖暖就到了老家。
寂静的村庄,一个人都没有。
到了东边儿菜园,把车随便一停,暖暖下了车。
菜园是荒芜的,当年那个窝棚还在。
暖暖找块石头坐下来。
她还是犹豫了很久。
她很胆怯,又有些害羞。
她还是紧张地拨通了电话,打给那个三十五年前的男人。
铃声响了很久,但没人接听。
她固执地又打过去,可那边还是没有接。
暖暖生气了。
她向那个号码发送短信:我是暖暖,有话和你说。
可过了有十分钟,也没收到回复。
突然,暖暖的电话铃响了,是赵六的号码。
暖暖突然紧张起来,她缓了缓情绪,深吸一口气,接听。
是赵六的声音,暖暖一下子就听了出来。
赵六的声音还有些颤抖:
“是你?”
暖暖的声音也在颤抖:“是我。”
赵六说,他六个小时后就赶到这里。
暖暖就想在这秋日的阳光下,在这弥漫着青春气息的土地上,等那个男人。
可是,还没等到那个男人过来,暖暖就觉得自己不行了。
她一边含服一副速效救心丸,一边先后拨打了120和丈夫的电话。
当她想再给赵六打电话时,她已经不能动了。
人生很漫长,又很匆忙;无所事事,想做的又从未开始;无聊地打发着时光,重要的事却来不及好好收场。
暖暖看见了很多人,丈夫、医生、护士……已经去世的爸爸、妈妈……
她等着孩子来,可她等不动了。
她也在等赵六来。
她没了痛苦,没了负担。
她轻飘飘的,很舒服,很自在。
那只玉蝈蝈,是的,博物馆的那只玉蝈蝈,在她跟前蹦来蹦去的,她却捉不到。
对面有座冢,里面葬的是谁?
是我葬的他。
还有这只玉蝈蝈,是我给他亲手雕琢的陪葬。
玉蝈蝈蹦来蹦去,钻进冢里,不见了。
(三)
终于驶过了漫长又陡峭的牛河梁。
赵六开着灵车,先是跟着警车到了市公安局刑警队。
女神泥塑被文物专家小心翼翼地从灵车中取出,由警察登记拍照后,被立即送往省博物馆进行进一步鉴定和保护。
开灵车的换回了殡仪馆的驾驶员,赵六还是坐在副驾驶。
暖暖的丈夫和殡仪馆的那一男一女,坐在警车上。
灵车载着暖暖和四具盗墓贼的尸体,由警车护送着,开往殡仪馆。
四具盗墓贼的尸体被暂存在冷藏库。
暖暖随着床一起,从灵车上放下来,被推进冷柜中。
冷柜很冷。
暖暖的丈夫哽咽着,憋着,不想让别人听见自己的哭声。
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蹲下来,痛哭失声。
从医院的病房到殡仪馆的冷柜,暖暖的脸和身体始终被盖得严严实实的。
赵六不知道暖暖现在的样子。
殡仪馆的那一男一女过来,扶起了暖暖的丈夫。
赵六含着泪,走近前:
“请节哀,一切都交给我们吧,我们会体体面面地把您夫人照顾好、装扮好。您看,哪天举行告别仪式?”
暖暖的丈夫擤擤鼻涕:
“三天吧,等孩子回来。”
赵六看看殡仪馆的那一男一女,那两个人点点头。
赵六握着暖暖丈夫的手:
“好,三天后,上午九点钟,我们举行告别仪式。这两天,您把墓地选一下。骨灰盒什么的,您就不用操心了,我们来安排。”
暖暖的丈夫回握着赵六的手:
“拜托了。”
赵六说:
“别这样客气。你知道的,暖暖是我的初恋。”
暖暖的丈夫抱住了赵六:
“当年大家都年轻。是我对不住你……其实,也没必要把你送进监狱。”
赵六看着暖暖的丈夫:
“也不怨你,是我自己犯了事。没有你,我也早晚会进去。”
灵车的那个驾驶员匆匆跑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个什么小东西。
“死者的遗物,”驾驶员看看暖暖的丈夫,又看看赵六,“刚我清理灵车时发现的,你们看看,小首饰,是她的吗?”
驾驶员伸过手来。
他手里是只玉蝈蝈。
赵六接过来这只玉蝈蝈,打量着。
暖暖的丈夫很诧异,想说什么。
赵六拦住他,说:“是暖暖的,我三十五年前送给她的。”
暖暖的丈夫更诧异了:
“这个,这个不是博物馆里文物吗,我和暖暖中秋节前刚去参观过的。”
赵六淡定地说:
“没错,这只玉蝈蝈和博物馆里那个文物一模一样。但这个是假的,我当年仿制的。”
暖暖的丈夫疑惑着,但有些信了:
“可是,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见过。”
赵六说:
“青春的小秘密,藏都藏不好,怎么能轻易拿出来给人看呢。”
暖暖的丈夫说:
“看来,最终,还是你赢了。”
赵六问:
“此时,此地,输赢还有什么意义吗?”
暖暖的丈夫说:
“当然有意义,恰恰在此时、此地,才有意义。”
赵六把玉蝈蝈递过去:
“你收着吧。”
暖暖的丈夫摆摆手:
“还是你留着吧,我不想再看到它。”
(四)
赵六陪着暖暖的丈夫走出了殡仪馆的大门,俩人一起打车去了医院。
对于暖暖的丈夫来说,医院里还有一些手续要办,也有一些东西要带走。
赵六是来取自己的车。
在医院大门口,赵六和暖暖的丈夫握了手:
“刘正科!”
暖暖的丈夫有些吃惊:
“你叫我名字?”
“是啊,刘正科!多年来,我一直逃避你,进而回避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对我意味着失去,意味着无奈,意味着嫉妒。现在,暖暖走了,一切都释然了,我从此能正视你,接受你,也接受了你的名字。”
刘正科说:
“我不懂你说的那种感受。还好,这么多年我们没有任何交集,你没有一丝丝干扰到我们,谢谢你,赵、赵六!”
“三天后见,”赵六说着上了自己的车,“暖暖最后的仪式,还需要我来完成。”
赵六的车在刘正科的视野中慢慢消失。
赵六直接去了博物馆。
他直奔玉蝈蝈那个展厅。
博物馆的那只玉蝈蝈还在。
赵六回到车上,拿出放大镜,仔细查看灵车上的那只玉蝈蝈。
他有了答案。
他多年来一直寻找的,就是这只玉蝈蝈。
警察搜查有疏漏,这只玉蝈蝈是从盗墓贼的身上遗落到灵车上的。
他从来没给暖暖送过什么玉蝈蝈。
他开始思考:
那死去的四个盗墓贼都是谁?
他们为什么把这只玉蝈蝈带在身上?
赵六不相信巧合。
四个盗墓贼,以及这只玉蝈蝈的出现,都是必然的。
是什么力量造成了这个必然?
阳光从前挡风玻璃直刺进来,赵六看着太阳,想起了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五)
赵六看着窗外,午后的阳光灿烂又温暖。
科技大学站,就在前面。
赵六兴奋,更紧张。
落叶飞舞,五彩缤纷。
站台上,很多人,有暖暖。
赵六埋下头,抵在前排座椅后背上。他不敢让暖暖看见。
有轨电车开了。
还是那诱人又熟悉的气息。
他抬起头。
前排座椅上的马尾辫,随着公交车的颠簸颤动着。
他凑近前。马尾辫未被束住的发丝,若有若无,芒一样轻触着他的鼻尖。
赵六的身心被暖暖辐射着。
暖暖已经大三了。
两个月前,和暖暖分别后,赵六就来到了这座城市。
过了九站,新台站,暖暖下车了。
赵六又坐了一站,下车,往回跑,去新台。
(六)
赵六跑着,不急不缓。
到了新台站,是个丁字路口。
左转。
那是一段上坡路,路面粗糙,两旁是斑驳的红砖楼。
跑过一排排的红砖楼,豁然开朗,仿佛到了高原。
赵六止步,喘息着。
穿过菜市场,菜市场也是小吃街。
一片大杂院,鸡鸣狗叫,骂街的、哭闹的,各种颜色的被单子随意晾晒,像大染坊。
绕过大杂院,西面是一座座白墙黛瓦的老宅院,东面是一栋栋水墨山水的旧别墅。
向上望去,坡顶上,几幢楼房,粗壮方正,是苏联人留下的,钢铁般威严。
云雾下,是远山。
远山下,是新兴的商品楼,鳞次栉比,拾坡而建,梯田一样。
这里,就是新台,这座城市最古老又最现代的街区。
暖暖走走停停,总觉得有人跟着,几次回头,也没看见谁。
赵六停停走走,躲躲藏藏,眼看着暖暖进了六号别墅。
(七)
直至天黑,至午夜,至黎明,暖暖还没走出六号别墅。
赵六蹲守在六号别墅的门外树丛后,一午后又一整夜,他觉得暖暖走进了一座坟墓。
新台开始了新一天的喧闹,八九点钟的太阳普照世界,也刺着赵六的眼睛。
六号别墅的大门开了。
一群人,大概十几个,男男女女,都年纪轻轻的,走了出来。
暖暖也在其中。
赵六聚焦着暖暖,暖暖周围的一切于是都虚化了。
暖暖走在阳光中,她的影子探到了赵六的脚边,触着他的肌肤,拨着他的心。
当阳光中只有阳光,赵六听见一声响。
六号别墅的大门关上了。
赵六走过去,按响了门铃。
“谁?”对讲机里一个男人的声音。
“擦油烟机的。”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门开了。
“多少钱?”
“二十。”
赵六被让进了门。
男人径直把赵六带进一楼的厨房。
赵六卸下油烟机,又烧了一大壶开水,装进一个塑料桶,找了抹布和钢丝球,把这些都带到院子里,坐在地上认真地清理着。
两个月来,他就靠擦油烟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谋生。
别墅里没什么异样。
赵六边干着活边四下打量。
别墅里除了这个开门的男子,好像也没有其他人。
这个男子,正站在赵六的面前,低头看他擦着油烟机。
赵六抬头。
二十几岁的男子,瘦、高、卷发、戴眼镜,穿着当年流行的韩版的夹克衫。
“我刚看到很多人从你家出去。”赵六漫不经心地说。
男子说:“这不是我家,我只是临时帮着照看照看。那些人,是来参加活动的。”
“哦,啥活动啊?”
“能赚大钱的活动,期货,期货你懂吗?”
赵六摇摇头,继续埋头擦油烟机。
临走前,男子给了赵六二十元钱,又递过来一张名片:
“以后想过来擦油烟机,可先联系我……想做期货了,也可以联系我。”
赵六出了六号别墅,走到了大杂院。
他在新台的大杂院与人合租一间小平房,在这里也住了一个多月了。
进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赵六拿出那张名片,上面写着:
某某国际期货经纪有限责任公司
某某分公司总经理助理
刘正科
赵六琢磨着,六号别墅不像个正经地方,这刘正科也不像个正经人。
暖暖呢?不会被骗吧?
赵六要深入到六号别墅,一探究竟。
(八)
一条暗道直通六号别墅。
赵六再次按响六号别墅的门铃时,刘正科正在暗道里匍匐前行。
刘正科的父亲希望刘正科走仕途,故给孩子取名正科,期待将来能当个乡长。可刘正科对当乡长不感兴趣,他喜欢过去,遥远的过去,人类遥远的过去。他走出乡村,考入大学,学习他心仪的考古专业。
凭着专业直觉,他在半年前就关注了这个六号别墅。
别墅的主人出国定居了,他耗费一个多月才联系上房主,房主同意他暂居在这里,也不收房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住进来还能帮着照看照看。
暗道的另一头还没挖通。
刘正科匍匐到暗道的尽头,摸起锤子和凿子,继续向前挖。
他每天挖一米左右。按这个进度,他估算两年后,也就挖通了。
通向何处?
他相信会通到黄帝陵,轩辕的墓地。
民间和学界对黄帝陵的位置,有各种说法。这些说法在刘正科看来,都是瞎扯,他有自己的判断。
他相信他的判断。他的判断不只来自专业的理性分析,更多来自直觉。
对于刘正科来说,我是谁,我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答案都在轩辕墓。
他做过一个清晰的梦,清晰得都不像梦。醒后十多年了,他还记得。
(九)
轩辕的梦
梦中的刘正科,躺在玉棺中。
二十六子环绕墓室,手中兵器已换成耒耜与量尺。
“父亲说,他的墓要容得下所有战死的魂。”稷指着壁画上的星图,“北斗主死,亦主生。”
双将玉猪龙绑在他的胸口。玉猪龙是双亲手琢的,上面的字也是她亲手刻的:
“鵾颅裂时,天下始分;轩辕冢成,万梦同归。”
双转身走向墓门。青铜甬道在她身后闭合。
刘正科处在绝对幽闭的空间中。窒息!在窒息中,死亡悬置在了面前,那是绝对的真理。
他喘不过气来,他叫不出声。
他需要空间,他需要空气。他要打开墓道,让自己的生命再与这世界连通!
可是他不能自己打开自己的墓道。
只有绝望。
他在绝望中惊醒,冷汗浸透枕巾。
暗道中,他的额角冷汗涔涔,发疯般扒着浮土。
“轩辕,我来了……”他喃喃着,指甲抠进暗道的缝隙,“我知道你就在里面,我迟早会挖通的,给你空间,给你空气;你会呼喊,会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