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如同时枝所说,预订新婚旅行旅馆住房之类的事打个电话或写张明信片就能搞定,可是佐山还是借口要顺便为创作剧本打腹稿,特地走出家门。
自从懂事起,雪子就受到继父和贫困的折磨,虽说被佐山家收留后生活安定了,但总还算是个吃闲饭的人,再说,若只是给自己亲戚家添点麻烦倒也罢了,而自己的处境确是奇妙事由造成的,或许有种困入牢狱的感觉。
结婚会使雪子首次拥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
佐山真心诚意地希望雪子于新婚翌日的清晨在一种强烈的解放和独立的感受中醒来,所以最好找一处景观怡人的地方,恰似从洞穴来到广阔的原野、阴沉的天空豁然变成晴空万里一般。
热海饭店等宾馆倒是不错,可以眺望南面的大海和海角。但这种饭店的格局以及会与其他新婚夫妇挤在一起的境况将使羞涩、稚气的新娘雪子胆怯,可旅馆最近所盖的新式独立厢房又显得过分扎眼。
佐山最终选中的是供出租的古色古香别墅风格的房子,这些别墅房稀疏地散落在宽敞院落的树丛和山坡之间,瀑布和水池也颇为自然,显得悠闲宁静,就像自己家的院落一般僻静。屋内还有浴室,地处傍山的郊外。
佐山在庭院里朝一栋别墅房张望,他觉得天色有点暗了,决定立刻回到旅馆主楼自己的房间去。
他想轻轻松松地闲待两天,所以一本书也没带来,可是,枯坐了两小时后,已经感到无所事事的无聊。
他自言自语地说:“原来如此,真是不可救药!”
忽然间,佐山发现自己的思路与想象的源泉都已枯竭,觉得自己煞是可怜。
究竟是什么东西蒙骗自己如此忙忙碌碌地打发日子呢?
佐山在制片厂的工作并不多,虽然才四十出头,但作为剧作家的他却已经退居二线了,无需每天都去上班。将乏味的小说改编任务推给晚辈们去干,自己能与多年来情投意合的导演们随心所欲地编写一点东西,说起来也多亏他长年来劳苦功高,个人的地位比较稳固。
然而反过来一想,这也意味着自己已不是现役的剧作家了,成了电影制片厂的不起作用的多余的人。
虽然他熟知电影界人气变化之剧烈,然而事情一旦落到自己头上,仍然令人狼狈不堪,一如女明星到了被派去演老太婆的年龄。近来,佐山觉得颇不自在。
佐山在犹豫不决,究竟是重新当电影的剧作家呢,还是辞去制片厂的工作,去干老本行,从事戏剧创作?
一家大剧院委托佐山为明年二月的演出写个剧本,他已经多年没写戏剧剧本了,或许这正是个可以改变职业的机会,他很想在温泉旅馆里静静地构思一下这个戏。
可是,让佐山为难的是,脑海中时隐时现浮出的尽是以往自己创作的电影场面,而今早已不知去向的几位女饰演者的形象,就像往日的幽灵一样。
他试着把那些场面连成戏剧,却还是电影剧情的老一套,完全不见自己的特色,因而更加悔恨自己蹉跎了青春的年华。
不过,当佐山摈弃了电影剧作家的思绪之后,又觉得无聊得空虚,简直不堪独自静坐。“还是得把老婆叫来吧。”他笑着,慢慢地刮去胡子。
时枝比佐山小十一岁,安分守己地待在这个小家庭中,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大概忘记了自己的年轻。佐山认为那倒是天经地义的,而自己呢,因为职业的需要,将来或许在某些方面还必须与下一代拼年龄,兴许迟早会受到老天的惩罚。
佐山想起了雪子的母亲民子,虽然才三十二三岁,浑身上下的关节却像散了架似的疲惫不堪。
佐山是时隔十多年后才遇到自己恋人的,当时,民子诚心实意地对他说:“听说您果然功成名就了,我也为您高兴啊!”
她开诚布公地冲佐山这么讲,所以他也无法加以否定。
民子还说:“我常去欣赏您的大作,还带着孩子一起去呢。”
佐山很意外,“大作”一词真让他羞得脸红。那些电影是他根据小说家的原作改编,又经导演发挥演绎而成,有多少可属于编剧的“大作”呢?改编时加上许多方方面面的要求,并非他个人的自由。民子把那说成是佐山一人的“大作”,听上去反而有点讥讽的意味。
不过那场合并不适合为电影剧作家鸣不平,佐山便改变话题,向民子打听一些孩子的情况,那孩子其实就是如今要出嫁的雪子。
……那还是六年前的事情,妻子时枝带孩子买东西回来,见一个女人紧贴在房门上,窥视家中的情况。
时枝想绕到厨房门去,可那女人一见时枝,就像偷腥的猫似的逃跑了,还没跑到大马路上,就倒在一家人家的板壁上,并就势蹲在那儿。
时枝相当不悦地告诉佐山。
“你呀,能不能出去瞧瞧?”
佐山觉得或许是电影制片厂的女人,跑出去一看,连个人影都不见。他问时枝那女人的模样。
“穿着并不奇特,像个病人。”
“病人?”
正说着,大门口传来女人的声音。
时枝看了佐山一眼,就出去照应。一会儿,她跑进来,变了颜色。
“嗨,那人是民子呀!”
“民子?”
佐山立刻站起身,时枝猛然出击:
“你,要去见她吗?”
时枝气势汹汹的模样让佐山有所退缩。
“嗯?怎么啦……”
“没出息!”时枝轻蔑地笑笑,佐山正要去门口时,时枝大声招呼两个孩子,从后门出去了。
佐山大惊,虽然觉得对不住时枝,但还是很生气。
一个背弃他的恋人突然上门来访,自己不计前嫌地出去相迎,说来还真是没有志气,这对现在的妻子来说,不啻是难以忍受的侮辱吧。
佐山寻思,她来干什么呢?可能是来要钱的吧,因而对以往恋人的旧情并未立刻燃起。
时枝刚才的吵嚷声民子在大门口大概已经听到,佐山觉得有失体统,遂决定替妻子去撑撑门面。
他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民子领进了书房。
“夫人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厚脸皮的女人吧。”
民子一再重复这句话。
“要不是夫人在门口看到我,今天我也就回去了。近来,我到府上门前来过两三次,可总觉得太没脸见人,就没好意思进门。”
民子自卑得可怜。她怀念佐山,并非嘴上说说,其态度可以看出她是真心地思念着他。
佐山甚至觉得是自己做了对不起民子的事,而且还那么满不在乎。
他问民子生活得怎样,民子详细地叙说。第一个丈夫患了结核病,他们一起回了丈夫的农村老家,她照料了丈夫四年,直到他撒手人寰。五年前她带着唯一的女儿与现在的丈夫根岸再婚。她说话的语调像是在向十分了解自己的亲人倾诉。
“活得很苦啊,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那时,是我自己错失了自己的幸福,我认定这是我命该如此。痛苦的时候,想起佐山先生,更觉得悲伤。我真是太任性了。”
她的意思是说,背弃了佐山才受到了老天的惩罚,若是与佐山结婚,一定会很幸福的。
根岸是从朝鲜流浪回国的矿山工程师,回到日本后,还是改不掉投机的习性,他幸运地在矿山找到了一份工作,由于很快暴露出野心而被解雇。民子常常不知道他住在何处,去各处矿山追寻丈夫,偶尔在东京安定下来,他就让民子去酒馆之类的地方打工挣钱,积攒一些零用钱后,又会离家外出。
长年的打拼劳累使民子的身体垮了,心脏病、肾脏病都很严重,以至于医生看了都感到惊讶,她居然还能起床工作!刚才被时枝发现后一跑,眼前发黑,晕晕乎乎地摔倒了。她经常会这样摔倒,心想,自己或许会就这样死去的。
民子看上去没有血色,手足青黑,瘦骨嶙峋,头发稀疏。
她说,这次下决心要与根岸离婚,并提出要向佐山借款五百日元,开个咖啡馆,用以维系母女俩的生活。
五百日元哪能开个像样的店?在如同流行病似的蔓延的同类店家之中,这点钱能开成一家店吗?再说,身体如此糟糕的民子恐怕也受不了吧。
不过,民子却说:“有人在附近开了家不错的咖啡馆,因为要回老家,说如果我愿意经营下去,就可以特别便宜地转让给我。因是整体出让,所以明天就能开张营业。女儿也恨现在的父亲,期待着开成这家店。”
“女儿多大了?”
“十三岁了。学校马上会放假,可以在店里帮帮我。”
接着,民子兴奋地谈起咖啡馆的样子和地点来。
佐山拒绝了,他说手头没有五百现金,设法筹措一下或许可以,但手边没有这笔闲钱。
在民子心目中佐山是位“成功人士”,似乎难以相信他的话。然而,一开口就碰壁,使她领悟到自己不该来向佐山借钱。她说了声“真难为情”,一下子崩溃了,哭了起来,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
他们俩没有发生过肉体关系,她更没有硬求佐山借钱的理由。
佐山又问她孩子的情况,心想民子的女儿身上至少会留有自己昔日恋人的面影。
“她像你吗?”
“不怎么像,大眼睛,人们都说她可爱,要是把她带来就好了。”
“是啊。”
“看了佐山先生改编的电影,我也时常向她念叨您的事,所以,雪子也很了解您呢。”
佐山的表情有点苦涩。
时枝还没回家,她把孩子带出去了,佐山不用担心。
民子哭泣着讲述眼下的痛苦和对往日的怀念,冷不防万分感慨地说道:
“佐山先生,您可真厚道啊……”
佐山对她说的真意有些不明所以,他揣摩着:民子或许当真打算与根岸离了,在佐山的照顾下,开个咖啡馆;也有可能她只是怀念佐山的人品才来找他的。
民子约莫待了两个小时。
时枝是在天色擦黑时回家的。看到佐山的模样,也就消除了不安,不再纠缠于民子来访的事。结果还是佐山告诉时枝,民子是来借钱的,还给她说了些民子的经历。
“不过,居然还好意思前来借钱!您打算借给她吗?”
“没法子,没钱哪!……刚才你上哪儿去了?
“带孩子上公园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