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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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安顺去了趟县城。

县城在黔中和黔西交界处,最早是个驿站,唤作龙场驿,一直都没什么名声。到了明朝,一个叫王阳明的大官被贬谪过来,据说在这里悟了道。地因人贵,渐渐就有些声名了。当地给阳明先生建了纪念馆,当年他居住过的那个潮湿的山洞也成了赫赫有名的文化遗址。每年都有世界各地的人来朝拜,原本冷清的边地小县热闹了不少。县城不大,被一条河连串起来,河流最早叫沙溪河,后来改成了阳明河。阳明河一路下行,流过蛊镇,经越山峦,摔落进猫跳河后,顺着燕子峡汇入了乌江。

河流枯瘦,没什么值得显摆的景致,流经处俱是枯瘦裸露的黄土地和石旮旯儿。只是到了蛊镇,才能见到些许的生气,两岸铺开了绿色。一种细毛竹成了难得一见的好景。竹子长不大,到了寿终也只有拇指粗细。好在命贱,一年三拨雨水就能郁郁葱葱。好景到了傩村就断了线,枯黄重新抖擞,这瘦河还不待见傩村,只在傩村的地界边上舔舐一下,就使坏一样奔着猫跳河去了。

有懂风水的人说:从阴阳学的角度讲,河神安排河道时,到了傩村这一截正好打了个瞌睡。傩村是被忘记了。那些年各个镇子都成立水利站,偏偏傩村没有。村长去找县里理论,县长两手一摊说:你妈连个水凼凼都没得,水利站拿来搓卵啊?管各家各户的水缸吗?村长无话可说,一咬牙带着乡人在傩村后山腰硬是挖出了一条溪流,这条窄窄的小溪,成了营养一庄人的血脉。

傩村最近被人记起是因为傩戏。傩戏吧,本已垂死,哪晓得前些年从北京来了一个民俗学家,误打误撞来到傩村,偶然发现了傩村的傩戏面具,民俗学家眼睛瞪得比牛鼓眼还大。兴奋之余,他接连写了好几篇有关傩戏面具的文章,还组织了好些人开了研讨会,最后建议傩村将面具推向市场。

傩戏面具销售点在县城的龙场古镇一条街。顺着阳明河绕好几个来回,就能见到古街了。商品不少,蜡染、龙化石、石刻、傩面,叮叮当当,杂七杂八。

秦安顺在古街的东口吃了一碗豆花面,抹着嘴来到傩面店铺口。店主是村长的儿子,叫梁兴富,见秦安顺过来,赶忙从铺子里头钻出来招呼。

端条凳子给秦安顺坐下来,梁兴富说:“安顺叔,今天咋想着进城来了?”

“德平祖走了,我来买些丹砂,唱离别傩用。”接过梁兴富递来的一支烟,秦安顺说。

“有那闲工夫,你还不如多给我做几个傩面哩!”梁兴富说。

“放你娘的狗屁,”吐了一口烟,秦安顺接着说,“你爸死了你不给唱?”

“唱啥唱,有个卵用,还能唱活过来?”梁兴富靠着门框说。

手指往梁兴富那头戳戳,秦安顺说:“你呀你呀!狗东西。”

两人无话,就自顾着狠命吸烟。这时来了客人,在摊位上翻翻拣拣,掂起一个一个傩面笑嘻嘻瞧着。梁兴富赶忙凑上去,指着客人手里的傩面说:“一看您就是懂行的,这个叫镇宅童子,地位比土地菩萨还高,买一个放家里,保管一家平平安安。”

客人反复看了看,狐疑着问:“真的假的?”

梁兴富急痨痨说:“骗你我死全家。”

怕对方不信,又指指凳子上的秦安顺说:“这是我们傩村最有名的傩师,不信你问他。”

客人扭头看着秦安顺。

吐出一口烟,秦安顺说:“他骗你的。”

白了梁兴富一眼,客人说:“我也晓得是骗人的,不过这面具丑怪丑怪的,我喜欢。”

客人欢天喜地去远了,秦安顺一巴掌拍在梁兴富的脑门儿上:“啥时候造出个镇宅童子来了?”

梁兴富嘻嘻一笑,说:“生意嘛,你还能一板一眼的?”

“没开光的家什,算啥子傩面哟?”秦安顺扫了一眼铺子里的琳琅满目说。

直直看着秦安顺,梁兴富说:“安顺叔,你还真信这面具后头有鬼神?”

秦安顺点点头。

手一扫,梁兴富说:“扯卵谈。”

“娃啊!”秦安顺顿了顿说,“你不信,是因为你没得怕惧。”

带着丹砂回到傩村,天快黑尽了。

进了院门,屋檐下坐着一个人,夜色朦胧,看不清脸。

“哪个?”秦安顺问。

“我。”那人答。

“素容啊!”秦安顺笑呵呵说,不过心头有点儿打鼓,他想起了那天的场景。

打开门,秦安顺说:“你坐,我去煮饭。”

“多下点米,我和你吃。”声音扎实得不容商量。

“要得,要得。”嘴上笑着应,心头却说咋不晓得客气一句呢?

挖尽现存家底,也只凑够四菜一汤。糟辣椒炒洋芋丝、糟辣椒炒腊肉、糟辣椒炒豆干、糟辣椒炒干笋,汤是素酸菜豆米。筷子在盘子里扒拉扒拉,颜素容夹起一根洋芋丝问:“这是啥子?”“洋芋丝呀!”秦安顺答。把拇指粗细的洋芋丝扔回盘子,颜素容说:“我还以为是抵门的杠子呢!”秦安顺连忙笑,说:“没法子,我这刀法粗,以前都是老太婆做。”扫了一眼桌面,颜素容又说:“你糟辣椒里头泡大的吗?”嘬嘬嘴,秦安顺没接话,不好接,接过来也没什么意思。想了半天,他才说:“乡下旮旯儿比不上城里头,我们只能吃季节,春夏秋冬,地里长出什么我们就吃什么。”说完低头刨饭,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来。颜素容笑笑,埋头开始吃饭。她动作很慢,眼睛不时往秦安顺这头瞟,像个随时会发出暗器的杀手。

一餐饭总算吃完了,虽说有些战战兢兢。收拾完毕从厨房出来,秦安顺看见颜素容在凳子上吸烟。吐出一个椭圆的圈儿。颜素容说:“这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一顿饭。”秦安顺撩起衣服擦擦手说:“姑娘,我不会弄,以前都是你伯娘弄来伺候我,她手艺好,怪你运气差,吃不上她弄的饭菜了。”

“她弄的我更不吃。”颜素容笑眯眯地说。

“为啥呢?”秦安顺问。

讪笑一声,颜素容说:“你看她长得那丑逼样,鬼见了都怕,吃她做的饭?我怕我会吐哟!”

没等秦安顺接话,颜素容接着说:“不过我挺佩服你,几十年和这样一个丑鬼睡在一张床上,你就不怕半夜醒来被吓死吗?”

哈哈笑了两声,颜素容再接再厉,说:“问你一件事,你晚上和她做那事的时候,你关不关灯哟!”

刚遭雷打,接着又被火烧,灾难接踵而至,秦安顺喘不过气来了,他满脸通红,嘴唇剧烈抖动,两手交互狠命握着,看样子想搏命。

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总算憋出一句话:

“姑娘,你这样乱说,是要遭雷打的哟!”

两手拍着膝盖,颜素容笑得更欢了,她抬头看着屋顶,大声吆喝:“我就说了,你让雷来打我呀!雷真要打我,早就打了。”喊完,颜素容猛地盯着秦安顺,恶狠狠地说:“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想给我两耳刮子?”摇摇头,秦安顺说:“你一个娃娃,胡打乱说几句,我哪能打你哟!”

盯着秦安顺看了一阵,颜素容眼神软了下去,嘴唇瘪了瘪,她哭了,嘤嘤嗡嗡开始小声啜泣。秦安顺一时没得了分寸,颜家姑娘简直就是傩村六月的天气,刚才还天光清朗,一转眼就雷光火闪,再一转眼大雨瓢泼。他没开口劝解,不晓得病因,就不能对症下药。颜素容转过身子,面对墙壁,小声啜泣变成了号啕大哭,身体开始有节律地抖动。默坐片刻,无所事事,秦安顺索性拿出锉刀,就着灯光摆弄起了傩面。谷神眼耳鼻都浮现了,就差下巴了。按老式刻法,下巴一般呈椭圆,上行到脸部有个夸张的一勾,就是这一勾,脸谱就活了,鬼精毕现。秦安顺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刻法,每次到了紧要处,他都有再放一放的冲动。他试过,其实勾的那处放得更猛些,不仅不会坏掉神韵,反而会让谷神在鬼精之外更给人一种可堪信赖的气味。年轻时刻面,他就故意走了神,拿给师傅过目,换来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师傅吼:“你当自己是谁?说改就改啊?”

现在好了,师傅早就去了,就算耳鼻颠倒也不会挨打了。不过秦安顺反而变得谨慎了,每次刻面,到了紧要处总要彷徨一阵,次次都想改,最后成型的还是老式样。他不怕别的,就怕变了形后神灵附着不上来。

刻刀游弋,能听见沙沙的声响。那头哭泣声开始委顿,没了刚才的嘹亮,变成受尽委屈后难抑的伤感。

抬手抹干泪,颜素容把凳子往这边挪了挪,说:“给我一支烟。”

秦安顺抬起头说:“我这烟冲鼻子,怕你抽不惯。”

“让你给你就给。”颜素容说。

摸出一支烟递过去,秦安顺问:“哭够了?”

颜素容没理会,把烟点燃,吸了一口,埋头大声咳嗽。

笑笑,秦安顺操起刻刀继续。

“真他妈过瘾啊!”颜素容说。

“烟叶差,烟雾大,当然过瘾了。”秦安顺说。

吭吭两声,颜素容说:“你晓得个鬼,我是说哭得真他妈过瘾。”

“哦!”秦安顺应一声,就没话了。

把剩烟扔到地上踩灭,颜素容把脑袋伸过椅子,看着刻刀走了片刻,她问:“刻好这鬼东西要多久?”秦安顺抬头看着颜素容,脸上浮起来一弯笑,然后他说:“这不是鬼东西,我们唤这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