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75章 国破山河在
郭药师身在军营瞭望塔上,心痛万分。
沈放处在更高的真定城敌楼之上,神色凝峻。
若是能同声传译,联结二人的大脑,出来的字幕恐怕惊人的一致:不能输!
城外的战斗如火如荼,战至激烈之时,双方都被迫点燃大火,照耀战场,好让自己的士兵瞧得更真切些。
郭药师之所以心疼,是一场偷袭战打成了围歼战,常胜军成了牢笼里的猎物,任人宰割。
他只能不断的派出骑兵将战场扩大,减轻赵鹤寿的压力。
对手的战斗意志出乎意料的坚韧、强大。刘舜仁掘尸坑污染水源的效果还未显现,郭药师却已被逼上赌桌对赌了。
沈放之所以凝重,是他看出来了西军进攻乏力,进攻手段越来越单一。
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一旦指挥官们只能依靠士兵们拿性命去填坑,紧绷的神经终究有绷不住的那一刻。
将士们太疲惫了!
这些置生死于不顾的铁打般的汉子快扛不住了。
南征以来,西军折损兵力过半,一场场血战下来,士兵们一再凝练,剩下的都是精锐中的尖兵。
折损一个,都是剜心割肉般的痛。
心底里,沈放希望快速结束这场恶战。
可现实啪啪打脸,郭药师正不惜血本,将军营里一拨一拨的骑兵往外送。
显然敌人也想发起全力一击以定乾坤。
震天雷哑火,让西军在错误的时间里遇到错误的对手。
杨三多的小作口寨火器作院被大火烧成了白地。
远在汾州子夏山的硝石矿路也被粘罕大军截断。
就算是粘罕放开了道路,岑子清也没有丝毫精力去挖矿石。
河东那边的战斗同样险恶,甚至更比河北惨烈。
黄胜、李乃雄、岑子清领三军在敌前,小梁哥、赵大虎、赵士俊、马重五、葛洪等领忠义社民团在敌后,将粘罕大军死死的摁在隆德府虎亭镇至南关一带。
黄胜等军队与其说在打仗,不如说在钳制、消耗金军的有生力量。
没错,黄胜等人借助南关那段狭窄崎岖的官道和粘罕大军打起了游击战,东一榔头西一斧子,昼伏夜出,打完就跑。
河北这边火器紧缺,也有供应河东的缘故,乏驴岭都作院仅剩的震天雷都供应给了游奕、虎贲二军。
他们打游击战更需要这等神兵利器。
心底里,沈放最为担忧的是侯勇,自从令他领五百死士南下后,便如同石沉大海,收不到任何消息。
不过从黄胜驰报回来的战报看,金军内部一直不稳,有几次大量屠杀差役的举动。
如此看来,侯勇等死士还有活着的希望。
河东一路,只有黄胜知晓侯勇身负的使命。
是以,黄胜一改灵活谨慎的打法,危急时刻不惜牺牲士兵的生命,身捆震天雷,直贯敌阵,为的是将粘罕拖在南关道以南,给侯勇创造更多的机会。
因为,南关一过,便是榆次、太原盆地。
……
五月的午夜,河水冰凉透骨。
范文龙等镇海军水兵潜入水底,在他们潜伏的河面上,一排排的木排如同一条巨大的贪吃蛇,顺流而下。
这是震海军的主场,更是他们最擅长的领地,潜龙入渊,胜券在我。
回到平山水泽后,范文龙马上召集舟桥营正副指挥使蒋光、许劲,水兵营正副指挥使陈杰、邓子恢,弓弩营正副指挥使钱少仙、靳义商议。
在大陆泽,诸军的仗都打得漂漂亮亮,只有镇海军毫无章法,几乎在河滩上给金军铁骑屠杀。
这口气,咽不下去!
陈虎听闻范文龙想主动出击,叫士兵将自己从床上抬到会场,亲自布置,鼓舞这些年轻的水军将领。
陈虎焦急的心思可以理解,一起打天下的弟兄都驰骋疆场,屡立战功,自己却像个废物一般躺在床上不能动唤。
木排上堆满了松针、松油和枯树枝,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的向下飘去。
远远的常胜军搭设的木桥已在望,滋水被许多排桩隔成了一个一个横断,水兵们必须在水下操纵木排,避开那些排桩。
排桩呈楔形将急流分割,倒灌入新挖的深渠,深渠经过万人坑,将恶臭无比的尸水冲入滹沱河。
郭药师这个灭绝人性的手段让真定城内军民吃不上水,瘟疫蔓延,可谓歹毒之极。
但是范文龙等人的目标不是那些排桩,而是横跨滋水的十丈木桥。
正是这座木桥让常胜军进可攻退可守。
“河里有状况!”木桥上巡走的常胜军士兵发出警示。
顿时,大批的士兵跑上了木桥,狐疑的议论着。
“都他娘的愣着干什么,赶紧射!”有人大声高呼。
嗖嗖嗖!
凌乱的箭矢朝着河里巨大的“蛇头”劲射。
同时,岸边点亮了星星点点的火把,火箭在空中乱飞。
昏暗的光亮下,长长的木排赫然在目。
桥上有军官大呼:“保护木桥,宋军要烧桥!”
密集的箭矢穿透水面,射入河中劲道立减,可是河水依然泛起了暗红。
范文龙躲在船头下,身体紧贴着木排底,脑袋顶着个铁盔露在木排边沿。
敌人的箭矢擦着眉毛射入水中,他却丝毫不敢躲避。
前面一丈余的水面上就是密密的排桩,若是木排的排头被卡在排桩里,后面一字排开的木排将相互撞击,堵塞成一片散排。
范文龙死死的盯着排桩最靠外的数寸木头,手里撰着的竹竿顺着水流猛然伸出,恰好顶在那数寸的木头上。
巨大的阻力从竹竿上传来,再通过竹竿传至手腕上。
范文龙双脚的光脚丫蹬入木排缝隙,整个身躯埋入水中,紧贴着竹竿,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竹竿压弯,却被范文龙凭借身躯和双臂的韧性,生生的又掰直了。
水流推动着排头,缓缓的向河心方向移动了些许。
木排排头擦着那数寸的木头,继续向下漂流。
范文龙终于重新将脑袋露出了水面,大口大口的换着气。
第二排排桩已在眼前……
河面上出现几艘木筏,常胜军士兵们拼命的撑着蒿,向长长的木排头撞来。
河中突然涌起一阵阵水花,数十个身影陡然从水中跃起,几乎半个身子都脱离了水面。
水鬼们手持鱼叉,挨着木筏边沿一通猛刺,将毫无防备的常胜军士兵纷纷刺入水中。
河水倒腾,瞬间变红,士兵们扑腾着猩红的水花,哀嚎不止。
这一变故,即刻引来无数的箭矢,嗖嗖猛射,好一会儿,河水才恢复平静。
范文龙引着排头向木桥飘,他必须小心的控制排头的位移幅度,以免后边的木排甩了尾,挂上从河边延伸入河中央的排桩。
此时,大批常胜军从两岸聚集而来,弓弩石头将河水搅得像沸腾的热水。
“蒋光,马上到木桥,看你的本事了!”
范文龙露出半个身子,吃力的从排头上抽出一支长蒿,一蒿捅入水底。
撑船人都知道,这一蒿子只要插入河底,挨着船帮子使巧劲,船头必拐弯。
排头上,堆满的松针枯枝突然冒起了猛烈的火星,一个人影从柴火堆中跃起,稳稳的抓住了竹篙。
正是身穿步人甲,从头裹到脚的舟船桥营指挥使蒋光。
蒋光撑住竹蒿的同时,长声暴喝:“点火!”
十余丈长的木排上火光猛燃,火油浇上干燥的松针,经河风一吹,瞬间将整条滋水河面映红。
其他木排上同样站着重甲防护的镇海军士兵,正奋力的操纵着木排转向。
木桥上的常胜军弓弩如同泼水般倾泄而至,试图将撑蒿人射死。
只一瞬间,蒋光身上挂满了箭矢,厚重的步人甲抵挡了绝大多数的箭矢,但他依然感觉到了万蚁噬心般的痛。
他这位置极为关键,只有排头不动如山,才能完成整支木排的神龙摆尾,齐齐整整的撞向整座木桥。
范文龙从水中露出了脑袋,焦急的大呼:“蒋光,能顶得住吗?”
“能,死也要扛住……”
话未止,一颗脑袋一般大的鹅卵石击中了蒋光的胸口,他还未说完的话被胸口闷气憋了回去。
嘭嘭嘭!
更多的鹅卵石胡乱的砸向蒋光铁甲包裹的身体,巨大的撞击力将蒋光的身躯击得左右摇摆,似在跳舞。
可他依然一声不吭,死死的抓牢了竹蒿。
“蒋光,快撒手!跳河!跳河!”
范文龙伏在木排边沿悲痛大呼。
风助火势,整支木排如同一支舞动的火龙,先后撞向了木桥。
蒋光整个身躯都被大火吞噬,依然屹立如山岳。
范文龙探出手,一把拽住蒋光的脚踝,猛然发力,将他扯入水中。
浇上了火油的木排涌起翻腾浓烟,浓烟中火苗如蛇信乱窜,将木桥上密密麻麻的常胜军士兵逼得跳入水中。
隐藏在木桥桩基之间的镇海军水兵早已准备好了锋利的鱼叉,待常胜军士兵如同饺子入油锅般将河水搅得沸腾,一个个好汉泥鳅般游了过去。
远在真定城头的沈放极目远眺。
滋水河畔突然窜起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让白昼提前半个时辰照亮了这片厮杀已久的土地。
“黎明终将到来!”
沈放重重的松了口气,将目光转向城西火光熊熊的战场。
南方,地平线上一支火龙快速的向真定城移动。
身旁的李纲疑惑道:“沈太尉,你还有预备军没上阵?”
沈放摇摇头:“除了元氏县的归德军,没有其他军队了。陈龙应当不敢擅离职守啊!”
沈放也很纳闷,难道是刘大牛那小子又犯浑,从天威军大本营赶了过来?
真定城周边除了归德军,其他的军队都投入了战斗。
就算是土匪出生的五马山义军马大胡子,也抵挡不住令人热血沸腾的战场,率他那些义军杀了出城,哪里还有什么预备军!
“李少宰,不管来的是什么军队,今天天亮前,我沈放必叫郭药师命丧于此!”
沈放的眼神中燃烧着火焰,郭药师一支常胜军,竟然将西军全军都吸入了战场,他不死,西军士气要收重创。
想想他在白河边独率一军,与金人鏖战一夜,估计也这般神勇。
“沈太尉,你让老朽开了眼界了。”李纲叹息。
“李少宰,你正当壮年,老廉颇六十了依然上战场呢。”
李纲一愣,随即笑道:“沈国守,你这是笑话我了。”
“不,”沈放回过头来,郑重的朝李纲深深一躬,“沈放能领西军守住这座大城,乃是种相公赏识,李清卿襄助,还有一大帮西军弟兄不惧生死,血洒疆场换来的。”
“我时常跟诸指挥使说,我沈放只是给你们搭建一个平台,粮饷、兵器、衣甲、战马我来负责,你们只须心无旁笃的上阵杀敌。”
“李少宰,外边流传着许多关于我沈放的流言,这些我都可以不在乎,哪怕事后掉脑袋,我亦无悔。”
沈放目光炯炯,直视李纲,道:“我只在乎大宋的万千百姓,只在乎大宋的尊严。割地赔款,俯首称臣,我办不到!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若官家能如此,城外的将士何须如此壮怀?”
李纲大为震动,反复呢喃:“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
沈放看在眼里,心中暗笑。
李少宰,你就算胸藏万书也翻不出这句话来的。
李纲蓦然抬首,激动万分道:“好一句‘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看来种老三给你取表字真没取错啊!”
可是,只一瞬间,李纲便意识到了不妥,你沈国守负责守国门,照你的说辞,你不就是天子了?
沈放没有理会李纲的满脸狐疑,扭头指着城下烽烟四起的战场,意气风发道:“想我大宋国祚一百余年,哪曾有将士如此奋勇争先,血洒沙场的壮举。”
“李少宰你也曾坚守国都,彼时汴京城内禁军十万,勤王之师二十万。合计三十万大宋军队,却不敢对斡离不六万铁骑宣战,你知道为什么?”
沈放自问自答道:“因为咱们的官家不安享太平已久,不再雄才大略,咱们的禁军不再是太祖太宗手里那支禁军,已成行尸走肉。”
“李少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是吗?”
沈放的语调有些许的轻视、放荡不羁,可是掷地有声。
“我不反对文治武功,也不想看到大宋重回五胡当政之乱。可是,李少宰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咱们大宋的天子、太上皇以及众的宗室、大臣皆被金人所掳。”
“你以为金人会将我大宋天子当座上宾来伺候?”
“哼!错了!李少宰您博闻天下,可曾听闻过一种极具羞辱性的受俘礼仪,牵羊礼!”
这一次,沈放没有再侃侃而谈,盯着李纲不再言语,显然在等答案。
李纲如何不知这个牵羊礼。
牵羊礼始于远古商朝,商朝微子向周武王投降时采用“肉袒牵羊”的方式,成为该仪式的早期雏形。
之后的汉唐也有类似的受降礼,可仅限于国之宗主,军之主帅。
“沈太尉,你是说金人欲行牵羊礼,羞辱我大宋天子?”
“李少宰此言差矣。”沈放眼神中满是怒焰,“金人起于蛮荒,哪里懂得什么中原礼仪,他们不过是借辽人之手,羞辱我大宋而已。”
顿了顿,沈放又道:“在汴京城里发生的事,不知李少宰听了多少?尤其是女人,金人对女人的羞辱,前朝所未见。”
“是以,我可以肯定告诉你,若是太上皇、天子受此侮辱,女人也必受此羞辱。袒胸露乳,身披羊皮,脖系绳子,在金人国君元帅面前爬行。”
“座上的胡虏畅饮美酒,怀抱皇室宫嫔,高声调笑,完全不把我汉室天子、皇后当人看。”
李子云愕然的注视着沈放,惊讶的发现沈放已泪流满面。
“李少宰呀,我大宋其实国已破,我沈放却不想家也亡。天下万万千千的百姓不想脖子上系着绳子,任胡虏当畜生使唤!”
沈放的眼神变得凌厉,怒焰狂燃。
“天下之大,万万千千的大宋却无人站出来抵抗。”
“想那康王座拥百万雄兵,金军北返的骑兵队里就有他爹娘,他兄弟,他妻子。”
“弑父之仇,夺妻之恨,乃蝼蚁尤忿而行之之事。可你瞧瞧,康王殿下有什么举措没有?”
“若将天下交给这样的人,大宋百姓还有什么尊严可谈?”
沈放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些。
“我已听闻,坐镇汴京的孟太后欲扶持康王为帝。张邦昌那狗贼亦派出大臣前去河南邀康王入京。”
“同时,我也明确告诉李少宰您,立康王这等父母妻儿都不敢保护之人为帝,我沈放不允!”
李纲惊得目瞪口呆,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