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汉儒以美刺说诗的新检讨
总观“以意逆志”法的发展,自汉迄清,大致可以分作四个阶段:两汉;魏晋至唐;宋代至明;清代。每一阶段的学术思想和文学背景的差异,导致了各个阶段的不同特色,这些特色也就成为“以意逆志”法在发展史上的标志。
从中国历史上来看,汉代是秦朝的延续,也是有史以来的一大钜变,在社会组织与文化形态上,它奠定了此后两千馀年中国社会与文化规模的基础。所以,作为历史上诸朝代之一的“汉”,遂成为中华民族的一个象征。就“以意逆志”法而言,虽然孟子“叙《诗》《书》,述仲尼之意”(《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最初提出了此一说诗方法,但是,这一方法在中国文学史及文学批评史上产生了如此深远的影响,则不能不归功于汉儒将这一方法广泛地付诸实践。而汉儒在实践中所形成的意义及导致的弊病,对“以意逆志”法的发展也产生了莫大的影响。
一、汉儒说诗的特色及其背景
《诗》在汉代于“五经”中虽最早被尊为“经”并立有博士[21],但“诗三百”地位真正的提高,是在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并置五经博士以后。汉代的鲁、韩、毛三家诗,从史籍上看,有说皆出于荀子[22]。西汉时,经今文学流行于世,而就今文“三家诗”而言,乃以《齐诗》最为显赫[23],也以《齐诗》最能代表西汉经今文学的特色。儒学以齐、鲁为宗,汉代师儒也以齐、鲁为盛。《齐诗》之学固然出于孟子,汉儒之学亦可谓多出于孟子[24]。而从汉儒说诗方法来看,其受孟子的影响更是显然。并且,在汉代的政治、社会及文化空气的熏染下,“以意逆志”法又有新的发展,形成新的特色。
《汉书·艺文志》云:“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辕固的《传》未见著录,《艺文志》仅录申公《鲁故》二十五卷,韩婴《韩故》三十六卷,《韩内传》四卷及《韩外传》六卷。颜师古注云:“故者,通其指义也。它皆类此。”据此说,则“故”“说”“传”“记”的意思大体上是一致的,均在“通其指义”。但实际上在当时恐怕是有差别的。“故”即训故,是据经文字句作解释;“传”则不同,《汉书·儒林传》云:“(韩)婴推诗人之意,而作《内外传》数万言。”可见“传”的重心在“推诗人之意”。班固接着说:“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归一也。”这里的“《齐》《鲁》”,当指辕固的《齐诗传》和申公的《鲁诗传》[25]。所谓“归一”者,“谓‘三家诗’言大旨不相悖耳”(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序例》)。而《毛诗》篇篇有序,亦即叙引作者之意。
要继续追问的是,这种“归一”的“大旨”又是什么呢?从现存文献来看,尽管齐、鲁、韩、毛四家《诗》在文字、训诂上间有出入,但他们所“推”的作者之“意”、所“逆”的诗人之“志”却是有着同一指向的,即“美刺”“讽谏”。正如清人程廷祚所概括的:“汉儒言诗,不过美刺二端。”(《诗论十三·再论刺诗》,《青溪集》卷二)其实,不止于诗,汉代的一切文学批评,在涉及作者旨意时,几乎无一不具有美刺、讽谏之意。以王逸的《楚辞章句》为例,《离骚经序》谓《离骚》“犹依道径,以风谏君也”;《九歌序》曰“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九辩序》谓《九歌》《九章》“讽谏怀王,明己所言与天地合度,可履而行也”;《招魂序》曰“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以讽谏怀王,冀其觉悟而还之也”;《大招序》曰“因以风谏,达己之志也”;《惜誓序》曰“盖刺怀王有始而无终也”。由此可见,“美刺”(尤其是“刺”)、“讽谏”是汉儒使用“以意逆志”法所得出的共同结论。这是汉儒说诗的第一点特色。
如前所述,在孟子的思想结构中,“以意逆志”与“知人论世”是两个紧密联系的命题,但是在表述时,这两段话却是在不同的篇章中分别道出。将隐含于孟子思想结构中的这两个方面在实践中有机地组合起来,使“知人论世”成为“以意逆志”法中不可分割的部分,是汉儒对这一方法的发展,也是汉儒说诗的第二点特色。这一特色,首先突出表现在司马迁的《史记》中。读其书,逆其志,并欲进而知其人,论其世,这是司马迁读古人书(不限于读文学作品)的方法之一,也是他修史的方法之一。例如:
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孔子世家》)
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管晏列传》)
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商君列传》)
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孟子荀卿列传》)
(虞卿)不得意,乃著书。上采《春秋》,下观近世,曰《节义》《称号》《揣摩》《政谋》,凡八篇。以刺讥国家得失,世传之曰《虞氏春秋》。……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云。(《平原君虞卿列传》)
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屈原贾生列传》)
人类的著作,是人类思想的结晶,而思想是在历史中形成,在时代里成长的。只有深入于古人的时代中,与古人一起经受时代课题的考验,才能衡量出古人在人格上的高低,才能把握住其用心的幽微曲折,才能对其思想在历史中正面及负面的意义加以判断。如司马迁对屈原的论述,首先将他的作品放在历史环境中加以考察,指出“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并从而对其志洁行廉的高尚伟大的人格作了充分肯定:“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他对司马相如的分析,也是能在其“虚辞滥说”的表面现象中,看到“其要归引之节俭”的真正动机与用心,从而作出“此与《诗》之风谏何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的结论。司马迁的《史记》,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国史学史和中国文学史上的高峰,与他对“以意逆志”法的理解和使用,并在使用中加以发展是分不开的。
汉儒对“以意逆志”法的发展,至东汉后期的郑玄而作一总结。王国维在《玉谿生年谱会笺序》中指出:
及北海郑君(玄)出,乃专用孟子之法以治《诗》。其于《诗》也,有《谱》有《笺》。《谱》也者,所以论古人之世也;《笺》也者,所以逆诗人之志也。(《观堂集林》卷二十三)
《诗》的写作手法主要有三种,即赋、比、兴,《诗》的主旨就是通过这三种手法表现出来。郑玄的解释具有典型的汉儒特征:
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
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
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周礼·春官宗伯·乐师》注)
赋、比、兴三词虽然出现于先秦遗籍中,但是在实践上将它们具体化、定型化,使之在作品中各有所归,在创作时各有所用,则是到汉代才出现的。因此,郑玄对《周礼》中赋、比、兴的解释,在某种程度上是根据汉儒的批评实践加以总结,从而逆推上去的。郑玄在《六艺论》中曾指出:
诗者,弦歌讽喻之声也。自书契之兴,朴略尚质,面称不为谄,目谏不为谤。君臣之接如朋友然,在于恳诚而已。斯道稍衰,奸伪以生,上下相犯。及其制礼,尊君卑臣。君道刚严,臣道柔顺。于是箴谏者希,情志不通,故作诗者以诵其美而讥其过。(孔颖达《诗谱序正义》引)
很显然,“君臣之接如朋友然”指的是理想中的三代以上的情形,“尊君卑臣”则是现实中的秦汉以来的情形。这正从又一个侧面表明郑玄对赋比兴的解释与时代的关系[26]。郑玄的另一著作《诗谱》虽早有残佚,但是经过后人的整理[27],可以大致睹其规模。他将三百篇按写作时代次序,盛世之诗“谓之诗之正经”,衰世之诗“谓之变风、变雅”(《诗谱序》),将诗与时代紧密结合起来,这对后世的影响是极大的。
对汉代文学批评中的上述现象究竟作何评价,无疑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为了对此一问题有较为准确的把握,我们有必要对其产生背景稍作考察。
汉代是一个经学空气甚浓的时代。总的说来,尽管有一些“曲学以阿世”如公孙弘之辈,以及将“五经”当作获取利禄之手段的人,但那些继承了儒家大统,措心于孔孟之“道”的实现的人,却体现并代表了真正的儒家风范,因而影响甚大。汉代的政治不同于先秦的最大之处,在于它是大一统的一人专制社会[28]。贾山《至言》中写道:
雷霆之所击,无不摧折者;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势重,非特万钧也。(《全汉文》卷十四)
在“道”与“势”的对峙中,士人要做到不“枉道而从彼”(《孟子·滕文公下》),一方面在主观上要有“以直谏主,不避死亡之诛”(《至言》)的勇气与胆略,另一方面,客观上也要在舆论界使人们(包括统治者在内)承认、接受“道”高于、尊于“势”。在这一问题上,先秦儒家(尤其是孟子)有过许多精辟的论述。而在汉代首先提出这点,从而在理论上奠定经学高于政治的基础的是汉初的陆贾。《新语·道基》指出:
后圣(即孔子)乃定“五经”,明“六义”,承天统地,穷事察微,原情立本,以绪人伦。……《鹿鸣》以仁求其群,《关雎》以义鸣其雄,《春秋》以仁义贬绝,《诗》以仁义存亡,《乾》《坤》以仁和合,《八卦》以义相承,《书》以仁叙九族,君臣以义制忠,《礼》以仁尽节,乐以礼升降。仁者道之纪,义者圣之学。学之者明,失之者昏,背之者亡。
这里指出了政治对经学的依赖,而所谓经学的核心内容就是“仁义”。汉武帝立“五经”博士以后,经学的地位进一步提高,这固然是利禄之途所在,并产生了不良后果[29],但这也开辟了由通经以进入政治圈中的道路。而以后的皇室子弟,从小皆以“五经”为教材,这也使道统高于政统的理念在一定程度、一定范围内得到了实现。因此,统治者的“受言”“纳谏”,由经学的修养而得到低度的保障;而忠臣义士在“天下无道”的形势下不惜“以身殉道”(《孟子·尽心下》),也由经学的修养而获得精神上的鼓励。
这也就决定了汉儒治经的方法是借古讽今。换言之,他们是完全站在现实的立场上去把握经学、理解经学,并运用经学的。这种方法,也可以说是肇自陆贾。《新语·术事》云:“善言古者合之于今,能述远者考之于近。”这一传统,在汉儒看来,也是导源于孔子的。董仲舒认为,孔子作《春秋》的用意,是“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史记·太史公自序》),等等,所侧重的正是强烈的现实感以及对人类命运的责任心。在他们的眼中,经学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对统治者的讽谏,具有浓厚的政治色彩。所以汉儒中就有以《诗》为“谏书”者[30]。
《诗》为“五经”之一,汉初有孔子删《诗》之说,又认为其删削的标准就是“取可施于礼义”(《史记·孔子世家》)。而《诗》与《春秋》,从孟子就说“《诗》亡然后《春秋》作”(《孟子·离娄下》),二者在精神上有着密切的联系[31]。所以,汉儒说《诗》,也就本着这样一种经学的眼光,站在现实的立场上强调其“美刺”“讽谏”,以达到借古讽今的目的。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篇》载:
所闻《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
这几句话在汉代颇为流行。凌曙注曰:“《诗·汎历枢》:‘《诗》无达诂,《易》无达言,《春秋》无达辞。’《说苑·奉使篇》引《传》曰作‘《诗》无通诂,《易》无通吉(当作“占”),《春秋》无通义’。”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三指出:“董子曰‘《诗》无达诂’,孟子之‘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也。”这仅仅注意到其相同的一面,而前者强调说诗的主观性,则明显是对后者的发展。同样,赵岐在《孟子注》中对“以意逆志”的解释是:
人情不远,以己之意,逆诗人之志,是为得其实矣。
前面指出,赵岐拈出“人情不远”,是抓住了孟子人性论的基础。但是,明确提出“以己之意,逆诗人之志”,则是赵岐对“以意逆志”法的发展。这与“《诗》无达诂”说的背景是一样的,这种理论与汉儒的说诗实践也是完全一致的。班固曾就立于学官的齐、鲁、韩三家对《诗》的训传作过这样的总评价:“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汉书·艺文志》)这是因为汉儒说《诗》的基本用心,原就不在追寻诗人的本义,只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而他们借题发挥的着眼点则完全放在“美刺”(尤其是“刺”)、“讽谏”上。汉儒念念不忘这一点,随时加以发挥。《周礼·春官宗伯》记瞽矇的职责,有“讽诵诗”一条,郑众即注云:“讽诵诗,主诵诗,以刺君过。”这种意念,与汉代大一统一人专制的政治背景关系密切。《淮南子·修务篇》云:“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乱世暗主,高远其所从来,因而贵之。”作者在这里虽然对托古立说持否定态度,但也从一个方面透露了其中消息。
《诗》固然是“五经”之一,但在汉人的心目中,《离骚》(即《楚辞》的代表)也兼有《国风》“好色而不淫”与《小雅》“怨诽而不乱”(《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特点,乃“依托‘五经’以立义”(王逸《楚辞章句叙》);赋又为“古诗之流”(班固《两都赋序》,《文选》卷一)。所以,在汉儒的眼光中,这些作品同具有“美刺”“讽谏”的色彩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二、历史意义与历史局限
汉儒在“以意逆志”的实践中,将“志”的内容局限在“美刺”“讽谏”中,从历史上来看,有其意义,也有其局限。毫无疑问,汉儒的文学批评实际上是一种政治批评。从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无疑抹煞了文学的特性,持这一标准去看待文学也无疑是迂腐乃至僵化的。但是,从历史上来看,当汉儒以“美刺”“讽谏”说诗的时候,面对的是其威势至高无上的君主权贵,他们的借古讽今,往往是要以其个人的荣辱乃至生命的存亡为代价[32],这决不同于书生的信口开合或哗众取宠。经学的意义,在他们是由文字直贯入精神血脉,成为支持其生命的源泉和力量。就他们所说的具体诗篇而言,他们所“逆”的诗人之“志”可能有偏差甚至完全相反,但是从他们的动机和表现看,却恰恰代表了传统士人的良知与勇气。这里,可略举对《关雎》的解释为例。
汉代流行的《诗》,主要是齐、鲁、韩三家,《毛诗》只在民间流传,未能列入学官。对《关雎》的解释,《毛诗》认为作于文王之时,其义乃是赞美“后妃之德”。但郑玄作笺以前,汉代流行的“三家诗”义却不是“美”,而是“刺”。兹据王应麟《诗考》[33],将三家义列之如下:
《韩诗》:“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
《鲁诗》:“佩玉晏鸣,《关雎》叹之。”(李奇曰:“后夫人鸡鸣佩玉去君所,周康王后不然,故诗人叹而伤之。”)
《齐诗》:“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
由此可见,“三家诗”均认为《关雎》乃康王时所作,其意为刺“今时大人内倾于色”,“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这可以说是“三家诗”的通义,也是汉代流行的观点[34]。然而,揆诸史乘,其中明显是有矛盾的。《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云:“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又《儒林传》云:“夫周室衰而《关雎》作。”这是承“三家义”而来,诗意主“刺”。但是司马迁在《周本纪》中又载:“成、康之际,天下安宁,刑错四十馀年不用。”正是太平盛世。这个矛盾,我认为只能用汉儒的托古讽今(这比借古讽今更进一层)来解释。汉代自诸吕篡政以来,外戚问题相当严重。好色宠内,往往导致外戚之祸。这从陆贾就已意识到,并加以警戒。《新语·慎微》指出:“夫建大功于天下者,必先修于闺门之内。”“三家诗”以《关雎》主“刺”,其意亦在于此。上引《齐诗》之说,正见于匡衡所上《戒妃匹劝经学威仪之则疏》中,其目的正在于藉《诗》的大义以匡谏成帝“采有德,戒声色”(《汉书·匡衡传》),而成帝恰恰是以宠飞燕、耽酒色为当时及后世所诟病的。可见,他们完全是站在现实的立场,针对现实的情况而说《诗》的。讽刺汉皇而托之于康王,这与唐人诗中讽刺唐皇,而每每以汉皇代之,虽一为批评,一为创作,其思维路径是颇为类似的。所以,汉儒的说《诗》,往往不是其本义,又往往显得很拘执,乃至牵强附会[35]。其局限在这里,其意义也在这里。
汉儒使用“以意逆志”法强调“美刺”“讽谏”,对创作本身也带来很大影响。这就是诗赋当有为而作,以发挥美刺、讽谏的作用。西汉的大赋,多具有讽谏的传统。赋序中的“作赋以讽”“上赋以劝”等字样,即为明证。虽然这些序均为“史辞”[36],但却真实地反映了这些赋的作意。东汉的赋作者,更是有意识地继承前人的讽谏传统。《后汉书·班固传》谓固“感前世相如、寿王、东方之徒,造构文辞,终以讽劝,乃上《两都赋》”;《张衡传》谓“衡乃拟班固《两都》,作《二京赋》,因以讽谏”;而杜笃《论都赋序》自云“窃见司马相如、扬子云作辞赋以讽主上,臣诚慕之,伏作书一篇,名曰《论都》”(《后汉书·杜笃传》)。后人看到这种现象,遂有将赋与“五经”并提者,如孙绰云:“《三都》《二京》,‘五经’鼓吹。”(《世说新语·文学》)《毛诗序》释“风”曰:“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而诗赋中的讽喻传统,遂成为我国文学的一大特色。相反,一味歌功颂德的篇什,则每每被认为是无聊的,甚至是可耻的,而为中国诗教传统所不容。
这里也就牵涉到一个评价标准问题。由于受汉儒说诗的影响,对文学作品的评价,首先便以是否含有讽谏之意为标准,来衡量作品的优劣。《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指出: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
这便是以后者的“莫敢直谏”来反衬屈原作品的价值和功能。扬雄《法言·吾子》中关于“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的划分,也是以“讽谏”为标准衡量的。这种情形,后来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曾多次出现。
这一标准固然有其不可抹煞的价值,但是汉人在使用上最大的弊病,乃在于将它唯一化、绝对化。由于是从经学的眼光看文学,遂限制了汉儒的视野,使他们的论述不免狭隘、偏执,其历史意义也由于其历史局限而湮没于历史尘埃之中。
在汉人的创作中,还有一点也大堪注意。汉儒以“美刺”“讽谏”为原则去看待作品,但是在表现手法上,又必须是“主文而谲谏”,做到曲终奏雅。这就是《诗经》中的比兴传统,也就是《楚辞》中的“香草美人”的传统。所以,汉人一方面在批评时强调比兴寄托之意,另一方面在创作中也继承了此一传统,有意识地摹仿这种手法。如张衡《四愁诗》,其序云:
时天下渐弊,郁郁不得志,为《四愁诗》,依[37]屈原,以美人为君子,以珍宝为仁义,以水深雪雰为小人,思以道术相报,贻于时君,而惧谗邪不得以通。[38]
这种创作与批评的互为作用,遂使作者藉男女之词,寓身世之感;说者指闺阁之言,作美刺之笺,从而形成中国古代文学与传统文学批评的一大特色。“以意逆志”法之长流不衰,这种内在的必然性是断断不可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