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个世界
我的故事要从我上我们小城拉丁文学校[3]时的一次经历讲起。
一时间,多少往事散发着芳香迎面扑来,触动我的心扉,交织着痛苦和愉悦的感情。一条条昏暗的胡同,一座座明亮的房屋和钟塔,一阵阵钟声和一张张人脸,一间间舒适、温暖而又惬意的居室,又或是充满秘密和恐惧的居室。我闻到逼窄却温暖的气味,兔子和女佣的气味,家庭常备药品和水果干的气味。当年,两个世界在那里交织,一如白昼与黑夜从东西两极降临。
一个世界是父亲的家,但这个世界窄小一些,这个世界其实只容纳着我的双亲。总的说来,我对这个世界十分熟悉,它叫作母亲和父亲,它又叫作慈爱和严厉、榜样和学校。有柔和的光属于这个世界,这里的言谈温和友善,手儿洗得干净,衣裳干净整洁,显然这里的人们有着良好的家庭教养。这里早晨唱赞美诗,这里庆祝圣诞节。在这个世界里有通往未来的路线与途径,有义务与罪责、问心有愧与忏悔、原谅与良好意愿、爱与尊重、《圣经》经文与哲学智慧。为了生活保持清晰、纯洁、美丽和有序,你必须使自己忠于这个世界。
与此同时,另一个世界也已经在我们自己的家中开始,这两个世界完全不同,不同的气味,不同的话语,不同的承诺和要求。在这第二个世界里有女佣和(学徒期满的)流动工匠,鬼怪故事和流言蜚语,在这里奔涌着各种阴森的、诱人的、可怕的、谜一般的事物,屠宰场和监狱、醉汉和破口大骂的婆娘、分娩的母牛、打前失[4]的马匹,对于偷盗、杀人、自杀的讲述,尽是诸如此类的事情。所有这些“漂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粗野的和残暴的事情周围全有,在最近的胡同里,在隔壁的小楼里,协警和流浪汉四处游走。醉汉揍他们的婆娘,成群结队的青春少女在傍晚时分从工厂里涌出,老太婆们则有法子把人弄得晕晕乎乎、病病怏怏,强盗们住在林子里,纵火犯被乡警逮捕——这第二个充满生机的世界遍地开花,香气四溢,无处不在,却独独不在有我父亲和母亲在的屋里。多么美妙,我们这里有平和、秩序与宁静,有义务与问心无愧、谅解与爱——多么美妙,即便有着所有的这些不同,所有的喧嚣和尖叫、阴暗和暴力,你仍旧能够逃离,因为你有母亲可以投奔。
而最最奇特的是,这两个世界彼此接壤,它们在一起是如此的靠近!以我们的女佣莉娜为例,傍晚在客厅里做简短的礼拜时,她坐在门边用她那清脆的声音跟着大家一起唱祈祷歌,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平放在抹得平平整整的围裙上,这个时候,她完全属于父亲和母亲,属于我们,属于明亮和正确。一转眼,待她走进厨房或木棚子里跟我讲无头小男人的故事,或者当她在肉铺老板的小店里与身边的婆娘吵架,这个时候,她就是另外一个人,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充满了神秘。说真的,世间万物皆如此,我自己更是如此。确实,我属于明亮和正确的世界,我是我父母的孩子,然而,无论我的眼睛看向何处,我的耳朵听向何方,另一个世界无处不在,我也活在那另一个世界之中,尽管它对我而言常常是陌生和阴森的,尽管在那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感到问心有愧与恐惧。我甚至偶尔喜欢生活在那个被禁止的世界里,而回归明亮之乡——无论这种回归多么必要多么美好——往往就跟回到更丑、回到更无聊和更荒凉相差无几。有时我也知道:我的生活目标就是变得跟我的父母亲一样,他们是那样明亮、纯洁,那样深思熟虑、有条不紊。然而,在达到这一目标之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达到这一目标之前你还得把学校的板凳坐穿,还得埋头苦学、参加一系列排练和考试。这条路会不断地经过另一个较为黑暗的世界,从它中间穿过,然而,你却根本不会在它身边停留,也根本不会深陷其中。那些有过如此经历的回头浪子[5]的故事很多,我激情满怀拜读过这些故事。在这些故事里,回归父亲、回归善总是具有如此的救赎力,总是如此的令人震撼,我完全能够感受到,这些故事说的是唯有如此才是正确、善和值得向往的,尽管如此,故事中讲述恶人和不可救药之徒的那个部分却要诱人得多,假如可以说、可以承认的话,那么,其实有时恰恰令人遗憾的就是浪子忏悔、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实际上没有人会这样说,也没有人会这样想。这只是多多少少地存在着,作为一种预感和可能,深藏在感觉中。每当我想象魔鬼时,我可以想当然地认为魔鬼就在街道一隅,或乔装打扮,或公然露面,要不就是在年市上,再不就是在一家酒馆里,但却从来没有在过我们家里。
我的姐妹们同样也属于这个明亮的世界。她们,我经常这样认为,在本质上更接近父亲和母亲,她们比我更好、更有教养、更少犯错。她们也有缺陷,也有坏习惯,但在我看来,那都不算太严重,都不像我,我和恶的接触常常变得沉重、令人难堪,我和那个黑暗世界的距离要近很多很多。姐妹们同父母亲一样必须得到呵护和尊重,如果你和她们吵了架,那么你事后面对自己良心时就总会觉得自己是那个坏蛋,那个主使,那个不得不请求原谅的人。因为冒犯姐妹就是冒犯父母——善和统率。有些秘密,我其实更能同那些堕落的小巷混混们分享,而不是和我的姐妹。在美好的日子里,当天气晴朗、良心正常时,同姐妹们一起玩耍,好好地彬彬有礼地同她们在一起,看见自己有一个乖巧、高尚的表象,就常常感到惬意。如果你是个天使,就必须是这个样子!这就是我们所知道的至高无上,在我们的心目中,做个天使,被明亮的乐音和宛如圣诞与幸福的芬芳所环绕,该是多么甜蜜和神奇。哦,这样的时辰和日子太少了!我经常会在玩温良、无害、合规的游戏时,表现出异常的激动,甚至令姐妹们难以承受,导致争吵和事故,随后怒气冲天的我会变得十分可怕,接下来做的事和说的话都会十分出格,其邪恶程度还在我做这些事和说这些话的时候,就连我自己都已感到无可救药。随后到来的便是不愉快、阴郁、充满后悔与悔恨的时辰,再后来就是那由我主动请求原谅的痛苦时刻,再再后来又是一线亮光,一种平静和感恩,没有任何内心冲突的幸福,持续数小时或者数秒。
在一个空闲的下午——我刚过十岁没几天——我正在和邻居家的两个小男孩一起瞎玩。这时一个个子高一些的加入进来,是个大力气的粗鲁小子,约莫十三岁,公立学校[6]学生,一个裁缝的儿子。他的父亲是个酒鬼,他们全家人的名声都很差。弗兰茨·柯洛墨我一点都不陌生,我害怕他,现在他闯入我们当中,这让我很不喜欢。他已经具有一些男人的做派,还模仿那些年轻的工厂学徒走路的样子和说话的方式。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挨着桥下到河岸,把自己藏在第一个桥拱下面,不让世人看见。这河岸很狭窄,夹在拱圆的桥壁与缓慢流淌的河水之间,充斥着垃圾,充斥着碎片和破烂、胡乱堆放的一捆捆锈铁丝和其他废物。那里有时可以找到一些还能用的东西。我们必须在柯洛墨领导下把这一带搜寻个遍,还要把我们找到的东西拿给他看。他不是将其据为己有,就是将其远远地抛入水中。他叫我们留心找到的东西中是否含铅、铜或锡,碰到这样的东西他会全部据为己有,被他据为己有的还有一把老旧的角质梳。和柯洛墨一起玩令我感到不安,不是因为我知道父亲会禁止这种交往,而是出于对弗兰茨本人的恐惧。令我感到高兴的是,他对待我跟对待其他人一样。他指挥,我们听从,就好像这是一个古老的习俗,尽管我还是头一次和他玩在一起。
最后我们坐到岸边的地上,弗兰茨往水里吐唾沫,看上去像个男子汉;他从掉了一颗牙的缺口往外吐唾沫,不管往哪儿吐都能吐中。我们开始聊天,小男孩们纷纷拿出在学校里干下的英雄壮举和恶作剧来进行炫耀和自我吹嘘。我没有吱声,心里却担心自己因为沉默而引起注意,从而让柯洛墨迁怒于自己。我的两个同伴从一开始就疏远我,向他表了忠心,我是他们当中的异类,我感觉我的着装和举止对他们是一种挑衅。作为拉丁语学校学生和地主老财幼子的我不可能受弗兰茨喜爱,而那另外两个,我也深深地感觉到,一旦到了节骨眼上,就会对我予以否定,弃我于不顾。
终于,纯粹出于害怕,我也开始了讲述。我编造了一个了不得的强盗故事,让自己成为这个故事里的一位英雄。在埃克磨坊附近的一个园子里,我这样讲道,我和一个同伴一起乘着夜色偷了满满一袋子苹果,这可绝对不是一般的苹果,而是纯正的莱尼特[7]和金黄莱尼特[8],是最好的品种。我为躲避瞬间的危险而逃进这个故事里,我熟练地编故事、讲故事,为了不让故事马上讲完,从而有可能被卷入更为糟糕的事情,我让我的全部技能大放异彩。我们之中的一个人,我讲道,必须一直在那儿站岗放哨,与此同时,另一个人则在树上往下扔苹果,装苹果的口袋太重了,最后我们不得不又把口袋打开留下一半,不过,半小时后我们又回来把那一半也给取走了。
当我讲完时,我希望得到一些喝彩,我最后变得浑身热血沸腾,为自己的胡编乱造所陶醉。那两个小家伙一声不吭地观望,而弗兰茨·柯洛墨一边用半闭着的两眼逼视我,一边用威胁的口吻问道:“这是真的吗?”
“正是。”我说道。
“也就是说千真万确咯?”
“是的,千真万确,”我一再执着地保证着,内心却害怕得快要窒息。
“你能发誓吗?”
我先是吓了一跳,但随即表示可以。
“好吧,那你就说:上帝和天堂的幸福作证!”
于是我就说:“上帝和天堂的幸福作证!”
“那就这样吧。”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
我心想,这样就好,当他随即起身踏上归途时,我还很高兴。待我们来到桥上时,我怯生生地说,我现在必须回家了。
“回家犯不着这么急,”弗兰茨大笑道,“我们可是同路呢。”
他慢慢腾腾地继续闲逛,我也不敢开溜。不过,他真的走的是去往我家的路。当我们走到那里时,当我看见我们家的大门,看见门上厚厚的黄铜把手,看见一扇扇窗户里的阳光和我母亲房间里的窗帘,这时,我才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哦,回家!哦,平安地、被保佑着地返回家中,返回明亮,返回宁静!我迅速地打开了门,我溜进门去,正当我准备关上我身后的门时,说时迟那时快,弗兰茨·柯洛墨也跟着挤进门来。他站在我家阴凉的、只能从院子里获得光照的瓷砖走廊上,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小声说道:“喂,你急什么呀!”
我惊恐万状地看着他。他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坚硬如铁。我心里思忖着:他可能会干什么?以及他是否想要伤害我?我在想,假如我现在叫喊,大声地、拼命地叫喊的话,是否就会有人足够快地从对面赶过来救我?但我放弃了叫喊。
“怎么了?你想干什么?”我问道。
“不干什么,我只是还得问你点事。不需要那另外两人听见。”
“是这样啊,好吧,还要我跟你说什么呢?我得上去了,你知道的。”
“你可知道,”弗兰茨小声说道,“埃克磨坊附近的那个果园属于谁吗?”
“不,我不知道。我觉得,属于米勒。”
弗兰茨先用一只胳膊揽住我,接着又一把将我拉到他跟前,我们面对面地站得很近,以至于我不得不以最近距离去直视他的脸。只见他目光凶恶,一脸坏笑,表情里满含残暴和威力。
“是的,小子,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个园子属于谁。我早就知道那里的苹果被人偷走了,而且我还知道,那个男的放过话,说只要有人能够告诉他是谁偷了那些水果,他就给这个人两马克[9]。”
“哎呀,天哪!”我叫了起来,“可你是什么都不会跟他说的吧?”
我感到,想法子唤起他的荣誉感也是于事无补。他来自于那“另外的”世界,对他而言,出卖并非犯罪。我准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这类事情上,来自于那“另外的”世界的人和我们不一样。
柯洛墨大笑起来。“什么都不说?亲爱的朋友,你难道以为我是伪币制造者,我能够给自己造出两马克的钢镚儿来?我是一个穷光蛋,我不像你有个富爸爸,要是我有能力挣到两个马克,我就必须去挣这两个马克。说不定他甚至会给更多呢。”
他突然一把松开了我。我们家的走廊不再散发宁静和安全的气息,我周围的世界开始崩塌。他会去举报我,我是一个罪犯,会有人把事情告诉父亲,说不定连警察都会赶来。一切混沌的惊恐威胁着我,一切的丑恶和危险都被调动起来对付我。我其实根本没有偷过东西,但这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另外我还发过誓。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我感到我必须把自己赎回来,于是我绝望地去翻我所有的口袋。没有苹果,没有小刀,口袋里什么都没有。我想起来了,我还有块表。那是一块老旧的银表,本身已经不走了,我“只是随便”戴戴而已。它原本是我祖母的。我快速地将它解了下来。
“柯洛墨,”我说道,“听着,你并不是非要去告发我不可,如果你真要那样做的话就不地道了。我准备把这块表送给你,你瞧瞧;可惜,我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你可以拥有它,它是银质的,内部机械都还完好,只有一个小毛病,需要拿去修理一下。”
他一边微笑,一边把那表拿到他的一只大手上。我看着这那手,我感到,那只手于我是那么的粗鄙,充满着深深的敌意,那只手伸向了我的生活和宁静。
“它是银质的。”我怯生生地说道。
“我对你的银子和你的这块旧表不感兴趣!”他无比轻蔑地说道。“你尽管自己去找人修理它好了!”“可是弗兰茨!”我叫了起来,因为害怕而浑身颤抖,他要走了。
“你等一会儿啊!你把这表拿着啊!它真的是银质的,一点不假。我也实在是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他冷冷地、鄙夷地看着我。
“原来你知道我要去谁那里。或者我也可以把事情去告诉警察局,我跟警官很熟的。”
他转身就走。我拉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走。事情不可以那样。如果他就这么走了,那我宁可去死,也不愿承受将要来临的一切。
“弗兰茨,”我恳求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你可千万别干傻事!这只是一个玩笑,对吧?”“是的,是一个玩笑,但对你而言它可能代价高昂。”
“告诉我,弗兰茨,我该怎么做!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他用一双眯缝着的眼睛打量我,又一次大笑起来。
“你可别犯傻了,”他虚情假意地说道,“你和我一样心知肚明。我可以挣到两个马克,我也不是一个富人,所以我不能眼睁睁地扔掉这两个马克,这你是知道的。可你很富有,你甚至有块表。你只需要将这两个马克给我,然后就万事大吉。”
这个逻辑我懂。可两个马克又谈何容易啊!对我而言,这和十个、和一百个、和一千个马克一样,都是无法企及的数目!我没有钱。只有一个小储蓄盒放在我母亲那儿,里面存了几枚十芬尼和五芬尼的硬币,都是上舅舅家或其他拜访时大人们给的。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以我现在这个年龄还得不到零花钱。
“我什么都没有,”我伤心地说道,“我根本没有钱。只要我有,我什么都愿意给你。我有一本印第安人故事书,还有些国际象棋中的卒子,还有一个指南针!我愿意把它们拿来给你。”
柯洛墨一个劲儿地蠕动着他的那张大胆而邪恶的嘴,往地上吐唾沫。
“别废话了,”他发号施令道,“那些破烂玩意儿你自己留着好了!一个指南针!你现在可别惹我生气,你听着,拿钱来!”
“可是我没有钱,我从没得到过钱。我没有办法啊!”
“那就这样吧,你明天把那两马克带给我。我放学后在市场下面等你。这事就算完。你如果不带钱来,你就试试看!”
“好的,可要我上哪儿去弄钱啊?上帝啊,如果我就是没有钱……”
“你们家里有足够的钱。这是你的事。就这样吧,明天放学后。我可告诉你:要是你不带钱来……”他凶狠地盯着我,再一次用力吐唾沫,随后便没了踪影。
我无法上楼。我的生活被摧毁了。我想到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或者去投河自尽,但都是些不甚清晰的想象。黑暗中我坐到我们家台阶的最低一级上,整个人缩成一团,沉湎于悲伤。在那里,是莉娜发现了哭泣的我,当时她正提着一个篮子下来取木头。
我求她什么都不要说,随后我就上楼去了。玻璃门旁的排式挂衣钩上挂着父亲的礼帽和母亲的阳伞,故乡和柔情从所有这些物件上向我迎面涌来,我的心向它们致以问候,怀着恳切和感激,就像浪子向家乡故居的景象与气味致以问候一样。可是,现在这一切不再属于我,这一切都是明亮的父亲和母亲的世界,而我已经深深地、充满罪责地没入那陌生的洪流,卷入冒险和罪恶,受到敌人威胁,危险、恐惧和耻辱等待着我。礼帽和阳伞,亲切老成的砂石地,挂在门厅柜上方的大幅图片,还有从客厅里面传来的我的姐姐们的声音,这一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可爱、温柔、美好,然而这些不再是安慰,也不再是心安理得的财富,这些全变成了指责。这一切不再是我的,它们的明朗和宁静再也没有我的份。我脚上携带的污物任我怎样在地垫上擦蹭也无法去除,对于我背负的阴影,这个故乡世界是一无所知。不错,我之前就已经有过很多很多的秘密,很多很多的担忧,但这些同我今天带入这间屋子的东西相比都不过是儿戏和玩笑。命运尾随着我,有人已经把手伸向了我,面对这些手,即便是母亲也无法给予我保护,而且她也不可以知道有这些手的存在。至于现在我的罪行是偷窃还是撒谎(我不是以上帝和天堂的幸福为证发过一个假誓吗?)——结果都一样。我的罪恶不是具体的这一个或者那一个,我的罪恶其实就是我和魔鬼握了手。我为什么跟人一起走了?我为什么对柯洛墨比对我父亲都要俯首帖耳?我为什么撒谎说干了那件偷东西的事?为什么我会把犯罪当作英雄壮举来炫耀?现在魔鬼攥住我的手,敌人紧随我身后。
有那么一瞬间,我不再对明天感到害怕,而是首先心惊胆战地确定,我现在是越来越走下坡路,越来越走向黑暗。我清晰地察觉到,由于我的这个错我肯定会不断犯下一系列新的错,我在姐妹们那里露面、我对双亲的问候和亲吻都是欺骗,我身上载着命运和秘密,我把它们深藏在心间。
我凝视着父亲的那顶礼帽,这一瞬间,信任和希望在我心头闪现。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接受他的评判和他的惩罚,让他做我的知情人和拯救者。那也不过是一次忏悔而已,我之前已经多次经受住了这种忏悔,一个沉重的、苦涩的时辰,一次沉重的、充满悔恨的请求原谅。
这听上去是多么的甜蜜!这该是多么的诱人!但这却是不可能的!我知道,我是不会这样去做的。我知道,我现在有一个秘密,我必须独自承担这个罪责,必须独自咽下这枚苦果。或许我现在恰恰站在十字路口,或许我从这一刻起会永远地属于坏人行列,和恶人共秘密,受制于他们,听命于他们,不得不成为他们的同类。我之前扮演过男子汉和英雄,现在我就必须承担由此带来的后果。
我高兴的是,当我进屋时,我父亲的怒气都发在了我的一双湿鞋子上。他的注意力这样分散,就不会察觉到更加糟糕的事情,而我也得以忍受一次指责,我还会偷偷地顺带着把这次指责同那件事情联系起来。与此同时,一种新奇的感觉在我的心头忽闪,一种恶毒、尖刻的、充满怨怼的感觉:我觉得自己比父亲高明!我在长达一秒的时间里感到了某种对他一无所知的鄙视,他对那双湿鞋子的痛斥在我看来就是小题大做。“你要是知道了还了得!”我心想,同时我觉得自己像个实际犯下谋杀罪,却被人当作偷面包的小偷来审讯的罪犯。那是一种丑恶而逆反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十分强烈,也特别刺激,这种感觉比其他任何一种想法都要更加紧紧地把我捆绑到那个秘密和罪责上。或许,我心想,柯洛墨现在已经去了警察局,已经告发了我,暴风雨正在我的头上酝酿聚集,而这里我还在被当作一个小孩子看待。
在我目前为止所讲述的这一整段经历中,这个时刻才是那个重要和永恒的时刻。这是父亲神圣的威严第一次出现裂口,这是砍向我童年生活根本支柱的第一刀,而任何人,在他得以成为他自己之前,必然要摧毁过这些支柱。我们命运中那条内在的、本质的线路就由这些无人得见的经历构成。这样的刀伤和裂口会重新长好,会愈合,会被遗忘,但却活在最隐秘的心房里继续流血不止。
我自己马上就对这种新的感觉感到恐惧,我恨不得立马就去跪下亲吻父亲的双脚,以求得他对此的原谅。然而,本质的东西却是无法求得原谅的,在这一点上,一个孩子的感觉和任何智者一样深刻,一个孩子了解的和任何智者一样清楚。
我感到有必要对我的事情进行思考,为明天寻求解脱的途径;但我却没能做到。我整整一个晚上就只忙于一事,即让自己尽量去适应我们家客厅里已经发生变化的氛围。挂钟和桌子、《圣经》和镜子、书架和挂在墙上的画片似乎都在向我告别,我不得不怀着一颗冰冷的心目睹,我的世界,我的幸福生活,正在成为过去,正在同我剥离。我也被迫觉察到,我带着的新的、不断汲取着养分的根须,已经被固定和扣留在了外面的黑暗和陌生之处。我第一次尝到了死的滋味,死的味道很苦涩,因为死就是生,就是对可怕的新生的恐惧和忧虑。
我很高兴,我终于躺在了我的床上。之前,我还被要求参加晚祷,作为最后一次炼狱[10],我们唱了我最喜欢的赞美诗之一。啊,我没有跟着一起唱,那个乐音令我怒火中烧。我没有跟着一起祈祷,当我的父亲发出祝福,当他以“和我们大家在一起吧”结束时,一阵抽搐猛地将我从这个圈子里扯了出去。上帝的恩宠和他们同在,但却不再和我同在。带着一颗冰冷的心和深深的倦怠,我离开了。
在床上,我躺了有一小会儿后,整个人都被浓浓的温暖和安全感所包围,这时,我的心于惊恐之中又一次跌跌撞撞地返回,忐忑不安地环绕着过去的时光翩翩起舞。我的母亲像平素一样跟我道了晚安,她的脚步声还在房间里回响,她的蜡烛还在门缝里发出红光。现在,我心想,现在她还会再次转身返回——她察觉到我的想法,她给我一个吻,问我,亲切地、给人以希望地问我,然后我就可以哭泣,然后我喉咙里的石头就会熔化,然后我就会搂住她,把事情告诉她,随后事情就好办了,再然后就有救了!而当门缝已经变得一片漆黑时,我仍旧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仍旧以为那希冀的事情肯定会发生。
之后,我又回到那些破事上来,我直视着敌人的眼睛。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他已经眯缝起了一只眼,粗鲁地大笑着,我死死地盯住他,把这无法回避的东西强行咽下,他因此而变得更庞大、更丑恶,他恶毒的眼里闪烁着魔鬼的光。他紧贴着我,直至我睡着,但之后我没有梦见他,也没有梦见今天,相反,我梦见,我的双亲、姐妹们和我乘坐着一条小船,我们完全沉浸在假日的宁静和光辉之中。深夜里我醒来,仍旧能感觉得到那天堂般幸福的余韵,我的姐妹们身上穿着白色的夏日长裙,长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此情此景仍旧浮现于眼前,然而,紧接着我整个人便从天堂跌落,回到现实,重新去面对那个目光恶毒的敌人。
早上,我的母亲急急忙忙跑来喊我起床,说已经很晚了,为什么我还躺在床上,这时的我脸色看上去很不好,待她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时,我一下子呕吐起来。
如此这般,某种目的似乎达到了。我很喜欢生点小病,然后就可以整整一个早上都躺在床上喝甘菊茶[11],竖起耳朵听母亲在隔壁房间里收拾整理,同时也竖起耳朵听莉娜如何在外面的走廊上招呼卖肉小贩。一个不用上学的上午是有那么一点令人着迷的,也是不乏些许童话意味的,灿烂的阳光跟着照进屋里,但这个阳光与我们在学校里要拉下绿色窗帘去遮挡的那个阳光不是同一个。然而,即便如此,这些在今天却让人感觉不是滋味,听起来也带有一些虚伪。
是啊,要是我死了该有多好!但我就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司空见惯的不舒服而已,这可是远远不够的。这可以保护我,让我免于去上学,却绝对不可以保护我让我免于去找柯洛墨,那家伙十一点钟会在市场边上等着我。因此,母亲的和蔼可亲这一次不能给予安慰;这种和蔼可亲甚至成为一种负担并令人感到痛苦。我于是又赶紧装作睡着的样子,心里却在思前想后。什么都没有用,我必须十一点赶到市场旁。为此我在十点钟悄悄地起床,跟家里人说我又感觉好多了。家里人跟平时遇见类似情况的反应一样,说我要么就再躺回床上继续休息,不然的话,下午就得去学校上学。我说我乐意去学校上学。我已经给自己制订出了一个计划。
我不可以身无分文地去找柯洛墨的。我必须把那个小存钱罐弄到手,它是属于我的。那里面的钱不够,这我知道的,远远不够;但那终究还是一点钱哪,我有一种预感,有一点总比一点都没有要好,柯洛墨多多少少必须得到某种安抚才是。
我穿着袜子偷偷溜进母亲的房间,从她的书桌里拿出我的钱罐子,这时我的感觉非常糟糕,但又不至于糟糕到昨天那个程度。我的心怦怦乱跳,整个人都快要透不过气来,而当我下到楼梯间初检发现这罐子上了锁时,这种情况也没有得到改善。把罐子打开一点也不难,只消扯断一个细细的铁皮格栅即可;但扯的时候我的手被弄得很疼,也就是通过这一扯,我真的是干下了偷盗的行径。在此之前,我只是偷吃过东西,糖果和水果。但这一次却是偷窃,尽管那是我自己的钱。我感到,我离柯洛墨及其世界又近了一步,我这下坡路一步一步地走得是如此轻盈,于是我奋起抵抗。就让我见鬼去吧,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我开始惶恐不安地数钱,在钱罐子里的时候听起来可是满满的一罐子,怎么现在放在手上就是这样少得可怜。一共才六十五芬尼。我把那罐子藏到下面的过道里,把那些钱紧紧攥在一只手里,我就这样走出我家小楼,那情景与我原来任何时候出家门都有所不同。我似乎觉得楼上有人喊我;我赶紧三步并作两步离开。
还有很多时间,我低眉顺眼地走着弯路,在一座已经面目全非的城市小巷里偷偷穿行,头上顶着从未见过的云朵,走过一栋栋向我凝视的房屋,走过一个个对我抱以怀疑的路人。半道上我想起,我的一个同学曾经在牲口市场里捡到过一个塔勒[12]。我真恨不得祈祷,祈求上帝创造奇迹,让我也能捡到这样的一个。可我再也没有祈祷的权利了。即便有,我那钱罐子终归是再也不能恢复到原来的完好状态了。
弗兰茨·柯洛墨其实老远就看见了我,但他却一点不着急,只是极其缓慢地向我这个方向挪步,好像他并未注意到我似的。待他走近我时,他给我打了一个命令的手势,要我跟在他身后,而他则自顾自连头都不回一次地继续往前走,沿着稻草胡同而下,走过木板小桥,经过最后几栋房屋,终于在一座新建筑前止步。那里现在无人做工,一堵堵墙光秃秃地立在那里,没有门,也没有窗。柯洛墨四下环顾,发现一扇门,他穿门而入,我跟随其后。他走到那带门的墙后,示意我过去,然后伸出手来。“那东西你有了吧?”他冷冷地问道。
我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攥得紧紧的拳头,把我的钱倾倒在他的一只摊开的手上。最后一枚五芬尼还未安静落定呢,他就已经把钱给数了一遍。
“这是六十五芬尼。”他一边说,一边拿眼瞅我。
“是的,”我怯生生地说道,“我能有的全部都在这儿了,太少了,我心里很明白。可也就这些了。我拿不出更多的来了。”
“我真该把你想得更聪明一点才是!”他用一种近乎温和的谴责对我进行痛斥。“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讲规矩。我无意从你这里拿走任何不该拿的东西,这你是知道的。把你的这些镍币再全都拿回去吧,给!别人——你知道的,谁——休想和我压价。那付钱的人。”
“可我只有这些,再也没有更多的了。那都是我的积蓄啊。”
“这是你的事。但我并不想为难你。你还欠我一马克三十五芬尼。我什么时候能够拿到它们?”
“哦,你肯定能拿到它们的,柯洛墨!我现在还不知道——也许我马上就会有更多钱,明天或者后天。
请你理解一下,我不能把事情告诉我爸爸。”
“这不关我的事。我也并不想害你。我本来中午之前就可以拿到我的钱,你瞧,我很穷。你有漂亮衣服可穿,你中午吃的饭菜也比我的要好。但我也不想多费口舌。我这边愿意再等一下。后天我吹口哨叫你,下午,到时候你可要把事情办好了。你熟悉我的口哨声吗?”
他于是在我面前吹起口哨,我其实已经多次听过他吹口哨。
“嗯,”我说道,“我听得出来。”
他转身走开,好像不认识我似的。那就是我们之间的一桩生意,仅此而已。
我认为,直到今天,假如我突然重新听到的话,柯洛墨的口哨声仍旧会把我吓一大跳。而从那一刻起,我会经常听到它,我觉得,我现在还经常地听到它。没有什么地方,没有什么游戏,没有什么学习和工作,没有什么想法,是他的那种口哨声所不能传进去的,这种口哨声让我产生依附性,它现在就是我的命运。我常常在我们家的小花园里,我非常热爱它,在那些柔和的、斑斓的秋日的午后,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在一种特别的冲动驱使下,重新拾起以前玩过的小男孩游戏;某种程度上我会扮演一个比我年龄要小一些的小男孩,一个还是乖乖的、自由的、天真无邪且备受呵护的小男孩。然而,就在我玩得正起劲儿的当口,柯洛墨的口哨声便不知会从哪里传来,剪断思路、摧毁想象,尽管总是在预料之中,却也总是惊得人魂飞魄散。然后我就不得不出去,不得不跟着折磨我的人来到那些邪恶丑陋的场所,被迫向他汇报,被迫接受他因为钱而向我发出的警告。整件事情可能持续了两三周,但我却觉得有经年之久,永无尽头。我极少时候能够弄到一点钱,一枚五芬尼或者一枚十芬尼硬币,还是乘莉娜把去市场采购用的篮子放在餐桌之机,从餐桌上偷来的。每次我都会遭到柯洛墨的责骂,被他劈头盖脸地鄙视;我就是欺骗他并意欲非法扣留他的正当权利的那个人,我就是偷他东西的那个人,我就是置他于不幸境地的那个人!极度的困窘不时爬上我的心头,这辈子我还没怎么碰见过这种情况,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绝望,感到受制于人。
我找来赌博筹码塞满我的储蓄罐,然后又把它重新放回到原处,神不知鬼不觉,无人问及。但即便如此,这件事也随时可能被人问起,从而让我遭遇灭顶之灾。然而,同柯洛墨粗暴的口哨声相比,令我感到更为恐惧的却是我的母亲,当她悄悄向我走来——她向我走来,难道不就是为了问我那个存钱罐的事吗?
由于我多次身无分文地出现在我的魔鬼那里,他便开始采用另外的方式折磨和利用我。我不得不为他干活。他要替他父亲处理待发的货物,我便被迫替他处理这些货物。要不就是他布置些麻烦事让我去完成,单腿跳长达十分钟之久,把一张废纸贴到某个从一旁路过的行人衣服上。多少个夜晚我都在梦中延续这些痛苦,整个人都被梦魇的汗水浸透。
有一阵子我生病了。我经常呕吐,动不动就手脚冰凉,夜里躺在床上却又是大汗淋漓,浑身燥热难耐。我的母亲感到出了问题,于是便对我特别关心,但她的这种关心对我却是折磨,因为我无法对她以诚相待。
有一天晚上,在我已经上床睡下的时候,她给我拿来一小块巧克力。这有点像早年间,那个时候,只要我白天表现得好,晚上,常常是为了让我赶紧睡着,我就会得到诸如此类的给予安慰的小点心。现在她就站在床头,把这一小块巧克力递给我。我感到痛苦极了,只能摇头拒绝。她问我哪儿不舒服,她抚摩我的头发。我能冲口而出的只有:“不!不!我什么都不想要!”她于是就把那块巧克力放到床头柜上,然后便走出屋去。当她第二天意欲对此进行追问时,我就做出一副对此浑然不知的样子来。有一次她给我请来大夫,大夫做完检查后给我开的药方则是早晨用凉水洗身。
我那时的状态就是一种精神错乱。我家小楼和谐安宁,置身其中的我活得胆战心惊,痛苦不堪,像个幽灵,我不参与其他人的生活,我能够忘掉自己的时间几乎没有超过一个小时。我的父亲常常生气地质疑我,我对付他的办法就是一声不吭和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