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重返校园

周岩将那句“让我想想”和河边周敏伤心离去的背影，连同那份沉甸甸的迷茫，一起封存在了心底最深处。回到大学校园前剩下的两天假期，他几乎将自己完全封闭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水浒传》成了他隔绝外界的屏障。他坐在窗前，目光落在字里行间，思绪却常常飘得很远，书页久久未曾翻动。窗外是中秋后澄澈的秋日晴空，院子里偶尔传来母亲喂鸡或收拾杂物的声响，还有小黑的喵喵声。这一切都显得安宁而遥远。

母亲察觉到了儿子的沉默。吃饭时，她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地将菜夹到他碗里，轻声问：“岩岩，是不是在学校有啥不顺心？还是……？”

周岩总是摇摇头，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没有，妈，就是看书有点入神了。”他不想让母亲担心，更不知如何启齿那复杂的纠葛。

这份沉默寡言，与他儿时的模样判若两人。邻居们常说他小时候“跟孙猴子一样”，天不怕地不怕，是村里出了名的皮小子。那时的家，是充盈着欢声笑语的港湾。记忆里最温暖的画面，便是家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梧桐树下。夏日的傍晚，夕阳的金辉透过宽大的梧桐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爷爷——那位曾经的生产队队长，村里公认的有学问的人——便会搬着小板凳坐在树下。他和周敏，还有村里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像一群小麻雀般围拢在爷爷脚边。爷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吸引力，将《西游记》里腾云驾雾的孙悟空、《薛仁贵征西》里神勇的白袍将军、《月唐传》里的神魔斗法，都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他们眼前。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像种子一样播撒在周岩幼小的心田，让他对文字和故事的世界充满了无限向往。他常常听得入了迷，连母亲喊吃饭都听不见。

父亲虽然没有爷爷那样渊博的学识，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勤快人。庄稼地侍弄得井井有条，农闲时也不闲着。他有一手剃头的好手艺，会骑上家里那辆珍贵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走街串巷给人理发，赚点零钱补贴家用。他还特别擅长在废黄河里捕鱼。周岩刚记事那会儿，家里有一条小渔船。父亲摇橹撒网，爷爷就骑着那辆崭新的自行车，把鲜鱼带到镇上去卖。每次爷爷卖鱼回来，车把上总会挂着用油纸包着的麻团、烧饼或者米花团，那是周岩小时候最甜蜜的期盼。那时的家境，在整个生产队里都算殷实，是第一个盖起气派大瓦房的，也是第一家买自行车的。

奶奶，是个不识字却绝顶聪明的女子，心算又快又准，大多识字的男人都算不过她，包括爷爷。每次家里需要算账时，都是奶奶负责，从不出错。她喜欢考周岩，常常出些有趣的算术题逗他：“乖孙，听好了啊，咱家鸡和猫一共10只，数数腿，有28条，你说鸡有几只？猫有几只？”周岩就掰着手指头，皱着眉使劲想。奶奶笑眯眯地看着，也不催他。那些题目不知道是奶奶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听爷爷或者村里其他人讲的，却成了周岩最早的数学启蒙。

然而，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得令人心碎。周岩七岁那年，爷爷像一棵突然倒下的大树，溘然长逝。巨大的悲痛还未散去，仅仅两年后，正值壮年的父亲也因病撒手人寰。家里的顶梁柱接连崩塌，那艘小渔船不知何时不见了，生活的重担骤然压在了母亲和奶奶柔弱的肩上。年幼的周岩，虽然懵懂地感受到了失去亲人的悲伤，但更深的是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和对骤然改变的生活的陌生感。就是从那时起，那个“孙猴子”般活泼的男孩，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收起了所有的爪牙，将自己蜷缩了起来。

时间流逝，周岩考上了县高中，带着全家的希望去县城读书。就在他努力适应新环境，试图用知识改变命运时，又一个沉重的打击降临——奶奶也永远地离开了他。这一次的失去，痛彻心扉。她的离去，仿佛抽走了周岩心底最后一丝依赖和慰藉。他清晰地记得得知噩耗时的感觉，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掏空，巨大的悲伤和孤独感将他淹没，很久很久才从那种空洞的状态中慢慢恢复过来，但心上的那道裂痕，却再也无法弥合。

这个中秋假期，就在这种封闭的阅读、纷乱的回忆和深沉的静默中，悄然滑过。

周日下午，返校的时刻到了。母亲早已为他收拾好了行李。

“妈，这次我骑车去吧。”周岩说道，语气带着一丝决定。

“骑车？”母亲有些惊讶，“路那么远，坐车多省事？”

“反正车放家里也没人骑，久了就锈坏了。”看着母亲有些担心，周岩解释道，“我骑慢点，没事的。一个多小时就骑到了，还能锻炼身体呢。”

“路上小心点，骑车慢些。”母亲站在院门口，眼中满是不舍，反复叮嘱着，“对了，你舅上阵来，让你周末什么有空去他家吃饭。”

“知道了，妈。您在家多注意身体。”周岩低声应着，推起了院子里那辆“老伙计”——那辆曾经象征着荣耀、如今已显陈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身上的油漆早已斑驳，露出底下的铁锈，车座的皮革也磨损得厉害。但它的骨架依然硬朗，零件也算齐整。从此，这辆车便成了周岩往返家和大学的坐骑。在以后的日子里，它甚至见证了周岩和林雨晴的爱情故事。

他熟练地将书包斜挎在肩上，然后长腿一跨，稳稳地骑了上去。车轮碾过院门口的土路，扬起细微的尘土。他回头，看见母亲瘦小的身影还立在院门口，小黑也瞪大它那滚圆的蓝色大眼睛，伸长脖子朝着他离开的方向张望。

周岩用力蹬了几下脚踏，朝着通往清江市的方向，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快速又坚定地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