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宋画院——综合艺术
宋朝设立画院,以画取士。当时政府的奖励绘画,优遇画家,为古今东西所未有。徽宗皇帝非常爱好文艺,又自己善画。故画院之制虽在南唐早已举行,到了宋朝而规模大加扩张了。当时朝廷设翰林画院,分待诏、衹候、艺学、画学正、学生,供奉诸阶级,以罗集天下的画人。画院中技艺优秀的,御赐紫袍,佩鱼。又举行考试,以绘画取士。其法,敕令公布画题于天下,以课四方画人。凡入选,就做官。所以那时候的画家,实在是“画官”,坐享厚禄,比现在卖画的西洋画家要阔绰得多。这实在是照耀中国绘画史的一大盛事!
画院的试法,非常有趣:用一句古诗为试题,使画家巧运其才思,描出题目的诗意。据我所见闻,有几个例:
画题:《踏花归去马蹄香》。这画题的“香”字很难描出,而且不容易描得活。有一个画家画一群蝴蝶逐马蹄飞着,就把“香”字生动地写出了。又如:
画题:《嫩绿枝头一点红,恼人春色不须多》。一般画家都描花卉树木,表出盛春的光景,以传诗意。但都不中选,入选的一人,画的是一个危亭,一个红裳的美人如有所思地凭在亭中的栏杆上,与下面的绿柳相照映。
画题:《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王道亨入画院时,所课的是这画题。他的画材是汉朝的苏武被虏入朔方的光景:画抱节的苏武在满目萧条的异国的草原上牧羊,以腕倚枕而卧,又画双蝶仿佛飞舞于其枕畔,以表示其故国之梦的浓酣。又画黑暗的森林,被明月的光照着,投其枝叶树干的婆娑的影于地上,描出在枝上泣血的子规的诉月的样子。我又记得幼时听人说过同样的几例,如:
画题:《深山埋古寺》。虽然不知是否宋画院试题,但也是一类的东西。画家中有的画深山古木,中间露出一寺角。有的画一和尚站在深山丛林之中。但都不中选。其一人画深山与涧水,并无寺角表露,但有一和尚在涧边挑水,这画就中了选。因为露出寺角,不算埋,于埋字的描写未见精到;和尚站在山中,也许是路过或游览,里面未必一定有寺。今画一和尚担水,就确定其中必有埋着的古寺了。
画院试法,自然不是宋代一切画法的代表。然其为当时一种盛行的画风,是无疑的。考其来因,亦是时代精神、思潮风尚所致:宋朝文运甚隆,学者竞相发挥其研究的精神。耽好思索,理学因之而臻于大成。这时代的学术研究,为中国思想史上一大关键,当时非儒教的南方思想,达于高潮。一般学者均重理想,欢喜哲学的探究。对万事都要用“格物致知”的态度来推理。因之绘画也蒙这影响,轻形实而重理想了。这种画院试法,便是其重理想的画风的一面。
看了这种画法,而回溯文画家之祖的王维的画风,可显见其异同。王维的“画中有诗”,是融诗入画,画不倚诗题,而可独立为“无声诗”。反转来讲,“诗中有画”也就是融画入诗,诗不倚插画,而可独立为“有声画”。宋画院的画风,则画与诗互相依赖。即画因题句而忽然增趣,题句亦因画而更加活现,二者不可分离。例如《踏花归去马蹄香》一画,倘然没有诗句,画的一个人骑马,地下飞着两只蝴蝶,也平常得很,没有什么警拔;反之,倘没有画,单独的这一句七言诗,也要减色得多。至如《深山埋古寺》,则分离以后,画与诗竟全然平庸了。所以这类的画,不妨说是绘画与文学的综合艺术。试看后来,倪云林之辈就开始用书法在画上题款。据《芥子园画传》所说:“元以前多不用款,或隐之石隙。……至倪云林,书法遒逸,或诗尾用跋,或后附诗。文衡山行款清整,沈石田笔法洒落,徐文长诗歌奇横,陈白阳题志精卓,每侵画位。”题款侵画位,明明是表示题与画的对等地位。且他们讲究“行款清整”“笔法洒落”“诗歌奇横”,则又是书法、诗文、绘画三者的综合了。
综合艺术与单纯艺术孰优孰劣,不是我现在要讲的问题。绘画无论趋于单纯、综合,都是出于人类精神生活的自然的要求,不必分量地评定其孰高孰下。宋画院的画风,其极端虽然不免有游戏的、谜语的分子,然就大体而论,也自成一格局。这犹之文学与音乐相结合而表现的中国的词、曲,西洋的歌曲(1ieder,即普通学校里教唱的歌曲)。王摩诘的画,融化诗意于画中,犹之融化诗意于音乐中的近代标题乐(program music)。音乐不俟文学的补助,而自能表出诗意。至于前面所举的蟹、布片、苹果、豆、油罐头,——严格地说,图案模样,——则单从画面的形色的美上鉴赏,可比之于音乐中的纯音乐(pure music),即绝对音乐(absolute music)。歌曲、标题乐、绝对音乐,是音乐上的各种式样,各有其趣味。则绘画上自然也可成各种式样,有各种趣味。那是音乐与文学的交涉,这是绘画与文学的交涉。这种画风,正是中国绘画所独得的特色。在西洋绘画中,见不到这种趣味,关于宗教政治的羁绊艺术的绘画,在西洋虽然也有,然与文学综合的画风真少得很。即使有,也决不像中国的密切结合而占有画坛上的重要的位置。据我所知,西洋名画家中,只有前述的新拉费尔前派的洛赛典专好描写文学的题材,其所画的莎士比亚的《哈孟雷特》〔《哈姆雷特》〕中的渥斐利亚,但丁的《神曲》里的斐亚德利坚,体裁相当我国的《归去来图》《赤壁之游图》之类。然新拉费尔前派只在十九世纪中叶的英国活动一时,不久就为法国的印象派所压倒,从此湮没了。试看一般西洋画上的画题,如《持锄的男子》《坐在椅上的女子》等,倘然拿到中国画上来做题款,真是煞风景得不堪了。但配在西洋画上,亦自调和,绝对不嫌其粗俗。反之,在一幅油画上冠用《夕阳烟渚》《远山孤村》一类的画题,或题几句诗,也怪难堪,如同穿洋装的人捧水烟筒。东西洋的趣味,根本是不同的。
一九二六年,十月,在江湾立达学园
[1] 本篇原载1927年6月10日《东方杂志》第24卷第1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