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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六岁的时候(二)

莹莹不在的家就象是一个空巢。那个空白似乎连蔓蔓也无法去把它填补。倒是蔓蔓很懂得眼前有一个顶替的,是她平常怎么也盼不到的。于是一个乖巧的孩子突然变了模样。等莹莹一走,她就缠上了天斌。

“爷爷,爷爷……”

蔓蔓的娇声娇气让天斌更加想怎么去疼爱一个妈妈老是不在身边的孩子。

郭阿姨就没有情面了。

“赶快做作业,蔓蔓,你的作业还没有完成呢!”

蔓蔓生气地把身子一扭。郭阿姨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揭她的底。

“哎哟——”天斌还是反应了一下,可是不那么强烈。他既要声援一下郭阿姨,却又怕语气太重了。

“爷爷,爷爷……”

又来了。老这样的话就会显得顽皮了。

“先做作业吧,做了作业爷爷就陪你玩。”

郭阿姨只好哄蔓蔓。她是来替天斌解围的。一个不听话的蔓蔓当然也有她的一分责任,会让远道而来的爷爷觉得是她的工作没有做到家。而她老强调做作业的,显然也因为她已经在某个地方意识到这个家庭是把孩子的教育问题看得高于一切的。

“不,我不做作业!”蔓蔓突然间耍起了赖皮。

天斌只好问郭阿姨:“平时蔓蔓不会是这样吧?”

“她不是不想做作业,她是不想去学校!”

听郭阿姨这一说,蔓蔓有点紧张。她忘记了去对郭阿姨生气而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天斌的反应上。

“不去学校怎么行呢……”天斌终于讲起了大道理,一个谁都无法通融的原则性问题。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发挥,郭阿姨便补充说道:

“蔓蔓上的不是普通的学校,蔓蔓上的是寄宿学校。”

郭阿姨在寄宿学校这几个字上头加重了语气,好象是担心天斌不知道寄宿学校意味着什么似的。

天斌的心咯地一沉,脸上的表情全变了。

原来如此。难怪莹莹在电话里头说她正在加大对蔓蔓教育投资的力度。天斌还表示赞同呢,觉得这一回他和莹莹想到了一块。

这么说蔓蔓真得必须赶快做作业,赶快吃饭,赶快收拾行李。寄宿学校的学生必须在星期天的下午就去学校报到的。然后是整整一个星期的隔离。

这么说他刚刚送走了莹莹,又得想办法怎么去把蔓蔓给打发。

这一次他感到凄凄惨惨了。要知道蔓蔓还不是适龄的儿童呢。他几乎要对莹莹感到气忿了。他记起莹莹在电话里头是用超前教育这个现在想起来几乎已经令他觉得可恨的字眼来为她简直是残忍的行为美其名的。

天斌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壁钟。他讨厌起那个壁钟来了。它哪里是在表示时间,它是一张多么冷漠的脸孔呀,诉说的尽是让他受不了的。它那漠然地移动着的指针只把他变得愈来愈沉重的心给无情地刻着,划着,分分秒秒地加大着他的痛楚。

蔓蔓却抓住了这一瞬间。她把所有的都押到了天斌身上。这一刻爷爷有可能是一个救世主。很小的时候她就说她是妈妈生的,妈妈是爷爷生的。她用这种自己发明的等量转换来理解自己和爷爷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这一会她在心里尽量地用这道公式来拉近自己和爷爷的距离,同时夸大爷爷的权力,等待着救援。

可是天斌却一动也不动的,他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蔓蔓绕到了天斌的跟前,抱住天斌的两只腿,央求他:“爷爷,爷爷,我不去学校,我不去学校……”

天斌有点站不稳脚跟。看他仍然是无动于衷的,蔓蔓便把他给推搡着,让他踉蹌地后退。他的目光也跟着在退缩,躲避,不敢去和蔓蔓对视。蔓蔓的目光中有那么多的期待,那是来让他愈发感到绝望的。

蔓蔓终于哭了出来,嚎陶大哭。她已经无所顾忌了,看上去象是一个没有好好调教的野孩子。她的尖利的声音和那蛮横的态度也好象是她故意做出来的。她在抗议大人无视她已经做出了的许许多多的努力。她不但在许多方面都要比一般的孩子成熟,有时候她几乎比大人还要大人。可是这一刻她放任了自己,抛掉了那个假面具。

“把蔓蔓交给我吧!”

郭阿姨一点也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么不可收拾的地步。平时也有蔓蔓胡闹的时候,可从没有这样地让她觉得棘手。蔓蔓可是看准了时机。

天斌却把郭阿姨止住了。他想郭阿姨又能够怎么样呢,她顶多只能采取行政的手段。他把蔓蔓抱起来,抱到自己的房间。

“爷爷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爷爷毕竟是爷爷。蔓蔓立刻止住了哭泣。

她当然不知道爷爷是在转移她的注意力。知道了也无妨。天斌早听说了,蔓蔓最喜欢的就是让人给她讲故事,要哄骗她的话没有比给她讲故事更灵的了。

“爷爷说你妈妈小时候的故事好吗?”

蔓蔓更是睁大了眼睛。不但是故事,而且是妈妈小时候的。同时有这么两件如此美好的东西,简直让她着了迷。

“你妈妈小时候……”天斌停了片刻,“你妈妈六岁的时候……”

天斌开始紧张地组织着情节,谴词造句。蔓蔓不同于一般的孩子,她对故事的内容什么的有很高的要求,随便炮制的不但不能蒙混过关,还会惹出蔓蔓更大的失望。

“有一天,你妈妈不肯去上学……”

蔓蔓吃了一惊。什么,世上会有这样的故事,有妈妈不肯去上学的。

“妈妈为什么不肯去上学?妈妈上的也是寄宿学校吧?”

“不,那个时候没有寄宿学校。”

“没有寄宿学校为什么妈妈不去上学呢?”

蔓蔓显然是想说如果不是寄宿学校的话她就会不哭也不闹的。

天斌被问住了。蔓蔓有那么多的好奇,而他却无法去让她一一满足。他突然问自己世上有那么多的故事,他为什么选择了这一个。

不,这一个不是他选择的。它好象是潜在哪个地方,然后突然间脱口而出。天斌来不及把它给阻止。要是让他来选择的话,他一定会挑一个他一口气就可以说下去的。有猫抓老鼠的,有黄鼠狼给羊拜年的。随便哪一个都不会象他现在正在讲述的这一个这样地让他吞吞吐吐地,无法开门见山。

“爷爷,你说呀,你说下去呀!”

蔓蔓耐不住了。她还没有听过这么不顺畅的故事呢。

突然间蔓蔓停住了,把她那么爱听的故事也给扔到了一边。她一个劲地把爷爷给瞧着。瞧了一会,她把自己手举了起来,伸出了小指,指向天斌的眼睛。

“爷爷,爷爷,你这里——”

天斌的眼睛有点模糊。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赶紧眨了几下眼皮,还伸出手来把眼角用力地一抹,然后努力做出了一个笑容。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眨着会眨掉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用力地一抹会抹掉什么。不过他知道他的那个笑容是不可缺少的。每当他想人为地做一些什么的时候,那个人工的笑容就会被他拿出来当作自己的一部分。

“蔓蔓,爷爷说错了,妈妈小时候没有不肯去学校,妈妈可听话呢。”

一瞬间,他的故事有头有尾了。

可是蔓蔓却觉得不过瘾。爷爷的故事有些生编硬造。她不想听爷爷现在正在讲的这个故事,她要听爷爷原来讲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说错了也没有关系,她知道那个说错了的才是她真正想要听的故事。

天斌只好从头开始。

“有一天,你妈妈不肯去上学……”

“妈妈为什么不肯去上学?妈妈上的也是寄宿学校吧?”

“妈妈上的也是寄宿学校。妈妈不是不肯去上学,妈妈要爷爷送她去学校。”

“不对,”蔓蔓断然否定道,“妈妈是舍不得离开家里,妈妈是舍不得离开爷爷!”

“对了,”天斌的故事顺畅了,“可是你看妈妈多听话,你看妈妈多勇敢,只要爷爷去送她的话……”

蔓蔓顽强地努力着。只要爷爷去送她的话……她尽量地让自己进到爷爷故事当中去,成为爷爷故事中的主人公。她把天斌给紧紧地盯着的眼神仿佛是在问天斌,爷爷,你真的没有骗我吗?妈妈只要爷爷送她的话就肯去学校?

坐到的士里头的时候蔓蔓还有些高兴呢。她仍然沉浸在爷爷的故事当中。她大概在想象当年她的妈妈也是象她这样地坐到的士里头去的。只要有爷爷在身边的话。她想道。

的士穿过了半个北京城。可是天斌不敢问郭阿姨为什么必须这样地路途遥远。寄宿学校并不是到处都有的,莹莹又想挑选BJ最好的。答案是天斌想象得出来的。即便是在当年,他自己不也是那样地望子成龙盼女成凤吗,何况是今天的莹莹。

他想起那一年莹莹在打到日本的电话中说爸,我要去美国留学的时候他一点都没有现在这样的抵触情绪。那个时候他还鼓励莹莹走南闯北呢。

男儿志在四方。当年他自己不也飘洋过海了吗。也许只是因为蔓蔓太小了,这一刻他仅仅是舍不得她。一定是的,那么一个小不点儿的,路都还没有开始走呢,怎么去想让她将来怎么去飞的呢。可是他不满意这个理由。他想是他老了,而且不仅仅是年龄上的。老意味着保守,陈旧。现在他要是去把蔓蔓的教育问题理论一番的话,莹莹肯定会不屑一顾的。莹莹没有把他给教育一番已经很不错了。

天斌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为什么要怪莹莹呢。莹莹只不过按照他当年指引的方向一路走去。而现在莹莹把蔓蔓给打发前去的不也只是那个方向的延长吗?

“爷爷,妈妈也坐很久的车,妈妈也要住在学校里吗?”

莹莹不仅坐很久的车,莹莹还坐很久的飞机。莹莹不仅住在学校里,莹莹也在另外的一个他所完全陌生的国度里弹指一挥间。

“爸爸,瞧我的办事效率有多高,可谓短平快。在美国的这几年,我不但拿到了硕士学位,注册了公司,我还结了婚,生了小孩,离了婚。爸,人家得用十年二十年才能办成的事我却……”

天斌怎么也忘不了莹莹在电话里头对他说的这些话。莹莹尽量说得轻轻松松的,仿佛在说她到超级市场买了菜,然后回家做了饭似的。直到现在他仍然认为向他这么叙说的不是他原来的那个莹莹。他原来的莹莹肯定会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掉眼泪的。他为一个已经不会一边这样子说着一边掉眼泪的莹莹感到寂寞而又悲伤。

突然间蔓蔓不说话了。她盯住了一座石造的大门。随后听见郭阿姨对司机说就这里,到了。也是在这一瞬间光辉的榜样消逝了,蔓蔓从一个美妙的故事当中惊醒了过来。

她是紧紧地拉着天斌的手下车的。她已经不再象刚才那样对爷爷充满信赖了。但是除了爷爷之外她却没有其他更加可以依托的了。当然还有那个站在教室门口的老师。老师的微笑最后收敛了孩子的所能够有的全部的任性。

老师的微笑似乎也在向天斌保证她不会让蔓蔓受到亏待的。但是当他把蔓蔓交给了老师时却没有勇气向她说一声再见便急急地转身离去。毫无疑义的,他感到自己把蔓蔓给出卖了。尤其是他走出学校的大门时,他看到的是和大门紧紧地连在一起的一堵厚厚的墙。那厚厚的墙筑起了一座高高的围城。